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 张进
罗伯特·洛威尔
(1917-1977)
,“美国同代中最好的诗人”,自白派诗歌的开创者,曾接受正统的“新批评派”诗歌的训练:一种去个人化、语言晦涩、格律严整、宗教色彩浓重的诗歌风格。但在1957年听到艾伦·金斯堡的《嚎叫》后,洛威尔转向自由体诗,以个人经验和家族记忆为内容,在诗中坦白自己的故事(瞬间感悟和精神痛苦),以及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强烈张力。
这些极具自传性的诗歌,不再去个人化的自由体诗歌,结集为《生活研究》,改变了美国诗歌的方向。个人经验、家族历史、对自我的精神分析,洛威尔把自我展示给公众,像一个勇者甘愿裸露自己,并因此在客观上成为一个时代的样本。
长期以来,洛威尔深受躁郁症的折磨,他对个人的分析似乎带有自我救赎的意味,但他并未沉溺于个体,而是贴合当下、深入历史,“处理公共空间和历史记忆”。二战后躁动的社会氛围和美国整体的历史记忆,都在他的诗歌中化成私人语言,被定格,被重塑。
罗伯特·洛威尔 Robert Lowell(1917-1977),美国诗人、散文家、翻译家,被誉为“我们时代的诗人历史学家”“美国最后一位声名卓著的公众诗人”。美国第六任桂冠诗人,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美国书评人协会奖、美国艺术暨文学学会奖等多种文学大奖。其作品影响了包括希尼、米沃什、布罗茨基、沃尔科特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以及毕肖普、普拉斯、默温等在内的多位同代和后辈诗人。
自白派:自由体的、散漫的、充满意外的诗歌
新京报:罗伯特·洛威尔最重要的标签也许就是“自白派开创者”。自白派诗歌在内容和形式上具有哪些鲜明特点?
胡桑:自白派
(Confessionalism)
出现于1950年代的美国。它关注个人经验,尤其关注个人经验中的极端时刻,比如精神疾病、性欲、自*。这些在之前的美国诗歌中属于写作的禁区,很少有人去书写。自白派
(Confessionalism)
这个名字有着“告白”“坦白”的意思,也指向宗教中的忏悔和告罪。
但是,洛威尔等人的诗歌写作将这种告白制度放置在了二战后的美国社会——一个价值正在急剧解体和重构的社会。自白派诗歌的任务,是要揭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生命个体所承受的压强。自白派诗歌有别于此时依然风靡美国的“新批评派”严格整饬、讲究韵律的诗歌,是一种激进的诗歌,是一种自由体的、散漫的、充满意外的诗歌,这样的形式契合于不确定的、幽暗而丰盈的个人经验。
《生活研究:罗伯特·洛威尔诗选》,罗伯特·洛威尔著,胡桑译,浦睿文化丨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新京报:洛威尔曾受到新批评派的影响
(语言晦涩、格律严整、宗教色彩浓重)
,但他通过诗集《生活研究》
(1959)
完成了转向,由此开创了自白派。影响洛威尔产生这一写作转向的原因有哪些?
胡桑:在1964年与库尼兹
(Stanley Kunitz)
的对谈中,洛威尔曾经说过,影响他最深的诗人是艾伦·泰特
(Allen Tate)
、伊丽莎白·毕肖普
(Elizabeth Bishop)
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艾伦·泰特是“新批评派”代表人物。在哈佛大学就读的最后时日,洛威尔遇见了泰特和兰瑟姆,诗风就开始深受他们影响。尽管在诗集《生活研究》中,他开始逃逸新批评派的影响,然而这一影响一直没有完全消失;在他后来的写作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新批评派在修辞、节奏、主题层面留下的痕迹。
然而,作为年轻一代诗人,洛威尔需要找到自己的书写方式。这时候,毕肖普和威廉斯的简洁诗风吸引了他,尤其是毕肖普,是其一生的挚友。他们经常通信,现在我们能读到他们的通信集《空中言辞》
(Words in Air)
。1947年,他在缅因州结识毕肖普,不久写下标志其诗风在转变的《臭鼬时光》一诗。这首诗融入了个人记忆、当下经验、梦境、时代隐喻等等因素。修辞上放松了许多,当然依然不放弃难度。而这些正是自白派诗歌的特征。
在《生活研究》中,他开始书写外祖父、父亲、女儿、妻子。诗歌的自传性因素急剧增加。这改变了美国二战后的文学风气。消费主义时代的个人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困境,被记录在了这些诗歌中。他们开创了一个时代。
1967年6月2日《时代周刊》封面上的洛威尔
洛威尔:作为英雄的虚无主义者
新京报:在《生活研究》这部中译本诗集中,从1964年的《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到1973年的《历史》,再到1977年的《日复一日》,洛威尔的自白风格似乎变得没有《生活研究》中展现得那么纯粹,而是时常出现一些想象中的意象或图景,似乎和其早期晦涩的诗风有些相似。是否如此?如果是的话,你如何看待洛威尔这一写作上的演进?
