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城的校马场街,虎威镖局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青灰色的门楼下,挂着一溜儿尺余长的冰挂。透过青灰脊兽,能看到一面迎风招展的镖旗,紫色旗帜上绣着一双栩栩如生、怒目圆睁的斑斓猛虎。
院子中央,虎威镖局大掌柜伊千变捏着一页短笈,幽幽地瞥着飘落的雪花,神情仿佛正在咽下一口毒药。
黎明时,伊千变收到虎威镖局商州分号的飞鸽传书,信上说:洛阳城“不羁阁”托付了一趟生意,这生意不是银票钱粮,亦非奇珍异宝,而是一个孩子。七日内将孩童送至金陵。镖酬一万两白银。这笔钱是虎跃镖局全年净利的两倍。
托镖者竟然是洛阳城“不羁阁”阁主——甄诛鱼。“不羁阁”中高手如云,在中原的势力可谓如日中天,这区区的举手之劳,却为何竟会耗费一万两白银托给了一家小镖局?这其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晌午时分,第二封飞鸽传书不期而至,镖资换成了三万两白银。伊千变抬头看着灰暗的天色出神,今年的雪来的特别早。雪落无声,他伸手抓住一片雪花,手掌却只留住一丝冰凉……
金陵正是“千凤聚”的大本营所在。“千凤聚”在绿林中是与“不羁阁”平分秋色的组织,而且,七日后恰好是江东百年豪门端木世家端木公子,在江陵迎娶“千凤聚”守身如玉的大当家薛红烛的日子。这趟镖,和“千凤聚”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以长江为界,江南金陵“千凤聚”,江北洛阳“不羁阁”。两股势力因地盘及利益剑拔弩张久矣,只因双方势均力敌,都没有一举击溃对方的必胜把握,所以江湖虽时有风浪,但尚算平静。直到最近这层脆弱的薄冰堪堪将被破坏,凭借端木世家百年余威,联姻“千凤聚”,江湖格局势必有所变化,疾风暴雨之势绝难避免!
“不羁阁”托镖金陵用意何在?沾上这趟混水岂非自找麻烦?走镖靠的是江湖朋友赏脸吃饭,走“仁义镖”,求“和气财”,这是伊千变一贯的宗旨,可这次……伊千变苦思冥想,一时间亦难咀嚼出其中利害。明面上看,道理浅显,若开罪了“不羁阁”,虎跃镖局想继续在道上生存,就必须掂量掂量手里的刀子够不够锋利。反过来,如果与“千凤聚”结下梁子,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掌柜的,外头冷!”一个宽厚关切的声音让伊千变回过神,打断了他的思路。伊千变根本没有注意到,此时他全身覆满了雪花。他在院子里已伫立了整个一下午。
伊千变在成为大掌柜的三年间,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抑或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表情永远都是一泓波澜不惊的潭水,他的平静都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甚至让人怀疑他的神经是铁打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水。像他如此谨慎凝重,踌躇不决,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今天,他终于失态了。起码,与他最亲近的老管家陆轩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惶惑。这种惶惑就像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裂开在一块坚硬的磐石上。
“陆叔!这趟生意……咱们怕是得走一趟!”伊千变看着陆轩这个最理解自己的老管家,不由叹道。
“你是当家人,这事你决定!”陆轩道。
此时夜色来临,风已急,雪亦厚,由轻柔变成飘洒,镖局大厅的灯火也彻夜未眠。
商州分号设在一处三进三出的院落,分号生意由伊千变的小师弟古香彻主持,另外算上两名镖师,四名趟子手,便是分号所有的人手了。商州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城,因扼两省交界咽喉,地理极为重要。虎跃镖局势力范围向来以黄河以北为主,越向南地头便越生疏。建商州分号就是一块踏脚石,是开拓长江沿岸生意的跳板,分号开业半年倒是进展顺利,直到接到了这单大生意,让镖局走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夜深人静,商州分号后厅内的三个人仍无丝毫睡意。正襟危坐的古香彻,是前任总镖头的关门弟子,一张娃娃脸与其年龄毫不相称。他虽然年轻,性格却颇坚忍不拔,他的那份扎实稳健,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成熟干练。
两鬓斑白的镖师“铁梭”冯雷盘腿而坐,焦黄、凸起的眼珠子盯着屋角的蛛网出神。冯雷入行三十个年头,毕竟岁月不饶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矮壮结实的身体已发福臃肿。尤其在阴冷天气,他的老风湿病发作的愈加厉害,喉咙漏气似的喘着粗气,胸口像压着一块无形的石头,让他的面色发青。“噗哧”他冷不丁地吐出一口浓痰,伸脚在地上搓碾着。
镖师“鹰眼”杜枚,天生一张饱受风吹雨打的农夫面孔,黝黑粗糙,永远带着谨小慎微的表情,一双招风耳挂在脑袋两侧,身形干瘪的像只大马猴。他侧着身子坐在炕沿,耷拉着两条长腿,端一杆通体碧绿的旱烟袋,不怀好意地嘲笑冯雷,道:“老不死的越发不中用了,连婆娘也伺候不动了吧?”
冯雷板着面孔,粗声粗气怒道:“闭上你的腚眼,脓包玩意,你晓得女人是啥东西?”
