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强│鲁迅《铸剑》中复仇妻子与复仇意象群对古代小说情节化用

刘洪强│鲁迅《铸剑》中复仇妻子与复仇意象群对古代小说情节化用

首页角色扮演冰雪青剑录手游更新时间:2024-04-15

《铸剑》 鲁迅著

摘 要:鲁迅《铸剑》眉间尺多次把老鼠按到水里隐含了“母亲*子复仇”的故事原型,眉间尺在大桑树吃饭充饥是“桑下饿人”报恩主题的变形。此外《铸剑》还化用了韩信、樊於期、李逵、武松、《二京赋》《庄子》《续金瓶梅》等情节。

关键词:铸剑;复仇妻子;《续金瓶梅》

《铸剑》(原名《眉间尺》)是鲁迅《故事新编》中的名篇。《铸剑》中谁是复仇者主要有眉间尺与黑色人两种说法。

如莫言曾问“谁是复仇者”,莫言回答说:“鲁迅是复仇者。每读《铸剑》,我急感到那黑衣人就是那满脸棱角、下巴突出、蹶着胡子的冷漠的鲁迅。”[①]

莫言实际上是说“黑衣人”是复仇者,称“那家伙是个天才的复仇专家,令人赞佩之极。这是鲁迅精神的典型化”。这在学界是主流看法,但学界却忽略了小说中的母亲。

其实当我们洞悉《铸剑》中暗含的故事原型时,我们会发现里面其实镶嵌着“复仇妻子”与“报恩饿人”等种种原型。

一、“眉间尺屡次把老鼠按进水里”背后的含义

《铸剑》开头以大量笔墨描述了一只落在水瓮中的老鼠,眉间尺如同猫戏鼠一样反复把这只老鼠按进水里,又提上来,如“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②]

类似刻画竟然共有四次之多,反复皴染,可见鲁迅对这一情节的重视。学界已经注意到了老鼠的作用,杨义先生认为有“反讽性象征意味”增加“世俗感”等,[③]

然而他只认为老鼠是“国王、官吏”的隐喻;[④]也有学者认为用来显示眉间尺的优柔寡断。[⑤]那么《铸剑》的“开门见鼠”究竟有着何种含义还有待于挖掘。

事实上,“眉间尺戏鼠”是一种故事原型,即中外文学中都存在的“母亲*子复仇”母题。隐含这一母题较早的故事当为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三中记载:

洪武中,京民史某与一友为火计。史妻有美姿,友心图之。尝同商于外,史溺水死。其妻无子女,寡居。持服既终,其友求为配,许之。

居数年,与生二子。一日雨骤至,积潦满庭,一虾蟆避水上阶,其子戏之,杖抵之落水。后夫语妻云:“史某死时,亦尤是耳。”其问故,乃知后夫图之也。

翌日,俟其出,即*其二子,走诉于朝。高皇赏其烈,乃置后夫于法而旌异之。[⑥]

再如万历年间的《轮回醒世》卷十二《谋妻报》有相似情节:

一虾蟆浮于水面,欲匍匐上阶,其子持小竹竿相抵,驱之入水,去而复来,频频相抵。

虾蟆乃溺死而下沉焉。仍以竹竿捞起,见虾蟆已死,子掷仗而大哭焉。清目击此状,勃然色变,怏怏不快,发叹三两声。[⑦]

《杜骗新书》卷三“因蛙露出谋娶情”(目录为《青蛙形出谋害情》)写陈彩推潘璘入江,潘璘在水中挣扎,陈彩却以篙指落深渊,把潘璘浸死,娶了潘璘的妻子游氏:

一日大雨如注,天井水满,忽有青蛙,浸于水中,跃起庭上,彩以小竹挑入水中去,如此者数次。[⑧]

此外《欢喜冤家》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也有相似的情节。潘建国先生认为:“《欢喜冤家》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直接抄自《杜骗新书》卷三‘婚娶骗’,《因蛙露出谋娶情》。”[⑨]

潘先生所论甚是,但两者在细节上也有许多差别,如犹氏打一只荷花池中的青蛙:

犹氏往池中一看,一个青蛙浮在水面。犹氏将竹照蛙头上一下,那蛙下水,顷刻又浮水上来。犹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时四脚朝天,死了。一个白肚皮朝着天。[⑩]

在这里打青蛙的是犹氏而不是陈彩。《生绡剪》第十八回《疾丑生贪姿害友韩珠娘深智殉仇》:

韩氏同聂星子,率着孩儿阿饶,在阶前看水。忽跳出一个虾蟆来,韩氏偶然一脚踢在水中。那虾蟆要上崖蹭命,旁边却有一根斑竹竿儿,韩氏拿起一点两点,就点一个白肚子向天,虾蟆竟起来不得了。[11]

