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伯年《蒲团兀坐》(立轴 设色绢本)
“游”是《庄子》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仅篇名就有“逍遥游”“知北游”,而《逍遥游》为《庄子》开篇之作。因此,“游”字也是《庄子》理解和解释的焦点之一。但“游”究竟如何理解,至今没有共识。本文从文本本身出发,运用公认的古代知识,按照逻辑进行梳理,对“游”字涵义做一新证。祈盼方家不吝赐教。
“游”原为“遊”。查《汉语大词典》“游”有二十个含义之多。但根据辞书可知古代汉语“遊”的基本意义。一是《玉篇·辵部》曰:“遊,遨遊。”其义与今日“旅游”词义相近;二是《广雅·释诂四》曰:“遊,戏也。”即现代汉语游戏之意;三是《字汇·辵部》曰:“遊,友也,交遊也。”引申为游学;四是《广韵·尤韵》曰:“遊,浮也。”“游泳”一词由此引申而来。据此,笔者将《庄子》中出现“游”的全部相关文字录入,虽然字义略有交叉,可大致分类如下:
第一类“游走”“行走”之义共11处:1.“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养生主)2.“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人间世)3.“楚狂接舆游其门”。(人间世)4.“骈于辩者……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骈姆)5.“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骈姆)6.“含哺而熙,鼓腹而游”。(马蹄)7.“黄帝游乎赤水之北”。(天地)8.“子贡南游于楚”。(天地)9.“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知北游)10.“我且南游吴越之王”。(外物)11.“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让王)
第二类“交游”“游学”之义共12处:1.“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德充符)2.“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德充符)3.“孔子西游于卫。”“游居寝卧其下”。“取弟子游居寝卧其下”。(天运)4.“游居学者之所好也”。(刻意)5.“孔子游于匡”。(秋水)6.“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秋水)7.“辞其交游”。(山木)8.“庄周游乎雕陵之樊”。“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游于栗林而忘真”。(山木)9.“则阳游于楚”。(则阳)10.“吾子与祝肾游”。(达生)11.“老聃西游于秦”。(寓言)12.“孔子游乎缁惟之林”。(渔父)
第三类“游戏”之意共3处:1.“则博塞以游”。(骈姆)2.“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马蹄)3.“游之坛陆,浮之江湖”。(至乐)
除此之外,《庄子》中还有约37处出现的“游”字(比上述总和还多出三分之一),大都与“气”“心”字相关联:1.“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逍遥游)2.“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3.“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4.“而游乎尘垢之外”。(齐物论)5.“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人间世)6.“且夫乘物以游心”。(人间世)7.“而游心乎德之和”。(德充符)8.“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德充符)9.“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大宗师)10.“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大宗师)11.“孰能登天游雾”。(大宗师)12.“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13.“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大宗师)14.“天根游于殷阳”。“而游无何有之乡”。“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应帝王)15.“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16.“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应帝王)17“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在宥)18.“游者鞅掌,以观无妄”。(在宥)19.“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岛”。(在宥)20.“以游无端,出入无旁”。(在宥)21.“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天地)22.“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天地)23.“以游逍遥之虚”。“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天运)24.“游乎万物之所终始”。(达生)25.“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山木)26.“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人能虚己以游世”。(山木)27.“吾游于物之初”。(田子方)28.“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田子方)29.“甞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知北游)30.“不游乎大虚”。(知北游)31.“‘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知北游)32.“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徐无鬼)33.“游于天地”。(徐无鬼)34.“知游心于无穷”。(则阳)35.“请之天下游”。(则阳)36.“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外物)37.“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外物)
下面结合《庄子》中至人、真人、神人、圣人的描述,对这一类“游”字涵义做一论证。
1. 至人顾名思义,“至人”就是极致之人。庄子云: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
“热”意即“使之热”,以下“不能寒”“不能惊”义同。“冱”意为结冰。“破”意为毁坏、劈开。“飘风”意即旋风、暴风。“若然”即如此。“变于己”意为自己跟随变化。“端”意即端点、尖端。“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是至人的神功。这种神功与下文“游逍遥之虚”名异而实同。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天运)
“假道”“托宿”即为假借、寄托之意。“虚”同“墟”。“苟简”意即随意简略。“不贷”意即不损己以为物。“田”与“圃”互文,指至人养生之地。“出”意即付出、施与。此处关键在于“采真”之“真”含义。“真”字本有“精”义。《篇海类编·身体类·目部》曰:“真,精也。”《老子》二十一章云:“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精”在老、庄文本中主要意指精气。后来道教和中医直接使用“真气”一词。《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曰:“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与“真气”相关的还有“真元”一词,指肾下所藏之元气(见《景岳全书·十问》)。“真气”“真元”后来通指一种气,即元气。据此,把庄子这里的“采真”解释为“采集真气”,证据比较充足。尤其从《庄子》对于后来道教和中医的影响来说,把这里的“真”解释为“真气”或“真元”,可以说确定无疑。而《庄子》此处文字,亦为道教之灵枢。
由此可知,至人得道的“采真之游”,实质上就是修炼气的功法。庄子还有明确直接的论述: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汝!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郄,物奚自入焉!(达生)
关尹回答列子话的大意是:至人能做神奇之事,是因为至人能守护纯和之气,这不属于奇技淫巧和胆略之类事情。凡有貌象声色者皆为物。万物为何独立不同?是什么足以使物最先在人们眼前展现出来?是事物的外在形貌。如果某物(人)处在无声无息而停止于未始有物的状态,则会得到自然造化之深根而穷尽其妙本,他就不会被外物所控驭。至人将顺中以为常,深藏而不露形,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专一其性,保养其气,含养其德,与造化自然相通。这样的人,天性自然完备,精神充盈无隙,故世俗事物不能侵入他的内心!