古香彻无奈地摇摇头,看着他们两人像长不大的孩子,心里好生羡慕。心想自己一辈子若能有一个可以掏心窝子的朋友,假使有一天躺进了棺材,也绝对不会感觉此生寂寞。
杜枚与冯雷是烧过黄纸、磕过头的把兄弟,即便是话说得再刻薄,心内的亲近却是无人替代的。杜枚自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整日跟着冯雷混吃混喝,直将冯家当作自己的窝。杜枚加入镖局刚好十个年头,也算虎跃镖局的老人了。由于他做事沉稳,分号创建伊始,总镖头伊千变便特意遣他来协助古香彻打理生意。
“依我看,古头与我走一回,老二……”杜枚瞥着老态龙钟的冯雷,道,“老二照例看家……”
冯雷瞪起一双牛眼:“扯你娘的咸淡,就凭你这种娘娘腔也配喝五吆六,老子坐店内挂的时候(坐店指保护金店的保镖活计;内挂指看门护院),你还穿开裆裤哩。”看冯雷嘴里吐沫星子四射,眼里冒出火,杜枚迅速遮住酒杯,干笑着不搭腔。
冯雷就是这么个倔驴脾气,按年头以及为镖局出生入死的分上,早该金盆洗手颐养天年了。只是,一来他闲不住,二来他家那六个小崽子清一色都是带把的,老伴又整天病殃殃的,他的那份月例银子,也就仅够让一大家子人填饱肚皮。这几年,前三个儿媳进门,早已耗尽了他的棺材本。
冯雷一直将家安在乡下,宁可让孩子辛辛苦苦地守着十几亩薄田,也决不让他们子承父业,踏入镖局这个行当。个中缘由,只有局内人才能感受。家中的第四个儿子眼看也快年满十六岁了,也算大小伙子了。年过半百的冯雷,不得不苦苦耗在镖局,撑起一家人的未来。
本来在这行当耍的就是眼活手下黑,一身伤病、年老体衰的冯雷,屡次被青壮年镖头嫌弃。古香彻实在看不过去,主动将他要到商州分号,不但让杜枚照顾他,而且花红一分不少。
杜枚做事则心细如发,冯雷常常嘲笑他娘娘转世,投错了胎。古香彻倒很了解杜枚的脾性,杜枚属于那种外柔内刚、颇有城府之人。按照常理,越是小心之人,越是胆小怕事,这话用在杜枚身上倒也妥帖。
古香彻举起酒杯遮住面孔,三个人都不说话,可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趟镖接的勉强,路上情形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但是他们却十分理解总局的苦衷,洛阳城“不羁阁”是绝对不能得罪的,否则虎跃镖局在江湖上一天也混不下去。
杜枚手上的烟锅里火光忽明忽灭,他若有所思道:“生意不能不做,总局要咱接了这趟镖,又抽不出人手来,凭咱们哥仨能轻而易举拿到三万两银子?那是银子,不是地瓜……”
冯雷扯着大嗓门,不屑一顾,道:“看见你那婆婆妈妈的窝囊样,老子就来气,古头,我一个人去!不就是送个孩子嘛?办不成,你砍下老子的脑袋当夜壶!”这句话没说完,大约因为激动,一口痰堵在喉头,让他无法遏止地咳嗽起来,几乎将心肺都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
杜枚给他添上水,冯雷的酒杯里装的不是酒,而是浓茶。杜枚顺手拍打他的背部,冯雷触电般推开他,憋红的脸上青筋拧动,他勃然大怒道:“我还没死!你死到一边去。”
杜枚一点也不生气,只是忧心忡忡地瞅着古香彻,似乎要从他那张娃娃脸上读出些许痕迹。看着苍老的冯雷,古香彻心里一凛,即便是铁打钢造的汉子,若是老在江湖中过活,也是最大的悲哀和不幸。失去沸腾的血气,体力,敏捷的身手,剩下的就是挨刀子的份了。
“那就我和老二走这趟!”杜枚若有所思道,“古头留在家里照应!”古香彻的目光快速避开杜枚的目光。
灯光下,杜枚的瞳孔细如针尖,他绰号“鹰眼”,独门绝技便是一双奇特的眼睛,常人在漆黑的夜里无法辨物,武林高手虽经过刻苦修炼,在黑暗里行动亦有不便。但是杜枚却天赋异禀,视力在黑夜比之白昼犹要清晰。寻常人凝神看着他的眼眸时,必定会感到刺痛难当,泪流满面。
古香彻腼腆一笑,他完全晓得杜枚的心思。这单生意如此棘手,他们此去生死未卜杜枚要在古香彻和冯雷两人中保全一个。古香彻年轻,冯雷背后有一大家子。他唯独没有将自个儿的安危放在心上,古香彻无语,不由对平时性格柔弱的杜枚肃然起敬。
古香彻沉默片刻,道:“咱们大家都没退路,逢山开路,遇河架桥,可以丢脑袋,不能砸祖师爷传下来的镖旗!老哥俩比我这后生小子更明白的紧。吃着糙米饭,岂能不硌牙?时候不早了,明个赶早上路。快的话六天到金陵,还能赶回来过小年,两位老哥歇着吧,我出去走两步……”言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拱手作别,走出了房间。
漆黑夜幕中,古香彻不知不觉走到背街的一栋小楼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透出灯光的窗口。每次行镖前,他都会来此处悄悄站一会儿。这扇窗里的主人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柳叶。柳叶的父亲是本地乡绅,古板刻薄,素来看不起混迹江湖的粗人。话说回来,哪户清白人家愿意将闺女嫁给一个脑袋拴在腰带上的镖师?除非,古香彻能弃了镖局行当,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做点小生意,否则只怕这段姻缘始终是水中月。
古香彻怔怔站在巷口,痴痴地看着那扇熟悉的窗户,脑中全是柳叶那张清秀可人的面孔,直到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熄灭,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这时,他听到了木门打开的声音,那声音犹如摄去了古香彻的魂魄,接着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他便看到了柳叶那熟悉的青花布面衣裳,长长的辫子,清秀的脸蛋……看着柳叶那俏丽的身影,古香彻沉默片刻,才轻轻地道:“我要出趟远门,来……看看你。”
柳叶的声音温柔而细腻,夹杂着淡淡的忧郁:“我爹逼着我出阁!”
闻听此言,古香彻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道:“是谁家提的亲?”
