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90后”，却有40多个“爷爷”“奶奶”；
她有很多个小名，“嘟嘟”“乐乐”“妞妞”“丫头”……每一个她都喜欢；
她风华正茂，却干了人们眼中又苦又累的工作；
她叫黎露露，是天津首批养老专业的大学毕业生，现在是天津康宁津园养老院里的“小院长”。
选择这个专业竟是因为……
早晨8点半，记者见到黎露露时，她刚完成例行查房，巡查完所有老人的房间，并确定没有老人出现异常情况后，她才回到办公室，摘下口罩长出一口气。
黎露露今年29岁，是天津康宁津园养老院的副院长。她穿着紫色的工作服，短发一丝不乱，瘦削的身板挺得笔直，但脸上却透出些许疲惫。
前一天的下午，养老院里的张奶奶出现发烧症状，按照疫情防控的要求，必须去就近的发热门诊就医。老人的儿女都在国外，身边没有亲人，黎露露就亲自陪着老人去了发热门诊，全程挂号、交费、排队，忙前忙后，给老人做了胸部CT、核酸检测等多项检查，直到天黑才回到养老院。所幸老人核酸检测阴性，只是感冒引起的发烧。晚上，黎露露又亲自照料老人喝了热粥、吃了药，安抚好老人的情绪，看着老人睡了，她才离开。
“走的时候都快12点了，那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东西，肚子早都饿瘪了。”黎露露笑着说。在养老院工作7年多，像这样因为突发状况而加班到深夜，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黎露露和养老院的老人在一起
黎露露老家在内蒙古，2010年，她从家乡考入天津职业大学，是第一批社区服务与管理专业老年方向的大学生。说起当初为何选择这个专业，她的想法很简单：“好找工作。”当时，学生入校就与学校及天津市福老基金会签了三方协议，约定学生接受天津市福老基金会的学费资助，毕业后在津服务两年。那时的养老行业还在起步阶段，黎露露相信，既然自己所学的专业比较稀缺，那毕业后一定好找工作。只不过，那时的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爱上这一行。
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竟为我点赞
2013年，21岁的黎露露毕业了，进入正在筹备中的康宁津园养老院，成了这里最年轻的护理员。尽管怀着初入职场的兴奋和期待，可真的开始全方位照护老人的工作，小姑娘还是感到“很崩溃”。
她还记得，自己负责照料的第一位老人是84岁的耿爷爷。老人入院时患有糖尿病加上下肢静脉血栓，不能下床行走，每天要从床到轮椅搬动三四回。看着老人一米八几的个头和180斤的体重，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只有100来斤的黎露露差点哭出来。好在，在学校里学到的专业知识帮了她。黎露露说：
“要把老人从床上搬到轮椅上，通常情况下的肯定得是两个人架着腋下，把老人抬到轮椅里，但其实这个动作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我可以绕到轮椅的后边，然后让老人双手抱肩，我从腋下把两只手插过来，这样借用老人自己的力气把他往后搬，放在轮椅里面坐实。这样更能增加老人的舒适度，而且不会因为使用蛮力，对老人造成损伤。”
学到的专业技能派上了用场，黎露露很高兴，但养老院里工作的辛苦还是让她始料未及。
在当时，像黎露露这样的护理员，通常是1个人要照顾5-6名老人，每隔2小时给老人翻一次身，每天给他们喂饭喂药，帮助他们擦洗身体，还要伺候他们的大小便，这些都是“90后”小姑娘黎露露从前没有做过的事。
最难的是要给异性老人做会阴清洗。黎露露说：“以前在养老院实习的时候，年纪大的护理员会刻意不让我们学生处理这方面的工作。但如今要独自完成，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后来想，这就是我的工作。就像医院的护士，也要面对这些。所以，最终还是迈过了这道坎。”
那段时间，黎露露上的是工作24小时休息24小时的特别班，从早上8点半上班，直到第二天早晨交接班，24小时连轴转，一刻也不得闲。她掰着手指头细数了自己一天的工作：
“早上起来8:30上班，先要打扫老人房间的居室卫生，包括床铺，包括卫生间的恭桶；
上午9、10点钟，组织老人进行一些康复训练；
中午11:30左右是午饭时间，这时候需要给老人们喂饭。
