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上和北祁的青鸾公主——也就是在下的未婚夫私奔了。
知道这事的时候,我正左手搂着清辉阁的小郎官,右手摇着折扇。侍女黄豆跑进来急道:“公主,太后正急得要撞柱子呢。”
我翻了个白眼道:“我那老娘我最清楚,死不了。”
“不是……不是死不死的问题。”黄豆挠着头道,“太后娘娘在宫里边哭边喊您的芳名楚豆豆……”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小郎官身上跳起来,咬牙切齿道:“快,送本宫回去!”
没错,楚豆豆这么个破名字,就是北祁青鸾公主的芳名。
据说我那老娘生我的那天早上,突然发现自己左眉和右眉上边长了两颗小痘痘。
托这两颗痘痘的福,我便被叫做楚豆豆了。
在我懂事后,我本来打算大闹一场换个名儿。直到我知道了我的皇兄的名字,也就是和我的未婚夫私奔的那位。
他叫楚富贵。
连平头百姓家的狗都未必看得上的名字。
马倒是跑得很快,路过东街的时候看见谁家宅院正着了火,京都府尹火急火燎叫人来救火
一阵快马加鞭,总算是回到了宫里。那东来宫里一片狼藉,我的老娘正抱着柱子不肯松手。
“豆豆,你那好哥哥跑路了……”
“你再骂。”我恶狠狠地一龇牙,“女儿是楚青鸾。”
“好的,豆豆;知道了,豆豆。”我的老娘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可得把你哥哥找回来啊。”
我给黄豆使了个眼色,黄豆很识趣地把周围跪着的宫人都赶走了。
我就地坐下,道:“我的好驸马也跟着跑了?”
“跑了。”老娘一努嘴,“还把你的公主府给抢了。”
不愧是我的好哥哥。
“抢完还给烧了。”
真狠啊。
【2】
我哥有龙阳之好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富贵十二岁那年,我八岁,温采十二岁,同我哥一样大。
温采长得真像戏本里的温润公子,哪家的小姐千金乃至皇女公主都对他欢喜得很。
他同我,我哥富贵,一道长大,跟着同一个太傅念书。
我哥偷偷对我道:“豆豆,吾好像,有点……”
他望着远处练剑的温采,白皙的侧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红晕。
“算了……你还小,不能同你说这些……”
我想,就这就这?大皇姐屋里的戏本子我早就看了个遍,就这点小心思,我哪儿会不懂。
“我知道了。”我抬头望着我的好哥哥富贵,“你馋他身子。”
“你!”富贵又气又恼,半晌才道,“你说的太对了。”
“我帮你。”我对他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你替我弄十根宫外的糖葫芦串来,双倍糖衣加芝麻和花生碎的那种。”
“你靠谱么?”
“皇兄放心。”我拍了拍胸脯,“他露头就得死。”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计划。
温采的爹正是教我们的温太傅。我偷了温太傅的一只玉扳指,趁着中午温采在树下打瞌睡,放到了他的口袋里。
结果东窗事发,温太傅气得扒下温采的裤子,打了他二十板子。
我拉着富贵在旁边观礼,我说:“这屁股,又白又翘。”
富贵都快哭了,涨红了脸。
我心想不对啊,我哥不是馋他身子么,这会温采被扒了裤子,怎么反而急的快哭了。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哥便把我房里藏了十根豪华糖葫芦的事情告诉了我的老娘。
于是,我的老娘也抄起家伙,赏了我二十大板。
结果,我被人抬到太医院里,撅着腚趴在床上。我临床的病友不是别人,正是委委屈屈的温采。
“是你害得我?”
我想,我要是承认,温采恨屋及乌,把我哥给恨上了怎么办。
我要是不承认,那天看着他被打的除了我就是我哥,他要是觉得是我哥陷害得他,不就越描越黑了么。
啊这……
“我知道了,你不用替你哥隐瞒了。”温采说罢,拄着拐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完了,富贵哥,豆豆对不起你。
【3】
“到底怎么回事?”我哭丧着脸问我的老娘梅雯画。
“富贵儿早上同我说,他要去公主府看你。”老娘哭得更大声了,“哪知道他是去私会你的驸马爷,两人私奔了!”
“要命了,要命了,你哥不是皇帝,那我还怎么当太后啊!”老娘一拍大腿,哭嚎道,“我的权啊!”
我哭得比我的老娘更大声:“我的钱啊!”
“我的权啊!”
“我的钱啊!”
娘俩此起彼伏的哭声回荡在整个王宫里。
当天下午,已经出嫁了的大皇姐,北祁的清灵长公主也入了宫。
清灵长公主不是我那老娘生的,是前任皇后的女儿。前皇后是个敦厚亲和的,只可惜去的早。
要不也不能让梅雯画做太后啊。
先皇,也就是我那不中用的爹,倒是个好皇帝,不中用这话,主要是指他的身子。
四十岁之前他是个明君,当然,四十岁之后他也想做个明君,可他的身子太差,多说几句话便会咳血,实在无力朝政。
我爹唯一的儿子,就是富贵。
我是他最小的公主,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孩子。
所幸我爹虽然没法打理朝政,他手下的一帮老头们却很能干,把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是社稷之幸了。
我的大皇姐看着坐在地上哭嚎的我,还有抱着柱子扯着嗓子吼的梅雯画,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皇上这般荒唐之举,本宫已经知道了。”清灵道,“豆……青鸾,咱俩一道去找。”
我擦擦眼泪,乖顺道:“都听大皇姐的。”
“这事情朝野上下大概都知道了。”清灵扶着额头,“张丞相气得连撞了三根柱子。”
“芜湖,牛逼。”
张丞相是文臣不假,从小也是个练家子的,他的铁头功能让王将军都甘拜下风。
“叫姓张的老头打理朝政。”我正色道,“咱俩去找富贵。”
【4】
温采气得半个月没理富贵。
富贵整日叹气,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我捂着耳朵道:“哥,别念了,我帮……”
话还没说完,富贵狠狠朝我头上打了个暴栗:“还不是你这小王八蛋。”
“我想法子叫你俩破镜重圆。”
“圆个屁。”富贵道。
“你最后信我一次。”我举起手发誓,“一定行。”
富贵最后还是相信了他的好妹妹。
于是,我屁颠屁颠地去找温采。
而刚刚走出书院的温采,正被一群温软小姐们团团围住。我一看,心道,这还了得,抢我哥的男人。
于是,我挤进人堆里,想拉住温采的袖子把他拉走,救他于水火。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身高,我抓住的那块布料不是袖子,是裤子。
我用力一扯,下一秒,温采的红色大裤衩子便出现在众小姐的面前。
哦,温采今年十二,正是本命年。
我看着众小姐迅速散去,如退潮时的潮水。我松开手,温采的裤子彻底落到地上。
挠挠头,我说:“那个……我说这是意外,你信吗?”
温采又气又急,白净的脸上满是郝红。
“那什么……”我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裤子不错,挺喜庆的。”
“啊不是……我是说,你的裤子很棒,我喜欢。”
“不是不是……我哥喜欢。”我想了想道,“对对对,我哥喜欢你的裤子。”
他羞赧着提起裤子,道:“公主,您和七皇子到底意欲何为。”
“我……我……”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我和我哥,想同你交个朋友。”
大皇姐的戏本子里说了,那些个情情爱爱的,都是从朋友开始的。我哥富贵想同温采发生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应该也是如此。
温采转过身去,想了很久。
我边上的那棵桃花树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便零零散散飘落下来。
拾起地上一捧花瓣,我走到温采身后,我说:“你同我们交朋友,我送你个好康的。”
于是,他转过身来,道:“是什么好……”
我将手里的花瓣向上一抛。
透过花瓣雨的间隙里看到的温采,是人间绝色。
【5】
我同大皇姐离开了王宫,两个公主坐在烧毁了的公主府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张地图。
“陛下和驸马爷先是抢了你的公主府。”清灵道,“然后放了把火,两个人就从此消失了。”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笑。”我道,“你都没停下来过。”
“我是专业的公主……不论多好笑……”
“我这公主府在东街,我哥懒得很,必然会选择最近的东城门,要不就是稍近一些的北城门。”我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叫京都府尹调集人马,去东门和北门找。”
大皇姐抬头看了我一眼,别有深意。
“嗯,再分少部分人手往西门和南门也查探一番。”大皇姐道,“指不定这俩臭小子往那儿去了。”
“也对。”我赞同道,“那我这就去找京都府尹。”
她拉住我的袖子道:“慢着。还有别的事要找你。”
“?”
