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刮起了西北风,黑森森的天空,终于在西边被撕开几个口子。在阴云里躲了一天的太阳,不甘心地从朦朦胧胧的山尖上露出半张脸,火红的光芒从云后钻出,给那些还滚着蛋的云窟窿,镶上了一层金边。天空燃烧起来了,云团像是浇了油的干柴,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被点燃,散发着迷人且诡秘的光辉。看着彤红的火烧云,站在街口等着羊群的张福山,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惆怅。靠养羊发了财的他,突然决定,把自己的一千多只羊半喂给乡亲们,昨天他就在村里的喇叭喊了很久,谁愿意半喂他的羊,在今天傍晚到自己的羊圈认养。
村里的人都说,张福山这小子是吃得包子嘴歪了,也有人说他是脑子里进了水。一只羊喂好了,到冬天卧羊(*羊)的季节,连头蹄带下水加上一张羊皮,怎么也不愁编打千把元钱。就算是等不到冬天,眼看秋天就要来临,在收过秋的庄稼地里,赶着羊群溜上一季茬子,费不了多大劲,那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俗话说的好,闯茬羊肉肥母鸡。说的就是秋后的羊肉,像肥嫩的母鸡肉那样,既养人又香甜。每年八月节,张福山都要让羊倌宰上一只,他亲自下橱,用盐煎上满当当一锅,把父母亲及两个弟弟,全家大大小小十口子叫过来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中秋。煎羊肉是他的拿手戏,把一只整羊剁成核桃大的小块,点火坐锅,放上一些新下榨的葫麻油,把花椒辣椒大料最好有一些小茴香,在八九成熟的油锅中干炸,待香味蹿起后,把羊肉下锅,炒上一会儿使鲜红的肉变成白灰色,喷上一点陈醋,加火再炒,当锅里泛起浓烈的醋香后,把准备好的葱段鲜姜蒜片倒入锅中,上少许酱油接着翻炒,等酱油均匀地把颜色挂在肉上,锅底响起嚓嚓嚓的焦急声时,再将半碗开水倒入锅中,盖严锅盖压成文火,大约十多分钟加盐,接着再煎上二十分钟,一锅香喷喷的煎羊肉就端在了大家面前。张福山煎一只羊只用半碗水,半碗,多一点都不要。他煎出的羊肉,香味会顺着房檐冲到院子,而后可大街地乱蹿。中秋节后,羊贩子们就开着农用三轮车,也有骑着摩托后边绑着一块木板的,突突突一车,突突突又是一车,接二连三地把他的羊拉向城里,崭新的票子便哗哗哗地流进了张福山的腰包。
半喂是什么?半喂就是把羊让别人喂着,等*了后一家一半均分。若是真把羊半喂给了大家,且不说有人会瞒报“产量”,就是实打实的拿回来,这不明摆着有一半的收入要打水漂,向来精明的张福山,怎么就做出这样一件傻事呢?
羊群卷着尘土,从村外缓缓地向着村边的羊圈运动着。三个羊倌一前两后,“亢亢亢”地边走边呼叫着,他们把鞭子啪啪啪地甩响,警示着想拐下路边,去揪庄稼穗子的滑头们。两条德国纯种牧羊犬,一会儿跑到羊群前,一会儿跑到羊群后,威风凛凛地巡视着,训练有素的它们,帮着羊倌守护着羊群的安全,有时候也去治理那些馋鬼,无论是在草滩还是在路上,哪只羊敢于图谋不规,它们会怒吼着加以制止。张福山特别喜欢这两条狗,每天都要给它们开小灶。其实在羊群里,他除了喜欢狗外,对那五只羝羊也特别关照,那是他的羊群赖以发展的根基,没有它们母羊的肚子怎么大起来,小羊羔又从何而来?张福山对羝羊关照归关照,他盼望着母羊们多生产,盼着自己的羊群像吹气球那样嗤嗤地膨胀。看着活泼可爱的小羊羔,张福山总是要摸摸或者抱一抱,但是,当他一撒手,羊羔子撒着欢奔向母羊时,心里边就不由自主地涌出阵阵酸楚,有时侯甚至是嫉妒。
村里的人相信的不信的,半信半疑的都聚集到了村西的羊圈边,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并远远地看着仍然站在村头的张福山,像是在看一只耍猴人牵着的猴子,似乎有谁一敲锣,张福山就会顺着大家竖起的竹竿,嗖嗖地往上爬。他们有点兴奋,也有点焦急。从听了张福山的广播后,村里面就炸开了锅。虽然上千只羊,摊到每户头上也就是三五只,可喂好了就能为家里增收千把两千元,一两千在城市里可能不算什么,而对于一个靠在庄稼地里刨食的家庭来说,那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人们像是捅乱了的马蜂窝,亲的近的互相走动着商量着,左邻右舍男人女人,或者敞着嗓门,或者叽叽喳喳,大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张福山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张福山的妻子月亮,这时候她正拿着一个帐本,准备去羊圈和张福山一起分羊。