胡桑:自白派有着一种复杂而开阔的诗学主张。它并非只是面向个人,沉溺于个体经验和记忆。《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这本诗集触及了对时代、历史的回应,尤其是冷战时代的历史境况,比如《1961年秋》和《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这两首。自白派首先是要处理经验,而不是个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自白派的表达策略和范畴,在后续诗集中是被拓展了。而《历史》这本诗集,则是尝试将自白派诗歌技艺移置到历史记忆身上。
1973年,他还出版了两本诗集《为丽齐和哈丽特而作》《海豚》。前一本诗集全都写的是她的第二任妻子小说家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和女儿哈丽特,第二本诗集里不少地方涉及第三任妻子小说家卡洛琳·布莱克伍德,比如《秋日周末在米尔盖特》和《美人鱼》。他与两任妻子之间的爱与恨沉浸在诗作里。1977年的诗集《日复一日》是他最后一本诗集,记录了他的诸多童年记忆,比如《草丛起火》写他童年时的一次失火,《圣马可 ,1933》写他的中学生活。这本诗集还直言不讳地写到了诗人多年来所遭受的躁郁症的痛苦。《留意》中就有给他看病的医生。可以说,自白派的书写方式一直贯穿着他一生的写作。他从不避讳写自己的生活、经验、记忆和病症。
新京报:后记中写道:“写诗就是洛威尔的精神分析。”从诗中可以看出,洛威尔的精神时常处于躁动、苦闷的状态。这和他有躁郁症有关,其中有没有二战后躁动不安又快速发展的社会现实的影响?
胡桑:洛威尔的躁郁症的确与那个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艾伦·金斯堡在诗作《嚎叫》中所写: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二次世界大战横亘期间的二十世纪是人类启蒙-理性计划*的时代。即便是最杰出的头脑也不再信任理性,甚至开始悬置理性,诉诸非理性,生存的境况发生了巨变。
艾里克斯·宾恩
(Alex Beam)
有一本著作叫做《雅致的精神病院》,讲述的是波士顿的麦克连精神病院。这里生活过洛威尔,还有他的学生塞克斯顿、普拉斯,诺奖数学家约翰·纳什,灵魂爵士乐大师雷·查尔斯,等等。我们仿佛能看到一种时代精神的症候。我当然不是说,洛威尔的躁郁症只是时代造成的。但是,时代气候无益是一个重要因素。洛威尔自己也了然于此,他自认为自己是“作为英雄的虚无主义者”:
但有时,当我生病或变得虚弱,
我的火柴病弱的火焰变成了始终如一的绿色,
一株玉米茎秆,有着绿色的尾端和带籽的穗……
一个虚无主义者想要生活于这般的世界,
却把永恒不变的群山凝视成瓦砾。
他生活在一个瓦砾堆积的废墟上。无所凭依,进行着精神上的漂泊。所以,我称他为“航渡者”。
我最近刚刚校对完译作米沃什散文集《旧金山海湾景象》。米沃什在这本书中大量分析了二战后美国的时代气候和精神境况,可以来佐证洛威尔所看到的时代处境。他认为,源自19世纪中后期的法国颓废主义思想依然在影响二战后的美国。西方文明已经进入了衰落期。美国已经被恶魔侵占。
他写道:“也许,正在为人类创造一个新时代的,不是原子武器和星际旅行,而是作为大众的征兆的迷幻药物,反对无聊的民主手段。已经开始使用迷幻药物的那代人
(借用了墨西哥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发现)
,不应该对其心怀蔑视地大肆辱骂。例如,他们比二十多岁大呼小叫、满身珠光宝气的美国年轻人要强得多,虽然他们哗众取宠的姿态的确诱导我们借用那句俄罗斯谚语:‘让他们养尊处优,就是让他们变得疯狂。’”这句俄罗斯谚语无疑触及了洛威尔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
新京报:有评论家称洛威尔为“我们的最真实的历史家”。洛威尔的诗中包含大量的历史,甚至有部诗集就取名为《历史》。洛威尔从个人视角解读(塑造)历史的写作方式,具有怎样的意义?