“先帝就一个儿子。”大皇姐道,“他跑路了,这段时间朝堂的事怎么办?”
“不是还有那帮老古董在么。”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先找人,找不着了再想法子。”
“豆豆,这话皇姐只同你说。”她正色道,“先帝那会你是知道的,咱们的叔叔伯伯们可一个都没能留下来,更毋提他们的子嗣血脉了。”
“倘若富贵找不回来,势必要立皇太女。咱们总共就九个兄弟姐妹,除了富贵之外的八个公主里,到现在就剩了六个,老二老三都到自己的封地去了,小六和小八都不堪重用。”
“皇姐没那个心思,最后这事情还是落到你头上。”
“你若有空,好好想想吧。”大皇姐留下一句话,轻飘飘地离开了。
【6】
我趴在墙上,头上顶着我哥富贵的翘臀。
“哥,你行不行啊!”
“快了快了,马上就爬上去了。”富贵道,“温采,拉我一把。”
“你快爬啊!我顶不住了。”我在下面叫道,“给爷爬!”
说罢,我在富贵的嫩臀上狠狠掐了一把,他吃痛一用力,拉着温采的手便爬上了城墙。
接着,温采和富贵一人一只手把我拉了上去。
那年我才九岁,我哥和温采都十三岁。
自从我让两人破镜重圆后,我们仨便形影不离,常常是我哥拉着我的右手,温采拉着我的左手。
冬天的时候我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腰都看不出,他们俩就拉着我在书院里走。
远远地,温夫子看到我们仨,骂道:“温采,七皇子,你们俩别拎着个绿色热水瓶乱逛!”
当然,玩归玩,闹归闹,我哥和温采的关系确实好。
连带着我和温采的关系也好了起来,只要我不提他的大红裤衩子。
这次爬墙的主要原因在我。今儿是我的生日,可我的老娘梅雯花只是个小小的梅贵人,没有闲钱给办生辰宴。
内务府的人只当我这个九公主不存在。
还是富贵和温采有良心,记得我的生日。可问题来了,他们俩也是穷光蛋,区别在于他们是小穷光蛋,我是大穷光蛋。
他们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见我爹。
听说我出生的那天,皇帝正病着。当然,这话是宫人说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只有天晓得。
总之皇帝连我出生的时候都没来看过,要不我也不能叫楚豆豆。
不过同病相怜的还有我哥富贵。他出生的前几天,皇帝上朝时咳血昏厥,太医守了十四天才好起来。
否则,也不能任由我娘给他取名富贵。
但我哥毕竟是唯一的儿子,宫宴的时候他可以被允许带过去,我只能留着房间里喝稀饭。
九年来我从没见过我爹,我想叫他们带我去见见他。
看看他是个什么模样。
两人带着我翻过了好几道宫墙,终于到了皇帝休养的修竹殿。
我握着他们俩的手,手心都有点出汗。我就要见到我爹了,听说他一直病着,即使我一次也没见过他,此刻还是有些担心。
可是站在宫墙上,远远地,我望见一身朱红色裙衫的五公主在院子里放风筝,红色很衬她,衬得她娇滴滴的,比边上开着的芍药花还要娇美几分。
一个穿着黑色玄衣的人背对着我。富贵指了指他道:“这就是咱父皇。”
下一刻,五公主扑进了皇帝的怀里,咯咯咯地笑着。
我看得有些难过。我说:“哥,温采,我们回去吧。”
温采握着我的左手,富贵拉着我的右手,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仿佛在合谋些什么,他们相视着点头。
富贵道:“豆豆,咱们也去放风筝。”
于是,他们带着我溜进了书院里温夫子的房间,一根铁丝撬开房间里锁着的柜子,拿出一个别的公主被没收的风筝。
月光下,我哥驮着我,温采在后面扶着我,我的手里拿着风筝线。
富贵跑了起来,在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上飞奔起来。
红色的燕子风筝飞了起来,我抬着头望着风筝。
风筝飞得很高,很远,像是要脱离风筝线,回到属于它的天空。
咯咯咯,我也笑起来。
身下的富贵跑得再气喘吁吁也没有停下来,温采的手腕再酸涩也没有移开。
风筝线有些锐利,割破了我的手指,可是再疼也没有松开。
在富贵和温采鼓风机一样的喘气声,和身后宫人嬷嬷们的叫喊中,我说:
“我们仨要一直在一起。”
【7】
一见我来,京都府尹巴不得倒立着来见我。
“青鸾殿下明察,您那公主府的火实在太大。”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烧成了这个模样,也是实在没法子……”
娘的,怎么每个人都要提这茬,哪壶不开提哪壶。
“无妨,一座府邸而已。”我面上风轻云淡,“本宫今日来,自然是有求于府尹。”
“皇上出逃的事情,府尹应当听说过了。本宫细细想了一番,觉得皇上还是最有可能往东门和北门方向离开。”
“下官明白,这就派人去追。”
“还有——”我蹲下身,修长而冰凉的护甲抵在府尹的下颚,“你是谁的人,记记清楚。若我那皇姐来问,你可知道怎么回答?”
“这……这都是下官自作主张,并非青鸾公主原意。”
老狐狸还是懂得变通啊。
我冲他一笑,仿佛刚才的威胁压根不存在。
“对了,忘记同你说了。”我语气轻缓,“青鸾公主思兄心切,同东门的队伍一道出发追赶陛下,这个消息今晚叫人就放出去。”
黄豆在边上,脸上有几分了然。
走出京都府衙,我坐上马车,黄豆道:“公主,咱们回哪儿去?”
“要不还是回宫吧,毕竟您的公主府已经被烧得灰都不剩了……”
“滚!”
我现在极其不想听到公主府三个字。
“绿豆呢?”我问道。
“绿豆在宫里呢。”黄豆走过来给我捶腿,“就在您的南柯宫。”
“我在前面路口下车。你回宫一趟,告诉绿豆,今晚在东城门等着。”
“公主,您这是……”
“当然是跟着找我哥啊。”
“不是……”黄豆用力摇摇头,“您是让府尹把您跟着东边队伍出发的消息散播出去,那您怎么还……”
“你不懂,老千层饼了。”我道,“我那皇姐就喜欢玩套娃。我说我要去东门,她必然觉得我实际上去了北门。”
黄豆点点头,没再说话。
到了路口,我跳下马车,黄豆在车上道:“公主,您的大氅!”
她从车上下来,把大氅递给我。我顺手用左手接过,下一刻,手臂连一件大氅的重量都承担不起。
水青色的大氅落到了地上。
“没事。”我很熟练地笑了笑,用右手捡起大氅披在身上,“别忘了去找绿豆。”
【8】
我跟在梅雯画身后,低着头不说话,攥着肿起的小拳头。
梅雯画手里捧着几匹布料,尽是些青色的布匹,素净得很,我穿上这颜色的衣服,同宫女们融为一体,真假难分。
“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分寸。”她骂道。
“那朱红色的料子,从来都是留给五公主和六公主的。”她站定住,转过身继续骂道,“你这小赤佬也敢去抢?”
“内务府这么多人,你知道有多难堪么。”
我看着梅雯画怀里青色的料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喜欢青色。
那朱红色的布匹可真好看,像凛冽的风中绽开的红梅。
可我从没穿过那个色的衣服,从小到大只有青色,白色,再不然就是些稀奇古怪的玫粉色,亮绿色。
活脱脱像个刚进京城的乡下丫头。
梅雯画越骂我,我越是觉得不服气,她骂我,我也想骂回去。骂她不受宠,骂她明明生了我哥这么个唯一的太子,却还过着这苦日子。
可我看着梅雯画身上早已经过时了的宫装,和她那姣好的面容,我便什么都骂不出口了。
听宫里的爱嚼舌根的老嬷嬷说,梅雯画以前是最低下的宫女,天天刷恭桶的那种。
其实梅雯画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她是庶出的最不受宠的女儿,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后来梅家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抄了家,男子全部流放,女子入宫为奴。
梅家风头正盛的时候,梅雯画这个庶出的女儿一点光没沾上,这会却要跟着一起锒铛入狱被贬为奴籍。
那老嬷嬷说到这里,绘声绘色道:“那梅雯画心里怎么能甘心?那天她干完了活,跑到长廊那儿,你说巧不巧,正遇上喝得酩酊大醉的皇上!”