“城里……孙举人。”
他长长舒了口气,道:“哦,孙家在商州算得上名门望族了,孙二少爷人且厚道……”
“不是孙二,是孙三少爷……”
“是吗?孙三少爷刚刚进学……人品也沉稳,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孙三少爷该比你小两岁吧?”
柳叶咬着嘴唇,轻轻道:“我不嫁!我等你……”说罢,她左手拢住发辫,右手掏出一把剪刀,用尽全身气力在发辫根上剪了下去。
一段沉甸甸的柔滑发丝,放在古香彻手心里,古香彻仿佛握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久久不愿松开。
半晌,古香彻才怜爱地道:“头发长出来,要很久……”
“我知道……”柳叶脸上飞上一抹红晕,她垂首低声道,“在你回来之前,头发长不出来……”
第二章 风涌隆冬的黎明,天色蒙亮,怒号的北风刀子似地割着脸。商州分号后门的背街小巷,“吱呀”打开一扇小门,闪出一个矮冬瓜似的男人,此人正是冯雷,他机敏的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向门内招招手,一个黑瘦的孩子走了出来,他约摸十岁的年纪,穿着件灰色夹袄,皴红的鼻头下面挂着两条鼻涕,十足的乡下孩子模样。冯雷引着孩子疾步走进车厢。杜枚默不作声地抖动缰绳,马车徐徐起程。
与此同时,分号前门亦驶出一架同样的马车。
随着马车的颠簸,冯雷的风湿病似乎愈发严重,连哮喘也一并发作起来,他气喘吁吁地盯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叹了口气,心里一阵抽风似的心疼。
那孩子耷拉着脑袋,身子有气无力地随着车厢摇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他歪着头,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柄崭新的木头短剑。棉袄领口处的瘦长脖颈一侧,赫然有块巴掌大的胎记。冯雷自包袱内取出一粒粽子,孩子力克野兽般地抢过来,飞快地送进嘴里。
这孩子身上倒是真有股猴子般的野性,想到此冯雷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小火,你怕不怕?”
“怕啥?”
“半道上老虎跑出来将你叼走。”
“你怕吗?”
“老子当然不怕!”
“老子也不怕!”那个叫小火的孩子用力挺起胸膛,车轮颠簸之下,他的后背靠在车厢上发出一声金属撞击的声响。那是小火背上由杜枚亲手装上的“锦背五连弩”碰到了硬梆梆的车厢。
“呸!小王八蛋,穿着开裆裤就敢占老子的便宜!”冯雷如此说着,伸手轻轻摁住小火的肩膀,帮他坐稳。继而故意板着脸道,“你爹为啥给你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比你的名字好听!”
“小兔崽子…”
“老兔崽子!”
“咦?死孩子,还会骂人?”
听着冯雷大呼小叫地呵斥,杜枚胡茬浓密的脸颊愈发阴沉,寒风迎面,他眯着的眼睛只不经意扫着路边倒退的树干。
出城十五里,岔道中奔出一匹快马,是个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袄的年轻人,他圆圆的脸庞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这人正是商州分号的掌柜愚豹子——古香彻。
古香彻面色凝重:“这次不需喊镖,咱们悄悄地过。”他跟在马车后面,始终和马车保持着一箭之地,一直到出了商州地界。
一路之上,除了喂马与短暂休息,算是马不停蹄地走了整整两天。傍晚的天色越发昏暗,飘起鹅毛般的雪花片子,大风席卷而至,狂怒的肆虐着地上的万物,两丈之内无法视物,加之道路坎坷,马车走得异常缓慢。
入夜时分,总算见着一处客栈,夜色中,一盏孤零零的飘摇的气死风灯挑在门楼上。冰凉的空气攒入杜枚的鼻腔,后面隐约的影子便是古香砌了,他在漫天舞雪中挥手示意,让他们停下休息。
这一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困马乏的厉害,倘若勉强赶路,只怕连马匹也扛不住了。风向稍变,杜枚鼻子一蹙,一丝血腥味道随风飘来,他猛然勒住马车,车身剧烈振荡,陷进了一个大坑内。院中灯火通明,树上吊着一个赤裸的女人,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散,白皙光洁的脖颈被灯光照耀着散发出象牙般的光泽,遍体鳞伤的身上一道道青紫淤痕清晰可辨。客厅内横三竖五地躺着七八具躯体。虽然无法确定这家客栈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的人绝不会是交到了好运,很明显是倒了大霉。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房内飞出一张方桌落在院子里,紧接着走出一个身高不足三尺,头大如斗、满面皱纹的侏儒,他手里举着柄巨大菜刀,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侏儒看着古香彻一行,阴森地冷笑道:“客官可是来看病?”
古香彻目不转睛地盯着侏儒:“这是一家客栈吗?”
“天黑之前还是一家客栈,现在已经不是了!”侏儒阴笑道。
杜枚不紧不慢地道:“你是沙千刀?”听了杜枚的话,那侏儒还没来得及回答,古香彻心里却咯噔一下,再打量那人,只见他虽然身高不足三尺,刀却是一把奇怪的菜刀,柄镶金、背裹铜,厚逾一寸,难道他就是江湖近二十年来,最丧心病狂的屠夫——沙千刀?
“*人放火只是副业,其实,我真正喜欢的还是做大夫!”沙千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乌黑烂牙。
古香彻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也会治病?”
“包治一切疑难杂症!妙手回春!”沙千刀眨动着一双小眼,阴冷而狡诈。他看着古香彻难以置信的表情,嘎然一笑,指着脚下之人,道:“你瞧,这人有腰疼病!”说罢脚尖一勾,将地上之人高高挑起,与此同时,他那短小的身躯也如弹丸掠起,刀光闪处,殷红的颜色瓢泼般浇在雪地上,空中之人落在桌上赫然变成了两截。
“你瞧,这辈子他都不会再犯腰疼病了!”看着沙千刀得意洋洋的笑容,古香彻只觉口中发苦,眼睁睁看着这个屠夫出手*人,甚至无法看清对方出刀的招式,更来不及出手阻止,他行走江湖数年,也算见过一些残酷的阵仗,不过如此残忍的*人手段,着实罕见。
古香彻正在思忖,只见从房内走出一个女人。那女人嘴里大呼小叫道:“水烧开了,快快,切肉下锅!”
