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子邮箱,数十封邮件未读。这大概是我们在今天比较普遍的状态了。
但是,我们可能不会为此焦虑——除非有“全部已读”的强迫症——毕竟知道没有人会没事写邮件,不用担心错过重要信息。堆积在那里的未读邮件,除了营销广告、验证码、垃圾邮件就是账单。当然,或许还有订阅邮件、某个绑定网站自动发来的电子生日贺卡。
电子邮件,E-mail,伊妹儿,这个互联网早期的产品,正在渐渐被忘记。
唯有投简历、投稿,才可能坐下来写一封电子邮件。甚至连投简历、投稿也普遍改为在网上系统上传或微信发送。反正,没有特定的目的或需求,不会打开电子邮箱。
撰文丨罗东
手机与电子邮件
在移动互联网兴起前,手机通过短信影响人际关系。图为电视剧《手机》(2010)剧照。
以手机批判研究著称的、有畅销书写作经历的社会学家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7年前也就是2015年写了一本叫Reclaiming Conversation的书“控诉”手机,因为她基于多年的访谈和观察发现,这个迄今为止在本世纪最成功的大众电子设备似乎已经造成某种人文主义灾难。2017年,国内引进翻译了这本书,中译本为《重拾交谈》。在书中,特克尔用人们不停看手机的细节揭示互动形式和内容是如何被“时刻在线”改造的。每个持有智能手机的人对她描述的场景都不会陌生,除非某个人与众不同,买来手机只接打电话,延续的是初代电话使用传统。何况那也不可能。即便是使用座机或“老人机”的老人,也会在家中无数次碰见晚辈们低头刷手机,看到他们死盯屏幕,用手指不断戳着上面的视频、图片。而这也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状态,整个人仿佛中了邪,被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牵引着,害怕错过什么消息,不得不“时刻在线”。
《完美陌生人》(Perfetti sconosciuti,2016)剧照。
特克尔认为,这种随时都必须在线的状态残忍地破坏了有情绪、有感受的面对面私人交谈,削弱了人的共情力,降低了人作出情感承诺的能力,接着,我们的情绪反应变得迟缓,困于孤独。特克尔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判断和提醒。然而,为了完美地完成这个论证,特克尔也多次提到电子邮件,在她看来,这与其他刷手机行为并无什么不同,譬如查看和回复社交网络上的评论、留言、私信,刷看短视频和照片。
《重拾交谈》[美]雪莉·特克尔 著,王晋、边若溪、赵岭 等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8月。
或许,特克尔认为电子邮件与它们相比是有一些不同的,只不过终究还是在压缩真实的私人交谈,虽然有不同,却没有区分的意义。她写“控诉”手机的排比句,经常把电子邮件作为“一样有错的”例子,与社交媒体、视频应用等并列讨论。
比如:
“每当我听到家人说他们会以邮件的形式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我听到的是人们对分神、舒适和效率的渴望。”
“我们都承认,自己宁愿发条信息或发封邮件,也不愿意见一面或是打个电话。”
而前些年,国内中译本在向读者推广这本书时,在社交网站的条目下也写“你是否常常在逃避尴尬时,宁愿发条消息写封邮件也不愿打个电话”。十分遗憾,能与这句话产生共鸣的人可能屈指可数。若是在上世纪90年代,电子邮件刚兴起,率先加入“上网冲浪”潮流的年轻人有可能选择写封邮件,再晚一些,在本世纪初也还有可能。再晚一些,可能性微乎其微了。当然,“写封邮件也不愿打个电话”原本就是特克尔的本意。因为她敏锐地观察到,在人际关系中总有一些事难以开口,或不忍开口:选择见面会看到对方迟疑、愤怒或难受的表情;选择打电话吧,虽然避免了“面面相觑”的尴尬,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听到呼吸声、哭泣声、痛骂声;而写电子邮件能避开这些问题。何乐而不为呢?加之,电子邮件的内容在发出前可编辑、调整,我们能反复斟酌,再遣词造句。
当时,特克尔的《重拾交谈》英文原著面世,《纽约书评》杂志刊登了书评人雅各布·威斯伯格(Jacob Weisberg)的书评。整篇文章的主体是沿着特克尔的思考路径,对电子产品对私人交谈的伤害继续作了许多有意义的探讨。而这篇书评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提到了一句且只有一句关于电子邮件的。这处说的是,从前电子邮件是让人向往的、有诱人能力的网络技术产品,可是时过境迁,如今的年轻人对电子邮件其实没有多少兴趣了。威斯伯格作为这篇书评的作者未必意识到,在电子邮件这个细节上,他的判断与特克尔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本人注意到的不同,只是不完全赞同特克尔走出“时刻在线”困境的解决之道。
毕竟,谁会在探讨人类与设备、人与机器、交谈与手机等宏大议题的时候,有闲心去关注电子邮件是不是一个合乎时宜的例子呢?