月亮在村子里是有名的漂亮女人,三十五岁的她,仍然保持着少女般的身材,三围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走在哪里都会让男人们回头,再回头,甚至走出好远还要再回一次。月亮最最迷人的是那双大眼睛,村里的人们都说,她的那双眼睛会说话,也有人说是会勾魂。那双眼睛真的是好看,黑处黑的像熟透了的葡萄,白的地方白的特别纯净。张福山说月亮的眼睛,肯定是用银河的水浸泡过的,要不怎么会是那样的晶莹,那样的明亮呢?结婚十多年了,他看呀看呀总也看不够。每当张福山盯着自己的时候,月亮就知道他是在看眼睛,她就会扑闪着扑闪着,笑盈盈地让丈夫看个够。看着看着,张福山就会从眼睛里冒出火来,炽热炽热的像一团火烧云。接下来就会没了命地吻月亮的眼睛,再接下来就会把烈火燃烧到全身,而且会把月亮也给点燃。张福山和月亮,如胶似漆地过着日子,他尽心竭力地掇弄着羊群,也尽心竭力地呵护着自己的月亮。十几年过去了,羊财发得按都按不住,小日子越来越红火,美中不足的是,也让张福山伤透脑筋的是,他和月亮十几年的夫妻,竟然没结下一个果。肥施了水浇了也下种了,就是不见开花结果。月亮好看是好看,就是那块地捉不了苗,若真是块盐碱滩那就糟了,再好的种子也发不了芽。张福山经常这样琢磨着。有时候过春节,他真想把贴在羊圈门上的那副对联,贴在自己的家门上,“大羊年年生,小羊日日长”,让月亮年年生不现实,生个一男半女就知足了。而月亮却不这样想,看着生了孩子的女人,她就害怕,不管是多苗条多好看多水灵的女人,一经十月怀胎,就变了形,腰身粗的像一篓油,屁股大的如一盘磨。每每想到这些,她都为自己这么多年没有怀上而庆幸。但是,看着福山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心里又十分着急,特别是这些年,福山几乎都没了激情。
羊群在羊倌们和狗们的赶轰下,一只一只地进了五个圈。五只羝羊像五个首领,分别雄踞在自己的领地里,它们骄傲地高昂着头,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其余的母羊紧靠着离人最远的北边圈栏,一个个像羞涩的少女,低着头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谁也不愿意待在最外边。四五百人黑压压地站在那里,别说是一些任人宰割的羔羊,就是经见过世面的那两条狗,也瑟瑟地发着抖,蜷缩在羊圈旁的窝里,喉咙发着吱吱牛牛可怜的叫声。张福山和月亮来到羊圈边后,乡亲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进了里边,张福山一眼就看到了狗们的那副熊相,再看看昂着头瞪着眼的羝羊,他服了。原来羝羊会是这样的凶,张福山相信,面对家族受到的威胁,它们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妻妾和子女。什么叫管群的羝羊,原来它们也是有责任感的。看着羝羊们凶巴巴的样子,张福山反倒有点得意,他不知道把所有的母羊和羊羔半喂出去,这些家伙们会失落成个什么样子。
见主人到了跟前,那两只狗噌地一声就蹿了出来,呲牙裂嘴地呜呜起来,聚拢过来的人群哗地一下退出了很远。真是狗仗人势!张福山怒喝了一声,让羊倌把狗用铁链子拴好,然后开始放大家进圈挑羊。所有的人们先是一楞,在确信张福山要把羊半喂出去后,就争先恐后地钻井了羊圈。就在大家伙兴奋地拉这只瞧那只,有的还互相争夺时,谁也没有料到,那五只羝羊像是约定好了的一般,把腰一弓头一弯,退后一步接着就气势汹汹地冲向了人群。只听得嘭嘭嘭几声闷响,就有好几个人哎呀哎呀地叫着倒在了地上。张福山看看躺在地上的人,原来都是些女人小孩,他赶忙让羊倌把五只羝羊看好,心里却暗自发笑,原来羝羊也是欺软怕硬主儿。
天边的云渐渐的退烧了,太阳临落山前散出了最后一抹红晕,把云团上光鲜的外衣撕掉后,终于一点一点地剥落成了一个个灰暗窟窿。西边的山头上,尽管还留着一丝丝余暉,可没坚持多一会儿,还是在该黑的时候黑了。这么多年,张福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每天站在村口等待着羊群回村,看着自己的千把只羊,像白云一样飘进圈里,伴着他的是一种满足感,是那种飘起来的感觉。张福山不是一个沾沾自喜的人,可面对实实在在的成就,在一个人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那种让人兴奋的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三十五岁以后,他自觉不自觉地又添了另一种习惯,那就是羊倌把羊圈好后,他就带着两条狗默默地朝着野外散步,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待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都回了村后,张福山就找一块玉米地,坐在地头的田埂上,去倾听大地天籁般的心声。每当看到别人用寂静这个词形容夜晚时,张福山就有一万个不服气,在深沉的夜色中,有庄稼叭叭的拔节声,有大地均匀的呼吸声,有微风徐徐的温暖,还有小虫子们求偶的欢叫。每当这时,张福山就没了烦恼,刚结婚那种和月亮亲不够,爱不完的冲动就充满了全身,他会憧憬着自己的未来,那个儿女绕膝欢歌笑语的家。