这女人更加不同寻常,她身高八尺有余,瘦的像根竹竿,胸部涨鼓鼓的仿佛藏着两只大木瓜,脸上涂着的胭脂就像戏里的花脸,嘴上一圈浓密的茸毛,看上去不伦不类,让人说不出的压抑。
“她也是医生?”杜枚一边问,一边反手敲敲车棚,示意冯雷做好准备。
“嘿嘿,我治不了的病,才轮到她出手!”
“她是唐三姐?”杜枚牙缝里蹦出五个字。
“说一不二”唐三姐,也许是任何男人都不愿意遇到的怪胎。古香彻又是一惊,他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
古香彻的心算是彻底的沉到了深渊。别说凭他们三人的力量,即便是大当家也在这儿,能否全身而退都很难说。
杜枚深深吸了口气,只手将马车拉出深坑,向门外后退,眼睛却一刻也未曾离开院中的两人。
“龟儿子,进门不治病就想走?”沙千刀嘶哑的声音滑稽可笑。
“车厢里的老家伙,哮喘病这般厉害,居然不给他治病,你们可真是丧尽天良!咦?车里的孩子病的更是不轻,把他留下来!”
古香彻向杜枚一挥手,杜枚调转车头打马疾驰而去。
唐三姐冷哼一声,她正要出手,古香彻的一条长鞭便拦在了她的面前。江湖中能用一丈软鞭之人亦寥寥无几,更不用说三丈长鞭。古香彻手中的长鞭乃是牛筋混合着毛发编织而成,鞭上结着十几个疙瘩,穿着一串边沿锋利如刃的铜钱,随手一抖,铜钱互相击打,声音甚是悦耳,长鞭似乎充满了生命,像一条盘旋的毒蛇挡住了唐三姐的去路。
沙千刀手持的菜刀,柄镶金、背裹铜,厚一寸,重六十二斤,与他体重相仿,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崩斩之刀”。见此情景,他诡异的表情,仿佛看到了落进陷阱的猎物,身形一晃跃到唐三姐的头顶,唐三姐伸手托住他的脚,两人摞在一起。沙千刀居高临下,干瘪的脸上挤出一丝怜悯讥笑,面前的古香彻在他眼里已是一个死人。
唐三姐嘎嘎笑起,犹如夜枭啼哭,她自语一般道:“若让这个孩子到了金陵,只怕喜事会变成丧事。”
古香彻心里大骇,这孩子到底是甚么来头?果然和“千凤聚”干系重大!这种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沙千刀怪叫一声:“少废话,送他去地府!”
唐三姐竹竿般的身体向后弯成弧圆,骤然将沙千刀掷出。古香彻顿觉劲风扑面,刀光乍现,伴随穿透耳膜的厉啸,古香彻手中长鞭如狂蛇飞舞,炸出三团鞭花,铜钱交击,发出摄人心魄的锐响,赫然是豹尾鞭中的三绝响。
但沙千刀的菜刀甚是诡异,电光火石之间,刀锋突破鞭影,逼得古香彻唯有退、后退、再退,眨眼间,古香彻后背撞穿墙壁,遁出院外,而刀锋如附骨之蛆,带动一团雪花罩住古香彻全身,他能感觉到刀锋堪堪划破皮肤的刺痒。
正在古香彻命悬一线之际,只听“啾”的一声,一物射在沙千刀的刀尖上,雪花四溅,刀失却准头。沙千刀登时大惊,荡开古香彻倾力一击,击到的只是一团雪花。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
沙千刀怪叫一声,暴喝道:“无名鼠辈,是谁?”
古香彻惊出一身冷汗,犹如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首瞥见杜枚折返回来,出手的是他?只用一团雪花?古香彻满脸疑惑,镖局的每个人都知道杜枚武功平庸,可是他方才的出手,无论时机、手法、劲道、角度均恰到好处。古香彻深深吸了口气,想起大当家伊千变独独遣他来商州分号助自己打点生意,似乎若有所思,感激地杜枚颔首。
杜枚阴沉着脸,一字一句道:“我一向都有个毛病,从来都不敢扔下兄弟,打死我都不敢!”简简单单一句话,让古香彻的血液滚烫起来,毕竟,世上还有一种人值得依赖。
杜枚又道:“这两个怪胎都是为这个孩子而来!”
“嘿嘿,就算老子没治好你的绝症,前面还有妖怪伺候你们!”沙千刀恶毒的目光盯住杜枚,欲将其撕成碎片。唐三姐手上戴了一双漆黑怪异的手套,手背铸满寸许的尖锐钢刺,借着灯光,能看到利刺上闪着一层幽蓝光泽,她慢斯条理地笑道:“半年前与老娘作对的人,我现在还没将他们吃完哩。”
古香彻面色如冰,厌恶地看着他们两人,狠狠地道:“人在镖在!”
唐三姐格格笑个不停,道:“乖乖的把老娘伺候好了,我可以考虑让你死的痛快点!”
杜枚森然道:“咱们也给这两个怪胎治治头疼病!”