宋代徐积《节孝先生文集》卷三《淮阴义妇》的序中也有类似故事,只是没有青蛙的细节,原文:

乃一日,家有大水,水有浮沤,其夫辄顾而笑。义妇问之,未应。遂固问之,恃已生二子,不虞其妻之仇己也,即以实告之曰:“前夫之溺,我之所为。已溺复出,势将自救,我以篙刺之,遂得沉去。所刺之处,浮沤之状,正如今日所见。”义妇默然,始悟其计,而复仇之心生矣。[12]

雷燮《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一《池蛙雪冤录》中没有用小棒挑动青蛙的情节,但有青蛙多次试图跃上岸的描写:

后因共游园亭,抚阑闲玩,临水观鱼,偶见一蛙堕池中,跃数次不得起。威醉中不觉失笑,何忆梦中言。怪问之,不答,惟笑不已,问之再四,乃曰:“必不见猜,言亦何忌,我初爱子不可得,自出奇谋,以利诱汀出外,沉之于江,实同今日蛙跃而不能起也,故不觉失笑。”[13]

在前五则故事中,两则均有小孩子拿杖或小竹竿把青蛙多次按进水里的动作,两则是妻子做此动作,一则是坏人做此动作。不管谁是动作的发出者,他们挑动青蛙与眉间尺拿一根芦柴挑动老鼠非常相似,而且是多次挑动。

后两则故事虽然没有多次小棒挑动青蛙的细节,但也有青蛙或人多次想从水中跃起的情节。

如徐积《淮阴节妇》中“前夫之溺,我之所为。已溺复出,势将自救,我以篙刺之,遂得沉去”,这里坏人用篙刺落水人与眉间尺用芦柴按老鼠于水中相似;雷燮《池蛙雪冤录》有“一蛙堕池中,跃数次不得起”,其与老鼠想爬出水而不得相同。

(有意思的是,陈益源先生在介绍孤本《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时却提说:“《池蛙雪冤录》叙节妇何氏与后夫雨后共游园林,偶见儿子以竹竿再三抵一池蛙落水。”[14]

却有“儿子挑青蛙”这个动作。或许陈先生是误记。不论如何,陈先生所说的情节是对此类型故事的一般概括,更能证明本文的论点。)

《节孝集》书影

那为什么会有这个多次挑动青蛙的这个情节呢?这个动作其实是对坏人*害好人场景的还原与隐喻。如《杜骗新书》中陈彩说:

昔时见你貌无双,要得同床伴我眠。心生一计同贸易,过渡踢他落波心。

你夫奔起浮水面,再将篙指落深渊。连奔连指两三次,亦如青蛙此状情。[15]

这一“母亲*子复仇”虽然在细节上略有差别,但它复仇的实质在中外是一致的。关于这一点学界讨论得相当热烈,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王立先生《美狄亚复仇与中国古代“醒悟嫁仇”及*子雪怨传说》(1995)[16]、《美狄亚情仇与“阳光下真相大白”母题》(2000)[17],顾希佳先生《多行不义必自毙──“夺妻败露型”故事解析》(2001)[18]、《中韩“烈不烈女”传说比较研究》(2005),[19]杨慧先生《西方“美狄亚”与中国“*子”、“弃妇”叙事比较研究》(2010)[20],王长顺先生《论〈细侯〉对中国古代*子母题的承继与超越》(2013)[21],陈晓曦先生《正义的别样寻求:古代“母*子”叙事中的悲情与道德》(2015)[22]等等对此问题研究得特别详细。

这些论文各有侧重,得出的结论不一,但是它们有三个共同的关键词:女子、*子、复仇。应该说《铸剑》完全涵括了这三个关键词所包含的意义。

王长顺先生把此类问题归为“妇人为向奸人报仇而*子”:这类故事*子起因于奸人窥于妇人美色,想要占为己有而设计*害其夫,从而导致妇人对奸人的仇恨而*子进行报复。王先生所论很有道理,洵为有见。

我们把鲁迅《铸剑》与王先生等的结论比较一下,虽然有许多区别,但核心情节是相同的。在《铸剑》中,国王要工匠为他铸剑,是看中了工匠卓绝的手艺,想独占宝剑,把工匠害死了。

工匠妻子让儿子眉间尺为父亲报仇,复仇之后,儿子也死了。眉间尺的母亲清楚地知道,儿子复仇生还的可能极小,因此眉间尺的死与母亲的关系极大,所谓“我不*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因此,它们都可以视为一类故事:坏人看中了某人的东西(利剑或美妻),某人被害死了,某人的孩子戏弄水中的小动物(老鼠或青蛙),妻子复仇,孩子死掉(或被母亲*或他*),复仇成功。

在这里我们要思考的是,在《铸剑》中谁是最想复仇的人?是眉间尺的母亲、眉间尺还是黑色人?我们结合“母亲*子复仇的”母题会发现,在《铸剑》中复仇的人应该是眉间尺的母亲!