可是,这么多年来,张福山一直在做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孩子就像一块泡泡糖,吹着吹着就爆得没了影踪,甚至连那个泡泡都见不着。三十岁前,他总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孩子嘛还不是男女人鼓捣来鼓捣去就有了,每当父母说起这事来,他就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而这几年,张福山有点着急了,特别是听着侄子侄女脆生生地喊大爷时,他表面上喜孜孜地答应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眼看就要奔四,张福山有点迫不及待了,在家里看啥啥不顺眼,向来滴酒不沾的他,动不动就提着个瓶子灌上半天,东倒西歪不说,还摔盘子打碗。月亮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多想自己的肚子大起来,就算是变成了一篓油一盘磨,也心甘情愿。她早想和张福山一起做个检查,可又怕是自己的问题,过了一段清冷日子后,月亮咬了咬牙,偷偷地到医院里做了检查,当她颤津津地拿到那一纸诊断书时,月亮像是死囚犯接到了判决书,天旋地转成了一个木头人。像霜打了一般的月亮,回到家里大病了一场,过了一些日子,被逼无奈的她,就想出了那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那天晚上,福山高兴得像个孩子,好久没动月亮的他,电闪雷鸣般地和月亮折腾了半夜。
当村里的人一家一家地把羊都认养了后,月亮密密麻麻记了大半本,张家李家赵家,大羊小羊老羊,记得十分仔细。她对大家伙说,福山和我这些年靠养羊富了,我们有钱花也不能忘了乡亲们,羊都半喂给了大家,我也提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到卧羊的季节,谁家宰羊时喊我家福山一声,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连张福山都没想到,月亮竟然有这样的经营头脑。当乡亲们兴致勃勃地牵着羊走了后,他冲着月亮跑过去,再次吻了她的眼睛。
两个人相拥着默默地站在羊圈旁,两颗心咚咚地跳着,没被领养的五只羝羊,孤零零地站在空圈里,它们呆呆地站一会儿,顺着围栏绕几圈,停下来把头歪在一边再呆一会儿,然后接着再转,不时还发出一声声凄惨的叫。张福山看着失望的羝羊,心中说不出是一种畅快,还是一种悲凉。妻妾成群的狄羊啊,你们也有今天。他感到有点残酷,而又觉得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张福山总不能家财万贯而没有继承人吧。他想着不远的未来还是笑了,甚至还想起了一位伟人的那句名言,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
月亮出来了,照着空廊廊的养圈。月亮哭了,眼泪扑扑的流得满面都是。
张福山留下了一个羊倌,为自己照看着那两条狗和五只羝羊,把村子里的房子交给了父母,就带着月亮进了城。早在正月里,月亮就亲自到城里,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楼房,为实施着自己那个得意计划做着准备。三十岁那年月亮曾对张福上说,咱们收养个孩子吧,身边没个孩子总不是个事。张福山把自己的胸脯一拍说,有你这水灵灵的地,还愁我种不出好庄稼?你就等着瞧吧。他哪里知道,月亮真还是一块盐碱地,就是再好的种子,怎么精耕细作也白搭。这些年,她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吃药吃药还是吃药,半马车的药吃进了肚子里,也没见有个动静。就像是遇到一道难解的几何题,月亮不甘心地运用各种定理、公式,划着一条又一条辅助线,试图能够找到一个合理的解,可终究还是没有成功。当得知自己没有*的可能后,她再次和张福山商量,收养一个孩子。月亮曾强拉着福山到孤儿院转了一圈,也曾托别人四处打听,希望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能走进两个人的生活,可张福山就是不松口,他苦笑着说,就是靠小姨子养的孩子,那也只能是叫姨父。张福山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月亮豁然开朗。