关尹在这里解释至人得道的根本之处,是“纯气之守”。从“采真之游”到“纯气之守”,据此可以推断:至少《庄子》中所有与至人相关的“游”,都与修炼气的功法相关。因此,下面多处文字都说到“游”就并不为怪。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
“名尸”意即名誉之主。“府”指心灵。“任”意即任用。“朕”意为踪迹。“天”意即自然。“将”意即送。“胜”意即胜任。“游无朕”意即游于无踪迹之地。很显然,这种状况和境界,也是修炼气的功法所达到的境况。与此境况相通的是至人“翛然而往,侗然而来”,其实也就是“逍遥游”:
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庚桑楚)
“交”意为“邀”。“撄”意即扰乱。“怪”即怪异。“谋”即计谋、谋虑。至人从大地获得食物,从天上获得快乐,不为人际利害所干扰,不立怪异与普通人,不搞计谋,任事物自然之状。“翛然”为无踪迹之貌。“侗然”为无知之状。“卫生之经”意为防卫其生,为全生之道。除了“翛然而往,侗然而来”,至人“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也是与修炼气的功法所达到的神通。
2. 真人“真人”顾名思义是获得真道之人。后来道教中的神仙有些也被尊为“真人”。据《太平经》卷四十二“九天消先王灾法”载,真人位置在大神之下,仙人之上。道士张伯端被封为“紫阳真人”,丘处机被封为“长春演道主教真人”,庄子本人亦被唐玄宗封为“南华真人”。庄子说:“无所甚亲,无所甚踈,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徐无鬼)“踈”同“疏”,与“亲”对言。“抱德炀和”意为怀抱德性颐养中和。其实,“抱德炀和”就是修炼气的功法。当然,庄子的下面文字说得更加明确: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謩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大意是,真人不忤逆弱势的寡少,不以功成自雄,不谋事。像他们这样的人,赶不上时运也不悔恨,赶上了机遇也不自得。他们登临高危之处不颤栗害怕,没入水中而身体不湿,投身火海而不热。由此可知他们游仙于道。真人睡觉无梦无忧,食不甘味,呼吸吐纳之中内息深深。真人的气息运行在脚跟,而众人只能以喉咙呼吸。众人的气息曲直起伏不调,喉间吞吐气结碍不通。嗜欲之深者,其天机肤浅。真人生不知道喜悦,死不知道厌恶;对于生不欢迎,对于死不拒绝。轻灵飘逸而死而生。不谋所生,不议所死;受自然恩惠而生则喜,死亡又返回到未生之状,这即是不以心捐弃其道,不以人为扰乱自然。真人的心忘记物我,面容寂静、寂寥,额头现朴实纯厚之状。至精之动,若春气之生,秋气之*。喜怒与四时相通,无物不宜,随事合宜,而不知其穷极。真人不生差别心,视万物为一。能知一者,则知不一者亦一也。一则效法自然,不一则效法人为。自然与人为是分别、对抗的。天人不相胜,故旷然无不一。体会此中真趣,可谓真人。
其中神奇的是,真人也是“入水不濡,入火不热”,还能够“登假”而游仙。从“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可以看出,真人也无疑与修炼气的功法相关。
3. 神人《庄子》中所谓的“神人”与神仙一类义近,但不完全相同。庄子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榖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穅,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
“藐姑射”为寓言中山名,含邈远之意。“肌肤若冰雪”,即《诗经·硕人》的“肤如凝脂”。“淖约”形容少女美妙风姿。“四海”比喻尘世。“神凝”意为神情安静。“庛疠”意为病灾。“熟”意即丰年。“之人也”之“之”指得道者接与。“旁礴”意谓混同。“一”即无分别之状。人至此境,物我合一,是非两忘,无往而非逍遥。此为庄子“齐物”思想,亦为庄子之核心思想,即与万物等同为一。“世蕲乎乱”谓世间求之乎治。“弊弊”辛劳勤恳之状。“莫之伤”即莫能伤之。“大浸稽天”意即大水至天。“金石流土”意即金石化成土,即所谓“阳九流金”之灾。“不热”与上文“不溺”对文。“尘垢粃穅”意指污垢糟粕。“陶铸”意即陶冶、铸造。“事”即事务、事业。与上文“以天下为事”对文,意谓专注于外物。
尽管庄子的语言具有独特的风格,但仍然可以看出,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和接与这样的得道者,从形质上就与一般凡夫俗子不同。他们的形体、气质、精神皆非凡人所望其项背。帝尧见到藐姑射神人就自惭形秽:“窅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冥然忘记自己的天下。
