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学考古出身,又在高校的美术史学科工作,十几年来一直沉浸在历史学的氛围中,但由于研究领域尚囿于国中,我对于欧洲史的了解实在有限。这个秋天,我在中东欧几国背包旅行,行走之间对统治该区域六百余年的哈布斯堡王朝有了一些直观印象,便随手写下这些浮光掠影的文字。因此呈现在读者面前的绝非学术考察文章,只是一篇带有历史感受的游记而已,或可供诸君子闲时一哂。
奥地利湖区美景(本文图片由明了拍摄)
有人说,欧洲的古代史就是几个家族之间的联姻史,这话虽然粗糙,却也不乏几分道理。哈布斯堡(Habsburg)王朝就是欧洲历史上最为显赫的王室之一,我们耳熟能详的神圣罗马帝国、奥地利帝国、波西米亚王国、奥匈帝国这些中世纪到近代的欧洲国家,它们的君主曾经都由哈布斯堡家族成员出任,更遑论遍布欧洲各地无数的大公和公爵。
这个庞大的家族发源于阿尔萨斯(Alsace),此后向南发展,在距今一千年前于瑞士北部阿尔高地区筑起鹰堡,取名哈布斯堡。此后家族成员不断向外开疆拓土,离家愈远,终于导致十七世纪时丢掉了祖先建立的鹰堡,家族的大本营从而转移到了今天的维也纳。我在这里看到一幅十八世纪的油画,是当时维也纳宫廷派出的画师从鹰堡故乡带回来的记录,只见画中山林间一片残垣断壁,看起来他们对桑梓地的兴废并不是那么在意。
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范围时有伸缩,但奥地利作为家族的世袭领地,作为王朝势力的基本盘从未改变,直到1918年奥匈帝国灭亡,这段差不多六百年的统治史才宣告结束。
因此,音乐之都保存了最为丰富的哈布斯堡王朝建筑与艺术遗产。我漫步在这座城市里,时常会与带有哈布斯堡家族标识的宫殿、教堂、剧院和纪念柱不期而遇,这些丰富的建筑遗产构成了维也纳独特的容颜。
美泉宫近景
远眺美泉宫
维也纳老城的中心有一座森严的霍夫堡宫(Hofburg),西南郊外有一座优雅的申布伦宫(Schloss Schönbrunn),后者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美泉宫,它们分别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冬宫与夏宫,很像北京的紫禁城与三山五园的关系。我们的皇宫和府邸都是建筑群落,高低错落的各式建筑组成一个整体,庭院深深深几许,是中国人对富贵生活的印象,物质形态的无限绵延增添了无尽想象。欧洲的宫殿常常只是一栋楼,但在平面上纵横伸展,既有主楼也有侧楼和翼楼,大者会包含上千个房间,宛若迷宫。维也纳的这两座宫殿自不例外。
到达维也纳的第二天,我从酒店出发,沿着环城大道前往霍夫堡宫,走到附近时,右手边出现通向皇宫的赫尔德门,左手边是博物馆区的大广场。广场中央有一组大型雕塑,高坐在顶端宝座上的,是十八世纪后半叶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玛丽娅•特蕾西亚(Maria Theresia)。
在维也纳清冷的天空下,她的目光坚毅地朝向北边的霍夫堡宫——那是她出生,也是去世的地方。
维也纳博物馆区广场,中央有特蕾西亚皇后铜像
严格说起来,就帝国层面来说,特蕾西亚只是皇后,1740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驾崩,他和兄长都没有儿子,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绝嗣。作为查理六世的长女,特蕾西亚继承了奥地利大公、波希米亚和匈牙利的王位,经过血腥斗争,1745年神圣罗马皇帝由丈夫洛林公爵弗朗茨当选,奥地利从此进入“哈布斯堡—洛林”王朝。不过,帝国的大权牢牢掌握在皇后手中,人们普遍认为弗朗茨皇帝优游山林,并于1752年美泉宫花园里建了世界上最早的动物园,这座小巧别致的动物园今天仍广受欢迎,连续多年被评为欧洲最佳动物园。那里最大牌的明星是2003年来自中国的一对大熊猫“阳阳”和“龙徽”,它们在异国他乡不仅过得逍遥自在,去年8月还诞下一对龙凤胎,整个维也纳为之沸腾。