这些年,他们对村里边日子过得紧的乡亲,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给钱给物的事不多,除非遇到马高镫短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们只是把一只母羊半喂出去,两年或者三年后,收回大羊和一只羊羔,而留给被帮助的人的却是一只或两只能够下羔的羊。说白了就是给别人一个无本生财的机会。听了张福山的那句话,月亮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咱不能也像半喂羊那样,为福山找一个合适的女人,生一个起码属于他的孩子。想到这些,月亮的眼睛闪耀起久违的动人光芒,她扑闪着扑闪着盯着自己的丈夫,突然扑嗤一声笑了,笑得张福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晚上,月亮破天荒地炒了几个菜,买了一块张福山最爱吃的熏猪头肉,打开一瓶过年时喝剩下的蓝花汾,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张福山边喝边说,这太阳从西上来啦,怎么想起和我喝酒?月亮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张福山先是一楞,接着说,你就别考验我了,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不喜欢沾花惹草,至于孩子嘛,总会有的。他拉长声调又说,面包会有的。月亮也不理会丈夫,一个人不停地喝,一杯接着一杯,边喝边呛着咳着,不一会儿脸颊就像着了火一样,红彤彤燃烧着。喝了好一阵后,她把筷子在饭桌上一顿,大睁着两只泪眼吼了起来,张福山!我是认真的,不这样做你就会断子绝孙!趁姑奶奶高兴你还不应承?张福山见月亮发了火,也有了一点醉意,就连忙说,我答应,答应你还不行吗?姑奶奶你就别喝了。月亮笑了,她流着泪笑着又干了一杯说,那好吧,把羊都半喂出去,进城买房,找谁生孩子要我说了算,生了孩子那女的就离开,给人家多少钱我不过问,以后孩子由我带,对外要统一口径,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孩子是我生的。她像打机关枪一样,嘟嘟嘟扫出一梭子,然后把一杯酒又倒进了肚里。张福山明白月亮是认真的,他把桌子上的酒瓶子拿过来,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那一夜夫妻俩都醉得一塌糊涂。
月亮把县城里的房子装修的实在好,三室两厅两个卫生间,包括厨房餐厅储藏室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特别是三个卧室,可以说是各有千秋。靠近大厅最大的那个主卧,是她和张福山的,雪白的墙壁,配着淡粉色的窗帘,一张黄铜架的席梦思大床,铺着浅荷色的真丝床罩,上边绣有龙凤呈祥图案,床的正上方,挂着月亮和张福山的结婚照,金色的框子,正中挽着一朵鲜艳的绸质红玫瑰。右侧,是一个木色的五开门衣柜,旁边放着一个不锈钢架的地灯,一派温馨。中间的那个是为孩子设计的,一张母子床,一个小书橱,里边摆满了各种玩具。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幅胖娃娃画,大脑袋上扎着一对小辫,笑呵呵胖嘟嘟的小脸上,长着一对让人喜欢不够的小酒窝,胸前穿着一个红肚兜,朝着前边爬着,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最边上的卧室,是为张福山和即将“半喂”来的女人准备的,月亮在设计的时候,真是没少动心思,她想着素雅一点,也想着档次底一点,后来还是咬着牙设计成了玫瑰色调。玫瑰色的窗帘,玫瑰色的床罩,玫瑰色的吊灯,玫瑰色的床头。她知道这样是小气了一点,可她盼着张福山能在这玫瑰色的包围中,赶快有所作为,越快越好,她甚至幻想着今天让那个女人进门,明天就生出一个大胖小子。她真不知道,自己将怎么面对丈夫去搂着别的女人睡觉,她害怕自己将怎么才能熬过这些日子。