梅雯画确实没什么文化,但她长得好啊。
总之是一夜风流过后,梅雯画绞下皇帝的一块袖口,匆匆离开。
要不怎么说是我的老娘呢,就是比别的女人聪明。
她怕皇帝醒来发现自己与一个罪臣的女儿颠鸾倒凤,直接下令把她杖毙了。
于是她低调做人了三个月,直到她确定自己怀了身孕后,才拿着那块明黄色的布块去见皇上。
皇上本来也没几个孩子,身子又每况愈下,在皇后的劝慰下,还是把梅雯画留了下来,封了贵人。
可她至始至终,也只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贵人,哪怕她生了一双儿女。
我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梅雯画这才放过我,带着我回到宫里。
这天晚上有宫宴,当然了,我是不能去的,只能看着梅雯画带着我哥富贵去。
我坐在房间里,呼噜呼噜喝着稀饭。
温采是温夫子的儿子,也跟着一道去了。
他和我鬼混太久,以至于我都差点忘了,他也是高门子弟的事情。
听说别的公主十岁的时候,皇帝都会在宫宴上送好多礼物。我也十岁了,怎么还是只能在这里喝稀饭呢。
我甚至连皇帝的正脸都没见过。
突然,窗户被人敲了两下,我壮着胆子道:“谁在外面!”
窗户被人打开一条足以伸过一只手臂的缝,然后,两条胳膊伸了进来。
紧接着,窗户又被推开一点,两个头也伸了进来。
我一看,是富贵和温采。他们俩跑得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手里都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富贵道:“豆豆,我趁母妃不注意,偷偷带了半只烧鸡从宫宴上溜了出来。”
温采道:“豆豆,我趁我爹不注意,偷偷拿了一碟桂花糕包在帕子里带出来。”
于是,我们仨就坐在宫门前的阶梯上,温采坐在我的左边,我哥富贵坐在我的右边。
我左手拿块桂花糕,右手啃一口烧鸡。
香,香得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看了一眼温采,又看了一眼我哥富贵。
富贵揉了揉我的头,道:
“豆豆,你哥我要是有机会做皇帝,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真的吗。”我想了想,“你会每月给我……三千两零用钱吗?”
“给,必须给。”
“那你……会给我建个大大的公主府吗?”
“建,必须建。”
“那你明天能花十文钱给我买根糖葫芦吗?”
“不大行。”
“为啥?”
“因为我只有十文钱。”
【9】
是夜,我带着绿豆和黄豆一道跟着队伍出发了。
绿豆会点武功,因而这次也一道带着她。
领队的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却偏偏穿着一身粉色衣衫,双唇红艳,配上下巴上的络腮胡,堪称人间水蜜桃。
就是这水蜜桃有点扎手。
不过问题不大,他除了喜欢问旁人自己美不美之外,也没什么稀奇古怪的行为。
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叫蒙尘,据说是特地调派过来的。
人长得五大三粗,名字倒是好听。
昨晚上见到他的时候,我问他,可有什么绝活。
蒙尘当即点头,公主,您可看好了,我这招把不少兄弟都感动哭了。
我说,那行,给我也整一个。
于是,他脱了上衣,用他结实的肱二头肌夹碎了城门口的石狮子。
他说,公主,感动不?
我不敢动。
队里的人都知道我是皇帝的亲妹妹,北祁的青鸾公主,故而这一路都听我指挥。
蒙尘骑着白马到我边上,道:“公主,咱们走得对吗?”
“应该是这个方向。”我右手拿着地图道,“之前绿豆发现的几个马蹄印,顺着马蹄的方向,沿着这条路走,到前面就有个烟雨镇。”
“他们逃了一天,总该找个地方落脚。”
蒙尘应了一声,道:“听公主的。”
“蒙大人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说。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不能污了公主的耳朵。”蒙尘豪爽一笑。
“不愿说就算了吧。”我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叫后面的加快速度,咱们去烟雨镇。”
“是。”
到了烟雨镇,蒙尘便要指挥底下的人挨家挨户拿着画像去问,我阻拦道:“蒙大人,哪有您这么做事的?”
“啊?”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眉毛眼睛糊到一块去,像块糊了的烧饼。
“都累了一天了,当然得去乔金楼看姑娘跳舞,酒水钱本宫包了。”我伸手搭在蒙尘的肩上,对后面的人招呼道,
“本宫今日心情好,赏你们喝好酒,看花姑娘!”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蒙尘很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乔金楼。
那帮人进了乔金楼,就像老鼠跌进米缸里。我同乔金楼的妈妈要了间楼上的包间,带着黄豆绿豆进去喝茶。
看着蒙尘扭扭捏捏的样子,我道:“蒙将军也来吧。”
蒙尘没推脱,找了把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喝着酒。
我看向窗外黑色的夜幕,小声嘀咕道:“这烟雨镇压根不是他说的那样整年的连绵细雨……大骗子……”
即便是小声嗫嚅,还是没逃过蒙尘的耳朵。
他说,公主你给人骗啦。
我说,咋。
他说,终年连绵细雨这话是当地村官想出来的旅游标语,就是骗骗外地人的。
接着,他哈哈一笑道,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我的脸色比茶杯里的茶水还要难看,刚想开口说话,一阵寒风从窗户口鼓进来,我禁不住咳嗽起来。
黄豆连忙拿过美人榻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
“来的时候下官就想问。”蒙尘放下酒壶,“眼下虽说是深秋,可公主这身打扮倒像是活在数九寒冬。”
“本宫有寒疾,故而穿得多。”我说。
“公主倒真是挂念兄长。”
他这话,本应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可我只当未曾听到。
“明天早上叫他们去镇上搜一圈,绿豆也跟着去。”我安排道。
蒙尘道:“下官明白了。”
【10】
五公主榴火来了。
她长得同她母妃沐贵妃很像,美则美矣,却张扬而锐利。
我看她气势汹汹地来,便知道准没好事。侧头看向我边上抖得像个筛子似的富贵,还有握住了富贵右手的神情凝重的温采。
若在平时,我大概会以为温采近日应该是便秘了。
我悄悄拉了拉我哥的手,道:“你把五姐怎么啦?”
“昨个儿下午,夫子下课后,我和温采发现有几本册子没拿……”富贵小声道。
“我知道啊,我不是还在门口等你们吗?”
“对,就是那会……我和温采拿书册的时候,一不小心……”富贵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温采接过话头道:“富贵把五公主桌上的琉璃盏打碎了。”
哦,那个琉璃盏我昨天还见过。听说是几天前皇帝赏她的,她特意拿来放在桌上显摆。
“我的娘啊,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吧。”我说,“至少得再加上两个温采。”
富贵苦着张脸,仿佛吃了茅厕内的天地精华一般。
梅雯画走了出来,赔笑着上去询问。
五公主那对柳叶眉一挑,指着我和富贵道:“本宫的琉璃盏被人打碎了。门口扫洒的宫女说,放课后,她看见九公主和七皇子鬼鬼祟祟的。”
说罢,她身后两个宫女道:“奴婢确实看见七皇子在放课后又回到书院。”
“奴婢还看见九公主站在门口。”
我看向富贵,用口型对他道:“好哥哥,你就认了吧。”
富贵抖抖索索,像憋尿憋了一节课的样子,颤颤巍巍迈出一条腿。
梅雯画看了一眼富贵,也用口型道:“是你?”
富贵艰难地点头。
梅雯画叹了口气,对他点点头。
“梅贵人,榴火以为,此人胆大妄为,打碎了琉璃盏是姑且算是无心之失,但却一言不发逃之夭夭。”她红艳的嘴唇一张一翕,“五十大板不算过吧。”
我为富贵捏了把汗。
突然,我的胳膊被人狠狠拽过,梅雯画冲过来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脸颊火辣辣的疼。
她说:“你这顽劣的东西,打碎了五公主的琉璃盏,还不给你姐姐赔礼道歉!”