置之死地而后生!古香彻猛然一醒,若不放手一搏,只怕过不了这一关。突然,唐三姐双腿一分,沙千刀自她胯下电射而出,贴紧地面,掠起一道雪雾,直扫古香彻下身。古香彻舞鞭闪过,*千刀已掠上了墙头,顺着墙头跃回唐三姐身畔。
唐三姐双手如鬼魅般在地上疾速而书,雪地被她所写的一大片黑压压的字迹覆盖,黑白相映,分外醒目。唐三姐用的是苍劲有力的狂草,写的却是一首诗: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一首春意荡然的诗句,便是陆游的名句,只是令人诧异的是,那墨迹犹如有了生命,徐徐移动,将杜枚与古香彻围在中间,有些字迹爬上了墙壁,将整个院子圈了起来。
渐渐的……字迹慢慢模糊……说不出的诡异笼罩了整栋院落。唐三姐的身子中了邪般地痉挛扭曲,突然从她口中喷出一团浓墨般的液体,那液体迅速变成一团薄雾射向古香彻。
一刹那,古香彻几乎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甚至忘记了闪避,抑或不知如何躲避。
正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杜枚手中的刀箭一般地抛向唐三姐,人也掠向古香彻,随即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划出一道剑光荡开漆黑薄雾,同时疾呼道:“有毒!合眼!”
“嘎吱呷呷……”杜枚那柄百炼精钢的刀,在唐三姐的铁手中变成奇形怪状的铁片。
唐三姐狞笑道:“我倒是看走了眼,一个车夫会有这种手段?”
这时,密密麻麻的墨迹瞬间脱离地面、墙壁,凌空扑来,根本无法躲避。几滴墨渍溅到院中桌上,冒出一股味道辛辣的黑烟,立即灼烧出深深痕迹。杜枚脱下身上的皮袍,挥舞而起,像把雨伞遮住漫天飞舞的毒液,他的人骤然前扑,软剑割在唐三姐的铁手上,火星四射,顷刻间便与唐三姐拆了三招。
古香彻着实未曾料到杜枚手段如此高强,立时信心大增,力贯鞭稍,三丈长的软鞭如标枪般刺向沙千刀,出手便是豹尾鞭中的绝学“小锥心”。
沙千刀挥刀拨开长鞭的一刹那,古香彻暴喝一声,鞭梢上拴着的两枚铜钱脱飞而出,沙千刀歪头避过一枚,另一枚在火石电光之间划过沙千刀的喉头,一蓬血雾液体自他的脖颈中喷涌而出,沙千刀瘦小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血液,颓然倒地,在雪地里翻滚两圈,滚到唐三姐脚下。
古香彻稍一迟疑,忽见地上伏着的沙千刀挥刀而起,刀光暴现中,唐三姐惨嚎一声,一条手臂齐肩而断,她脚尖冒出一截利刃,闪电般捅进沙千刀的小腹。随即,沙千刀与唐三姐的惨呼同时响起。
沙千刀竟然袭击了唐三姐?这变化太过突然,古香彻张大了嘴巴,脑子一片空白。
杜枚反手一拳印上唐三姐的胸口,将她的半截呼号硬生生地打回腹中。唐三姐的身躯如断线风筝撞上屋檐,撞落一地瓦片,挣扎着大口呕血。同时,袖中射出数道乌光,射向古香彻及杜枚,人却反方向暴退,箭一般窜向院墙。杜枚见状,一个箭步挡在古香彻的身前,两道乌光顿时窜进了他的胸膛,杜枚脚步一个趔趄,身慢慢倒了下去……
古香彻惊呼道:“三哥……”
杜枚见唐三姐窜向院墙,突然对古香彻叫道:“拦住她!”
古香彻的长鞭随心而动,在空中疾卷而至,但终究慢了一步,让她越过墙头掠出了院外。
倒在地上的杜枚起脚踢在沙千刀的菜刀上,菜刀“嗖”一声穿墙而过,墙外立即传来一声凄厉惨呼。待古香彻跳上墙头,立即目瞪口呆:菜刀几乎将唐三姐拦腰劈成了两半。
“解药在唐三姐身上!”沙千刀说出这句话,下身已是血如泉涌。
杜枚痛苦不堪地伏在地上,显是暗器毒发所致,他大口地喘息道:“你是‘不羁阁’的人?”
“是。我混入‘千凤聚’已多时,由于唐三姐的武功过于诡异,我没有把握战败她,所以为了使孩子能安全送到金陵,我不得不慢慢寻找时机,暗中突袭她。‘千凤聚’的高手已倾巢而出,听说剑妖……剑妖白商商……也出动了……”沙千刀的牙齿格格作响,猥亵的脸上露出对死亡的极度恐惧,后面的声音已细弱蚊鸣几不可闻,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三章 风狂古香彻踩着积雪,扑面而来的雪花吞难以抚平他激动的心情。对自己的身手,杜枚没有任何解释,他用过唐三姐的解药后,功力慢慢恢复了。古香彻却突然从他瘦弱的背影中,感到了那份苍劲的风骨。
未及半里,便看到风雪中须发皆白的冯雷,他带着小火守在车旁正左右张望。见到二人平安无事,冯雷大声道:“镖在!”
杜枚冷冷喝道:“进去!”小火正在悄悄地打量着他们二人,童稚的脸上闪过一丝好奇,闻听此言,他吐了吐舌头,像小猴般灵巧地缩回了车里。
杜枚对着冯雷喝道:“还有你!”那声音比风雪还要冰冷,不知为何,一向得理不饶人、无理横三分的冯雷,变得温顺起来,一声不吭地钻进了车棚,掩上了帘子。
想以往走镖时,不论是遇到山野蟊贼、还是道上的悍匪,俱是古香彻出手打发,杜枚向来只有缩在后面观战的分。可如今杜枚则完全变了一个人。
古香彻有很多问题想问,可是他终究没有问。有时候,一切复杂神秘的疑问,在男人之间,都会变得异乎寻常的简单。男人只要确信一点就够了,对方是不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杜枚是。所以,古香彻确信这一点就够了。
他们赶着马车冒雪前行,仍旧是杜枚驾车,不同的是古香彻走在了前面。前方一片树林,光秃秃的枝丫如魔鬼在手舞足蹈,在漆黑的夜里尤显阴森,一条道路延伸至树林深处,杜枚眉头紧皱地盯着古香彻的身影,车厢内一个童音传出:“俺要尿尿。”
“嘘,小火,不是要你禁声嘛?”