张福山掩饰着美滋滋的心情,把大大小小的房间,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看了个遍,看着漂亮温馨的新居,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啊呀,一个放羊汉竟然住进了城里的楼房,啊呀,这是咱的家吗?啊呀,老婆你真行。张福山拉着月亮的手,反复地啊呀着。行啦,行啦,别假惺惺的了,还是快找人吧,别让俺这心血白费了就好。月亮嘴上说得轻巧,其实内心里特别的难受,她鼻子酸酸的,眼睛红红的,怕张福山发觉,赶忙把头歪在了一边。张福山心里明白,能想出这样的怪招来,也难为了月亮,有几个女人能容得下自己的男人,在眼皮底下去和别的女人折腾呢。想着当初和月亮结婚时,家里的那个寒碜劲,新婚没三天,月亮就跟着自己下了地,汗一把水一把,蜜月是什么味道,月亮和自己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是一股股没洗澡的馊味。好不容易折腾的日子好了,而两个人却都为孩子烦恼。张福山想到了这几年,自己动不动发脾气,仗着酒劲闹事,他觉得实在有点过分,实在是有点对不起月亮。
张福山笑了,他一把将月亮揽进怀里说,咱们在新楼里重新度一回蜜月吧,咱啥也不想,啥也不想行吗?月亮哭了嚎淘着,两个肩膀抽搐着抽搐着,张福山慢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月亮终究还是没答应男人那个度蜜月的想法。她对张福山说,在哪山唱哪儿的调吧,咱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等不起等不起哟,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的好。不论张福山怎么想弥补,她就是不答应。两个人只是在新楼里舒舒服服地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开始实施月亮设计的孩子计划。
县城里太吵,实在是太吵了。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就觉得越热闹越好,进城嘛不就是图个红火,于是就选择了这栋临着商业街的商品楼。而住了一个月后,张福山和月亮便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早上还没睁开眼,大街上就传来了菜贩子们五花八门的叫卖声,就如羊群傍晚回村似的,大羊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小羊喊叫着自己的妈妈,此起彼伏声声不断。接下来便是整整一天的商业活动,有敲锣打鼓的推销,有声嘶力竭的歌舞,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翻腾着翻腾着翻腾着,直到把这锅清凌凌的水,熬成一片片没有光泽的渣。让张福山和月亮没想到的是,城里的人再多,想找到合适他们“半喂”的那个女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自从进城后,张福山特别留意大街上的女人,粗的细的高的低的,他把每个女人都设计成一部生育机器,分成了许多种类型,在心里边比较着筛选着,到底哪一种类型更适合生育呢?到末了他终于发现,要想生出胖小子来,女人的屁股就不能小了,最好是那种磨盘型,底盘重的车开起来才稳当。由此,张福山又推断出,月亮为什么老是怀不上孩子,原因就在于月亮实在是苗条。他还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当饭吃。
俩口子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那个属于他们的女人,或者说是寻找着自己的孩子。也曾经有几次误打误撞,可月亮一见那几个女的就皱眉头,从衣着打扮到说话语气,处处都透着一股妖气,咱是要孩子不是要妖怪,这事自然就没了下文。秋天过去了,冬天到来了,小雪过后下了一场雪,村里边半喂羊的乡亲们,一次次把张福山叫回去,他一次次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拿回来,不到半个月该收回的就都收回了,钱还是像流水一样,哗哗的。在村里人的眼里,张福山就是一个大能人,能混进城里更是能上加能。谁能想到,咱张福山三天闻不到羊粪味,心里就空落落的。每次从村里回来,他都要感叹一番,水土不服,水土不服呀。他和月亮商量好,等有了孩子还回村里住,把半喂出去的羊都收回来,还得去养羊。