理性的与“有套路的”
《断线》(Disconnect,2012)剧照。
在人机关系和手机批判研究领域,特克尔是跨世纪式人物,其影响是少有人能比的。其他研究者在列举例子的过程中,实际上也一样,在某个排比句中添上电子邮件——当然,另有一些书如托马斯·斯特里特(Thomas Streeter)的《网络效应》(The Net Effect,中译本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主要考察或回顾的是互联网上公共的而非私人互动,并不太可能提及电子邮件。确实,添加例子有助于在叙事上增强句子的力量,使得人感受到手机和移动互联网无处不在的破坏性影响。而特克尔之所以在多个地方把电子邮件作为一个例子,或者说反思的对象,还是因为电子邮件可以服务她的整个论述。写电子邮件是追求效率的、理性的,却非完整的互动形式。就像她说的,每个互联网使用者在不同的网络空间呈现“最完美的我”,对个人形象加以整饰,这尤其体现在社交媒体的个人主页。而经过编辑、调整的电子邮件内容,也能实现同样的效果。
甚者,被称为网络心理学奠基人的约翰·R.苏勒尔(John R. Suler)在《赛博人》这本书中,直接把电子邮件描述成了一种形象整饰的舞台。比如,他说,“在一系列电子邮件交流过程中,问候语的反复调整暴露出人的小伎俩,有时让人觉得很好玩,有时还有竞争力”,而这里说的竞争力具体是指在称呼和问候语上如何表现得更礼貌、更友好、更热情或更情绪化。
《赛博人》[美]约翰·苏勒尔 著,刘淑华、张海会 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7月。
苏勒尔把一封写给“帕特”(Pat,化名)的电子邮件当作例子,写了几种问候语,有的是工整而传统的“亲爱的帕特”,有的是随意的“你好,帕特”,有的是表示欢喜的、高度情感投入的“帕特!!”——此外还有更多的形式。问候语固然由于双方关系、写信语境等方面的差异,而存在一些差异,可有意思的是,绝大多数都会产生“我很尊重你”或“我很关心你”的神奇效果。电子邮件是邮件这种古老传递形式的互联网产物。而邮件存续了数千年,在不同文明中都有比较充分的发展,从称呼、第一句问候语到段落,再到祝福语和落款等元素,都具备了某种标准。因此之故,也可以说,电子邮件有形成“套路”的基础。
倒不是说,既然电子邮件有了标准化模版,写对格式就必然合乎收件人的“期待”,有时候,还需要发件人在模版的基础上调整某个内容的细节。苏勒尔提到电子邮件标题栏的“re”,也就是“回复”,而连这也有发挥空间。“回复”是回复一封邮件的前缀词,只要点击“回复”选项,它都会随着系统自动出现在标题里。是保留还是删除这个词,在他的解读中有不同的含义。保留可能只意味着一种礼节性往来,“我”收到了“你”发来的邮件,现在回复“你”,至于有没有下文是未定的。相反,删去“回复”,另起一个标题则表示愿意继续交谈,接着上一封邮件的内容,开启下一封的主题。一来一往,相互之间的邮件多了,每个标题就像一本书的章节。
不得不说,没有哪个互联网文本能比电子邮件“更有套路”了。难怪苏勒尔能把电子邮件形容为互联网的文本竞技之巅。按照他的说法,在激烈的讨论中,没有人说“你好”,而这件事不管是在现实生活还是网上都是如此。唯有电子邮件是例外。
总之,电子邮件被描写成一种比较理性的东西,有设计、有规划。人们写封邮件必然有个某种有效率的目标。为此,发件人调整语句,添加问候语、谦辞、敬词,加标题、落款,对内容分段,有时还辅以表情符号,甚至加上图片和音乐等多媒体,省去那些有意外的、不确定的、有停顿或迟疑的情感部分。
