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5日下午，北京首钢大跳台五十多米高的助滑道顶端，苏翊鸣拥抱了教练佐藤康弘，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这是北京冬奥会男子单板滑雪大跳台决赛第二轮。12名晋级决赛的选手按照资格赛成绩倒序出场，资格赛第五名的苏翊鸣排在第八位。此前，苏翊鸣在决赛第一轮凭借外转1800的动作获得了89.50的高分，暂排第二。
冲下助滑道，滑上大跳台，苏翊鸣腾空一跃，然后开始翻转，一圈、两圈、三圈……现场观赛的工作人员和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五圈！苏翊鸣在第二轮完成了一个内转1800转体，再次在空中翻转了五个360度，这样他在前两轮就完成了内外1800两个转体动作。
直播间的解说员，同为单板滑雪运动员的张嘉豪难掩激动：“他很轻松，都没使劲儿。太棒了苏翊鸣！这一定是个高分！”佐藤康弘教练高兴得在空中打拳，观众坐席区举着“苏翊鸣加油”牌子的观众们在欢呼呐喊。
苏翊鸣获得了93分的高分，两轮总分达到了182.50分。
单板滑雪大跳台比赛的规则是每名选手各跳三轮，其中两轮的最佳成绩相加，按照成绩总和进行排名。因为苏翊鸣前两轮成绩总和排在第一名，第三轮排在最后一位出发，前面出发的选手没有成绩总和超过他的，于是他第三轮以一个轻松的360转体来庆祝自己的胜利。
“苏翊鸣获得了金牌！同时他也是在场年龄最小的选手，年仅十七岁。”张嘉豪兴奋地大喊。
十多年前那个穿着大人的雪板在雪地里摸爬滚打的小孩长大了，站上了冬奥会的最高领奖台。苏翊鸣这样解释自己梦想成真的原因，“一旦找到自己热爱的事情，就尽最大努力去完成目标，因为努力永不骗人。”
2月15日，男子单板滑雪大跳台赛后，苏翊鸣向观众和裁判致意。新京报记者 陶冉 摄
脚踏成人雪板驰骋雪地的小孩
苏翊鸣的滑雪生涯始于2008年，那一年他四岁，还没上小学。
那时候中国单板滑雪才刚刚起步，很少有滑雪场的雪具租赁处可以租到单板，更别提适合儿童使用的单板了。他只能用一块比他身高还长20多厘米的板子，佩戴着从屁股耷拉到小腿的成人护具，跟着爸爸妈妈上了雪道。
小孩子学滑雪，听不懂教练讲的滑雪术语，都是靠重复动作形成肌肉记忆，再加上重心低，往往不怕摔、学得快。没多久苏翊鸣就能够熟练换刃，可以在中高级道上自如滑行。作为苏翊鸣的启蒙教练，他的父亲苏群没什么东西能教给他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苏群认识了苏翊鸣后来的教练王磊，曾向王磊表达过这样的苦恼：“他进步太快了。我的技术有限，已经没法教他了，你有没有开设一些适合他的滑雪课程？”
王磊是中国首位职业赞助单板滑雪选手，他参加了近十次“红牛南山公开赛”，被雪友称作“中国单板滑雪第一人”。当时王磊和他的好朋友正准备利用暑假时间，在北京乔波室内滑雪场举办为期一个月的滑雪青训营，对学员的要求是熟练换刃。
第二年夏天，苏翊鸣来参加了王磊举办的滑雪青训营。在这里，他第一次接触到单板公园，开始学习直飞、跳跃、翻转等基础动作。单板公园，指的是滑雪场内一个相对集中的、便于单板滑雪者练习和展示各种滑雪技巧的区域。公园内会专门设计多种不同高度、不同难度的设施，包括各种不同的地形，以及铁杆、钢管、箱子、跳台、单板墙、U型槽等各种挑战性道具，以便于滑雪者发挥自己的潜质。
在青训营的训练中，王磊相中了苏翊鸣这个好苗子。“一开始我是觉得他的滑行基础非常好，这也不奇怪，他上雪时间特别长，从小跟着他爸爸妈妈滑。”
后来王磊发现苏翊鸣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运动充满了渴望，还能从运动中获得成就感。“他上训练课的时候特别认真，模仿能力很强，小小年纪就会去琢磨自己学的动作，懂得通过思考让这个动作做得更好。”
除此之外，苏翊鸣的性格还很沉稳冷静，因此他接受采访时往往言简意赅，比赛时也格外“大心脏”，不会让外界因素影响到自己的状态。
北京冬奥会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决赛的第二轮，裁判打分出现了瑕疵，本场比赛的裁判长舒马蒂奇通过一家单板滑雪专业网站回应道：“从当时裁判得到的镜头视角来看，（我们认为）帕罗特确实做到了抓板，并且这是一个完成度良好的1620动作。”他表示，后来当裁判们看到冠军帕罗特并没有抓板的画面时，打分流程已经完成，成绩已经录入了。所以，真正的冠军并不是帕罗特，而是苏翊鸣。