富贵惊呆了。
温采上前两步,道:“梅贵人,昨天是……”
“温小公子,本宫知道你想替这小王八蛋求情……”梅雯画一咬牙,道,“这小蹄子毛手毛脚的,还望公主海涵。”
“既然如此……”五公主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了些什么,“就开始吧。”
梅雯画松开我的胳膊,把我往前面一推。
我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两个嬷嬷架起我,接着,沉重的红木棍子便落了下来。
疼得我一哆嗦。
一下、两下……十下……二十下……
哦,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五十板子,我和我哥谁都受不住,与其让富贵去死,不如让我这倒霉女儿替罪。
反正我只是个活了十一年却连皇帝正脸都没见过的女儿。
而富贵是宫里唯一的皇子,是梅雯画唯一的翻盘希望。
打到三十大板的时候,富贵和温采对视一眼,两人都冲了上来。
梅雯画看见富贵冲过来,当即一声惊呼便要拦住他。但他推开了梅雯画,奋不顾身地挡在我背上。
他们俩一人替我挡了十板子。
两个嬷嬷松开手,我便摔到了地上。我抬头看了一眼趾高气昂的榴火,她眼里有肆意,愉悦,还有几分得意。
那会我才确定,她是真的想*我。
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我哥富贵躺了大半个月,温采先是躺了半个月,又被他爹罚了半个月门禁。
【11】
次日,绿豆起了个大早跟着队伍去搜镇子了。
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才回来,正巧我也才起床。
蒙尘道:“公主,方才绿豆姑娘发现了皇上的踪迹,是朝东面的方向。”
“好,那我们马上就往东面动身。”
那是不可能的。
我带着底下那帮狗腿子东逛逛,西转转,又去镇上最有名的酒楼里搓了一顿午饭。
到了下午才慢慢悠悠骑着马往东面去。
“蒙将军,你看沿着条路往前十里地,就是有名的腊梅镇。”我一本正经道,“我哥干啥啥不行,偷懒第一名,他必然在这里落脚。”
蒙尘一时语塞,他嫣红色的娇嫩唇瓣颤抖了一下,道:“公主,咱们不是来旅游的。”
“那必须啊。”我说,“必须把我哥找回来,所以这不告诉你了么,我哥很有可能在腊梅镇。”
他说,公主。
我看他一眼,冲他一笑。
我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把话说破。
许久,他握紧了缰绳,道:“下官领命。”
到了黄昏的时候,总算是到了腊梅镇。黄豆和绿豆带着底下一帮小弟去喝酒了,绿豆的武功我信得过,没人敢对她俩不利。
蒙尘跟着我去镇子西边的梅园里赏腊梅。这会还没彻底入冬,只有几个花骨朵开在枝头。
他还是涂着脂粉,穿着桃红色的衣服,安静地走在我身后。
看着梅花,他仿佛也想起了些什么,连眼神也温柔了起来。
“公主接下去,想去哪儿?”
“再往东走。”我说。
“再往东就到海了。”他说,“这会禁出港,皇上不可能搭乘船只。”
“哦。”
“您觉得皇上会去跳海?”
“是我想去看海。”
他看我一直盯着枝头的梅花,替我折下一枝,道:“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接过梅花枝,伸手抚上还没来得及绽放的花骨朵,“所以我想去看看,他口中说过的那些地方。”
“您压根就没想把皇上找回来。”
“是。”我说。
“下官明白了。”他道,“一定安全护送公主去看海。”
我抬头望着树梢间的梅花,在月光下显得红艳而落寞。
“皇上到底去了哪儿?”他问。
“不知道。”我用梅花枝在雪地上画画,“我叫他们等在东边京郊,等听到东门队伍出发的消息后再离开。”
“至于他们离开京城后想往哪个地方跑,我也不知道。”
“我故意和京都府尹串通好,只派人去北门和东门。我那大皇姐一旦知道这事,一定会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西门和南门,压根不会想到我哥其实在东门苟着。”
我用树枝在地上花了三个火柴人。
两个高高的,中间一个稍矮一些,梳着包子头。
蒙尘道,这啥,一家三口?
我哑然失笑,握住树枝的右手颤抖起来。
我说,右边这个是我哥,左边这个是跟着我哥一起私奔的,我的驸马爷。
他说,那中间这丫头呢?
我说,她叫楚豆豆。
他问,既然姓楚,必然是个公主。先帝哪儿来的这么个蠢名字的公主?
我说,有的,只不过她已经死了。
他说,死了?
我一脚踩了上去,踩没了中间的小丫头。
我说,对的,她确实死了,死在了五年前的一个冬天。
蒙尘看了看我手里的半截树枝,道:“敢问公主芳龄?”
“十九。”
他说:“原来公主楚豆豆,死在了十四岁。”
【12】
自打我哥富贵意识到自己或许对温采有什么特殊情感这事,已经过去四年了。
他今年十六了,温采也是。
我比他俩小四岁,今年也十二了,但我依旧没见过皇帝的正脸。
我哥还是那副青涩样子,连碰到温采的手都会脸红。
这天,他同我,还有温采一道在院子里的石桌凳上恰饭。说是恰饭,其实也没什么好恰的,毕竟梅雯画只是个贵人,每顿能吃上肉就不错了。
而且就算有肉,我也未必吃得上几口。
富贵毕竟是皇子,饭量大。常常是一只鸡大半都进了我哥的肚子里,他吃鸡腿,我吃干柴的鸡胸。
但我哥还是有良心的,梅雯画夹到他碗里的两只鸡腿,他总会趁梅雯画不注意,偷偷藏一个包在帕子里,到了晚上偷偷溜过来塞给我。
今日是同温采一道恰饭,没有梅雯画看着,我哥把两个鸡腿都夹到了我的碗里。
我悄悄问他,怎么不吃鸡腿。
他说吃鸡腿得啃着吃,吃相太难看,他在温采面前不大好意思。
我说没事,我挺好意思的。
一阵风卷残云,饭后羹便端了上来,富贵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道:“我想去茅房。”
“那你去啊。”
“温采在。”
哦,我哥这崽子确实是恋爱了。想在温采面前做个连茅厕都不上的美男。
我说,我帮你打掩护。
富贵给我比了个心,道,好兄弟。
我说,那你那碗羹给我,我还没吃饱。
他点头道,行,你吃啥都行。
于是我故作找东西的模样,一拍脑袋:“哥,昨天买的酸酸糖我给放屋子里了,你替我拿来给温采尝尝。”
富贵当即道:“好,我这就去拿。”
我看着他渐渐离开的背影,心安理得地喝起了他碗里的羹汤。
然后,我便“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喷在了对面温采白色的衣领上。
寒气像从四面八方钻入四肢百骸。
我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温采看傻眼了,一把抱起我就往屋子里冲,然后叫门口的小太监赶紧去叫太医。
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哥和温采都在床边上,他俩一个握住我的四根手指,另一个握着我的大拇指。
我哥脸上都是眼泪,说不出话来。温采也红着眼眶,同我粗略解释了一下。
总之就是,那碗给我哥的羹里被人下了毒,太医过来给我解了毒,虽然留下了寒疾,但至少命保住了,只是以后冬天要注意保暖。
温采说,皇帝听说梅雯画这儿叫了太医,立马放下手里的折子便过来了,眼下应该也快到了。
皇帝来了,就是说,我能看见我爹了。
我同他俩道,咱们演个戏,就装作我还没醒过来。
富贵道,为啥?
我说,要是我还晕着,父皇肯定会留下来多看几眼。
温采说,没问题。
下一刻,门口的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皇帝来了,梅雯画跟在他身后。
于是,我闭上眼睛,只眯开一条缝。
我想,他会说什么呢,他会不会很心疼我,摸摸我的额头,甚至是抱一抱我。
我有点紧张,不由得微微用力握住了我哥和温采的手。
皇帝走过来,我看见了他的脸。
他已过不惑之年,眉眼依旧轩昂,和富贵长得有些像。
他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床上躺着个陌生人。
他说:“还好中毒的不是富贵。”
我松开了他们俩的手,但富贵和温采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
说罢皇帝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了。
他会急吼吼过来,大概以为中了毒的是富贵,他唯一的儿子,北祁唯一的皇子。
“豆豆……”富贵叫我。
我想起了每次都被梅雯画夹到富贵碗里去的鸡腿,想起了每年宫宴我留在昏暗房间里喝的稀饭,想起我满身是血替他挨的那三十板子。
可是当我抬起头看见富贵脸上挂着的眼泪,和他紧握住我的那只手的时候,我突然不怨他了。
算了,我想。
【13】
还是老样子,绿豆和黄豆又又又“发现”了皇上的马蹄印,所以我们要继续往东边走。
蒙尘很安静地跟在我后面,脸上涂着脂粉,双唇比我还红艳几分,粉色衣衫鞋裤,活脱脱像个唱戏的。
我昨晚等绿豆回来后问她,蒙大人是个什么来头
绿豆说,以前蒙尘是在军营里的,后来军营退役后,就到府衙做事去了。
据说他从前在军营里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模样,直到他去了府衙,就天天涂脂抹粉,穿粉色衣服。
一开始旁人觉得他怪,巴不得退却十里之外。
后来处着处着发现蒙尘是个不错的人,只是装扮古怪了些,人确实是好的,而且为人机警灵活,上上下下的都喜欢他。
他为人也慷慨,经常请人喝酒,但自己却不参与其中,只是拿个酒壶到边上坐着。
人缘是好,但平时身边倒也没什么朋友,三十多了更没有娶妻。
黄豆道:“我想也是,就这古里古怪的,哪家姑娘看得上。”
我说:“蒙大人是个有故事的人。”
过了会,蒙尘策马到我边上,道:“公主,前面就是洛水镇了,洛水镇东郊就能看见海。”
“那东郊有个有名的旅店,食宿都有,每个房间一开窗就能看见海。这会冬天正值淡季没什么人去。”蒙尘道,“咱们这么多人,正好包下一整个店。”
“嗯,就按你说的,叫人去安排吧。”我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感情。
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这大概就是最后一站了。
也是最后一晚了。
楚豆豆的人生在五年前结束,楚青鸾的人生将在今晚结束,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北祁九公主了。
只有北祁的新任女帝。
她会永永远远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天空里,她会穿着锦衣华服困死在金丝鸟笼里。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就已经结束,她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就像昨日那根被折下的梅花枝上的花骨朵,还没有来得及绽放。
蒙尘看了我一眼,他说:“今夜恰是满月,公主不介意的话,晚上去屋顶小酌一杯?”