也因为电子邮件有此特征,它成为一种劳动工具。在商业合作、产品推广和工作协调等工作领域,随处可见电子邮件的影子,而这些领域都需要人在特定时间,使用专有的格式、术语去写邮件,传递资料。作为劳动工具的电子邮件,可能是最“整齐划一”的了。这种特征,倒不是指我们打开电子邮箱,在“收件箱”看到满屏的邮件工整有序,而是为了工作而群发的邮件,在内容上是统一的。哪怕不是群发,其内容也是标准化的书写产物。苏勒尔的《赛博人》引用皮尤研究中心在2013年的结论,电子邮件是劳动大军主要的通信工具。近十年过去了,如果站在2022年来看电子邮件,它可能已经被劳动大军弃用得差不多了。这是因为随着整个社会对效率的追求,时间节奏的定义被改变,它不再是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地走,而可能是每分钟甚至半分钟地走,即时通信(比如我们随时都在查看的微信)正在替换电子邮件,在某些领域已经被替换,而有的领域如应聘、投稿、接收网站验证码等,还有电子邮件的一些位置。
找回“感性”
一个有效率的工具,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被更有效率的工具接替。
这个演变的速度快到让人无法回忆起来究竟起于何时。大概也没有人能回答,每个人的时间也未必相同,而在研究者那里,电子邮件只是“社交媒体、视频应用、电子邮件等”这一表述中的某个例子。
我的个人经历是,在2016年刚毕业工作时,同事之间写稿子、转发稿子、报选题、转发书讯,基本上还在用电子邮件,而半年后开始完全转向微信。这几年,电子邮件在工作方面只限于接收出版社、图书公司发来的新书讯,不过其实,用电子邮件发布书讯的图书编辑没有多少了。十几年前的景象与这大为不同。那个时候,图书出版行业最时髦的营销工具是电子邮件,而不是其他。
2022年的一期《出版发行研究》杂志。
比如,2003年《出版发行研究》杂志第7期刊登《图书E-mail营销期待激情飞扬》,2004年《图书情报知识》杂志第6期刊登《书业企业E-mail营销初探》,两篇文章都有学科和学术杂志的专业化进程刚起步不久的早期痕迹,而其选题,也都是电子邮件进入图书出版行业之初的写照。可惜,未曾经历那个年代,并未见证过人们在当年对这件事的热情和展望。现在,偶尔收到电子邮件书讯,遇上感兴趣的选题,会挑个时间回邮联系,尴尬的是大多数的“回复”发出去后不再有消息,直到下次同一个邮箱地址发来另一封全新的,与上次没有关系的邮件。还有的时候,收到一封群发的电子邮件,写了回邮后,一两分钟后微信忽然弹出对话框,“哈哈哈哈,收到了你的邮件回复”,这时会反应过来,不是每封电子邮件都是需要或是希望被回复的。毕竟,像微信这样的即时通讯才是当下这个年代最受欢迎的工具。
“每当我听到家人说他们会以邮件的形式说出自己的不同意见,我听到的是人们对分神、舒适和效率的渴望。”在开篇引用的特克尔这句话前,还有半句话是“每当我听到相爱之人说他们宁愿通过手机短信‘聊天’”,其手机短信主要由即时通讯工具发送,包括“Whatapps”“MessageMe”等手机应用。某种情况下,社交媒体的私信也有即时通讯的效果,因为有时,它也能让发送人和接收人“时刻在线”。而电子邮件并不具备这个能力,这是它最终会被替代、被冷漠的根本性原因。电子邮件与手机上的其他工具被相提并论,不过是因为它也被认为是一种技术理性产品。写电子邮件,有设计,有规划,有修改,有调整;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进行私人交谈,有情感的投入,有停顿,有迟疑,有声调和表情的变化。
实际上,在早些年,电子邮件不是“理性”的,是“感性”的。人们对它甚至有一些浪漫色彩的艺术性想象。
电影版《第一次的亲密接触》(2000)剧照。
