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君,山东单县人,从事航运业,毕业于大连,再读于北京,落户于天津,定居于济南。喜欢纸上谈兵,涉泥潭以阻兴波起,啖膻食而防恶语侵,行营苟之事,报持笏之恩;守萱堂方知寸草,衔青梅不懂片语。
鱼池
文/周长君
我家有了新院子,院子里有个小木屋。小木屋将来的新主人是一只猫,白色,在旧院收养时两岁,左后腿残疾,非常温顺。猫眼像灿烂的一对小菊花,黄黄的,机警的耳朵雷达一样,静卧时常前后移动着,见了进院的野猫,会露出利齿,锋爪筢地,尾巴上扬,后腰隆起,面相也很狰狞。
我还没回国,妻子就说,院子里,菜畦、花圃和果树,该有的都有了,应该弄个鱼池,我想干活累了看鱼。我电话里说,可以。找来几拨人询价,修建一个不大的鱼池,少说也要一万多块,多则两万,再大点几万也说不准。妻子心疼钱,家里开支大,整饬这个院子,已经花费了很多。女儿还在外面上学,因为疫情原因,几年没回家了,她心想,缓缓再说吧。说这话的时候,正值夏天。
公休在拖,越是希望的事情,越让人迟迟看不到边际,考验人。不像往常,完成工作交接后,我拉起行李就走,等下了飞机,买张高铁票直接回家。这次程序复杂得多,按照当地防疫政策,我先要在威海隔离,封闭在银座佳驿酒店里,一日三餐有人管,吃了就睡,或看电视,或上网,或趴在床铺上做做俯卧撑,一句话,只能猫在单调的房间里。想看世界是吧,望望窗外。不知不觉,街道两旁的树叶开始黄了,行人都面带口罩,形色匆匆。秋天到了。
我随身携带的书籍看了好几遍了,只有那本国学典藏版《四书五经》永远看不完。上了年纪,不大容易记住,似乎断章取义或望文生义成了习惯。有的习惯好,有的习惯不好。好习惯安到别人身上,也许不妥。什么都是矛盾体。很佩服古人对文字的执着,也难怪,在古代,确切地说,是在整个封建王朝,甚至远古,哪有光怪陆离,哪有互联网,哪有便捷的交通,陪伴寂寞的,寄托忧思的,唯独文字。碰到奇闻异象,无法表达,去找谁交流呢?皇帝都找不到灵魂伴侣,谷歌百度?简直天方夜谭!只能求诸内心,期盼上天能感应,能听懂,久而久之便神话了。天人合一不是神话,靠智慧一点点积累。信者众,则理所当然。于是,隔离期间,我也过起了古人的生活,寻找一撇一捺之间的山河。快结束时,妻子又问我修建鱼池的事,咱自己能不能做?我顿然回落到现实,迟疑了一下,隔行如隔山,别小看瓦泥工,他们的生存能力不容小觑,那么多摩天大楼,离开他们的参与是不可思议的。回妻子,我到家后试试。
二十多天过去了,我的嗓子眼和两个鼻孔被捅了七八回之多,烟熏火燎的,血清取样多次,还享受了救护车的一级全程护送,国家的力量让赢弱的个体感激涕零而又心惊胆战。几乎同时,我的一个北京朋友,长我七岁,多年旅居异乡,这次在天津隔离21天,回到家后,亲戚们嘘寒问暖。他敏感善思,居然忐忑不安。我们约定安顿好后聚聚,几年没见面了,岁月不居,生活无序。人类进化到今天,自以为强大,其实非常脆弱。我莫名地惦记起那只猫来,我们都叫她“小瘸”,是不雅,好像带点歧视色彩,但猫很受用这个称呼。收养至今,已经九年了,参照人,说她步入耄耋也不为过。妻子和女儿心疼她超过我,我不嫉妒,倒有点渴望小瘸鱼池观鱼的画面,神情好奇而专注,耳朵朝前支棱着,像她盯着旧院的大鱼缸。人不喜欢孤独,动物也不喜欢,孤独散发的光芒,冰冷。我决定自己修建鱼池,不为花前月下,只想暖流涌动。
