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联句”到“集句”的诗之游戏

——兼谈苏献青与金叔堃之诗交从“联句”到“集句”的诗之游戏

数人相聚，你一句我一句，依次依韵出句成诗，被称为“联句”；而有人将不同人的诗句记下来，依韵依次连接成诗，可称为“集句”（又称“集陈”）。虽然二者都是尽兴的游戏，但前者戏法偶尔见于记载，于网络可以查阅一二，而后者确鲜之又鲜、少之又少。可是，在苏献青的诗集中确保留了“集陈”诗法。既然接触到了所谓的“联句”和“集句”。笔者也不妨说说这两种文字游戏，兼说苏献青和好友金叔堃之间的“诗交”。

一、联句

联句诗，最早的记载在汉代，称为“连句”诗，齐梁以后称为“联句”诗。据说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春，京城筑起了一座台，台用香柏为梁建成，故名“柏梁台”。元封三年（前108），武帝在柏梁台上设宴，规定二千石以上的官，能作诗者，可以坐上席。武帝首先作了一句七言诗，随后王、大将军、丞相等按官位高低每人接下去作一句，都用皇帝所作第一句的韵脚，这就形成了《柏梁诗》。于是，在文学史上就出现了一种诗体——“柏梁诗”或称“柏梁体”。由于柏梁体是一种游戏诗体，应景之作水平不高，历代流传不多，佳作寥寥，不过还是有一些留存了下来。在开放的唐代，诗歌创作达到鼎盛，《全唐诗》第二十九卷就收录了大量的联句诗，都是数人合作，有共同的版权的。如杜甫的《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

爱客尚书贵，之官宅相贤。杜甫

酒香倾坐侧，帆影驻江边。李之芳

翟表郎官瑞，凫看令宰仙。崔彧

雨稀云叶断，夜久烛花偏。杜甫

数语欹纱帽，高文掷彩笺。李之芳

兴饶行处乐，离惜醉中眠。崔彧

单父长多暇，河阳实少年。杜甫

客居逢自出，为别几凄然。李之芳

柏梁体一般都是押韵的七言古诗，在理解上，一些人侧重于“多人联句”押韵成诗，一些人侧重于“句句用韵”的七言，至于人数多少，忽略不计。比如王力著《诗词格律》（2000年4月版，中华书局）即从“句句用韵”方面解释柏梁体，而且举例说曹丕的《燕歌行》，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丽人行》即是。王力先生的这种解释，显然把文人之间戏作这层乐趣丢失了，变成“独乐而乐”了。

古人联句，如朋友聚会中的“曲水流觞”、“击鼓传花”一样，负载了很多的人文情怀和美美与共价值。在现代，朋友聚会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文雅之气，不会赋诗联句，最多摆上酒席，或八卦闲谈、或拳来拳往，尽兴而返；如有游戏，最多来个成语接龙，比个输赢。联句的传统已经失去，落于历史烟尘。

二、集句

“集句”的技法产生于何时、有没有像“联句”一样有典可征，笔者愚钝，不究其里。今人李宁民主编《天水进士辑录》中提到清光绪十六年（1890）秦州进士葛汝葆“善集古句为诗联，著有《惜阴轩自怡集》，都是集句”。至于集句诗，笔者只在苏献青的《栀子亭杂抄》中看到七题十五首。从产生的方式上看，“集句”是反“联句”之道而用之，本来要多人作用韵诗句，变成了依照格律诗的要求一人将数人的诗句“对接”在一起形成一首完整的诗，一韵到底、看不出“拼接”的痕迹，意义上也上下关联。

下面就《栀子亭杂抄》中的“集陈”诗作以介绍和探讨。首先我们注意到，苏诗集中有《己未年三月五日，伏羌道中值清明末，互引前贤诗句续成七绝示藏书》四首，分别是“郊原新放少桃花”诗、“三年奔逐惮宵征”诗、“心长发短笑无情”诗、“又是清明上坟（时）”诗。己未年是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清明节，作者西行之伏羌县（今甘谷县），看到清明上坟景象，就“互引前贤诗句续成七绝”，给同行者看。笔者细审四诗，不能肯定全用前人诗作，叶韵也未能全工。于作者来说，这可能是“集陈”诗最初的尝试吧。