许多网友说“裁判应该还给苏翊鸣这张金牌”，“苏翊鸣人生的第一块金牌被恶意夺走了”。苏翊鸣则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表示，他并没有去特别关注每个裁判的打分和网络舆论，他对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王磊非常赞许苏翊鸣的心态，“他很尊重裁判的意见，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已完成比赛的打分上，这有助于他专注于接下来的比赛。这说明他更享受比赛，重视比赛这个竞技的过程，而不是到底拿什么颜色的奖牌。”
童年的苏翊鸣（右）和爸爸苏群。受访者供图
“玩”出来的高手
无论是苏翊鸣的教练王磊，还是雪友张亦兵，都反复提到一个字，“玩”。
张亦兵第一次见到苏翊鸣时，他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大跳台上往下“飞”，丝毫不怵，十年过去了，现在的苏翊鸣被雪友们称为“鸣哥”。“因为苏翊鸣单板玩得好，谁玩得好谁就是哥。”张亦兵反复强调，“单板滑雪不是一种苦哈哈的运动，应该叫做玩，玩单板。”
在父母的支持下，苏翊鸣拥有充分“玩”的时间。上小学后，每年一进入雪季，苏翊鸣每周都会抽三天时间来滑雪。苏群负责替儿子请假，“一般是周三，后来老师也不用他请假了，一到周三就说‘苏翊鸣，今天不用来上学了，你该去滑雪了’。”
与此同时，苏翊鸣的学业也没落下。母亲李蕾会找辅导老师给苏翊鸣补上因为滑雪耽误的课程，这种模式持续到现在。“即使他现在进入国家队了，经常要在国外训练和比赛，也没耽误学习，抽空会上网课。”王磊说。
在王磊印象中，童年的苏翊鸣和普通孩子一样，偶尔也会萌生偷懒不学习的念头，向他抱怨学习没有滑雪有意思，但是苏翊鸣的父母引导得很好。“他的父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爸爸是运动达人，除了单板滑雪还爱好风筝冲浪、尾波冲浪、潜水等，他就负责带着孩子玩。妈妈负责陪伴和监督，陪他比赛和训练，安排他的课程和生活起居。”
王磊私心是不希望苏翊鸣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的，“竞技体育是很残酷的，每一名职业运动员都投入了很多，但并不是所有人的投入都能得到回报。我希望他把滑雪当成自己的个人爱好，而不是说一定要取得多么优秀的成绩。”
纪录片《大约在冬季•冰雪而行》中，童年的苏翊鸣接受采访时也说，他不想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如果天天滑雪，那我再也不想听到滑雪这两个字了。”
2014年，岔路口出现了，一条通往滑雪，一条通往表演。
这一年，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上映了。拍摄期间，剧组需要一名会滑雪的小演员，经人介绍，苏翊鸣饰演了“小栓子”一角，还入围了第三十五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新人演员奖。电影里，他在雪上飞驰，向后面的人放话，“你们撵不上。”
苏翊鸣从此成为了小童星，还出演了《生逢灿烂的日子》、《林海雪原》、《摇滚小子》等作品。网友们调侃他是“横跨CCTV5和CCTV6的男子”。
那段时间，苏翊鸣一度爱上了演戏。他曾经在采访中表示，想要考中戏，成为一名演员。
王磊则了解这段故事的另一面。苏翊鸣开始频繁进组拍戏后，时间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由。拍戏挤占了他滑雪的时间，漫长的化装和候场，同一段戏反复拍摄，这些都让他觉得枯燥。
“那段时间我和小鸣见面次数不多，偶尔见面时，他会跟我发牢*，说拍戏时的等待和重复都让他很煎熬，也不能随时随地去滑雪了。他真是喜欢滑雪喜欢得要命，一提滑雪眼睛都亮了，一直追问我，‘咱们什么时候去滑雪呀？’”
童年的苏翊鸣（右）和教练王磊。受访者供图
新的梦想
2015年，北京成功申请成为2022冬奥会主办方。由此，苏翊鸣有了一个新的梦想，他想代表中国参加北京冬奥会。
“代表中国参赛，首先要成为职业运动员，这不是异想天开，他是经过一定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和他父母都觉得难度很大，但当时还有五年时间，我们支持他的决定，希望他能实现梦想。”王磊说。
14岁时，苏翊鸣正式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师从日本的佐藤康弘教练。佐藤康弘执教过曾获世锦赛女子冠军的鬼冢雅和曾获世界杯男子冠军的大冢健等单板滑雪名将，经验丰富。