连春节过完了,张福山和月亮都觉得这个年过得寡,寡得就像是烩菜里没放盐。正月里,两个人回村看父母,张福山顺便到羊圈里看了看老羊倌。五个羊圈门还和往常一样,贴着祖祖辈辈都没变过的对联,“大羊年年生,小羊日日长。”五只羝羊无精打采地卧在圈里晒着暖暖,张福山想不到,过去它们一见面就眼红,就哽哽哽地顶角,现在怎么能和睦相处呢?两条狗倒是热情,围着他又是叫又是闹。他赶快从给羊倌带的一大包熟肉中,取出两块来,分别扔给它们,令张福山更没想到的是,狗们连看都没看一眼,仍然围着他叫着闹着。老羊倌戴着那个狗皮帽子,手里提着那根用羊腿骨做的水烟袋,从羊圈旁的那个小房子门拱出来,他笑呵呵地说,知道就是福山来了,要是换个人,它们会拼了命地扑。一老一小进到那个黑洞洞的屋里,老羊倌把水烟锅子嘴儿用手拧了拧,顺手递过来。张福山还和以前一样,点燃了火捻子,然后叭嗒叭嗒地吸了起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老羊倌说,羊贩子来过几回哩,问咱这羊还养不养。养呀,谁说不养了,这不羝羊都留着吗。张福山说着眼里都冒出了火。
春天里的太阳总是暖融融的,从村子里回来,张福山的心情,就像是怀里揣了个太阳,热乎乎的舒服。他和月亮商量,发动过去那些羊贩子,要找就找一个村里的女人,村里人稳重踏实。没过几天,这个羊贩子给带来个信儿,再过几天那个又有了消息。月亮亲自和几个女人约见,她哪个也没看上,不是年龄有差距,就是身体有问题。三折腾两折腾,过去了大半年总算是有一个进眼的。山里人,模样不错是那种耐看型,初一眼吧是有点土气,慢慢品还有那么点意思,身体特别地棒,健健康康的,更主要的是还是个姑娘,没有拖累,生完孩子付过费,一拍屁股走人。月亮和那姑娘谈过几次,感觉人特别老实。老实很重要,一个大姑娘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滚上一年半载,心眼灵泛一点,粘乎上怎么办?引狼入室可不是闹着玩的。张福山亲自看过一次,对着月亮没表示什么,心里却是特别地乐意。月亮问,怎么样还行吗?他说,你看行就行。月亮带着那姑娘到医院进行了体检,双方签定了一个协议。付过一万定金后,他们选了一个好日子,在饭店里吃了个便饭,上街买了几套衣服,洗了一个澡,那姑娘就正式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结婚几十年第一次和丈夫分开住,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月亮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有点受不了。吃过晚饭,三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月亮拿着遥控器,换了这个台换那个,哪挡子节目都看不下去。张福山紧挨着月亮坐在大沙发上,他把节目调在老婆最爱看的中央三台上,电视里老毕幽默地主持着“梦想剧场”,几个怀揣着梦想的业余演员,正激烈地争夺着月冠军。要是往常,月亮会对每个演员评头品足,并从中锁定一个自己喜欢的,拼命地为其鼓掌加油。而今天她却一点兴致也没有,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那姑娘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也是呆呆的一句话不说。张福山也有点不知所措,拨弄了几下遥控器,也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三个人在尴尬中熬到了半夜。客厅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般,任电视里的节目怎么热闹,都没搅起一丝流动的波纹。
休息吧,没什么好节目。月亮脸上的肌肉抽了几抽,她想挤出一点笑容来,可脸上僵橛橛的不听指挥。她站起来摁灭了电视机,把防盗门从里拧死,而后又对还在发呆的张福山说,睡吧睡吧,还楞着干啥。说完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一向精明强*她,竟然把拖鞋走得嗒啦啦,嗒啦啦。张福山把那姑娘送进了西边的屋子,返回了老婆的卧室。月亮连灯都没开,穿着衣服横躺在床上。老婆让你受委屈了,受委屈了。张福山顺势爬上了床,呐呐地说着。月亮一翻身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没了命地吻起来,泪水随之夺眶而出。两个人默默地拥抱了一会儿,月亮突然放开手说,去吧去吧,办正事去吧。她把还楞在那里的丈夫一把拉起,推出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月亮哭了,她咬着枕巾强行把嚎淘咽进了肚子里,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哭一会儿,她悄悄地开了门,到西边的卧室门口听一会儿,听一会儿回来再哭。哭着听着月亮感觉有点不对劲。怎么里边一点动静也没呢?这个鳖头,花这么大的代价是用来当摆设的吗?没办法的时候,喝上两盅半猫尿又哭又闹,这有了办法反倒不着急了。