直到交往兰州寓居的金叔堃（叔坤），苏之“集陈”诗臻于成熟。苏诗《叔堃出示除夕诗，有集陈一绝，并效其体韵》：

喜卜鐙花焰未残，厨人忽报夜方阑。强忘旅况当家祭，盘篆香烟自热兰。

拥被寒窗夜不眠，梅花雪片迎新年。请君置酒吾当贺，著面和风輭似绵。

元好问 杨万里 韩文公 冯澄

第一首之下未明确出自古代那些名家，疑为作者自题，其中只是化用古人诗作，比如“厨人忽报夜方阑”，本自杜甫《山馆》：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第二首明确出自古代元好问等四位名家。首联出自金代元好问《眼中》诗，其曰：眼中时事亦纷然，拥被寒窗夜不眠。骨肉他乡各异县，衣冠今日是何年？枯槐聚蚁无多地，秋水鸣蛙自一天。何处青山隔尘土，一庵吾欲送华颠。颔联出自宋杨万里《送钱文季佥判》，其曰：东海珠胎清庙珍，壁水季孝第一人。胡为俯首莲泛绿，如有用我试治民。古来幕中要婉画，君乃不肯作此客。囊箧细碎吾不能，玉壶清冰朱丝真。梅花雪片迎新年，送君博风上九天。凤池鸡树只咫尺，致君尧舜更努力。颈联，作者诗集记出自韩文公（韩愈），其实是北宋苏轼的《监洞宵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逸堂》，其曰：新第谁来作并邻，旧官宁复忆星辰。请君置酒吾当贺，知向江湖拜散人。尾联出自南宋末冯澄《春日田园杂兴》，其曰：编阑春思倩吟鞭，著面和风輭似绵。黄犊乌犍秧谷候，雄蜂雌蝶菜花天。把锄健妇踏烟垄，抱瓮丈人分野泉。忙事关心在何处，流莺不听听啼鹃。比较一、二两诗，虽首颔尾三联句末韵脚，均押“an”韵，但是第二首更为明确为“眠”、“年”、“绵”。诗集中接下来连续五首不同的七言律诗都是“眠”、“年”、“绵”三韵脚字，而且都有出处。可见苏献青是从诗友金叔堃那里逐渐学会运用这种“集陈（集成）”技法，将作诗抒情与文字游戏很好地结合。值得注意的是，“眠”、“年”、“绵”三韵脚字，苏献青在不同时段、不同情景下都多次运用。如《除夕同伊若守岁效叔堃集成韵以赠》：

风雨一楼人独眠，茶经日月著新年。共君今夜不须睡，禩织梅花輭入绵。

释圆玉 张辑 贾岛 张鎡（禩：张鎡原诗为“袄”）

《效叔堃集成韵寄剑平》：

玉堂清萝不成眠，阔步登瀛最少年。半榻烟霞应有约，桃花红雨柳花绵。

东坡 楼鑰 赵希桐 方岳

《效叔堃集成韵赠式如》：

扫地焚香闭阁眠，黄金无术治流年。茶縻架下携春酒，雨压杨花未放绵。

东坡 宋祁 林光朝 赵师秀

日高黄鸟唤春眠，何事还（丹）可驻年。舞踏落晖留醉客，梨花堆雪柳吹绵。

唐寅 陆树声 欧阳修 放翁

《有乡人识余，布裘阔袖不合时宜，惜哉！服之不中，妖由人兴。古有明训，即语之，亦不解也。录书以就有道者》：

看书到晚那能眠，记取红羊换劫年。世味尝来知懒贵，布裘未办一铢绵。

韩文公 殷尧藩 王逸少 陆放翁

按照仿效金叔堃的“集陈”标准，苏献青“喜卜鐙花焰未残”这一首，只能算是自己所作的普通诗，其他诗作换句换景不换韵，学到了精华，也体现了苏博闻强记、才华横溢。在上世纪二十年代，苏献青向在兰州居住的诗友金叔堃那里学成了“集成”诗，金叔堃又从那里学得这种技法，尚待深究。在以后的交友当中，苏献青偶然也用“集陈”的技法作诗以赠，不过称法又有“借句”“集句”。现举二题八首。