苏翊鸣跟着佐藤教练，进步得飞快。2021年12月，他在美国斯蒂姆博特举办的世界杯比赛中以155.25分夺冠，成为中国在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佐藤教练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苏翊鸣14岁时，他的训练量就远远超过同龄人。苏翊鸣也在综艺《了不起的冠军》中说过，学到一个新的难度动作，他每天会练六个小时，直到熟练掌握这个动作为止。刚刚成为职业运动员，学习高难度动作那会儿，他在长白山训练，天气冷，板子变脆，加上训练量大，他甚至一个星期滑坏了四块雪板。
王磊说，苏翊鸣骨子里的要强和不服输是他取得成功的关键，“小时候他一个翻转动作反复练练不好，在那急得直哭。”
成为职业运动员后，另一个摆在苏翊鸣面前的挑战是：他必须学会如何与伤病相伴终身。
7岁时，苏翊鸣就领略到了伤病的厉害。他跟父母一起去滑雪，被一个中年男性撞倒在雪道上，导致大腿骨折。苏翊鸣的爷爷奶奶听说后，把两个大人教训了一顿，“好好的孩子，非要带去滑雪干什么！”
母亲李蕾生怕苏翊鸣因此放弃滑雪。苏翊鸣还在病床上，母亲就叮嘱他，“我们不能放弃，好了之后你要振作起来，不要因为受伤改变你。” 李蕾在纪录片《少年志》中解释道，这么做是因为不希望孩子遇到困难就放弃。
单板滑雪属于极限运动，受伤的几率比普通运动大很多，就算不是职业运动员，普通滑雪爱好者都可能受伤。苏翊鸣的父母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我们不打无准备的仗，即使单板滑雪运动员受伤可能性很大，但我们做好准备，用科学安全的方式训练，也能降低他受伤的几率。”
苏翊鸣开始为成为职业运动员做准备时，在一次高难度动作练习中，摔成了踝关节骨折。王磊听说他受伤了，立刻打电话询问，“那时候他打石膏在家中静养，训练中止了，他意志很消沉。”
后来王磊介绍苏翊鸣去了北京一家康复中心接受康复训练，幸运的是苏翊鸣休养了几个月就可以重新开始滑雪了。但王磊一直很担心踝关节骨折造成的隐患，“他其实没有完全恢复好，我怕他摔倒，怕他后面复发，影响他的运动水平。”
王磊惊讶地发现，这次伤病给苏翊鸣带来了不小的蜕变，“那时候他正好也在变声，伤好了以后，我发现他长大了不少，比以前更加沉稳，也更加坚定，没有什么再能打败他了。”
2月7日，苏翊鸣在冬奥会男子单板滑雪坡面障碍项目决赛中。图源：新华社
梦想的力量
苏翊鸣向着他的梦想疾驰而去。
去年夏天，他在成都郊区的尖峰旱雪场参加国家队集训，练1620、1800转体，因为疫情原因，教练不在身边，只能通过视频指导。王磊感觉到那时候的苏翊鸣很孤独，也担心他集不齐参加冬奥会所需的积分。
按照国际奥委会和国际雪联的要求，运动员需要在2019年7月1日至2022年1月16日之间，在大跳台和坡面障碍技巧两个项目各获得一站世界杯或者世锦赛的前30名，并且需要在2022年1月17日公布的国际雪联积分表中具备至少50分国际雪联积分，才能获得参加奥运会的资格。
2021年12月，苏翊鸣在美国斯蒂姆博特举办的世界杯比赛中以155.25分夺冠，成为中国在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
2022年1月15日，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项目的奥运积分赛全部结束，苏翊鸣以226分排在男子奥运积分榜的第26位，除去排在他前面的美国队和加拿大队的超额选手，苏翊鸣以第23顺位超过奥运积分入围线，成为我国唯一一位获得了北京冬奥会男子坡面障碍技巧和大跳台比赛资格的选手。
2022年2月7日下午，北京冬奥会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决赛第二轮，12名晋级决赛选手按照资格赛成绩倒序出场，资格赛的第一名苏翊鸣压轴亮相。
上“屋檐”、呲”铁杆“、下“跳台”，赛中的苏翊鸣飞檐走壁，转眼间就来到了最后一个跳台，腾空一跃开始翻转。一圈、两圈、三圈……五圈！
苏翊鸣在第二轮顺利完成了全场第一个1800转体，也就是在空中翻转了五个360度，获得了88.70的高分，仅次于加拿大名将马克斯·帕罗特的90.96分。1800转体是苏翊鸣在大跳台中常用的动作，这是他第一次在坡面障碍中跳出来。
最终，苏翊鸣凭借第二轮的成绩获得了银牌，拿下了中国代表队在本届比赛雪上项目的首枚奖牌，也取得了历史上中国代表队在该项目的最好成绩。
17岁的苏翊鸣，在他职业生涯的第四个年头，以一个漂亮的1800转体，向世界宣告，他的时代已经到来。
新京报记者 彭镜陶
编辑 刘倩
校对 李立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