胡桑:这本诗集包括从亚历山大到好友贾雷尔的许许多多“历史”人物。但他的目的不是还原历史,而是要去经验、重构历史,以当代的方式,以个人的方式。他经常将历史人物的言行与自己的当下生活并置在一起,使两者均发生形变。比如,《马可·加图 ,前234-前149》的开头:“我活跃的电话逐渐变弱,直至成为/距我耳朵两英尺的孤寂。”《拿破仑》的开头:“波士顿的二手书店,来自伦敦的时代弃儿,/都逝去了;不易猜测而今我为何将假期/耗费在把他的三手《生活》拖回家——”这就使历史人物具有了当代性。
其实,他是将历史人物都写成了自白者,一个个絮絮叨叨、犹豫不定、充满怀疑的生活个体。另外,在这本诗集里,个人生活的困扰与负担依然存在。历史只是个人经验的镜像而已。他感兴趣的其实并不是历史,而是个人经验和生活的实现的广度和深度。这本诗集证明了,个人经验可以在历史的镜子里找到一个变形的影像。所以,个人经验不仅仅是日常的,也可以穿越历史。
内在深渊:“我自身便是地狱”
新京报:洛威尔、西尔维娅·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顿三位自白派诗人都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并影响着他们的诗歌写作,似乎写诗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治疗行为。就洛威尔而言,他与他的诗歌写作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胡桑:在患上躁郁症后,洛威尔频繁住院。他的医生就鼓励他继续写诗。写诗就是一种精神分析,也是一种治疗手段。对洛威尔来说,写诗可以释放精神的压力。但是,不能夸大这一点。他的写作并不是疯狂的,并不是彻底无序的。他的无序,也是自觉的。
经过“新批评派”的技艺训练,他知道词语的释放是一种别样的技艺。他也喜欢写评论分析自己的诗作。他写作时,是手艺自觉的诗人,能有效地控制技艺。他不是纯粹在倾诉,在发泄。而是要通过词语的运作,审视自己的内心流动和精神境况。对他而言,每一首看似疯狂的诗,都是意味深长的疯狂。更准确地说,在他这里,写诗是一种自我辩解。
伊丽莎白·毕肖普(左)和罗伯特·洛威尔
新京报:洛威尔将《臭鼬时光》一诗献给伊丽莎白·毕肖普,并说自己受到毕肖普诗歌的影响。对比毕肖普诗集中译本《唯有孤独恒常如新》,两人的风格还是有很大的差异。毕肖普对洛威尔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胡桑:《唯有孤独恒常如新》这本诗集不仅有着毕肖普的诗风,也有着译者包慧怡的文风。当然,撇开具体的语言风格。毕肖普对洛威尔的影响依然是明显的。毕肖普的诗歌写作一直关注日常经验和自我记忆。形而上的诗风在毕肖普这里终结了。但是,洛威尔由于早年与新批评派过从甚密,所以1946年的诗集《威利老爷的城堡》就被宗教和超验世界裹挟而去,这本诗集不仅修辞复杂,精神世界也是向上的。
由于毕肖普的出现,洛威尔向上的视角开始变成平行视角和内在视角。他开始能够去打量周身的日常事物和内在的记忆。这就是出现在《生活研究》中的新的诗风。洛威尔收在诗集《为联邦军阵亡将士而作》的《水》更加具有毕肖普诗风。对一个小镇的朴素的描摹,以及对毕肖普书信中谈及的梦境的再现,都是毕肖普的写作方式带给他的变化。他们经常在通信中探讨各自的诗艺——这都记录在通信集《空中言辞》里。可以说他们相互影响着各自的写作。
当然,洛威尔和毕肖普两个人的差异也不小。毕肖普的写作起点是个人经验和记忆,但是她的诗歌本身并不直接呈现个人经验和记忆,或者说,她善于改造它们。同时,毕肖普的诗风比洛威尔克制,所以呈现出某种非个人性,因为她的个人往往隐藏在观察、审视和想象背后,让人和事物来到诗歌的前景。洛威尔则经常将自己直接暴露在诗歌中,那也是他的勇气和决绝之处。洛威尔的生活动荡不安。毕肖普尽管有着不幸的童年,成年后的生活却相对稳定。
新京报:在《臭鼬时光》中有这样一句,“我自身便是座地狱”。联系洛威尔的人生经历、观察世界的方式,如何理解洛威尔的这句诗?这句诗是否可以视为洛威尔看待自己的一种根本性观念?
胡桑:“我自身便是座地狱”是非常狠的一句诗。其实,后面紧跟着的那句诗也很重要:“这里空无一人。”洛威尔在诗歌中的自我形象和遭遇的他人都是孤绝的,陷入内在的深渊而不可自拔。他对生命、世界充满质疑。从1949年开始,洛威尔就深受躁郁症折磨。直到1967年开始用锂盐治疗,病情才好转。从1967年到1970年,他的精神状况一直比较稳定。直到1970年下半年,他的躁郁症再次发作。躁郁症一发作他就要住院,他的日常生活一直是不稳定的,凌乱的,充满着危机。
他的婚姻也并不能称之为幸福。第一任妻子琼·斯塔福德在车祸后残疾,并导致离婚。与第二任妻子伊丽莎白·哈德威克在一起生活最长久。他们深深地互爱,可是其婚姻也充满了怀疑、裂隙和紧张。在他再次复发躁郁症的1970年,开始与作家卡洛琳·布莱克伍德出轨,并生下儿子谢里丹。“地狱”是他与自己之间不和解、斗争的隐喻。不仅与自己的疾病斗争,也与他承载着诸多不幸和痛苦的内心生活斗争。这是他对早年的形而上诗风的决裂。他在“地狱”这个词上看到了自身的幽暗、难以理解和救赎的不可能。但是,他在挣扎。他的诗歌中有着一个时代的动荡不安的痛苦经验。他尽力了。
作者丨张进
编辑丨徐悦东
校对丨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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