很显然,上述引文中的关键词在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可见神人也是在修炼气的功法。其中“吸风饮露”就是呼吸吐纳的同义语。而“乘云气,御飞龙”之“游”,也证实了上文关于“游”与修炼气的功法相关的论断。
4. 圣人《庄子》中出现了很多不同种类的“圣人”。由于《庄子》文本的复杂性,难以对所有这些“圣人”进行甄别归类。但大致可知《庄子》中的“圣人”不同于儒家的圣人。儒家圣贤经常被庄子视为俗众:
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徐无鬼)
此段文字属寓言。“大隗”为神名或山名。“具茨”为山名。“为天下”意即治理天下。“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大意为,亦若此野游而已,各自若则无事,无事乃可以治理天下。“六合”意指天地四方。“瞀”为目眩之病。“乘日之车”意为“以日为车”。日出而游,日入而息。“外”与上文“内”对言。可见黄帝这样的圣人,在得道小童面前显得十分无知可笑。
那么,什么是庄子所谓的圣人?庄子说:“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齐物论)“天钧”意为天然均衡。“两行”即并行,意为不介入是非,自然无心。《老子》五章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喜怒哀乐通四时,而不通物。四时运行,而万物自通。儒家圣贤皆舍己效人,徇物伤我,与真性无关,庄子自然非之。庄子所谓的“圣人”与修炼气的功法是否相关?庄子说:
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齐物论)
“违害”意为逃避灾害。“不缘道”意为不以攀缘之心行乎至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意为无论“无谓”与“有谓”,皆不着于心,一切都忘,而游乎大道。“尘垢”喻尘俗界。“役役”即辛劳状。“愚芚”意为混沌不知。“参”意为参和。“万岁”指古今世界无数变异而言。“纯”意即纯粹不杂。从这些解释可见,“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就无法与修炼气的功法所达到的境界分开。修炼气的功法会贯通宇宙之气,而“参万岁”“旁日月,挟宇宙”正是这种贯通的夸张描述。并且,圣人也“游乎尘垢之外”。“游”既然已经被论证了与修炼气的功法相关,这里更是又一佐证。
以上分别论证了《庄子》中至人、真人、神人、圣人之“游”即是一种行气的高妙境界,以及他们与修炼气的功法的密切关系。而从根本上来说,对于《庄子》中的至人、真人、神人、圣人,是难以做出清晰的区别的。庄子也常常对他们统而述之: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
“待”意即依赖、凭借,为逍遥游最为重要概念之一。庄子认为,列子虽能乘风而行,然还需凭借风力。而人生最高境界为“无待”,即无所依赖。“正”意即纯正。“六气”说法不一。成玄英疏:“杜预云:‘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也。’又支道林云:‘六气,天地四时也。’”郭庆藩《集释》:“《洪范》:‘雨旸燠寒风时’,为六气也。”诸说皆可参照。“辩”同“变”,与上文“正”相对。“恶乎待”意即何所依赖。“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比喻“无待”状况。至人、神人、圣人皆为无待而游无穷者。“无己”“无功”“无名”可以理解为互文,即至人、神人、圣人其行为和结果皆无己、无功、无名。此处关键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表明至人、神人、圣人皆有行气吐纳之法,“游”则是这一功法的本质特征。
除了至人、真人、神人和圣人之外,庄子还描写了其他人物的“游”。以下再举二例:
出入六合,游乎九州岛,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向。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向,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覩有者,昔之君子;覩无者,天地之友。(在宥)