“俺不管,俺要尿在裤裆里了?”
“那就尿在裤裆里好了!”一个声音又粗又重,赫然是闷不做声的冯雷。
大家沉默了半晌,冯雷终于忍不住了。他撩开窗帘冲着前面的古香彻闷声问道:“古头,方才客栈……”车厢中的冯雷追问道。
“都死了!”古香彻淡淡地回答,仿佛他们只是被留在客栈里做客,喝了一杯清茶那么轻松。他回头看了一眼满头冰雪的杜枚,不由吁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思:这个谜一样的杜三哥也显出了苍老之态,还有冯二哥,数十年的流血流汗,旧伤新痕只怕正无时无刻的折磨着他,隔着车厢仍能听到他那粗如牛喘的呼吸。
在刀尖上混饭吃真是太难了,往日意气风发的兄弟们大都成家立业,老婆孩子一大帮,哪张嘴不吃饭?幸亏还有镖局在,镖局是大家最后的归宿,没有它为大家遮风挡雨,多少人得风餐露宿、流落街头、饱受雨打风吹?可如今镖局却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
想到这里,古香彻拎起马鞍上的那酒壶,递到杜枚手中:“给二哥来一口吧,这种天他身子骨受不了!”
杜枚一怔:“老二是当着大当家的面发誓戒酒的……”
“让他喝吧!”古香彻冲杜枚摆了摆手,叹道。
杜枚咧嘴一笑,将酒壶递进马车:“老二,古头发话,你可解馋了。”冯雷接过酒壶,微微一怔,便仰头猛灌一口,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听着车厢内的咳嗽,古香彻不由咬紧了牙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弟兄们挨冻受饿,让孩子们流落街头。前面便是三十里铺,上了船只消一夜便可到达金陵城。他手中紧紧握住鞭子,仰头看着苍茫的天空,想着心事。
黑夜行镖,且是生路,自要万分小心,不起眼的疏忽导致遗恨终生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古香彻边想边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片树林里,他突然停了下来,杜枚见状,手指在车棚上一扣,警告冯雷,自己缩身回来便握住了肋下的软剑,他朝古香彻望去,见古香彻死死盯着面前的一截儿臂般粗细的枝干出神。
“古头,你干嘛老是看着那截子树干?”车厢内的冯雷忍不住问道。
古香彻冷冷道:“这截树木是被人用利器削断的,这种天气,树干想必也被冻实了,树干上有积雪,看这茬口光滑的像打磨过一般,若是大力削断树枝……积雪必然落下,可是枝干上的积雪完好无损,所以……我想不出这是如何削出来的!”
杜枚叹息道:“是剑!”
“这一剑是由下向上斜挑上去,站在树下一跃后翻,难得的不是力道,而在剑势……”他随即补充一句,“是剑妖白商商。”
冯雷激声道:“‘千凤聚’护法剑妖白商商?”
“什么?”古香彻倒吸一口凉气,若果真白商商亲至,只怕众人均是凶多吉少。杜枚脸上凝重起来,自怀中取出三粒药丸,捡出一粒赤红颜色的塞入口中,“格崩格崩”咀嚼着吞咽下去,他用手一抹脸,一双眼眸在雪夜中发出幽蓝的光芒,恰似两点磷火。他向前方一望,顿声道:“前方偏西二里,树上挂着……三具尸首。树下有人……”
古香彻疾声道:“什么人?”
杜枚眼眸中幽光大盛:“是白商商无疑……”此时他的声音也好似凝结了一层冰花。
古香彻心里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暗自思考着:前方的确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剑妖白商商,传说此人之阴险凶残举世无双,昔日他曾将师兄弟满门*绝,只让他的这套减法独存于世,想到此,他不由打了个冷战,道:“有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杜枚挑着眉毛沉声道:“这是通往三十里铺唯一的道路,除非咱们折返回去走另一条路……”
古香彻心里一沉,若折回去必定多花一天时间,先不说这一天时间的损失,对手会让咱们平平安安的折回去?人在江湖漂,遭遇强敌视不可避免的,主要是自己不能乱了方寸,古香彻正在沉思,只听杜枚激声道:“白商商往这边来了……很快……”
说话间,幽静的空中立即响起一阵笑声:“嘿嘿,听说阁下天生神眼,哈哈,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当心看了不该看的事情长鸡眼!”
杜枚徐徐接道:“白商商,据说昔日你奸淫师妹,你师父亲手阉了你,不是讹传吧?”
杜枚说话刻薄尖酸,似乎有意激怒于他。但是古香彻知道杜梅是想把白商商的注意力引向自己。十五年前白商商未出师门时一次酒醉后竟施暴于师妹,此时被他师父知晓后,将他阉了又把他逐出师门,师妹因此亦郁郁而终,这件事让他性情大变,由此修得怪异剑法。因其为人暴虐嗜*,剑亦入了魔道,故而称之为剑妖,此事极少有人知晓,不料杜枚却信口拈来。
空中厉啸传来,尖锐刺耳几欲撕裂人的耳膜,前方路两旁粗如碗口的白杨不断地倒下横在路上,眨眼工夫已将前路封死。
“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犹如地狱鬼魂的附骨怨咒,久久不绝,眨眼间,人也到了杜枚他们身后。
杜枚眼眸间的幽光更加炽热,语调更加沧桑:“古头,人生聚散无常,令师从冰天雪地里将我背回虎跃镖局,我就将镖局当成了自己的家。这世上有千万盏灯火,只有家里的灯火才会让人感到温暖。潦倒经年,我已有家,又何惧风雨?老二,我房内的红漆箱子里,有这些年攒下的银子,那是准备给咱儿子娶媳妇用的,就此别过……”
听杜枚这么说,古香彻知道事态严峻,他眼眶里充满泪水,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未能说出口。
杜枚走向前来,随手一抖,手里握着细长柔韧的软剑,凭空发出一声劲响。
冯雷自车厢里钻出来,呼吸愈加粗重,看着杜枚背影道:“老三……”
杜枚头也不回地厉声道:“若没有老总镖头,老子十年前便曝尸荒野了!今天的日子都是赚来的。你忘了镖局里老弱残疾的弟兄有多少吗?这趟镖拿不下来他们吃什么?他们的老婆孩子吃什么?”他顿了顿,接着道,“今生有此一战,足亦!”