推开家门,打开玄关的灯,刚要换鞋,第一个迎接我的是小瘸,妻子上班未归,女儿不在家。一年不见的缘故吧,小瘸略感怯生,猛地从钢琴上跳下来,又突然停住,保持警觉的距离,看着闯入家室的我,瞳孔锐利,隐隐发光。她“咪咪”叫了两声,像在试探。我赶紧放下行李,去柜子里取猫粮。妻子很心细,猫的口粮多过我的小金库。小瘸很快找到了感觉,立刻跟上我,用头和身体在我的小腿上蹭来蹭去,我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善意的致歉,“咪咪”地叫个不停。对她,我永远觉得是青春永驻,感受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直到有一次,大概是去年,妻子说,小瘸老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妻子说,卫生间的窗台她蹦不上去了。我家住一楼,我们都不在家时,公用卫生间的窗户专门开个小口,窗台离地面不到一米,方便小瘸出入。猫对外面的渴望不次于人,猫是先天的本能,人是后天的本性。安抚好小瘸的情绪,我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天色将晚,华灯初上。妻子经常加班,九点才能回来。小瘸吃饱喝足跳到我的身边,陪我一起安静。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鱼池,拿起茶几上的笔纸,根据妻子的描述,草草画了鱼池的形状。百度上说,院子里的鱼池贵圆方金,金生水;况且北方的冬天寒冷,池深不能低于八十公分左右,否则,锦鲤鱼无法安全过冬。互联网时代这点好,盲人可以摸象,瞎子可以过河,穷人富人可以共享基本信息。
我忽然想起应该给母亲去个电话,告诉她到家了。母亲也到耄耋之年,自从父亲五年前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在老家安居。老家有湖光,没有山色。我们工作没时间,姐姐时常回老家。因为修建鱼池,到时候会错过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我深感不安。母亲听完我的话,说道:“中秋节前回来就好,中秋节前回来就好,回来后再去看他不迟。”他,指的是父亲。又说,你邻居家的坤哥从西宁回家了,说想见你,可以让他帮你把老家的院子弄弄吧,他有经验。今年雨水大,下水道流水慢,院子里积水多。我回应,行,行。
几天后,我打完第一针新冠疫苗,随妻子一起来到了新院子。院子里一切都是妻子工作之余操办的。妻子给我看小木屋,说,等鱼池修好了,把小瘸接到这里住。我点点头,把修建鱼池的方案给妻子讲了一下,她朝我笑笑。在妻子面前,不反对就是默许。新院子在山脚下,不同于鲁西南的老家,土质松软,这里不行,到处都是石头沙砾,加上建房子留下的水泥块、水泥袋等废弃物,非常难以挖掘。