由于每一代帝王都进行了改建或扩建,霍夫堡宫成了欧洲各种建筑风格的复合体,不同时代的宫苑以广场和庭院串联起来,组成一座富丽却没有太多特色的城中城。几位曾经的统治者铜像分散各处,以不同的姿态沐浴阳光。
立在广场之中跨马而行的约瑟夫二世(Josef II)是特蕾西亚的长子,1765年在父亲弗朗茨皇帝去世后继承神圣罗马帝国皇位,他满怀民主愿望而鲁莽冲动,轻易地就向贵族和教会挥起改革的大刀,他还力倡节俭,据说甚至要求老百姓出殡的木棺重复使用。这位被人们视为开明的皇帝在晚年时愈加受挫,以至叛乱不歇,最后于1790年饮恨而终,继任者是他的弟弟利奥波德二世(Leopold II)。新皇帝是法国大革命最顽固的反对者,是君主制的坚决捍卫者,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缘于妹妹玛丽·安托瓦内特是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就在1792年与普鲁士签订协定同盟协议,准备武力干涉法国时,利奥波德二世突然离世,倒是没有看到第二年妹妹头断巴黎协和广场的一幕。
利奥波德二世的儿子弗朗茨二世(Franz II)身处一个楼围聚的庭院里,站在高台之上,衣着希腊式长袍,颇似一位智者。弗朗茨二世的一生都在和法国较量,不过他发起的四次反法同盟都被拿破仑打破,甚至维也纳也曾被法军攻陷,德意志各联邦也早已不受控制。内外交困之下,神圣罗马帝国于1806年解体,同时成立奥地利帝国,弗朗茨二世皇帝摇身变为奥地利帝国弗朗茨一世皇帝,既是末代君主,又是开国皇帝。1835年,弗朗茨一世去世,他那智力低下的儿子斐迪南一世(Ferdinand I)坐上了皇位,这位脑袋过大、四肢过短的皇帝,留给后人一张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的侧身照片,权力由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外交家——首相梅涅特把控,皇帝落了个意味深长的绰号“好人费迪南”。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后,梅特涅被迫辞职出逃伦敦,斐迪南一世宣布退位,夫妇二人搬到布拉格的一座城堡居住,全心全意投入园艺,身体和状态大有起色,一直活到了1872年,以八十二岁的高寿告别人世。
斐迪南一世没有子嗣,他的后继者侄儿弗朗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 一身戎装站在东侧王宫庭院一角的草坪中,然而因为莫扎特的铜像也在这个庭院里,没有多少人会走到皇帝跟前。弗朗茨一世在位68年,比康熙和乾隆都长,一生都在努力扶持大厦将倾的帝国,但在奥地利以外的地方,他的名声恐怕远远比不上妻子——伊丽莎白王后——人们更喜欢叫她的芳名“茜茜公主”。
霍夫堡宫
霍夫堡宫局部
跟略显压抑的城中城“霍夫堡宫”相比,来维也纳的旅行者更青睐郊外的美泉宫,实际上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们也愿意住在后者,很多时候美泉宫成了帝国的权力中心,就像圆明园。这座共有1441个房间的宫殿,树木修剪齐整的巨大的几何形花园,点缀着神话人物雕塑的喷泉,处处洋溢着法式园林的意趣,仿佛巴黎凡尔赛宫的缩小版。事实也的确如此,十七世纪“太阳王”建成的凡尔赛,很快成为欧洲各国建立皇家园林的样板,圣彼得堡的夏宫、波茨坦的无忧宫、巴伐利亚的赫尔伦基姆泽宫都是凡尔赛的复制品,美泉宫整体设计也不例外,但有自己的亮点,比如花园尽头的山坡顶上建有一座凯旋门,从宫殿二楼的窗户望过去,成为视线尽头精妙的锁钥。
