《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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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共读中,我们了解了黄沙梁的风、炊烟和冬夜。
刘亮程是这样描写黄昏的:“全是一样的黄昏。
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白菜——永远我能赶的一顿晚饭,总是吃到很晚。”
另外一个黄昏,夕阳在很远处,被阴云拦住,没有照到门框上。
天又低又沉,满院子的风。
很大片树枝的叶子,飘过天空。
风给你开门,给你关门。
而树会记住许多事。
今天我们将一起回忆我的村庄黄沙梁的树。
记忆中村子周围只剩下几棵大榆树。
孤零零的,一棵远望一棵,全都长得歪歪扭扭的。
这里但凡长得直爽点的树,全都被人砍光了。
尽管村里早有规定,这些树不准砍。
却没有规定树枝不能砍,也没规定死树不能砍。
人们总有很多办法整树,砍光树枝只是办法中的一种。
村里人想砍哪棵树时,总是先想办法把树整死。
当树被砍得光秃秃时,便没脸再活下去了。
树也有很多活下去的办法。
我见过仅靠着一根斜枝缀着几片绿叶活过夏天的大榆树。
也见过根被掏空,像个多腿怪兽一样,立在沙梁上一年一年长出新叶的胡杨树。
还见过被风刮倒,躺在地上活了许多年的一棵沙枣树。
我虽不知道树为什么要这么委屈的活着,但我知道如果活不下去,它们就会死掉。
死是树最后的一种活法。
如果我们忘了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锯开院墙角或是房后的树,数数上面的圈就大概清楚了。
其它的东西也记事,但没有树可靠。
比如说路,会丢掉很多人的脚印,还会分岔,把人引向歧途。
而人本身也会遗忘许多事。
当人真的遗忘了那些事和人,又能问谁去呢?
问风?风从不记得哪年秋天顺风走的人,也不会在意它刮到天上飘远的红头巾,最终会落在哪里。
风停在哪里,哪里就会落下一堆东西。
我们大多丢掉找不到的真相,或许都是被风挪了位置。
多年后,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了回来,面目全非地躺在墙根,像是恍然一梦。
有些昏天暗里的大风,刮过村子,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村庄。
树却从不胡乱走动。
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榆树,一直站在老地方。
我们走了又回来,它只要活着,就一直在。
树在天地间丢了东西。
父亲,你到土里找,我们在地上找。
如果我们家也是一棵树,我就可以在先父下葬时,说这句话了。
父亲去世那年,我只有八岁。
记忆中我们找到天空喊你,父亲。
找到一滴水一束阳光就叫你,父亲。
我们要什么呢?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
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如今,我走了。
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早年贪玩时没留意的半句话,一个眼神。
当我再回头,望向过去时,我对生活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如果我真的遗忘了什么,院里的那棵老榆树也会提醒我。
靠在大榆树背上,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是想不清楚的呢?
东边河湾里有棵大榆树,我经常去那里玩,我把这棵树当成我的树。
虽然我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在树枝上拴上红红绿绿的布条和绳头,用来表示树枝的所有权。
树的半腰处,有一根和地平行的横枝,直直地指向村子。
后来那根树枝被村里张耕家砍走了,拦在他们家的羊圈上。
他们砍它的时候,我正在河湾边的胡麻地割草。
听到腾腾的砍树声,我提着镰刀,站在埂子上,看着那棵树下停着的牛车,却看不清楚树上那个抡着斧头的人。
我想跑过去,却挪不动步子。
从此,我会一年一年,用树上那个伤心的疤口望着西边的村庄,不住地流泪,我再也没有一根向西边的树枝。
几年后,一个刮风的夜晚,我听到一件东西碰响了大地,声音沉闷而有力,当时我的心也随之猛地一震。
外面即没有狗叫,也没人惊醒,我想出去看看,又有点害怕。
躺到半夜,感到要出事情,怎么也睡不着。
那时候风,刚刚吹起,很虚弱。
我听到风翻过西边沙梁的喘息,像是一个软腿人面对长路的无奈。
后面强劲的风,已经在远处形成。
我听到天边云翻滚的声音,草木朝这边弓腰点头的声音,尘土走向天空的声音。
过了好一阵,那场大风到达了村子,我能感觉到它经过荒野、山岭和沙漠,经过大小村落的形状。
我在一阵一阵的风里,抵达我从未曾到过的遥远天地。
那声沉闷的巨响,是从地里传来的。
它在空气中的声响,被风刮跑,没有传进村子里。
第二早晨,我便听人说,河湾那棵大榆树被人偷砍了。
从此,空荡荡的河湾,再也没有一棵树。
我们家是黄沙梁有数的几户老户之一。
虽然我们来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我后父家在这里生活了好几辈人。
老庄子住旧了,人们就搬到新庄子。
新的庄子又快住旧了。
已经住旧了的两个庄子,像穿破的两只鞋,一只扔到了西边的沙沟梁,一只扔到西边更远的河湾里。
因为地大得很,谁也不愿意在老地方接着盖新的房子。
住旧后,就往庄子前摞一两里地,盖个新庄子。
往前一两里地,对一个村庄来说,看似迈了一小步,却耗尽了几百年。
有些东西会留下来,有些东西却只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更多的往事,则是留在木头、土块、车辕、筐子、麻袋和一截皮绳上。
这些东西,都齐全地放在老户人家的院子里。
新来的人家,最多只有两把新锨,和一把别人扔掉的老锄头,锄头上刃口的豁口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用旧一样东西,需要好几年的时间。
尤其是老户人家院子,它也像一把旧锄头或一截破草绳一样,用旧它则需要几辈人,才会轮到被抛弃。
老户人家里,都会有很多扔不掉的老物件。
比如说柴垛底下,有压了几十年前的老柴火,或者上百年前一截歪榆木。
这些叫柴垛底子,有了这些,新垛的柴火才不会潮和朽掉。
羊圈底下有几米厚的一层肥土。
那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羊粪尿浸泡出来的,挖出来羊粪还值钱,却从来不会挖出来。
除非是万不得已,这就是老根底子。
在黄沙梁里,我们接着养父家的茬,在这里往下生活,这就是我们的老根底子。
在东刮西刮的风里,明明暗暗的日月里,我们看见他们上辈人留下的茬头,像一根断开的长绳找到另一头。
我们握住他们从黑暗中伸过来的手,接住他们从地底下喘上来的气。
在满院子的旧东西中,找到属于我们的新生活。
这些全新的旧日子,让我们觉得生活几乎能够完整地、没有尽头地过下去。
我的母亲在黄沙梁,为我们生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最后一个弟弟出生时,我们已经有兄妹六个。
一挨排站在院子里,听到屋子里传来婴儿哭声时,全部都涌了进去。
母亲说,这是最后一个,再也没有了。
我们都望着母亲,觉得母亲是不是把什么隐藏了。
我一直认为我会有许多的弟弟妹妹。
我都看见他们排着长队,一个接一个地走来,我们站在院子里等。
栽好多的树,养好多家畜,种好多地等他们。
可是母亲却说,再也没有了。
树挡日头墙挡风。
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
西风东风刮过去,黄沙梁变成现在的样子,而我变成了这样子。
每棵树是一场风,每个人是一场风,每堵墙也是场风。
在一场场永远刮不出去,刮不到天上,无人经历的弱小微风中,有一场叫刘二风,已经刮了三十多年了。
这个刘二,就是我。
被风刮过的村庄,又留下了什么今生今世的证据呢?
敬请期待明天的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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