开工第一天,手上就磨出了水泡,圆弧型小铲的木柄折断了一截。修修吧,没有工具可修,正在着急,邻居家的董姓大哥过来打招呼,递过一支烟,说,头一回见你,认识一下,我住在对面,我老家荣成的,也在济南工作。你对象经常见。我抬头一看,董大哥比我大不了几岁,头发稀疏,见顶,圆脸。他的院子去年就装修好了,种满了各种花卉,争奇斗艳。我说,是是,我工作在外,回来少,回来少。他问,你这是干什么?我回答,想自己弄个鱼池子,不好刨,净是石头。董大哥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我几秒,说,行吗?干过泥水工?我笑了一下说,没有,试着干,这不铲把弄断了。董大哥很热情,忙从自己家里拿出方型长把铲和镐给我,你这样干不行,挖鱼池得用镐,下面有大石头。我接过,连忙道谢。一来二去,跟董大哥算认识了。这位董大哥喜欢喝茶,家里摆满了各种茶具,每天干活累了,我时不时会跑到他的院子里陪他喝茶。秋天的夜凉爽,环境静幽,像在老家。坐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远处黑乎乎的山峰,月亮无声无息地挂在九天,渐渐西移。一壶茶的工夫,身上的疲劳消失殆尽。董大哥说,我最近很想儿子。听说他儿子在日本留学,后来在那工作了。我没有言语,望着星辰闪烁的天空,寻思,我们都等月圆,而夜花无语,暗送芬芳。人拥挤着,倾轧着温情,孤独却无孔不入;人孤独着,享受着清欢,拥挤却涌进心田。
挖鱼池用了一周的时间,挖出来多少土就挖出来多少石头。今年的天气有些特别,有风就有雨,不像几年前,刮憨风没有雨,或干打雷不下雨。每次下雨停歇后就把石头装起来,一袋袋运出去,开始放到垃圾桶旁边,物业的保安老找来,说你这样可不行啊,太沉了,负责移运垃圾的师傅总发牢*。可能是干活累了,我不耐烦地说,业主缴的物业费都干嘛去了?保安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一袋里面少装点,好搬运。我觉得自己失言,又不想示弱,场面一度尴尬,冷冷回了一句“我知道了”,接着低头干活。保安是善良的,我也本无恶意,是什么导致交流不通畅呢?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多次。后来,妻子告诉我,给他买包烟吧。也许那个保安看出了我的诚意,倒垃圾的事就过去了,随便我怎么处理。我也听从了他的建议,半袋半袋运,各退一步,只是往返的次数多了。
鱼池深度够了,后面就是垒。听老家的堂哥说,瓦泥匠分大工小工,大工负责垒墙,小工负责筛沙和泥,工钱差不少呢。我既不会垒墙,也不会和泥,都要学习。先说买砖,我就去当地的光彩建材市场找,普通砖五毛,以垒单层预算,九百块花不了多少。十公里的路程,皮卡车的运输费和搬运工的费用都不低。用多少砖,配多少沙子水泥,他们比我清楚多了。谈了几家,有一家价格合适,老板联系的那个搬运工很中我意。老师傅62岁,身材硬朗,手臂粗壮有力,浓眉大眼。他身上的衣服尤其让我好感,下身迷彩裤,上身绿色圆领衫。诚恳的谈话中,我了解他有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他到当爷爷姥爷的份了。老师傅把一袋袋沙子水泥和砖运到院子里,脸上背上都是汗。我忙进屋取两瓶矿泉水给他,他不要,说,我的三轮车上有茶水。我问他,您干这个孩子们同意吗?他很自然地笑笑,他们不让,但我觉得身体不娇气。眉目间流露出一股军人的刚毅,我瞬间想到了当年的父亲。支付他工钱后,准备走,他突然问我,修鱼池需要人吗?我也笑道:不用,我自己干。老师傅看了看,没说话,转而告诉我,你家两盆铁树该浇水了。我连连称谢,好,好。我记起了前年的爬山,在疫情肆虐人类的前夕,大雪纷飞。沿着一层层台阶上去,每爬至一个高度,回头望去,眼前的景象都不同,一次比一次壮观。人生何尝不是?