“公主,您的寒疾……”黄豆阻拦道。
“没事。”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再也没法握紧的左手,“就这一次。”
【14】
我十三岁那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除了五公主变本加厉的挑衅,以及我,我哥与温采之间日益深厚的感情。
五公主的挑衅是有原因的,富贵对此一头雾水,但我心里清楚得很。
皇帝就富贵一个儿子,哪怕他碍于梅雯画罪臣之女的身份,让富贵只做一个贵人的儿子,但儿子终究还是儿子。
再草包也是他的儿子。
没有意外,皇位总归是富贵的。
但假若富贵死了呢?
皇帝这么多年这么多妃子都没动静,估计也是再没本事给我添个弟弟妹妹了。我那些叔叔伯伯们早在二十年前的皇位之战里死个精光。
那就只能另立皇太女了。
皇子皇女和一些重臣的子女都在书院念书,诸多皇女中有能力的就那么几个。
五公主的母妃是贵妃,她外祖父是有名的大将军,且她外祖父兢兢业业一生未有半分逾矩,是正宗的忠臣,皇帝信得过。
大皇姐的母亲是先皇后,但先皇后去的早,母家也有些没落。
其余的公主大多不堪重用,要么封了领地带着驸马平淡一生,要么就是作为和亲的筹码。
五公主的目标主要是冲着富贵去的。
毕竟在她眼里,我只是个草包。
“树大招风,更何况你就是个小豆苗。”
这是梅雯画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有用的话。于是,我安安心心当着我的小豆苗。
五公主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被打了三十板子,差点就人没了。
她前几次来的时候,又是我被顶替罚跪。
在她眼里,我的命大概算不得公主的命。毕竟我吃得不如贵妃宫里的狗,听说她的狗天天吃肉干,还加了好多芝麻和香油。
我穿的布料和宫女身上的差不多,我混在宫女堆里,梅雯画还真不一定能找到我。
宫宴我从没去过,皇帝也只见过一面,还是沾了富贵的光。
每次我被顶替罚跪的时候,富贵大多被梅雯画拉到屋子里去,他本来是想挣脱梅雯画的,但自从梅雯画学会一哭二闹的时候,富贵一个头两个大,也不敢忤逆她。
只能用抱歉的眼神看我一眼,然后到晚上偷偷溜进来给我塞零食,帮我捶肩捏腿。
今日我又被罚跪,在寒冷的风里,跪在积雪的地上。
去年那碗毒羹让我留下了病根,冬天只能缩在屋子里抱着唯一一个汤婆子。
我的嘴唇都开始颤抖。
五公主不想在外面挨冻,叫自己身边的嬷嬷留下来看着我, 她自己回宫吃点心去了。
温采向五公主身边的嬷嬷求情,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
于是他也跪在我边上,跟我一起罚跪。
我冷得直打哆嗦,他脱下自己的大氅给我披上,可我的手还是不断发抖。
他拉住我的左手,暖暖的。
我说,温采你真够义气。
他说,那必须的。
我说,谢谢你。
然后悄悄在他手心写字,我要装晕,你配合我。
他点点头。我非常专业的摇晃几下,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下一秒,两眼一翻,往温采身上一倒。
他当即领会,一把抱起我,对目瞪口呆的嬷嬷说:“嬷嬷,公主身体虚弱,我这就带她去看太医。”
说罢,他用他生平最快的速度抱着我跑在宽敞的宫道上。
我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嬷嬷,对她比了个中指。
“老妖婆,给爷爬!”
【15】
我披上厚厚的大氅爬上屋顶,蒙尘已经等候多时。
他搬了个小火炉上来,炉子上面温着两壶酒,酒香四溢。他这会比平时多在头上戴着支桃花簪子。
屋顶挺高,一眼就能望到海。其实我本来是想去海边的沙地上走走,可海风实在太大,黄豆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去。
只能在远处过个眼瘾了。
“公主来了。”蒙尘一点没有要起身行礼的意思,我也懒得追究。
他递给我一壶酒,我说,杯子呢?
他说,给忘了,懒得去拿。
我翻了个白眼,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蒙尘笑了一下,说,也就今晚能这么放肆地对待公主了,到明天就得改口了。
我说,我当你会拦着我来看海。
他说,你有心结,有心结就要解开,憋一辈子哪行?
我说,那你呢,你现在还是这副打扮,你的心结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他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想了想,道,我叫楚青鸾。
他说,算了,不要这个名字,你排行第九,我就叫你小九。
我说,也行吧,还没人这么叫过我,挺新鲜的。
他说,很多人都对我的故事感兴趣,但我不大想说,我只是喜欢这样打扮。
我迟疑了一下,你喜欢男子?
他说,是。
他说他很早就进了军营,那会才十四五岁,在军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件事了。
那会和他一队的人里,有个同他差不多岁数的的少年,他欢喜那个少年。
他们一道打过仗,击退过外地,围剿过叛乱,出生入死,九死一生。但他不敢告诉那个人自己的心思。
他是异类,他害怕一旦自己说出口了,就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了。
他说,小九,我是真的欢喜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他。
我说,我也欢喜过一个人,知道你的那种感受。
他说有一次他落难,那人不惜违抗军令也要孤身来救他,两个人为了躲避敌人,藏进了一个柜子里。
他们紧挨着,他能感受到自己后背上那人胸口的起伏。
他的心猛烈地跳着,像是要破开他的胸膛而出。
他停下来,喝了口酒,道,小九,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那会我可是个白白净净的帅小伙。
我细细打量他。确实,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十几年前的他也是个俊小伙。
后来又一次,他们俩同队伍失散,前有追兵后有刺客,慌不择路下逃进了一家花楼。
他打晕了花楼里的一个姑娘,一咬牙从那姑娘的衣柜里挑了件桃粉色的衣服,往脸上抹了些脂粉,戴了一支桃花簪子,两人扮作花楼里的歌女和嫖客。
等来搜查的人走后,那人说:“看不出来你扮作女生还挺好看的。”
我说,怪不得你现在会打扮成这样,然后呢?
他说,二十岁的时候,他们俩有机会提前离开军营。他问那人,愿不愿意离开,离开了军营就能拿一笔钱,好去娶媳妇。
那人说,有兄弟了还要什么媳妇。
他信以为真。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那人表达了自己的心思。
他说,你若不喜欢,就当我没说过。
那人尴尬笑着说,咱们兄弟之间不提这些。然后第二天,那人便自请离开了军营,拿了钱盖了件大宅子,娶了个媳妇。
那人结婚的前一晚,他去送了一对长命锁,这长命锁是他特地找工匠定制的,上面刻了朵桃花。
正是那年他扮作歌女时头上戴的桃花簪子的样式。
他说,祝你和嫂子早生贵子。
那人笑着接过了长命锁。
我问他,那个人还真就接了你的长命锁?
蒙尘说,没有。那人家里的管家正巧是他的邻居,有一天蒙尘回到家,在家门口碰到了管家和管家老婆。
管家老婆怀里抱着个大胖小子,据说是管家的孙子。
那大胖小子脖子上,就挂着个长命锁,锁上有一枚桃花印记。
当天,蒙尘也自请离开了军营,去府衙做事了。
从那以后,他就天天这副打扮了。
我说,你后悔吗?
