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战争已远,危险犹存。战后30年间,中越边境线上的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老山、八里河东山一带,仍不时有地雷声响起,惊破当地村民宁静的生活。
战后“地雷村”生活多艰。村民们为生活所迫在雷区刨食,饱受雷患之痛。他们或失去双眼,或失去肢体,或失去亲人......但他们没有放弃,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拆雷、排雷,开荒种地。
2017年11月27日,中越边境云南段第三次大面积扫雷行动在暂停11个月后再次展开。
这一次,我们跟随扫雷部队一起记录在雷区刨食的村民现状,目击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在这里冒险排雷的艰辛,直面雷区生活的残酷,记录村民对大规模扫雷之后安宁生活的憧憬。
集中销毁地雷起爆后,山林里烟雾弥漫。本文图片 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四队
作为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扫雷四队队长,龙泉带领全队官兵在中越边境的山岳丛林中扫雷,强调官兵们完整归建和清除雷患同样重要。就像打仗,歼灭敌人后还能完整归建,龙泉认为这才是合格的答卷。
就在2016年6月4日,扫雷三队下士程俊辉,在排雷时牺牲,年仅22岁。
曾两次执行过黎巴嫩国际维和扫雷任务的扫雷四队副队长李华健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国外的雷场平坦,有草图且规则,但中越边境的雷场没有参照标识,外加地势、气候、时间等原因,是最危险、最复杂的雷场,只能采用人工排雷。
尽管难度大、危险性高,扫雷官兵依然像游牧民族选择草场一样,哪里有雷就跑到哪里,迁徙于各个雷场。龙泉带领的扫雷四队,其任务区就包括战时双方争夺激烈的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老山地区雷场。
每次清理完一个雷区,部队交接给当地政府。
无规则可寻只能人工搜排
昔日被战火几乎烧成秃顶的老山,如今已绿树成荫。但隐藏在树下灌木丛中的地雷和各种爆炸物,却依旧没有失效,威胁着边民。
扫雷四队队长龙泉和四队的官兵们,自2015年11月中越边境云南段第三次大面积扫雷行动誓师大会后,就开赴老山地区扫雷。龙泉说,他们就像游牧民族选择草场一样,哪里有雷就迁徙到哪里。
澎湃新闻实地走访发现,老山附近的雷场,多是陡峭的山坡,其间山高林密,灌木纵横。
发现一枚防步兵地雷清场后,仅剩的一名战士正在排雷。
这么高的山上为什么会有地雷?据龙泉介绍,战时双方轮番攻守激烈,布雷更是“见缝插针”,在现如今看来根本无法通行的地方都布有地雷,雷区坡度基本在45度以上,就连坡度在70度以上的地方,排雷过程中也发现了地雷,这在当时是为了防止对方侦察兵、小股部队的穿插、偷袭。
埋设的地雷无规则可寻。龙泉介绍,战时双方都布雷设防,除了工兵大面积埋雷,还有侦察兵埋,在修工事、或被炮弹炸后扬起的土翻盖原有布雷区的情况下又重复埋雷,致使雷区情况复杂,从地面裸露到深两米多都可发现地雷,数量也不可知,“地雷越锈迹斑斑,性能就越不稳定。”
专业工兵出身的扫雷四队副队长李华健,曾两次赴黎巴嫩执行国际维和扫雷任务。李华健说,黎巴嫩的雷场地势平坦、地表干燥,除了有标识,还有当初埋雷时的草图和埋雷的数量、类型等信息,扫雷有一定的规则可寻。如果找到第一颗地雷,依照规则后面的地雷可被依次找出,而老山附近的雷场情况恰恰与黎巴嫩的相反,是最危险、最复杂的雷场。
扫雷累了,休息时走出雷场的一名战士躺在山坡。
走进扫雷四队的仓库,里面已解除战斗状态,作为样品暂时保留的各种类型地雷、炮弹、手榴弹、子弹等爆炸物排列有序。龙泉一一介绍,跳雷,可弹起0.5至2米高,爆炸没有*伤死角;绊发雷外形像菠萝,为了防止对方偷袭;定向雷有数百颗钢珠,被击中死亡的可能性较大;压发雷,爆炸后人腿会被炸成拖把样子,雷区附近群众遇到这种地雷最多……
地形复杂且地雷和爆炸物的密度高,种类众多无规律可寻,埋设时间久远又导致其发生位移,这些因素正是先进设备无法使用的原因。龙泉说,机器人只能移除爆炸物,却无法在复杂的雷区准确识别地雷,中越边境的雷区,其草丛、土壤中除了爆炸物,还有大量弹片等金属,机器一旦探测到就会报警,无法具体识别,这给操作的排雷战士造成了很大心理压力,实际上最困难的不是排除,而是发现地雷和爆炸物,只要识别、发现一颗,我们就有能力将其排除,“机器还是得人来操作,山太陡峭又上不去,所以还是采用最危险的人工排雷方式。”
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扫雷四队营房门口战士们日常操练的场地。