垒墙,我掌握了一个原则:不管水泥用多少,墙不能歪。由于是地面下部分单层,有土层依靠,相对好垒,但不能大意,铺好几块砖后,拿眼睛瞄瞄,八九不离十即可。没有使用线坠和水平仪,激光定位仪更没有。垒得有点不正,赶紧改,不能等水泥干硬了再去修正,防止偏差增大的风险。“亡羊补牢,犹未迟也”,这句话是过时的道理,如同家长或老师教育孩子,发现他们的不良习惯,要及时纠正。专家说,对6岁之前的孩子,家长要敢于说“不”,让孩子在有所限制的爱中健康成长。晚上,我把当天的心得告诉烟台从事教育近三十年的同学,他哈哈大笑。
随着工程进度的加快,我发现小工的筛沙和泥很关键。稀了不行,挂不住,只能溜缝儿;浆了也不行,容易干,沾不牢。而且沙子粗了,砖铺不平,费水泥。各行各业,道理是相通的。怎么样维护好社会秩序,从这个角度出发,儒家的《中庸》之说不无道理。里面讲“明哲保身”,后人误解了,它论述的本意是如何安身立命,人一定要有头脑,有智慧,这样才能“保其身”,不是人情世故的狡猾。为了修建好这个鱼池,我从零做起,接受一下挑战。本身我就是一个略敢冒险的人,自信心一点点建立。自告奋勇,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单纯节约成本,当然,控制成本也没啥不好,考验一下自己的身体极限和耐力,效果尤其明显。
八月的金秋,我还看不到斑斓。由于天气原因,业务不专业,鱼池的工程一拖再拖,到今天才有个样子。有人夸,我也很得意。妻子上班,每周末才能到现场看看。我满足于她的惊喜,胜过别人夸我。从开始设计,到完成主体,断续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回济打第二针新冠疫苗时,我去看一个故人的孩子,在她审慎的目光里,我同样看到了自己坚强的一面。还有很多心愿未达成,比如,我等待着小瘸傲然于鱼池的假山上,守着小木屋,宣誓主权,鱼儿们就是她的臣民。比如,我为自己修建的鱼池赋诗一首,发表到网上,晒晒自己,让孤身在外的女儿分享奋斗中的甘苦相宜。再比如,我努力过好余生,让故人地下有知,亲情尚在。我知道,离鱼池投入使用,距离还不小,对鱼池的防水和外部装修,仍将考验我。生活在继续,我们的鱼池工程也在继续。我都忘记几个朋友的聚会约定了,非常抱歉。
前天,妻子说,我得过去看看,心里不舒服。我没听懂,竟然开心地说,你快过来吧,鱼池快建好啦!心想,她一定还为工作烦恼呢。当时,雨越下越大,我打伞出门迎她时,她坐在车里一动不动。我拍拍车门,她扭过头来。隔着迷糊一片的车窗玻璃,我看到妻子秀目含泪,心中一惊,这是怎么了?到了屋里,妻子依旧默默不语,我明白一定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说,我去厨房做饭,你饿了吧?她才用细细的声音告诉我:“小瘸没了。”没了啥意思?跑到外面不回家?被人抢走领养了?我没有往更远的地方琢磨,随口说道:“没事儿,过几天就回来了,小瘸记路!”“不是,她死了!死在门口院子里了。”那个旧院子有花有藤有鱼缸,对着院子的那扇门是整块玻璃做的,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里的床,可以看到屋里的沙发,可以看到她的猫粮盘。妻子哭了,比我惹她生气时还要伤心。“她就死在玻璃门外边了,我上周刚给她买的新猫粮,最好的!”我的心凉凉的,眼看鱼池就建好了,只等着小瘸君临鱼池呀,怎么说走就走了?没有任何征兆。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狗,赶上疯狗病蔓延,不得已卖给镇上卖狗肉的了,那对着我的汪汪汪的叫声,撕裂了我的童年。而小瘸走得悄无声息。妻子自责,为了工作,为了工作,我罔顾了她的日夜陪伴。
晚饭后,妻子说,陪我出来走走吧。我们走在新修的大街上,玉兰花似的路灯簇簇盛开,街道的一边是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边是连绵山峦,隐隐约约。我对妻子说,现在仿佛到了人烟稀少的澳洲。妻子幽幽地哀叹:“今后再不养动物了,再不养了。心受不了。”
回济后的几天里,妻子望着埋葬小瘸的草丛,每每垂泪。我电话里劝她,慢慢淡化吧,会过去的。妻子吼道:你懂什么呀你!声音沙哑。是的,小木屋还在,鱼池也很快竣工了,而一个鲜活的生命却戛然而止。我想象着美好的画面:小瘸蹲卧鱼池边看鱼,双耳朝前支棱着,神情好奇而专注。锦鲤鱼不管不顾,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世间不能忽略的东西,靠发现去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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