“六合”指天地四方。“大人”指得道者(成玄英疏指圣人)。“向”同“响”。“怀”即怀有。得道者心随物感,感又称机,尽物怀抱。“为天下配”意即与天下合。“无向”即无方向,与下文“无方”互文。“挈汝适复之挠挠”意为,断绝你往复纷乱之状。“无端”即无边际。“无旁”同“无方”。“无始”即没有开始。与日俱新,故无始。“颂论”意即相貌。“大同”意为与大道同一。“无己”意谓忘己。“恶乎得有有”意为如何得万物。“君子”意指三代圣贤。“覩无”意即无为。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友天地,固无为。这里的“大人”,“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无躯,合乎大同”的“无端”之“游”,同于上文所论之修炼气的功法,或曰行气导引之术。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岀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
此段寓言,山水及人物之名皆有含义,“天根”义谓“天之根”,“殷阳”与“阴阳”音同,“蓼”与“了”音同。“无名人”亦属此类。天根问无名人如何治理国家。无名人说他鄙陋,很不愉快。他自己与自然为友(“人”犹“偶”),厌烦了,就去“乘莽眇之鸟,以岀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并教导天根“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所谓“乘莽眇之鸟”,王先谦《庄子集解》云:“谓清虚之气若鸟然。”与“合气于漠”义同,皆与修炼气的功法相关。可见“游心于淡”就是“合气于漠”。
当然,庄子本人与修炼气的功法之间不可能没有关系。《天下》说及庄子:
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终始者为友。
所谓“外死生终始者”,即《庄子》中之得道者,无疑也都是气的功法修炼者。庄子不仅与他们为友,还与造物者“游”!
从上述文字不难看到,笔者关于《庄子》中“游”与行气境界之关系的论述,应该是《庄子》研究中的一个颠覆性的论断。其中的内在逻辑和确凿论据,都能够坚实地支持这个论点。
《庄子》中关于气的思想被研究者长期忽略,是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正因为如此,《庄子》研究出现很多“失语症”。以“游”的解释来说,很多学者以“自由”一词来阐释其意涵和思想,不仅没有汉语文献学根据,而且,现代汉语“自由”一词译自英文“freedom”,含有浓厚的近代启蒙思想观念,本质上与庄子“游”的概念和思想相距甚远。更为突出的问题是,很多学者对于庄子笔下的至人、真人、神人和圣人难以理解,觉得匪夷所思。因此很多解释常常牵强附会,要不就是渺无边际、言不及义。更有甚者,以至人、真人、神人、圣人,来喻谈今人的“心灵自由”或“精神解放”,实在是臆测妄想,不啻是对庄子的意淫。
其实,文本的理解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转换或一种以己度人的想象的投射。狄尔泰提出“体验”概念,伽达默尔解释学试图从历史文献、作品本身,复原它们所表征的原初生活世界,并如同原作者或历史的当事人自己一样来理解他们。庄子的思想来自于对鲜活现实生活的反思,也旨在回答现实中最重大、尖锐的问题。倘若我们设身处地回溯庄子所属时代进行同情的理解,就不难发现庄子讨论的问题,与我们日常经验有一种内在的相通。在当下中国,无论是高官巨贾,还是贫民百姓,压在身上的“两座大山”仍然是医疗和养老。医院永远是人满为患。设想一下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医学水平和手段可想而知。疾病和保健其实是一个关乎从国王到贩夫走卒生命攸关的重大问题。庄子深入思考反复讨论的这些修炼气的功法和行气导引之术,目的是健身强体、延年益寿,是对关乎每个社会成员的民生大计作出的回应。此外,从全部《庄子》甚至看出,行气导引的功法也是达到人生“至乐”的有效手段,实质上这也是庄子哲学的最高指向。
无视《庄子》关于气的理论,或者把它简单归类于道教范畴,不仅不能深刻理解《庄子》,甚至也可以说不能深刻完整地把握古代中国的学术思想。纵观整个中国古代学术,不难发现气的思想贯穿于整个中国古代哲学、宗教、科学和艺术之中。就哲学来说,从《易传》和两汉经学到宋明理学,作为本体的道和气不可分割。至于中国医学,至少从《黄帝内经》到今日的中医,所有理论和实践都离不开阴阳虚实经络藏象之说。而气更是中国古代艺术之本。“文以气为主”(曹丕)是文学创作的宗旨。绘画、书法等造型艺术的最高表达是“气韵生动”(谢赫)。此外,练气实则为中华武术的功夫之本。
《庄子》关于“气”以及行气导引之术,还有很多思想和材料。限于篇幅,此处就不论了。
(本文所有《庄子》引文出自章启群:《庄子新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
来源:微信公众号“中华读书报”
作者:章启群
编辑:邓汝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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