美泉宫是特蕾西亚时期的产物,那是它最为辉煌的阶段。宫殿内部也是房间套房间,有些富于东方情调,比如用紫檀、瓷板、象牙装饰的中国厅和涂漆装饰的日本厅,中国瓷器也是重要的陈设,正是那个时代“中国风”吹拂欧洲的反映。
毕竟此前去过凡尔赛和枫丹白露,我对宫殿的奢华程度倒没有太惊讶,但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美泉宫有不少房间室内的装饰,迥异于宫殿外观和花园布局的巴洛克风格,而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用木条制作出轻盈的藤蔓装饰,靡靡之风浓得化不开,仿佛外面是衣装肃整的君王,内里却是裙摆摇曳的贵妇。
维也纳王宫庭院里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塑像
弗朗茨•约瑟夫就出生在美泉宫,青少年时代的夏天也都在这里度过,直到他十八岁即位之后,开始考虑在维也纳以外的地方修建离宫,这也是欧洲王室的传统。约瑟夫选择了萨尔茨卡默古特地区的巴德伊舍(Bad Ischl),那里地处以湖光山色闻名于世的奥地利湖区,是一个温泉小镇。
我在前往度假胜地哈尔施塔特的路上,在巴德依舍经停逗留,这里今天依然是个山环水绕的宁静小镇。巴德依舍的皇帝别墅建于1849年,相信看过罗密•施奈德主演的《茜茜公主》一定不会对那栋优雅的二层黄色小楼感到陌生,皇室和贵族们正是在这里聚会。别墅占地不大,但周围有广阔的草坪,群峰簇拥之下别有风致。
维也纳人民公园里的茜茜公主塑像
1853年的夏天,在弗朗茨的母亲索菲女大公和妹妹露多维卡公主策划下,二十三岁的皇帝在巴德依舍见到来自巴伐利亚的姨表妹们。然而这出母亲们写好的相亲剧本却很快发生意想不到的转折,姐姐海伦被发了好人卡,达坂城姑娘的妹妹一下俘获了弗朗茨的心,那时的茜茜年方十五。当我看到两位公主年轻时的照片后,我相信弗朗茨的选择发自内心。8月19日,他们就在这里举行了订婚仪式。在以后的岁月里,皇帝夫妇时而在夏季来此小住。1914年7月28日,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在别墅签署对塞尔维亚王国的宣战声明,拉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序幕,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巴德伊舍,再也没有回来。
镇上建于1832年的皇家甜品店(Konditorei Zauner)里,是弗朗茨和茜茜的最爱,我走进店里,要了一块奥地利栗子蛋糕,舌尖触及清甜,正像窗外阿尔卑斯山北麓的秋色。
1854年4月,茜茜来到维也纳与弗朗茨完婚,成为奥地利帝国皇后,从此开始在霍夫堡宫和美泉宫里体验严苛的哈布斯堡宫廷生活。游客们希望在维也纳看到茜茜公主生活的印迹,而不只是能买到印有她标志性形象——拿着折扇的美颜侧身像——的咖啡杯和T恤衫。霍夫堡宫的二楼专门开辟茜茜公主博物馆,这两座宫殿加上家具博物馆,三家还联合发售一种茜茜公主套票(SISI TICKET),这条专题游览线路显然就是为了满足游客的胃口。
历史上真实的茜茜公主,没有电影里那么耀眼,在生前的日子里,她在帝国臣民中没有太多的存在感。她的心属于巴伐利亚的草地和森林,属于匈牙利的原野,而不是奥地利的宫廷,因此维也纳人民公园那尊茜茜塑像,端坐出一派母仪天下的姿态,大概不会为她本人满意。甜蜜爱情的淡去,长女索菲和唯一的儿子鲁道夫王储的先后死亡,都让茜茜不愿住在宫中。她在欧洲各地旅行,喜欢船行于风浪之间,与一心扑在帝国事业而在维也纳过着军旅一般生活的丈夫,维持了长久的冷淡但不决裂的婚姻,她比谁都能懂旅行的意义。她认为自己的知己是1856年就已去世的诗人海涅。