《借句调郭华山》：

老去相传补养方，看花嫌远目移床。日长睡起无情思，偷隔纱窗看海棠。

张籍 姚合 范成大 黄庚

一曲歌云劝王觞，绣屏锦账咽笙簧。遨头小逐寻春队，花市三分属海棠。

刘翰 东坡 吴文英 孙集孙

旋唤茶瓯浅著汤，砚池滴露写诗狂。吟余小立阑干外，莫放春客过海棠。

杨万里 黄庚 周濂溪 华岳

自是风流时世妆，品题名字在文场。古来材大难为用，涂抹新红上海棠。

东坡 王禹称 杜工部 王菉漪

蝴蝶双双过粉墙，夜来偷醉早梅香。放翁五十犹豪纵，也向春风伴海棠。

舒頔 陆龟蒙 务观 李璧

花气撩人醒亦狂，度窗蜂影去来忙。欲留诗句知曾过，乞借春阴护海棠。

放翁 朱泳 高起 放翁

《集句谢张时斋惠新茶》：

府茶深点卧龙珍，社雨初晴二月春。谈剧清风生尘柄，吴瓯湘水绿花影。

赵抃 刘燕薰 曾巩 李璧

烹茗瓯中罢弄花，东风先过玉川家。满堂留客春如昼，且尽卢仝七碗茶。

萨都剌 金地藏 贾似道 东坡

按照王力对联句诗的观点和集陈（集句）诗的产生特点来看，联句诗是集陈诗的范式源头，集陈诗是联句诗的创新和发展，在文学游戏里应是早晚开放的两朵“奇花”。

三、诗交

苏献青在兰州供职期间，交往十分广泛，上至省署大员，下至机关同事、同好乡党。其中金叔堃，实是一位交往密切的诗友。但是金之籍贯、经历似乎难以详考。目前只能从《栀子亭杂抄》拾得一二。

常去金宅

苏诗《人日天寒甚，叔堃寓庐逢刘景斋》：

人日题诗寄草堂，春情客感岁时详。谈经幸有刘中垒，入社频迎司马光。

肝胆尽倾游侠诗，唱酬终逊昔贤狂。边城数到同游者，座上新逢说故乡。

正月初七，还在过年，这个老苏就去金叔堃住地拜访，还遇到了故乡人，谈诗的兴致也很高。

你来我往

苏诗《金叔堃阅近月拙作，饰赠二绝并索和章，依韵呈答》：

派分南北辩醇疵，石破天惊李贺奇。欲问昔贤谁嗣响，崆峒而后可泉诗。

嗜酒狂歌抗伯伦，清真古澹月前身。莫教诗好折官职，知否芦中早有人。

好长时间，金知音才来，看我这一月写的诗，指点指点。哦，还有赠稿。不行，你也得和两首给我，我也要珍藏。你夸我，我就夸夸老成纪的诗家李贺、胡缵宗，不过我也要劝劝你，金老弟写诗就随便写写玩玩，千万不要求诗名把职务影响了！

常怀诗友

苏诗《叠剑平韵腊八寄叔坤》：

抚时聊尔尔，静里妙心存。鸡距知寒暖，鸦声识晓昏。岁残惊旅况，客久恋乡魂。叹息杜陵老，南行渡汉原。

年深腊月八，一人孤独，想到汪剑萍的诗，也想依韵来一首，写给谁看呢？那就给金叔堃吧！别人你送诗，还未必看哩，叔堃一定看。

雅集赏花

苏有《四月五日邀集秋圃、衍孙、叔堃、茂堂、笃生，李生搜岩、安生九曲、陈生汉臣，望园楼上赏梨花，怀汪剑平秦州》，秋圃（白振彪？）、衍孙，还有天水老乡萧茂堂、关笃生、李搜岩、安澜（九曲）、陈汉臣他们都来兰州了，正是梨花开放的时节，请你老金作陪，到望园楼雅集，观赏梨花胜景。苏金二人的诗交，地点在省城兰州；时间从腊月到初七、到四月、到隔月，至少在一年以上。

2022年4月写于麦积区渭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