他说,喜不喜欢是自己的事,哪有什么好后悔的。
“他说我穿这身衣服漂亮,那是他的事。主要是我自己觉得我穿这身好看,所以我才天天穿着。”他又是一口酒下肚。
我伸手摸摸他的头。我说:“我也觉得你这样穿很漂亮。”
其实我更可惜他这一颗心,卑微得被人踩到尘土里。
一颗真心蒙了尘,他这名字可真应景。
我说:“那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世间有百苦。
“楚小九的故事。”
皆因求不得。
【16】
十四岁的冬天,我第一次被梅雯画带着去宫宴。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突然一拍屁股想起来他还有个九公主的事情。
我穿着青色的衣服,连根像样的钗子都没有,挽了个素髻便去赴宴,跟在梅雯画身后,活脱脱像个贴身宫女。
宫女的衣服,还真就是青色的。
一切都很好,舞女们华丽的歌舞,琳琅满目的珍宝,从未吃过的珍馐。
直到那队舞女突然暴起,露出银光闪闪的刀刃,朝皇帝而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有妃子的惊呼,有大臣的叫喊,还有太监那几声尖锐的“护驾”。
人群混乱中,富贵被挤开,我和梅雯画两人被挤到皇帝边上。
一个刺客持刀向皇帝冲去,富贵眼疾手快,便要冲过去替皇帝挡刀。
傻子,他死了你就能做皇帝了,替他挡刀干嘛!
我还没来得及拉住富贵,下一秒,突然有人用尽全力把我往皇帝的方向一推。
是梅雯画。
我距离皇帝更近,她把我推出去,替皇帝挡刀。
这样,富贵就没有危险了。
当我被推到皇帝跟前的时候,富贵也赶到了。
一把长剑刺穿了我的左肩,剑尖仅有半寸没入了我身后皇帝的左胸口。
若是梅雯画再晚推我一刻,替皇帝挡刀的就该是富贵了。
刺客拔出长剑,一把推开我,我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
我看见无数人,有公主有妃子,也有大臣,他们跨过我的身体,或是踩过我的身体,急不可耐地冲向皇帝所在的地方,巴不得赶紧上前献忠心。
我努力睁开眼,我看见梅雯画扳过富贵,把他往皇帝身前挤,好让皇帝看看谁才是最孝顺的孩子。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我,倒在地上的九公主。
是因为我穿得太素,和宫女没什么区别。对啊,死了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和宫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突然,有人抱起我,是温采。他大声喊着:“救救公主,公主受了重伤。”
可是他的声音被淹没了,太医,侍卫,都朝皇帝所在奔去。
于是他把自己的大氅系在我身上,背起我走出宫殿,他说,豆豆,太医院里还有留守的太医,你坚持住,没事的。
温采自己也受了点伤,在积了雪的宫道上走得踉踉跄跄。雪还在不断下着,我抱紧他的脖颈,冷得打寒噤。
我说,温采,我有点困。
他说,豆豆你别睡,我给你讲故事。
他说,从京城东门出发一直往东走,有个烟雨镇,那儿一整年都下着雨,烟雨迷蒙,如梦似幻;
他说,再往东走,有个叫腊梅镇的,那儿有个梅园,园里的梅花比宫里的还要美;
他说,若还愿意继续向东,就能看见大海……
我的血已经把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我说:“我这辈子都没穿过朱红色的衣服,这会临死前,倒是临死前穿上了一次。”
“豆豆。”他说,“你穿青色衣服好看。”
我迷迷糊糊的,他还和我说了很多话,可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到了太医院前,他被门口的小药童拦了下来。他说:“我背上的是九公主,现在她受了重伤危在旦夕……”
“九公主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听也没听过。”小药童眉毛一挑。
是啊,九公主是什么东西,宫里没人听过。
“我师父说了,要休息,不见人,一个宫女而已,温小公子还是别费劲了。”
北祁的九公主楚豆豆,甚至被人误认为宫女。
眼前走马观花,我突然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我想起撒着娇扑进皇帝怀里的五公主,想起她身上那件朱红色的裙子,想起她的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我想起富贵碗里堆叠得高高的鸡腿,和我碗里干柴的鸡胸。
我想起皇帝说“还好中毒的不是富贵”。
我想起那落到我身上的三十板子,被五公主抢走的朱红色布匹。
我想起多少次梅雯画牵着富贵的手,向着宫灯通明的地方走去,把我一个人留在连根蜡烛都没有的房间里喝稀饭。
我想起把我推出去挡刀的梅雯画,她本可以自己冲过去挡刀,但她没有。
她不是真的有多喜欢儿子,她只是自私而已。
只是因为儿子能给她带来更多利益。假若天下以女子为尊,她也会毫不犹豫让富贵替我挡刀。
她自私至极,而我的身上,流着她的血。
温采一咬牙,跪在门前大喊起来,边喊边磕头,磕得满头是血,终于等到了一个老头走出来,老头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却还是叫人把我抬了进去。
昏死过去前,我最后望了一眼温采,嘴唇微微蠕动,发出了轻不可闻的两个音节,
再见。
【17】
楚豆豆永远死在了那个晚上。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床边的富贵和温采都是蓬头垢面,像个逃荒的灾民。
后来我才知道,我被人抬进太医院后,富贵也来了。
听人说,他疯了似的跑到太医院,一路上跌跌撞撞,连鞋子都跑掉了一个。
他和温采一起跪在太医院门口,一边哭一边磕头。
太医说,我的左胳膊废了,只能看不能用了。
我试了一下,确实,拿杯水都抖抖索索,像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八十老太。
听说皇帝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了,有个人替他挡了一剑,在梅雯画提醒下,他记起来替他挡剑的人是我。
他给了我不少赏赐,和一个封号“红鸾”。
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跑去谢恩,然后把我的封号给改了。
改为“青鸾”。
因为温采说,我穿青色的好看。
楚豆豆死了,楚青鸾活了。梅雯画说,树大招风,而我只是个豆苗。
但我知道,再不露头就没机会了。
于是,我去了皇帝那儿,一口一个父皇。他问我,左胳膊怎么样了。
我说,太医说,这左手可能提不了重物了,但女儿不后悔。
宫女来送花,我假意用左手接过,然后花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噙着眼泪蹲在地上捡碎片,皇帝看了果然愈发疼惜我。
梅雯画确实没文化,但她长得好啊。
笑时如芍药,妩媚明艳。
哭时如西子,楚楚可怜。
我是她的女儿,流着她的血,也有着与她相似的样貌。
呆在他的金龙殿里,一会给他喂药,一会替他捶背,到了晚上,我亲自打水给他洗脚,做得比宫女还贴心。
偶尔他批折子得空了,我便撒娇着喊着“父皇”然后扑到他怀里。
父慈女孝那一套,我玩得比谁都好。
每去个五六天,我便隔几天再去,去时准用甜腻腻的声音道“父皇,青鸾两天没见您,想死您啦。”
然后拉着他到院子里赏花。
偶尔摘下一朵花递给皇帝,道“父皇帮青鸾把这花戴上。”
楚豆豆不会做这些,但楚青鸾会。
富贵说,妹妹长大了;温采说,豆豆你变了。
因为楚豆豆已经死了,是谁*死了她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高兴了就赏赐我好些东西,内务府的人终于记起来有个九公主的事情,我终于有机会拿到喜欢的朱红色布料了,但我最后也只是挑了两匹青色的。
梅雯画宫里的用度也上去了不少,每顿饭的饭菜都能摆满一桌子。
梅雯画终于会把两只鸡腿一人一只夹给我和富贵了。
可我已经不想要了。
别的公主也经常会来,但她们不会做那些粗活,不会给皇帝洗脚,不会给皇帝磨墨。
这一对比,高下立判。
这天皇帝在睡午觉,我端着药走进去,取出一把小刀。
然后狠狠扎进自己的左手,鲜血直流,滴进药碗里。
反正我的左手也废了,多一道伤疤不是什么问题。
我故意叫出声来,让皇帝醒来看见。他急着用手帕给我包扎,他问,我便说自己看见古方,至亲之血可以治百病。
那是我胡诌的,想也知道那是假的。
可皇帝只当我是真的孝顺。他愈发对我好,仿佛要把十四年未尽到的父女情都续上。
那天我离开金龙殿的时候,五公主站在门口,狭长的丹凤眼里满是敌意。
她说,一个贱婢的女儿,居然不知好歹地往父皇跟前献殷勤,呸。