1998年,蔡智恒创作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在其构想情节里,主人公痞子蔡在失落之际,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生轻舞飞扬的注意。她写电子邮件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两人开始交流。而当痞子蔡憧憬着未来时,却收到了轻舞飞扬最后的电子邮件。
也是在这一年,由汤姆·汉克斯、梅格·瑞安主演的电影《电子情书》(You've Got Mail)上映。片子开场的“You've Got Mail”画面和声音设计,表现了初代网民对被关注、被倾听的欢喜。女主在街边经营着小书店,而男主经营的是一家大型书店,有实力经常搞低折扣。两人在现实生活中互相竞争,互为敌人,而在网上,两人却是互不知彼此身份的笔友,互写电子邮件。最终,是电子邮件让他们决定改变偏见,去接近,去交谈,去理解彼此的为人和处境。在这个故事里,电子邮件不是阻碍,而是拯救了面对面交谈,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两个交谈参与者都比此前更有共情力。这样的故事情节在真实世界也能发生,因为影响交谈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如何交谈”,而是“是否交谈”。
《电子情书》(You've Got Mail,1998)剧照。
当然,有个情况是,在当时电子邮件是互联网为数不多的通信工具之一。与其说它是电子邮件,不如说是某种“@”通讯。写邮件的双方不是相识的人,由此陌生的、匿名的身份便使邮件罩上了一层浪漫、神秘而不确定的面纱。许多早期互联网的产品最早都可以追随到军事用途,当它们进入生活和工作领域,其特征除了被前面提的托马斯·斯特里特说的浪漫主义、资本主义塑造,也由互联网的参与者、使用者改变。电子邮件和“@”符号身上的感性部分和浪漫色彩已经成为历史,成为一种技术理性产品,而这本来不是它最初的全部面貌。
《注意力分散时代》,[澳]罗伯特·哈桑 著,张宁 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2月。
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彻底否定手机这个设备和移动互联网这一技术。有一位传播学家叫罗伯特·哈桑(Robert Hassan,其《注意力分散时代》有复旦大学2020年中文版)设想过逃离手机和互联网,可想而知,失败了。他担心的主要是“时刻在线”限制了人长阅读和深入思考的能力。这些担忧,几乎是每个对手机或互联网有所怀疑的人都表达过的。而放眼望去,在整个互联网,还保留有长度写作、阅读和思考的通讯工具,好像只有电子邮件。在那里,不受运营商甲限制运营商乙的影响,打开电子邮箱可向任何后缀的电子邮箱写邮件,唯一糟糕的是,可能被系统判为“垃圾邮件”。
如果在某天,找个时间段,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机——用电脑的体验更佳——打开电子邮箱,构思一番,写几段话发给你想念的朋友,回忆一些事,聊点苦恼的或开心的,点击“发送”选项的感受必然不会差。
比《电子情书》更早的同类型电影《街角的商店》(The Shop Around the Corner,1940),讲的也是邮件拯救交谈的故事。两个人在现实工作中斗法,在书信里却是互为知己的笔友,到头来,也是书信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只不过两个人是写传统纸信,不是写电子邮件。
作者|罗东
编辑|西西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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