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富贵洋场,捧出一位胡小姐。
话说俗了,这是位舞小姐,说敞亮点,这是位交际花。
鸦黑的裹身旗袍,胸口别一朵红玫瑰,红的似凝在地板上那隔夜的血,又涂在她的唇上。
胡小姐是唱戏的出身,但唱的是坤生,学艺不精,只能撂地摆摊,便是些牙尖嘴利的戏子嘴里,几角钱唱一大晌的货色。
当年梨园行有句话说,这天津学戏,北京唱红,想挣包银,要去上海,达官新贵,洋人大亨,都在这十里洋场里,暗影沉浮。
戏子情后来草台班子散了,胡小姐便和人搭伙来了上海。
那年正赶上红角儿谢老板在此走穴,懂行道的都千方百计求谢老板一票。胡小姐营生惨淡,狠心咬牙,投了暗门子。
胡小姐就这么进了米高美。
上海堂子里的女人是嗲,是柔,是卡在心窝口里齁嗓的蜜。胡小姐坤生的出身,做不来。便对着镜子把身段儿揉烂折碎,旗袍裹出弯弯绕。
她是说,原来默戏也从未这样刻苦用功。
下九流里沉浮之时,胡小姐遇到了秦家大少爷秦俊生。
那天下了演出,胡小姐坐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摘耳饰,暖灯红影的隙间里,她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得好!身后有人拍手称赞,那便是秦俊生。他原是来寻哪位舞小姐的,后来便忘了。此后每次来,都只要找胡小姐。
胡小姐描着黛眉心想,他竟是个懂戏的。
便这样,胡小姐在上海扎下了根,根须紧紧抓住土壤,裹紧了,想要开出花来。
大人物张司令是近些日子才迷上逛米高美的。
他身形健壮,面容彪悍。只在腰间别了把枪,不带随行士兵。大喇喇地靠在沙发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舞小姐。
她叫什么名字?张司令问临座的人。
“嗯?哦,你说她?是...陈小姐?好像是姓胡?嗐,谁知道呢......”
过了几日,张司令开始给胡小姐送东西,西洋的怀表,高跟的小皮鞋,铁皮盒装的万宝路,娇艳的红玫瑰,什么时髦送什么。
胡小姐瞅出一眼的眉目传情,却是一概不收。
隔日,张司令亲自登门送上一匣子金豆,并一对玉钏银镯。
胡小姐这才敛眉接了过来,套在手腕子,清脆脆碰了个响。
心道这些玩意儿才实在,虚头巴脑的无用,情啊分啊,都无黄金价高。
不过那些东西,当着秦俊生是没法儿摆弄的。
胡小姐偶尔还是会唱戏,撩开床幔,大红的鸳鸯绸被盖了白花花的皮肉,捏着小嗓,唱苏三,唱阎婆惜,就只唱给秦俊生听。
一年,俩人好了一年了,胡小姐心想。她躺在秦俊生怀里,细白的手掌摸着枕下的黑匣子。上海迟早是要乱的,这些就是她的命。
始相离没成想,大上海还未乱起来,秦俊生就先惹了祸,吸大麻,和人在大街上赌车,撞死了人。
胡小姐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被押进了巡捕房。上海如今局势紧张,秦家的势力不够,想往牢里递个信儿都透不进去。
胡小姐急得起了满嘴的燎泡。
戏里唱着一夜夫妻百夜恩,但也唱些大难临头各自飞。胡小姐终是全了自己的痴心,抱着黑匣子心急火燎地去了司令府。她三两句道明了来意,小盒打开,黄澄澄的一片。
张司令没动,拿蒲扇似的大掌捏起她的下巴,道:怎么上火得这么厉害?胡小姐垂下眸子,知道今天回不去了。
始相依浅眠易多梦,于是胡小姐便梦见了小时候的光景。
她是被落在戏园子门口的,那时还不兴男女同台唱,班主不愿意要女娃,便想着抱到堂子里去,以后也好吃口饭。
这两样或许是铁饭碗,你看各朝各代,无论如何,他没有禁窑子禁戏的,没那规矩,他也禁不住。
哪怕不是个好去处,反正都烂泥地里打滚了,谁也别看不上谁。
可班主刚把她抱到堂子门口,她就开始哭,那嗓子,真亮!穿云入霄的。这嗓子好啊,肯定吃得了唱戏的饭,班主一狠心,又把她抱了回去。
班主让她叫胡夕,谐一个戏音,把她编在一窝小子里边练功,起初是让她唱旦,唱的还不错,很有点苗头。只是后来班子倒了,她来了上海。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进了堂子,从那时她便改名叫胡媛柳。
胡小姐醒时,天蒙蒙亮,张司令坐在床边吸烟,见她醒了,起身倒了些羊奶,递到她手边,道:喝点羊奶,下火的。胡小姐拿舌尖描着嘴里的泡,过会儿皱了皱眉。
啊,是了,你不抽烟。张司令想起被退回来的万宝路,把香烟摁进了烟灰缸。
秦俊生后来被放出来了,但上海是不能呆的。秦家托了关系,将人连夜送去了北平。
走的那天,胡小姐正搬进张司令府里,十几尺的大红鞭炮响了一路,说不清是迎谁送谁。
始富贵跟了张司令,米高美是不必再去了。胡小姐爱唱戏,张司令就租了聚慧的戏园子,凭她甩袖挪步,舞一出轻云出帕。
张司令听不明白戏的好赖,只觉得胡小姐穿着戏服,往台上那么一站。声音悠扬婉转,好似黄鹂打着鸣儿,一双剪水双瞳含情脉脉,粉妆玉琢的让他心都酥了半边。
“好!”张司令手捏着军帽,在台下粗声粗气地大声喝彩。
胡小姐一汪含水的眸子瞧着他,眉间染上哀怨,如泣如诉。不知是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这一出唱得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下了戏,张司令来找她。先把人揉在怀里亲个够,然后拽进里间。照例夸赞,唱得真好。
胡小姐偏着头躲了一下,从鼻腔里冷哼出声,“你懂个屁!”