我看了看周围,没有侍卫和太监。
就算我废了一只胳膊,但我打小便好动,又是被梅雯画放养着长大的,力气本就大些。后来跟着我哥进书房,跟着先生学文学武,也从未落下过。
右手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拉到身前,我在她耳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厉的话:
“三天之内*了你,骨灰都给你扬咯。”
【18】
三天后,五公主死了,掉进冰凉的湖水里淹死的。
她运气不好,在御花园西侧锦鲤湖边一个人喂鱼,正巧被我碰上了。
当年的三十大板,后来又在明知我有寒疾的情况下多次让我罚跪。
我被推出去顶包罚跪的时候,她得意洋洋道“听说九公主有寒疾,可要小心别死在这儿了,要不可太晦气了。”
我中毒这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谁会去特意打听不受宠的九公主楚豆豆的事情,更何况是我落下病根这事。
除非那毒就是她和她母妃下的。
那年宴会上,从我身上踩过的一双双脚中,也有她的那双脚。
她是真的想要了我的命。
是了,*死楚豆豆的人里,也有她的份。
所以我把她推了下去,确切地说是撞了下去,用我的左半边身子。
我,楚青鸾,没有心。
在她的葬礼上,我哭得比她的母妃还大声,整个灵堂里都是我的声音。
堪称抢戏第一名。
她也是最受宠的公主之一,皇帝听说她死了,很是难过。
我便红着眼眶钻到皇帝怀里,道,父皇别伤心了,青鸾会一直陪着您的。
说罢,眨了眨眼睛,两滴眼泪落到皇帝手上。
不过皇帝也没难过多久,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死了个五公主,内务府每个月便多了十几匹朱红色的布料,皇帝把那些东西全部赏给了我。
我把红色的料子都放到了库房里。
后来,皇帝赏了我一座新的宫殿,南柯宫,还赏了不少宫女给我。
有个姓黄的,我就给取名黄豆;有对双胞胎,我就给取名红豆和赤豆;还有个肤色黝黑的小太监,就叫黑豆。
心灵手巧会绣帕子的,那就叫蚕豆;名字里有个芸的,就叫白芸豆。
还有个会武功的,她姓吕,我就给她取名绿豆。
绿豆的武功很好,人也忠心。我向皇帝谢恩时提了一嘴绿豆的事。
皇帝很疑惑,道,孤不记得赏给你的宫女里有姓吕的啊。
没事,皇帝啊,老健忘了,以前连自己女儿都能忘记,这会忘记个宫女不是事。
没了五公主作威作福,我也不必再多遮掩。书院里,我写的赋论可以交给温夫子,别的夫子课上提问,我可以大大方方站起来回答,赢得满堂喝彩。
富贵赞叹道,女大十八变,不仅变好看了,还变聪明了。
我想,是啊,因为天真的楚豆豆已经死了。
温夫子喜欢我写的赋论,偶尔会带着我和我的赋论去拜访别的大人。
张丞相,李尚书,杜侯爷,那些勤勤恳恳替皇帝打理朝政的,在知道我哥楚富贵之前倒是先知道了我。
我有时会把赋论拿给皇帝看,他会拍着我的肩膀说:“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到时候你还得多帮衬着你哥哥。”
然后我便扑进皇帝怀里,不依不饶道,父皇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不许乌鸦嘴。
其实我在心里盼着他早日去死。
【19】
温采说,豆豆,你变得有点认不出了。
当时,我正梳着华美的发髻,双唇嫣红。
温采已经二十岁了,依旧没有娶妻。我哥富贵也是如此。
梅雯画整天盼着给他找个太子妃,可他统统拒绝了。
因为他喜欢温采,喜欢男子。
他还是和温采一起,只是偶尔在我不在的时候,他会拉起温采的手。而他不知道,其实我压根没有走,在一边的亭子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心口突然便会疼痛起来。
我有时会在南柯宫里画画,画之前想的再多,最后落到画上的无一不是温采。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不会吧。不会吧。
我看向温采,笑道,他们都说我确实变漂亮了,跟我娘长得很像。
他说,不是,你的眼神变了。
我凑近他,鼻尖几乎要点到他的脸上,我说,你再看看,变没变?
我故意的。
但他一点也没有脸红,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会道,可能真的是我看岔了。
我有点失落。是我不够漂亮吗,不可能的,宴会上王公大臣家公子看向我的眼神是不会错的。
后来,他被温夫子拿棍子打了一顿,狼狈地跪在书院门口。
因为他不愿意娶妻。温夫子毕竟是个传统的人,觉得儿子都二十了还不娶妻,实在对不起老祖宗。
他在烈日底下晒着,温夫子气得哼了一声,跑到屋子里给学生上课去了。
没过多久他便中暑晕了过去,我看见了便叫人抬到我的南柯宫里去。
我看着他清瘦的脸,堪称人间绝色的五官,鬼使神差地,我俯身凑近他。
就这个姿势,我保持了很久,最后,我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傍晚,富贵急匆匆赶过来,那会温采已经醒了,富贵冲过去抱住他,他也自然而然地回抱住富贵。
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富贵慢慢靠近他,苦笑一下便打算撤回身子,然而温采却拉住他的领子,吻上了他。
我在屏风后面,闭上了双眼。
【20】
那一晚,温采来找我了。
他说,豆豆,帮我。
我说,怎么了,只要我能帮上,一定在所不辞。
他说,能不能帮富贵逃出去。
“富贵心性软,也不聪明,做不了皇帝。”温采郑重地说,“不是为了我,我怎么样都不要紧。”
“但那个位置对他而言是桎梏,他永远没法到达一个帝王应有的高度。”
“他笨,但也善良。他会勉强自己迎合天下人的期待,勉强自己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他将痛苦一生。”
“豆豆,你帮帮他。”
看着熟悉的温采,这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我笑了一下。
我喜欢温采。我和富贵一样,都一直在以朋友的名义爱他。他也是吃准了这一点,他吃准了我喜欢他。
我问我自己,那年我替皇帝挡剑重伤,他背着我跌跌撞撞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风雪肆虐中,他为了我下跪磕头。
这样赤忱而透彻,干净而通明的少年。
难道我不曾心动吗?
我被罚跪,他便在我边上跪下,握紧了我的手;我喝了毒羹,他想也没想拦腰抱起我,让太监找太医来救我。
可他不喜欢我,他甚至不喜欢女子。
所以他才能一点违和感都没有,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自然地接受我的亲近。
他说我穿青色好看,我便从此只穿青色,连皇帝给的封号我都能改了。
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富贵,富贵……所有人眼睛里都只有富贵!
皇帝是这样,梅雯画是这样,就连温采也是这样。
我喝下了那碗本该是富贵喝下的羹汤;我替他挨板子,替他顶包罚跪;我为他跑去救皇帝的愚蠢冲动挡下一剑。
我这一身的病,我这满身的伤痕,都是为了我的哥哥富贵。
可是最后我得到了什么呢?
富贵走了,剩下的公主中能做女帝的只有我和大皇姐。
而大皇姐在先皇后身边见过太多牛鬼蛇神,她早就不想再与权力沾边。
富贵不能被困在深宫里失去自由,被帝位禁锢,痛苦一生,那我呢?
我就应该被困死在这座皇宫里吗?
你们*死了一个楚豆豆,还要*死现在的楚青鸾吗?
“温采。”我的声音有点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温采不敢看我,“你会成为女帝。”
你看,他分明知道结果。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就像当年五公主明明知道五十板子能要了我的命,却还是叫人一板子一板子往下打。
就像当年梅雯画明明知道挡下那一剑的我会废一条胳膊,却还是把我推了出去。
“豆豆,你和富贵不一样。你有主见,有手段,聪明有谋略。”
所以我就应该替富贵被困在这里。
我恨过很多人,我恨过五公主,恨过皇帝,恨过梅雯画,也恨过当年看着我罚跪的几个嬷嬷。
但我唯独没有恨过富贵。
很多个晚上我都在想,我应该恨富贵的。
可我想起他偷偷藏在帕子里送给我的鸡腿,他从牙缝里省钱给我买的糖葫芦,甚至是那年大雪他跑到太医院时跑丢的那只鞋子。
世间有百苦。
还有他和温采带我放风筝的那个晚上,高高飞在天上的那只红色燕子风筝。
皆因求不得。
他在我中毒昏迷的时候照顾我,在我听见皇帝那句话的时候紧握住我的手,为我在太医院门口磕头。
他是我的哥哥。
我问温采:“绿豆是谁的人?”