她在时间里流浪。
而且,匈牙利人看起来比奥地利人更热爱茜茜。我在布达佩斯跨越多瑙河,有天傍晚走过一座名叫伊丽莎白桥的铁桥,一查资料果然是纪念茜茜公主的。这是因为茜茜始终读匈牙利报有同情之心,在1867年奥地利—匈牙利折衷方案提出过程中,她也为后者争取了利益。那一年,茜茜和丈夫来到匈牙利,在布达山上的马加什教堂加冕,而典礼结束后走出教堂,立刻被围观群众的欢呼声包围。时至今日,她仍为匈牙利国家和人民的深切缅怀。
1898年9月10日,六十岁的伊丽莎白皇后在在瑞士日内瓦湖边被刺,生命就此终结,而茜茜公主的传奇从那一天开始。任何严谨冷静的历史考证,都阻止不了人民群众为薄命的红颜叹息一声,为挣脱枷锁的自由精神献上颂歌,因为这来自于人心最为柔软的部分。
布达佩斯城市景观,近处为横跨多瑙河的伊丽莎白桥。
布达佩斯马加什教堂,1867年弗朗茨和茜茜在此加冕匈牙利国王、王后。
如同法国国王都安葬在巴黎北郊的圣丹尼教堂一样,信奉天主的哈布斯堡皇室成员也都集中长眠在皇家墓穴(Kapuzinergruft)中,而且就在维也纳老城内。覆盖墓穴的嘉布遣会教堂体量不大,外观非常朴素,如果不是专门寻找,很容易过大门而不知。
从1633年起,这里就是哈布斯堡王朝家族成员的主要葬地,进入教堂,走下台阶,九个相连的地下室存放了143位皇室成员的遗体,其中包括12位皇帝和18位皇后。不过资料显示他们的心脏存于银质容器里,安放在于匈牙利帕农哈马本笃会修道院,肠子则存于铜质容器,埋在距离不远的圣斯蒂芬大教堂地下墓室,实在是耸人听闻。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更感觉是走进了奥地利皇家丧葬艺术史展厅,葬具形制和风格显现出的强烈世代更迭,可以清晰地加以分期。早期的葬具多为铜棺,施加各种装饰。特别当我走到弗朗茨皇帝和特蕾西亚女皇合葬的铜棺前,立刻感受到来自十八世纪末的视觉冲击,巨大、繁复、精美、奇妙,这些形容词都能用之不吝,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艺术品。而走到第八室时,我看到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伊丽莎白皇后、鲁道夫王储的三具棺材并排放置,经过十九世纪科学与理性的淘洗,制作得异常简素。
皇家墓穴里的弗朗茨皇帝和特蕾西亚皇后的合葬铜棺
从左到右依次为伊丽莎白皇后、弗朗茨皇帝、鲁道夫皇储
1916年,在一战最为混乱的时期,八十六岁高龄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在美泉宫辞世,而他的侄儿、皇储费迪南大公已于1914年在萨拉热窝被刺。皇位由费迪南大公的儿子继承,是为卡尔一世(Karl I),两年后奥匈帝国覆灭,他成为末代皇帝,带着妻子波旁-帕尔马公主齐塔流亡瑞士,1922年卡尔一世感染肺炎去世,迫于当时的形势未能葬回维也纳。1989年齐塔去世后,得到奥地利共和国的同意葬在皇家墓穴。
在整个地下墓穴的尾巴上,有一具最为朴素的铜棺,埋葬的是2011年去世的奥托·冯·哈布斯堡(Otto Von Habsburg),卡尔一世的儿子、奥匈帝国覆灭前所立的皇储,成为最后一位可以入葬皇家墓穴的人。自此以后,哈布斯堡家族在世的所有后裔,已与曾经的帝国和皇位没有任何名义上的联系了。
哈布斯堡的人与事,纷纷扰扰几百年,都已完全走进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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