张司令也不恼,痴痴笑笑着要去剥她的衣裳,一袭水袖甩开,两人齐齐跌进软塌里。
铁骨柔张司令的来头不可言说,只说是遵化白手起家。
这词儿要是搁到茶馆里头掰开嚼碎,准得啐上一口:
一个扒坟起家的土丘八,卖明器混了身洋皮,真当自己个儿是个人物了,租戏园子听放屁,这不是有钱烧手嘛!
但张司令待胡小姐倒是真好,不知是粗枝大叶惯了,还是当真英雄难过美人关。
平日酒局带着,私下小酌也捎着——他同几个军爷讲军火,讲战事。
胡小姐和几个女眷搓麻将,讲百货大楼的貂皮大衣,新料的旗袍,弄堂巷子里俗辣八卦。
这么薄薄的一面墙隔开,一边是国破家亡,另一半,又是歌舞升平了。
霍家二姨太手气不好,连输了几把。脸上已经不见笑了。
她摸了一张牌,压低了声音,凑到胡小姐面前:“侬听我讲,欧呦,侬家那个张司令现在不得了啦。”
胡小姐抿了一口茶,和着邻座刘太太的香烟,不轻不重地回了个哦?
霍姨太:“嗳呀,我也就是听人家讲,前几天有个女学生喏,往你家张司令怀里跑呐。”
胡小姐没作声,应着牌友半真半假的惊讶也佯装气恼,道要请霍姨太吃饭。
霍姨太一撇嘴,忙挥了手,满是不在乎:“现在的女学生,讲民主讲自由的,欧呦,好像了不得的事情,结果还不是这个样子,放到以前啊,这是要浸猪笼的,侬晓得哇——呀,清一色,和啦!”
胡小姐也赢了些钱,熬不住了,便让张司令过来打几圈,自己伏在一旁看。
意难平霍姨太说的事原不是空穴来风。
最近街上游行的一帮学生们闹得厉害,黄包车是不敢坐了,会被人扔大字报。胡小姐就坐张司令的车,看着满街天大的愤怒,醒醒冬日的瞌睡。
张司令也抓人,抓了又放,再闹再抓。女学生年纪小,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双辫。胡小姐见了心紧,叫几个小兵把人请进了司令府。
胡小姐道,丫头生得好,不如留下来同张司令做个小罢。
那女学生是受过教育的,哪里受得了这份折辱 。她急得又跪又求,瘦小的身子在雪地里抖得厉害。胡小姐捻着大红蔻丹的指甲盖,不肯放人。
女学生悲愤至极,咬着牙,‘砰’地一下撞向了院子里的假山石。末了,留了生平第一句脏话,臭婊子不得好死!
那石头扎进太阳穴里,人当场死了。鲜血开在新下的雪地里,一簇一簇妖冶的红。
张司令头一回冲胡小姐发火,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被他扔进炭火盆里,掀起一阵皮子的烧焦味:“好好的人叫你弄死了,你还有心思逛百货大楼?”
胡小姐冷眼瞧着他,张司令长得凶悍,军服一脱就是屠夫样子。
“你不是喜欢她么?”胡小姐说。
张司令瞪着眼睛,嗓门是压不住的震天响,“老子几时喜欢她了?不过是看她年纪小,想起自己老家的妹子。你平日里最瞧不上老子,这会儿装什么妒妇?你管我喜欢谁?”
嫌隙生胡小姐狠狠白他一眼,摔上房门走了。
张司令是属炮仗的,有天大的火气,噼里啪啦发完也就哑了。他是土匪入伍的兵,这些年虽然爬得高,但也没什么官架子。
白天刚吵,晚上又悄悄摸进了媳妇儿的被窝。胡小姐睡得浅,听见动静知道是哪个没骨气的怂货,被子一掀,朝着人迎面骨踢过去。
张司令哎呦一声,捧着脚心亲了上去。
不是叫我别管你喜欢谁么,这会子来找我作甚?