听了这话,古香彻脑子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他狠狠地跺跺脚,大喝一声:“上旗,起镖!”
冯雷默不作声,取出一支绣着红黑相间的猛虎镖旗,插在车厢,任其迎风舒展。他紧紧握住随他出生入死的铁梭,看着小火将头探出车厢,那孩子冰冷的小手紧紧捏着木剑,亮晶晶的眼睛里竟然不见丝毫惧意。
第四章 风殇“虎威——”冯雷扯开老嗓,声音虽然沙哑却更浑厚有力,那声音在静寂的夜里尤显苍劲。镖车缓缓前行,冯雷站在车侧,两步一响鞭花,五步挣着嗓子呼号,间或夹杂着泣血的咳嗽声音在白茫茫天地间炸裂回响开来。
古香彻手持钢刀,将横在路上的树干劈断,随脚踢到路边,他发红的眼睛充满了悲伤,挥刀的同时,仿佛劈开的是所有的敌人。
“出来!”杜枚暴喝一声,“*了我,你就可以过去!”软剑径直刺入一株树干,没柄而入。
只见一滴鲜血洒在雪地上,刺眼醒目。树不会流血,只有敌人才会。杜枚还没来得及细想,胸前却赫然出现了一道伤口,那伤口深而长,皮肉翻起,他抚胸而叹:“白商商,你的剑法果然凌厉。只可惜你剑势虽强,奈何心中无有剑意,对你而言,剑只是你的影子,你却不知剑在哪里!”一阵沉默,杜枚靠在树上深深的呼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拖延一点点时间,但愿古香彻能来得及上船。
杜枚说完这句话,只见一个人自雪地里无声无息冒出来,白衣上鲜血淋漓,如宣纸上泼墨般绚烂。此人便是剑妖白商商。
好半晌,白商商才缓缓道:“何谓剑意?”
“剑意同禅理,剑与非剑即是生与死,没有生便没有死,生之短暂却换来死之永恒,是谓舍与得,剑亦如是!”
“何解?”白商商看到了杜枚眼中的生命之火在徐徐熄灭。
“修炼剑术的一生,亦是耗尽生命的一生……”杜枚声音微弱的低不可闻,呼吸若有若无。
白商商走上去,凑近杜枚唇边,想听他说下去,杜枚手指堪堪颤动,白商商露出一丝顽皮的笑容,随手一剑将杜枚持剑之臂钉在了树干上。
白商商竖起耳朵靠在杜枚侧面,急切道:“说下去……”杜枚的眼眸幽光暴涨,眼球爆裂,喷出两道血箭之后,头颅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啊!‘瞳夺魄’。”白商商嘶叫着后退,杜枚那两道血箭深入雪中,满地积雪立即像施了魔法一般,变得耀眼夺目。白商商一眼望去,眼前立刻布满了绚丽夺目的万点繁星,每颗星都闪亮如斗,让他头疼欲裂,他抽回长剑,割在自己左太阳穴上,顺着额角流出一股黑血,左眼终于变的模糊起来,最后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但右眼仍旧金星四射。白商商知道,自己这只左眼恐怕是不中用了,但他并未再次出手攻击杜枚,因为他知道“瞳夺魄”是一种与人同归于尽的秘功,杜枚定会鲜血流尽而亡。他正自觉得解恨,突然一股凌厉的罡风猝不及防地从背后袭来。白商商剑势一转,回手一剑将袭来的长鞭一分为二。
古香彻的豹尾鞭乃系九种珍奇异兽筋皮拧成,兽油浸煮,坚韧至极,不知绞断过多少坚兵利刃,竟被白商商随手削断。
倚在树下的杜枚见古香彻持鞭返回,不由大惊,他发疯似地狂呼:“古头快走,上了船就安全了。”
古香彻一边拼命地挥舞着他那半截长鞭,一边大喊:“我怎么能抛下自己的兄弟不管?有我在,兄弟就在。”他边喊边将半截鞭上所系铜钱尽数射出。
“丁丁当当”,古香彻射出的铜钱发出的脆响连绵不绝,但每一枚铜钱均被白商商的剑削成两爿。此时古香彻早已不去关心自己的生死,挥舞着半截鞭子朝白商商当胸扫出,不料自己面前一空,白商商已闪到了他的背后。古香彻万万没有想到白商商的身手如此敏捷,心中沮丧,正待闭眼等死,只听一声沙哑的狂吼,宛如炸雷。随即一团硬物朝白商商掷来。
只听“扑”的一声,白商商隔空刺出一剑,硬物炸开,粉末四溅,入鼻辛辣,他刺中的居然是一包石灰粉。这种物料,本是街头混混斗殴惯使伎俩,不料竟被人当作暗器使用。白商商仅剩的那只右眼立刻奇痛难当,他怒啸一声欺近来人。
来人正是冯雷。眼见白商商身形如魅,冯雷铁梭未及举起,胯间已感到一股冻彻心扉的冰冷,他的双腿已被白商商一剑齐根斩断。
冯雷惨呼一声扑倒在地,白商商手肘回转,一道剑滑过到古香彻的面孔。与此同时,杜枚也流尽他最后一滴热血。
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死一残,古香彻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嚎,他举鞭一挡,半截长鞭又被砍成两半。
古香彻跨步、弃鞭、上前、吐气,暴喝一声:“合!”便与白商商撞在了一处。古香彻双臂相环,如铁箍拦腰将白商商死死抱住,白商商的胸膛立即被勒进去一圈,胸腔骨骼噼啪作响。两个人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缚狮子手鞭?”白商商狂呼一声,口鼻溢出一股血水。