老人午休起来之后，我们会给老人做清洁的工作，包括像泡脚、会阴清洗这类的，之后还会带他们做活动。
晚饭大概是5:30，最晚可能7:30老人们就要回房间准备休息了。
这时候我们就开始夜间巡视了，包括为老人喂水、倒尿，包括负责起夜更换尿不湿这类工作，基本上我一宿也不睡，差不多持续到早晨的6点多，开始给老人们做早护，吃完早饭、安顿好老人，就等着交接班了。”
在养老院才干了一个月，黎露露就暴瘦13斤，不光是累的，还因为她吃得太少了。由于照护的老人大多不能自理，经常在床上便溺，每次帮老人清洗，都觉得没有胃口了，她干脆上班时间就不吃饭，饿了就喝点水、吃点零食，还开玩笑地说，这是自己的减肥餐。
黎露露给老人剪指甲
很多人问过黎露露，养老院的工作又苦又累，她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是怎样坚持的？黎露露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了一件事：有一次，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爷爷在床上大便，还把污物抹得到处都是。黎露露赶紧把爷爷推到淋浴间清洗，又换了干净的衣服和床单。当她拿着脏衣物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爷爷咧开嘴笑着，冲她伸出了两个大拇指。
“爷爷语言表达已经不行了，他在用这种方式表示感谢。那一刻，我觉得，我用自己的双手，让爷爷奶奶们能活得干净、舒适，这不就是一种成就感吗？所以哪怕再累，我也会坚持做下去。”黎露露说。
拥有一堆小名的“知心宝贝”
在养老院，黎露露一做就是7年多，从护理员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做到护理长、护理主管，2019年被提拔为副院长。尽管做到了管理层，但一线的护理工作始终没有放下。如今的她，不仅对老人的生活照料驾轻就熟，还成了所有老人们的“知心宝贝”。
康宁津园养老院目前收住了40多位老人，他们平均年龄83岁，有的还患有小脑萎缩、老年性智障，这些老人几乎都对黎露露有种深切的依赖。
“这里的很多老人都很信任露露，有什么事情都想去找她。”康宁津园养老院院长朱虹说，“比如有老人身体不适，就喊露露帮他叫医生看病；或者想喝酸奶了，也让露露帮忙联系子女去买；哪怕是自己的牙膏用完了，这样的小事，也要喊露露……”
老人们的这种信任不仅来自黎露露对于他们的生活照料，更多的还是源于情感上的交流。
“乐乐这个孩子，太爱聊天了，她老找我聊天。”92岁的孙爷爷刚说完，就“呵呵呵”地笑了。
孙爷爷口中的“乐乐”，就是黎露露，那是孙爷爷给她起的小名，因为“她老是笑眯眯的，从来没见着过急”。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跟黎露露聊天时，孙爷爷都喊她“乐乐”。“就我这么喊她，她爱听！”说这话时，孙爷爷的神情中还有一些得意。黎露露则在一旁很配合地点头说：“没错，我就喜欢您叫我乐乐！”哄得孙爷爷笑得合不拢嘴。
黎露露和老人聊天、做游戏
专科毕业的黎露露，学过社会心理学，也学过老年心理学，她很清楚与老年人沟通交流的重要性。“跟老人家聊天，要聊他们感兴趣的话题。”黎露露说。而如何发现老人们的兴趣点，则来源于她对他们的细致观察。
当初孙爷爷刚到养老院时，黎露露就注意到了他的与众不同，因为他“从来不剩饭，每次吃完饭，碗里不会留下一粒米”。有一次，护理员给孙爷爷盛饭盛多了，大家都吃完了，只有他还在努力地吃。黎露露赶紧过去劝：“爷爷，剩一点没关系的，您吃饱了就别吃了。”
孙爷爷头也不抬地说：“那不行，不能浪费粮食啊！”
黎露露就此留了心，有意去和孙爷爷聊天，这才知道，老人曾是一名老战士，参加过抗美援朝，缺衣少粮还要行军打仗，经过那样艰苦的岁月，养成了“绝不浪费一粒米”的优良传统。
从那以后，只要有空，黎露露就跟孙爷爷聊他的军旅生涯，每次聊完，孙爷爷都容光焕发，一连高兴好几天。
“多跟老人聊天，一方面能锻炼老人的大脑，提高他们的思维能力。更重要的是，通过聊天才能更了解老人，也让老人更信任你，你才能更好的为他们服务。”黎露露说。
跟老人聊天，黎露露从来不会不耐烦，她总是带着甜甜的笑容认真倾听，偶尔问几个问题，不时伸出大拇哥表示鼓励和称赞，或者适当地开导一番。
就这样，贴心的露露成了每一位老人的“知心宝贝”，哪怕再难缠的老人，在露露面前也乖得像个孩子。
