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想象中的场景分毫不差,停留在2000多公里近地轨道上,你甚至不需要刻意寻找角度,就能透过硕大无比的落地窗子,尽情欣赏被黑色天鹅绒捧在手心的那一抹蔚蓝。
在落地窗的另一头,那白炽灯勉强勾画出的轮廓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太空站——更准确地说,这里是“小天才发展计划”巨大空间站下的一个绘画工作室,也是几乎所有绘画大师,学徒乃至业余爱好者梦寐以求的安身之所。在这里,只要你在荧幕上轻轻一按,裁剪合适,处理得当的画布便会魔法般地出现在指定位置,任你带着敬畏之心完成一幅杰作,或视心情而定随意涂涂抹抹;在这里,只要你敏感的双眼捕捉到了自己中意的色彩,便可在一旁的机器中获得取之不尽的喷灌和颜料,就算是用来烧火取暖,也足以帮助鲁道夫拯救自己可怜的剧本了;当然,也许最让同行心生醋意的应该是这工作室的强力AI既是心思缜密的强力个人助理,又是洞悉市场的优秀经纪人,在它的精心照顾下,画家完全可以心无旁骛地完成委托或自由创作,向心目中的艺术顶峰发起挑战。
而现在,当轻松点下“开始游戏”进入《艺术家模拟器》的那一刻起,您便也成了这样一位“天选之子”般幸运的艺术创作者,不用为颜料色泽和画布质量货比三家奔波劳苦,不用忍气吞声地面对甲方咄咄逼人的“再来一稿”,当然如果您只是爱好者从未涉足类似行业,那这次更是可以忽略掉所有客观存在或此前自我保护时滥用的牵强理由,体验一下自己心驰神往,但从未开始过了艺术家人生——可能唯一的问题是,哪怕是在虚拟的世界里,当所有条件向您大开绿灯,拿起画笔的您将会在画布上勾勒出自己心心念着的一生经典,还是像我那样,在难以抑制的纠结中逐步走向崩溃边缘?
诚然,说是“崩溃”可能是夸张了点,但我到现在仍清晰记得自己许久以前我面对空白画布时的那种局促不安,好像自己面试造假后第一天上班就被“慧眼识英”的BOSS委以重任:我该如何在一片空白中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至少不会让自己妹妹大失所望的独角兽?虽说游戏操作其实相当简单,只需控制角色捡起画笔刷子之后按住鼠标右键,便可以“鼠(标)”代笔,辅以喷罐,擦布和油画刀在画布之上尽情挥毫,但在如此煞有介事的氛围下,难道还能像《你画我猜》那样,潦草几笔勾出个其实除了自己谁都看不懂的玩应来敷衍了事吗?游戏本身又会以怎样的手段讽刺这张电子垃圾?而这是否会影响到游戏的后续发展……
于是重重顾虑之下我决定暂时退出游戏,抓紧时间啃啃美术理论知识,再多鉴赏写名家大作之后再考虑“独角兽”的问题——说实话,这没什么卵用,美术这东西光看理论光去鉴赏,而不花大量时间练习和临摹是不可能有什么进步的,因此几天突击下来我唯一的收获,便是更加明确了在现实世界想要完成一幅油画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耐心:
我明白了,原来“准备画布”从来不止是把“画布固定在画板上”这么简单,以最常用的亚麻画布为例,画家需要首先根据画作整体氛围决定是用自然色亚麻织物还是漂白过的(整体颜色更光亮)亚麻制品进行绘画,之后避免使用碱性颜料防止画布变色;之后通常还要进行浸渍处理使得画布更显沉重、结实且平滑;视情况而定以各种粘性材料和填充材料为其制作底子,以对抗亚麻制品本身的强吸收性;直到最后才是小心翼翼地将处理好了的画布绷裝在内框之上,以完成绘画准备工作的一小步。
我明白了,原来那些跃动于画布之上的颜料从不只是自然形成或精心调配后的某种色彩,就连简简单单的纯白也会因主体颜料成分,杂质成分和含量,颜料研磨剂的选取和比例等等等等一系列差别,而在光泽,质感,覆盖力,干燥时间等各方面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需要画家根据画作实际需求酌情处理。
而除此之外,为了让自己的画笔表达更加精确,油画画家通常还会根据实际需要利用鸡蛋,酪素,树胶,鱼胶,淀粉,肥皂加上一定的水和油调配“丹配拉乳液”,将其作为研磨剂与颜料混合,并通过乳液的含水量精确控制自己笔触的实际质感,顺便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绘画稳定牢固,色泽鲜艳,更易保存……
我也明白,上文叙述必然有所疏漏,甚至谬之千里,毕竟只是看马克斯·多奈尔有时宛如天书的“注意事项”就足以打消我亲自动手实践一下的想法了;而恐怕也正因如此,哪怕确实隔行如隔山,我差不多依然能感受到,在作画前不必经历所有上述任何麻烦,还可以将化作永远留在电子空间的专业画者将在《艺术家模拟器》中体验到何等强烈的欣喜与幸福。
然而这种幸福与我毫无关联,显然一通徒劳无益的折腾后,此时我依然只能硬着头皮在画布上尝试着勾勒出了一个“名不副实”的独角兽,之后……在回信里居然得到了妹妹的认可,还有得到了她小伙伴们的一致好评甚至是商单邀请?这真的不是制作组和本土化团队在我察觉不到的地方阴阳怪气吗?如此敷衍居然连一点儿惩罚都没有吗?还是说……为了解决此时的困惑,也许还有那么一丝侥幸,我基本上又只是胡乱涂抹了两幅东西委托AI把它们丢进市场,然后努力平复心情,接受十几个小时(游戏内时间)后电脑终端弹出的那条异常恐怖的消息:未来人类的艺术鉴赏水平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
更为讽刺的是,随着几幅“画作”取得了商业和口碑上的成功,我居然也成了崭露头角的明日之星,从此委托不停,商单不断,完全可以一边累积声望,用收获的稿酬多买些乱七八糟的专业设备,一边用粉丝赠送的礼物和爷爷冒险得到的战利品装饰画室,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这自然也得益于各位雇主艺术鉴赏水平同样惨不忍睹,以至于我刷漆工般胡乱地涂抹几下的画布都能得到难以言表,近乎谄媚的各种赞美,若不是我非常清楚自己画工究竟如何稀烂,也许真的会被这“彩虹屁”吹得飘飘然,自认为是不世出的绘画奇才吧。
于是就这样,普通玩家在这游戏里的一大乐趣就被我亲手毁掉了,由此而来的割裂感更是让游戏反馈构成的简单故事成了一连串令人厌恶的阿谀奉承。加之游戏那些真正令人惊艳的细节,像是笔刷不同的饱满程度在画布上的具体表现,不同干燥程度的颜料与擦布铲子擦出的不同火花,喷灌在不同距离上喷点散布的细微差距,那些虽不及现实世界般富于变化,但足以让协助画师们放魔法般的创造美学奇迹的诸多细节真的和我这样的外行毫无关联,因此我也是破天荒地在一款好评如潮的游戏作品里感到了如此格格不入的孤单。
显然,这好评如潮是真正的艺术家们对《艺术家模拟器》拟真品质的真实反馈,想必也是对后者能在游戏中提供如此便利条件的由衷感激;是一种与我等外行关联不大的默契,亦是我们无法深切体验,甚至难以理解的相互成就。因此也许对我们而言,除了廉价而虚伪的成就感外,这游戏的最大价值恐怕只在于提醒我们即便万事俱备艺术创作亦绝非一朝一夕而可成,以及不合时宜的阿谀奉承究竟是何等的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