“是我的。”他说,“树大招风,我怕别的公主会对你不利,就求我爹从信得过的丫鬟里挑了一个送进宫保护你。”
原来是绿豆。
绿豆是他的人,我画过的那些画,写过的那些字,大概也是从绿豆口中流到温采耳朵里去的吧。
但至少,温采是在关心我的。
那就够了。
“我答应你。”我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
“但一切都得听我的。”
温采点头。
“富贵再傻,也知道他一旦走了,我将是北祁的女帝。”
“他不可能走得心安理得,除非——”
温采问:“什么?”
“除非他恨我。”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温采看着我,他说:“豆豆……”
“温采。”我沉默了很久。
“我能抱一下你吗?”
他说,好。
然后我走到他跟前,轻轻抱了他一下,像是抱住了我的整个青春。
我在他耳边轻声道:“温采,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别再叫我豆豆了,我是北祁最受宠爱的青鸾公主。”
【21】
宫宴上,温采也在。
在歌舞完毕后,我走上前去,道:“青鸾恭祝父皇万事如意!”
皇帝笑道:“丫头,又有什么事要求孤?”
“女儿今年也十八了,自然是想求个好婚事。”我冲皇帝甜甜一笑,“女儿有了心上人,自然要和父皇说道说道。”
“不知是哪家公子这么有幸啊。”温夫子道。
“温夫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我伸手指向温采,“女儿看重的是温夫子家的公子,温采。”
富贵目瞪口呆,急的站了起来。
皇帝看了我一眼,看了温采一眼,觉得这婚事不错,便同意了。
皇帝说,先定下婚约,到京城里选个好地方给我建个公主府,建完后挑个好日子成婚。
我自然是一阵谢恩,拉着温采一起磕头。
回去后,富贵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半倚着美人榻,道:“我喜欢。”
之后的事变得很简单。
温采是我的驸马,温夫子自然也和我捆在一起。
打着温夫子的旗号,我去杜大人,李大人,张大人家里逛了几圈,巧舌如簧说了一通富贵的不是。
然后让人把这个消息一不小心传到富贵的耳朵里去。
渐渐地,富贵不再对我笑,也不再给我塞零食了。我知道,我已经把这世上唯一一个爱我的人推远了。
他问我,豆豆,权利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我说,权利不大重要,但我看不惯权利被你夺走。
过了小半年,我十九了。
公主府也建成了,我把这些年放在库房的东西都搬到了公主府去,那些朱红色的料子,那些皇帝的赏赐,还有富贵和温采给我买来的宫外的小玩意。
温夫子早就希望儿子娶妻了,这下成了驸马爷,别提多高兴了。
公主府一建好,就把温采给送了过来,说是提前熟悉熟悉庭院。
入了秋,皇帝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好。太医说,皇帝每年都这样,到了秋冬身子就变差,等春天到了也就慢慢恢复起来。
我派绿豆去查了一下京都府尹,绿豆说这府尹早年有个青梅竹马,结果这姑娘被家里人送进了宫里当了贵人。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皇帝。皇帝自打入了秋就整日躺在床上,更别说和妃子恩爱了。
我修书一封给了府尹,我替他把他的心上人偷出来,而他则从此为我所用。
他同意了。于是我第二天晚上就叫绿豆把那位贵人打晕了送出宫去。
一个月后,我安排好了一切。
提前叫绿豆和几个信得过的太监宫女, 把公主府库房里的那些东西都浇上了香油,一点就着。
我寄信给温采,告诉他,让他今晚写信给富贵,让富贵明早上去公主府见他。
然后,让他烧了公主府,吸引注意力,借机让府尹把本来看守东门的所有人都调过去救火。
接着,让他和富贵从东门走,躲在东郊,等听到消息后再离开。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我准备了一碗毒药。
未必就非得用上。反正皇帝这小半年都只能躺在床上,宫里还不是我说了算。
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备上一碗。
我到金龙殿的时候,遣散了门口的太监。
皇帝已经睡着了,他正在说着梦话,依稀是两个音节。
我凑上去听。
他在喊“富贵”。
于是,我灌了他一整碗毒药,然后离开了金龙殿。
出了宫,到清辉楼里找了个小郎官,他和温采有一些像。
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倚靠着他,睡了一晚上。
梦里,我看见一只红色的燕子风筝在天上飞着。细细一看,那是我放过的风筝,原来我一直弄错了,那不是燕子。
而是一只鸾凤风筝。
红色的鸾凤风筝。
【22】尾声
我喝完蒙尘给我的酒,离开了屋顶。
第二天,跟着队伍回到了京城。一回到宫里,一切就都顺水推舟一般。
温夫子知道自己的儿子跑了,生怕我责备于他,因而喊得最卖力,甚至拉着王大人李大人一道喊。
他们喊着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便推举我做了女帝。
我又改了自己的名字,楚红鸾。
每日,我都穿着喜欢的朱红色朝服,曾经那些青色的裙衫都被我丢进了南柯宫里一把火烧了。
富贵一直没有被找到。大皇姐本来打算继续派人去找的,但想了想觉得富贵回来做皇帝,恐怕国家就有倒悬之急了,于是便也作罢了。
她多次问我是不是压根没打算找过皇帝。
我只是笑而不语。
大臣们叫我选凤君,我同意了。从一众适龄公子中挑了张大人家的儿子。
他长得有些像温采,而且选夫的那天,他给我递了一块桂花糕。
他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领旨谢恩。
登基的第一年,梅雯画就“死了”,后宫诸事都交给我的大皇姐去办。
当然,我没有*梅雯画,只是把她软禁在曾经她当贵人时住着的宫殿里。每天有人给她送些吃穿用度方面的东西,都按照太后的规格来。
登基十年,天下太平,是前所未有的盛世。
我诞下一个皇子后便伤了身子,所幸皇子天生机敏,温夫子说他是帝王之材。
他和富贵小时候长得很像。
我给他取名听澜。
观海听澜凭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登基二十年,梅雯画死了,临死之前,她都在念叨着“富贵”。
登基三十年的时候,蒙尘病重,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穿着朱红色华服去见他,他已经是个老头了,可他还是涂脂抹粉,嘴唇比我还红艳,穿着他最喜欢的桃红色衣服,戴着最喜欢的桃花簪子。
挥挥手遣散所有宫人,我坐到他床边,我说,你一辈子到死也没放下。
他说,有些衣服不是穿在身上,而是穿在了心上。你说我没放下,那你放下了吗,小九?
说罢,他便咽气了。
我一辈子没有哭过,再苦再痛也没有。
可听他唤我一句小九的时候,我却再也忍不住了。
像是这四十九年人生里所有的眼泪都在此刻决堤,我知道,我始终没有放下。哪怕我改回了我的名字,哪怕我从此再也没有穿过青色的衣服。
登基三十五年,我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了,我知道,我该把这个位置让给听澜了。
听澜和富贵有几分像。
我看不清听澜的脸,模模糊糊的,竟像极了富贵。
我说:“哥,你带我去放风筝吧,和温采一起。”
听澜背着我,身后我的凤君扶着我。
可他们没能找到那只红色的鸾凤风筝。我抬起头,望向天空。我竟然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一只红色的风筝。
我说,在那呢,哥、温采,你们看啊……
退位两年后,我的凤君先我一步离开了。
他很好,未曾嫌弃过我的左手,好好照顾听澜,一辈子都与我相敬如宾。
他临死前对我说,陛下,臣一辈子没有求过您,只求您,别把臣葬入皇陵。
他说他其实入宫前就有了喜欢的女子,只求我在他死后放他自由。
我允了。
退位五年后,我彻底看不见了。
只是偶尔会想起很多年前和我哥,和温采在一起的日子。
那会,我还叫楚豆豆。
我死的那一天,是个艳阳天。仿佛坏了很多年的眼睛突然康复,我看见富贵,看见温采,他们在叫我。
他们在叫我豆豆。
叫我跟他们一道去放风筝。
我想也没想,便拉上他们的手。温采牵着我的左手,富贵拉着我的右手。
他们牵着我往前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其实我撒谎了。毒死皇帝的那晚,去清辉阁之前,我回了一趟公主府,见到了温采。
我问他,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他想了很久,他问我喜欢什么?
我说,怎么,你要送我一份临别礼?
然后我想了想,道,喜欢酒。
他说,他会和富贵去找一壶这世上最香醇的酒带给我。
我知道,他们回来了。
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壶最香醇的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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