患有小脑萎缩的杨爷爷总是在吃药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不是怀疑护理员把药片弄错了，就是担心自己的药不够吃了。每到这时，只有黎露露出面，耐心地告诉爷爷：“药不会弄错的，您看它们长得都不一样……您常吃的药都在我这儿，多着呢，放心吧……”杨爷爷焦虑的情绪才能缓解下来。
患有慢性病的黑奶奶和老伴儿一起住在养老院，买药的事儿只有交给黎露露她才放心；入院已经几年的张爷爷，只要有一天看不到黎露露，就会问护理员“丫头去哪儿了”……
在跟老人们的相处过程中，黎露露被爷爷奶奶们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名——杨爷爷喜欢喊她“嘟嘟”，孙爷爷叫她“乐乐”，她还是叶奶奶口中的“妞妞”、张爷爷念叨的“丫头”……这些小名，就像是一个个“心灵密码”，让他们之间建立起了独特的情感交流，也让老人们体会到了天伦般的体贴和温情。
黎露露询问老人身体情况
那张熟悉的床忽然就空了
与老人们的情感交流，也让年轻的黎露露不断感受到被长辈宠爱的温暖。“毕竟，每天被40多个爷爷奶奶惦念着，也是一种幸福。”她笑着说。
可是，这份情感连接也像一把双刃剑，给她带来难以承受之重。
作为家里的独生女，黎露露从小在家人的呵护中无忧无虑地长大。可在养老院工作的这些年，她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直面死亡。
直到今天，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照顾过的一个老人。那是一个全卧床的奶奶，黎露露每天给老人喂饭、擦身。虽然老人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但黎露露每次照顾她的时候，都会跟她亲热地聊天：
“奶奶您慢点吃，别着急，咱今天这个饭里面加了营养粉……奶奶我扶着您，咱慢慢的翻个身，我给您擦擦背……”
其他护理员看到这一幕，总会打趣地跟她说：“有你这么精心照顾，老人一定还能多活两三年。”
黎露露那时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一个多月后，当黎露露休息了一天再回到养老院时，熟悉的那张床已经空了——卧床奶奶去世了。
走到空荡荡的床前，黎露露脑子有些发懵：“怎么都想不通，明明下班的时候奶奶还是好好的，明明能做的都做到了，我让奶奶好好吃饭，让奶奶干干净净的，虽然卧床也不让她长褥疮，怎么还是救不了她？”
那一刻，黎露露觉得这份工作“真是太难了”。
下班后，她一个人偷偷哭了一场，然后发了一条朋友圈：“想见的人就去见，想干什么就去干，因为最后一眼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奶奶的离开，让黎露露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每次看到那张床，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后来又出现过很多次：
一位患有重度糖尿病的爷爷突然出现心衰，黎露露和护理员们一起把爷爷抬上救护车，结果人送到医院后再也没回来……
一个特别调皮的奶奶总是跟护理员们“作对”，每每把喂进去的药片偷偷吐出来藏在床角，忽然有一天，奶奶发病去世了，黎露露收拾床铺时，在她的床缝里翻出好几粒被含化了一半的药片，可奶奶生气怼她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了……
这些老人都曾与黎露露朝夕相处，都曾被她悉心照料、耐心安抚，她把他们看作自己的亲人一般，可是，生命的无常却一次次地让她感受失去的心痛。
黎露露照顾卧床老人
亲眼目睹生命的逝去，让年轻的黎露露不得不认真审视生命的意义。回想毕业之初，全班41名同学都进入了养老行业，可工作几年后，留下的还不足十人。离开的理由，有的是因为工作太苦太累，有的是受不了这份工作总被人看不起，还有的是因为收入不理想，但也有不少人是因为承受不了生离死别的接连打击。而黎露露，最终选择了坚守：
“后来就想通了，人总要经历从衰老到死亡，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只不过时间长短不同。如果我能让老人们的这个过程变得更有质量，那我的生命就有意义。”
记者 | 巩胜男 张歆
来源： 天津广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