最大忌讳是放松警惕
“选择了扫雷,你就是家里的一颗雷。”龙泉的妻子这样说他。因家里人担心安全问题,他甚至欺骗年迈的父亲:“指挥员一般都可以不进雷场的。”
实际上,每一次进雷场,扫雷四队的官兵都知道,龙队长永远首当其冲,“为了给战士们吃‘定心丸’。”
其实,他最不担心的就是年轻的战士。因为年轻的战士胆子相对小些,就会处处谨慎,相反,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会觉得自己经熟悉了,就容易放松警惕。“最危险的就是这个。”这样不仅容易漏掉地雷和爆炸物,还容易发生背着炸药时在草丛中滑倒、坠下山崖等情况。
排除安全隐患后集中销毁地雷,图为静电起爆。
龙泉记得,在老山662.6高地勘查雷场时,从一条原以为安全的通道走过后,就有战士喊他“队长你来看,这里肯定没问题。”他回应:“你赶紧出来,我不敢走动。”没过多久,就另有战士从他脚附近搜出3枚地雷。龙泉说,作为军人,叫冲锋陷阵他毫不犹豫,但放松警惕是最大忌讳,“这不是怕死的问题,而是雷场十分凶险,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2016年6月4日,扫雷三队在芭蕉塘坡度60多度的火石坪山雷场先爆破开辟通道,后实施人工搜排。下士程俊辉主动请缨选择了陡峭的山崖,当天18时许,探雷器向他发出了警报声,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排除一枚绊发雷引信时,脚踩的巨石突然崩塌,程俊辉跌落至30多米深的谷底。
扫雷四队战士验收雷场,牵手走过排完雷的土地以示安全。
随队军医迅速采取应急措施,并将其送到云南省文山州富宁县人民医院抢救。22时,程俊辉经抢救无效牺牲。云南省军区后来批准他为革命烈士,追记二等功。
程俊辉是重庆长寿人,牺牲时年仅22岁。2012年12月入伍的他,于2015年6月递交参战申请,主动请缨到前线扫雷。工兵连出身的程俊辉靠着自己的勤学苦练,成长为扫雷三队的骨干,牺牲之前短短一星期就独自成功排除5枚诡计雷。虽然技术过硬,也已经小心谨慎,程俊辉还是倒在了雷场冲锋的路上。
扫雷四队排除的各种爆炸物。
程俊辉的牺牲,对扫雷官兵是一个沉重打击,也警醒着他们雷场危机四伏。
每天从雷场归来,饭后官兵们座谈,便会交流总结当天的情况。“每次交流总结注意事项,经验的分享有助于排除危险,那会儿我悬着的心才可以放下,但躺下后又开始揪心第二天,迟迟睡不着。”龙泉认为,清除雷患后,官兵完整归建,作为队长的他才算是给上级交了合格的答卷。
扫雷战士在树根处发现了一枚防步兵地雷。
陡坡腰系绳子,蜘蛛侠一般
尽管危险重重,但边民们的遭遇鞭笞着扫雷官兵们尽快行动。
“一个村87口人,仅剩78条腿。”看到这则新闻后,龙泉心中沉重、压抑,作为一线扫雷部队的指战员,他要面对许多这样惨烈的事实。
一名战士身穿防护装置在埋设炸药,用以集中销毁地雷。
多家媒体报道过云南省文山州富宁县田蓬镇沙仁寨,87名村民被地雷炸得只剩下78条腿。
龙泉自己也见过雷伤群众的惨状。一次他到老山脚下第一村的小坪寨走访,到那里的时候,村干部和一些村民已经闻讯到路口等他们。他上前拍一个坐着的老乡的腿打招呼,结果硬邦邦的假肢使他本能地缩回了手,“我赶紧转移视线,减少对他的刺激,心里难受死了,我在想,一定要尽快扩大老乡们生活的范围,他们是靠山吃山的。”
用扫雷耙人工搜排。
每天天还没亮,扫雷四队的官兵们便开赴雷场。有的雷场行车1个多小时后还需再徒步很远,每人背着重52斤的扫雷爆破筒赶到雷场,与此同时,赶赴雷场的,还有救护车、担架等,龙泉说“去之前还要跟当地的医院对接好,就怕万一。”
到达雷场之后,派出警戒、设置爆破筒、连接雷管……爆破开辟通道前,官兵们双手触地释放静电,要防止身上静电起爆炸药。
一旦有人发现地雷或爆炸物,会通知所有人停止作业,并分散、清场。这是因为,龙泉和官兵们熟知,有的地雷和爆炸物是大面积*伤,针对的不是单兵。剩下一人排除,起爆时人都要撤到300米开外蹲着,“蹲着不能抱头,要抬头看天,会有飞石掉下来。”
往雷场途中,队长龙泉和教导员陈登泉身背炸药。
这还不是最危险的,有些雷场坡度在70度,坡上杂草丛生,只能腰系绳子爬下去,像蜘蛛侠一样,在陡峭的山坡人工搜排,“这种比较危险,除了防着脚下地雷和打滑坠落,还要看头顶的滚石等。”
当地热带雨林气候,在夏季气温高达40多度,而穿在他们身上的防护装具有20多斤,十分闷热,一小会就会汗流浃背。鉴于此,龙泉和带队干部还得监督战士们不能因闷热随意脱掉防护装具。
每天15时以后,他们才开始午餐,20时赶回驻地吃晚饭,然后开碰头会交流一天的经验心得。
这是扫雷官兵们的日常。副队长李华健说,日复一日如此,“感觉单调,但每天面对的却是不同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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