月亮不哭了,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急忙打开手机写了一条短信:怎么还没动静,我们等着抱儿子!月亮是站在西边的卧室门前发的短信,从屋子里传出一阵熟悉的铃声后,她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其实屋子里的两个人并没睡觉,张福山坐在床的这头,姑娘坐在床的那头。姑娘叫李慧卿,当初让张福山眼睛一亮的首先是这个名字,再一见人,除了走路有点似显不显的砍山外,其余都还周正。合适是合适,而真正要把两个人捏在一块,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就那么默默地坐了好一阵子,月亮发过了短信,张福山才意识到这事有点难。又坐了一阵子,他突然问道,你怎么想起做这事?这一问不要紧,李慧卿低着头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张福山一下就着了慌,他压低声音说,啊呀,这半夜三更的邻居们都睡觉了,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出啥事哩。有啥难处你尽管说,别哭啊。李慧卿连忙摇了摇头说,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帮了很大的忙了,我们全家会感激你一辈子的。看着姑娘止住了哭声,张福山长疏了一口气,他慢条斯理地说,真是家家都一本难念的经,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吧。李慧卿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便把父亲上山采药摔成残疾,自己初中还没念完就辍学,弟弟今年考上了大学,一时拿不出学费,自己出来打工,差一点被骗做了三陪女的经历,一字一句地告诉了张福山。她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又说一阵儿,直到天蒙蒙亮,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自己的身世诉说完。张福山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恰,把衣服整理了一下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看看你嫂子起来没。他拉开门朝客厅走去,没想到却和站在门外的月亮撞了个满怀。
看着月亮熬得通红的两只眼睛,张福山就知道她一晚上也没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月亮也很不自在地笑了笑。两个人不约而同回到大卧室,几乎同时倒在了床上。月亮问,怎么样还行吧?张福山摇了摇头。月亮瞪大眼睛又问,不合你的胃口?张福山又摇了摇头。月亮着急地说,你倒是说句话呀,我看人家姑娘挺好的,你别太挑剔。张福山还是摇了摇头。月亮揪住他的耳朵来回扯了扯,她正要伸出另一只手去扯另一只耳朵时,张福山咧着嘴赶忙说,我们就根本没那个。月亮糊涂了,她大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张福山突然扑上去,把月亮揽进怀里,一边吻着她的眼睛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咱抱养一个抱养一个。月亮把丈夫推开,像是不认识似的直楞楞地盯着,过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张福山简单地把李慧卿的遭遇告诉了月亮,他最后说,大家都是人,都有做人的尊严。半喂羊可以,半喂人缺德呀。
月亮笑着夸张地揪着张福山的两只耳朵,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松手拱进了张福山的怀里,月亮眼里闪着泪花问,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张福山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真的,真的。月亮又问,那她怎么办?张福山说,吃过饭你再去银行取一万。月亮说,再取一万?稍作停顿,她从张福山的怀里挣脱出来,笑容满面地说,好啊,再取一万,再取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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