此时,古香彻嘶声怒吼道:“二哥,挂了他……”冯雷的半截躯体艰难翻滚,在雪地拖出两道血迹,布满皱纹的额头流下的汗水模糊了视线,喉咙的喘息更如风箱般急促,他拼尽全力举起铁梭,颤巍巍地刺不下去。古香彻与白商商合二为一,稍有不慎,只能将二人同时洞穿。
白商商左手五指并拢如刀,击断古香彻三根肋骨探进他的腹腔,回手扯出一团内脏,剧痛顷刻间粉碎了古香彻的斗志,他双臂力道稍稍一缓。白商商抽出一只手,他反手一剑戳在了古香彻的肋下。古香彻犹如被抽去了脊髓,身体痉挛抽搐,全身的气力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此时,白商商也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脸色铁青,双目凸起,胸腔几乎爆炸了一般,正待喘上一口气,冯雷却大呼一声,铁梭刺破了白商商的肌肤。白商商登时朝着冯雷歇斯底里地大呼道:“滚开……”叫罢便带着古香彻的身体,猛然后跃。
冯雷忽觉一口浓痰涌上喉咙,堵住了呼吸,可怕的疼痛让他脑中轰鸣一片,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下来。
这时,一个瘦小身影趔趄着冲过来,他正是小火。只见他踉跄着摔倒在地,突然弯腰低头,“嗖嗖嗖”背上棉袄中射出三支弩箭,白商商只来得及将身子一歪,拖着古香彻的躯体一同栽倒在地。
小火奋力地爬起来,却因积雪太滑,仰面一跤跌倒,他立即一个翻身,膝行数步,爬起来抓住冯雷的手臂,用尽吃奶的气力送出铁梭,就像一根竹签上穿着两只蚂蚱,铁梭锋利的矛头终于将白商商和古香彻同时洞穿。
白商商顿觉五脏六腑间,好似被填满了一大团燃烧的火炭,他极力张大了嘴巴,喉咙艰难地蠕动,但他的这口气息终于没有呼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骤然抬脚,将小火踢出几丈远。
古香彻的面孔扭曲,嘴角艰难蠕动着发不出声音,他所有的意识都已麻木,即使眨动一下眼睛也不可能做到。冯雷细弱游丝地道:“古头……我知道……老三也知道……我们……只是吸引敌人的幌子……总镖头一定派人将那孩子送到了金陵……可惜……小火……”
古香彻的眼光已不见了痛苦,在呼吸终于停止前……他最后一刻所见的,是那扇透着灯火的窗口,还有柳叶那俏丽的身影和她柔柔的声音:“我不嫁……”
雪落,极轻极柔,无风而落,温柔地洒在冯雷的眼角,他已永远无法感知这雪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传来嘈杂脚步声,其中有威严的声音在发问:“找到没有?”
回答的声音既恭敬且惶恐:“找到了,白护法不行了,他最终*了那孩子,只那孩子不过不是我们要找的孩子!”
“狗娘养的,真是撞进了茅坑,人算不如天算,虎跃镖局这帮杂碎……”
“从商州出去的另一部马车上只有趟子手……”
尾声
江湖上最近发生的一起大事件,足可以称的上惊天动地。江东豪门端木世家的端木公子在迎娶“千凤聚”的大当家薛红烛时,薛红烛十年前的私生子陡然出现。端木家的老爷子得知此变后中风垂危,举世瞩目的婚礼变成了无法收拾的闹剧。
当日,端木世家将“千凤聚”列为最不受欢迎的组织……
那夜,“千凤聚”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叛乱,端木一门的高手稳作壁上观,冷眼注视着这场血腥残忍的叛乱。
虎跃镖局准时收到了“不羁阁”送来的三万两白银。“不羁阁”的阁主甄诛鱼对这笔生意非常满意,公然对外宣称:胆敢觊觎虎跃镖局生意的,便是“不羁阁”的死敌。
山西太原校马场街,虎威镖局的镖旗依然舒展,旗上猛虎依旧威风凛凛,但整个镖局却死一般的静寂。
大地犹被一口大铁锅扣住,入夜已深,城中万家灯火已眠,街上肃静的只有寒风吹过,穿过街道巷陌,发出骇人的哀嚎,漆黑的古城彷佛沉沉睡去……
大厅内,两人相对无言,总镖头伊千变负手而立,头也不回的沉重道:“陆叔……镖局绝对不会垮在咱们手里,他们三个……都是汉子……”
只听“咔嚓”一声,青瓷茶杯发出破裂脆响,一道裂缝延伸至杯壁两端,血珠自管家陆轩的指缝间一滴滴流出来,他的声音悲凉酸涩:“他们三个都是汉子,可是……小火是你亲生儿子,他才十一岁呀!这孩子的命真苦,那天,他真不该去商州他姥姥家……”
“咱总不能拿别人家的娃冒险……”背对陆轩的伊千变,额头又爬上了一道深深的皱纹,双鬓在一夜之间更增添了些许霜白,苍白冰冷的面孔上正滚落一滴泪珠。
走江湖,得遵循江湖的规矩!想有所得,就必须有所牺牲,有时候牺牲的恰恰是你最珍惜的东西,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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