嘿嘿,我就喜欢你这个黑心婆,你待拿我怎地?
“盖紧被子,仔细冻着。”张司令连人带被子扯到怀里,打了个哈欠。胡小姐见实在挣脱不动,只好作罢。迷迷糊糊间听他又嘀咕了句:“明儿个去庙里拜拜,求个符。”
胡小姐闷在被窝里嗤笑,呵,你这样的还怕死么?
许是真的困了,身边的人呼吸渐沉,只含糊不清的道了句,给你求的。
屋内鼾声响起,胡小姐望着窗外漆黑一片,心下寂静。
求心安去往寺里的道路难行,胡小姐裹着刚买上的貂,病柳似的靠着张司令,噘起嘴不肯走了。
胡小姐是个伶俐的人,上海女人的扭捏神态叫她学了个十成十。但张司令偏生吃她这套,乐呵呵地把膝盖一弯,抱着胡小姐上山。
有路人看不过去了,道,哎呀你这样心不诚的哪!被张司令凶神恶煞地瞪了回去。也有不怕恶的,庙门口解签的师傅,直冲着胡小姐道:卿当是明月呕出病血,水仙败在枝头。
张司令没文化,胡小姐却是懂了,于这浮屠畜牲道里苟且而偷生,有人顶天立地,就有人趴下来四肢着地。
她眉眼一敛淡淡道:各有活法。
胡小姐说多求了张符,递给张司令。那人不解风情,嬉皮笑脸地说,向来不兴这些个,拿了反倒多事。不戴不戴,你拿着,双保平安。
那就扔了罢,胡小姐一扬手丢在了半道上。张司令到底没舍得,走两步又给捡了回去。
要不说这世事难料呢,本是一句戏言,谁知后来竟一语成谶。
张司令死了,走的时候蛮牛似的块头,回来就只剩下血糊糊的一团。
听说是被日本人害的,又听说是被自己人的火炮给炸的。
谁知道呢?他讲的那些战事,胡小姐向来不爱听。
死人的相貌磕碜至极,胡小姐把身子扭到一旁打着干呕。
他周身上下拢共没几样干净东西,胡小姐看一眼裹着血污的黄纸符,捂着口鼻道,清理清理,埋了吧。
胡小姐觉得,世上大抵没有心诚则灵这回事,提的多了,命数就逆了。
好比张司令总说,我要死也得死在你床上,结果他偏死在了炮火堆里。
胡小姐置了两块墓地,令人将女学生从地里起出来,同张司令葬在一起。
“哪个男人不讨小老婆?就你傻,黄泉路远,我让她下去陪你。”
“什么?你问我?”胡小姐朗笑一声,“我且活着呢。”城郊七八里的蜿蜒山路,这回小姐一声不吭地走得潇洒极了。
动乱起都说这戏子无情,这话倒是不假。
张司令没了,胡小姐倒卖了府里的几件古董玉器,又回了米高美。
还是唱歌跳舞,外边如何硝烟四起,舞厅里照样歌舞升平。
好似只要炮弹没射到人眼前,就还可以尽情享乐。
同往常没什么两样,以前是跳给官儿看,跳给洋人瞧。
这回看台底下坐的是日本人。
胡小姐唱了两首便不登台了,因这日本人实在小器,嗓子熬干了也听不见钢镚响。
她想退,台下的人却不答应。
几个不情不愿的推搡间,胡小姐已经坐上了日本人的车。
四月的天,胡小姐仍裹着一身雪白的貂毛坎肩,懒洋洋地靠着车窗,边上的男人一只手摸进她合身的旗袍裙里。
胡小姐往外推了推,那只手又黏了上来。她索性闭眼不去理会。
很快便到了住处,那日本人看着高,却是个没筋骨的,没抱动胡小姐。粗着嗓子嚎了一声,直接将人拖进了房里。
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了动静。门外守着的两个日本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嘿嘿嘿猥琐地笑了起来。
渐渐的,这动静变了调。其中一个稍警觉些的男人忙推开房门,只见屋内的男人倒在地上,貂皮罩住了脸,脖子上缠着一根收紧的皮带,不知是死是活。
而那个女人正躲在门后拿枪对着他们。
八嘎!日本男人爆喝一声,雪亮的尖刀刺了过去,腹部突然一阵剧痛。
胡小姐踉跄着仰面栽到了地上,手里还紧握着那把没上膛的枪。
那是她男人留下的东西,他平日里总带着,睡觉的时候才肯卸到一边。她男人没教她使枪,许是觉得自己能护着那娘们一辈子,没成想不能。
那天胡小姐走后,米高美就发生了爆炸。
有人说是日本人投的弹,也有人说是舞女们相互红眼,故意在舞台底下埋的炸弹,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横竖下一个日出西落,人们还照旧这么过活。
文章配图:电影《胭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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