换言之,《铸剑》的主角应该是那位英雄母亲。为什么如此说呢?因为眉间尺出生前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不知道父亲是被王*死的。

他的报仇也是在母亲的鼓励下进行的。如果母亲不提出报仇,孩子不知道也想不到去报仇。这些在小说中叙述得很清楚,不再赘述。

这位母亲清醒得认识到:让儿子去复仇,儿子肯定不会生还,儿子复仇走的就是一条不归路!

在复仇与丧子之间,她的选择是困难的,但她毅然决然地让儿子复仇。她抛下了母爱,选择了复仇,可见她才是最直接的复仇者,也是间接的“*子者”。

那么鲁迅知道这个故事模式吗?我们认为他是知道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鲁迅知识渊博,这个故事类型也并非僻典;二是鲁迅至少看过《菽园杂记》。[23]

综上所达,《铸剑》其实借鉴了“母亲*子复仇”的故事模式,塑造了一个复仇女性的形象。男性复仇到女性复仇的转变或者说把母亲的形象更加凸显出来是《铸剑》的一大发明,也是鲁迅点铁成金之处。

鲁迅尊重女性权利,赞美女性报仇。如他在《女吊》中说:“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24]《铸剑》突出女性形象这一特点与鲁迅的一贯思想合拍。

《鲁迅全集》

二、《铸剑》借鉴其他复仇意象

《铸剑》还借鉴了其他素材,经过鲁迅精心组织、踵事增华,产生了奇妙的效果。

(一)眉间尺在桑树下吃饭与“桑下饿人”

黑色人在《铸剑》中横空出世,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读者不禁想问:他为什么要帮助眉间尺?因此眉间尺问:“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黑色人说:“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显然如此回答并不能让读者满意。作为读者,我们总想知道黑色人为什么要帮助眉间尺。

笔者以为,从《铸剑》透露的种种信息来看,黑色人其实是由“桑下饿人”变化而来的。

这个故事是说,赵宣子在桑树下看到了一个饿坏了的大汉,给大汉食物吃,后来晋灵公欲*赵宣子,这时桑下大汉救了赵宣子。《左传·宣公二年》: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见灵辄饿,问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舍其半。

问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请以遗之。”使尽之,而为之箪食与肉,置诸橐以与之。既而与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问其名居,不告而退。[25]

这是一个报恩的故事。《铸剑》中,“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桑树下”“吃饭充饥”“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这些关键词搅在一起,我们认为黑色人与“桑下饿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较为合理的解释,眉间尺的父亲曾经帮助过黑色人,黑色人也是“孤儿寡妇”,因此黑色人要帮助眉间尺。我们认为,这是鲁迅暗中化用了“桑下饿人”的情节。

《左传》

(二)眉间尺遇到少年与韩信遇少年

眉间尺遇到了一个无聊少年,“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

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眉间尺摆脱了少年。一个带剑的少年遇到了一个无聊少年,还聚集了许多旁观者,这让我们很容易想到韩信。《史记·淮阴侯列传》有: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袴下。”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袴下,蒲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26]

“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眉间尺“跨出去”“倒栽葱”与韩信“俯出袴下”相去无几。

眉间尺也背着剑,遇到了一个无聊少年、一群麻木看客,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如同《水浒传》中杨志一样*了牛二,还是如韩信一样从胯下钻过呢?

他“焦躁得浑身发火”表明他已经失去了耐性,黑色人给他解围,是提醒他不要理睬这些,要学会忍耐。鲁迅《娜拉走后怎样》也说:“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27]

(三)年纪、住址与姊姊与聂政的身份

《铸剑》原文: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史记·刺客列传》中聂政刺*韩累后,“皮面决眼”,把面目破坏了,让人不知道自己是谁。韩国把聂政尸体暴尸于市,追查他的身份。最后聂政姊荣不怕危险来认了自己弟弟的尸体,并说“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28]

笔者认为,这里用了刺客聂政的典故,否则的话,“家里可有姊姊”就没有着落。

(四)剑与头与樊於期的头

黑色人要眉间尺“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这个情节与《燕丹子》有相同的地方,樊於期在荆轲的劝说下自*:

轲曰:“今愿得将军之首,与燕督亢地图进之……”於期起,扼腕执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闻命矣!”於是自刭,头坠背后,两目不瞑。[29]

一是剑与头,一是头与地图,且都是献给王并想刺*王。

(五)《铸剑》*狼与《水浒传》*虎等

黑色人*狼与李逵*虎。

黑色人*狼: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上。

《水浒传》李逵*虎:那大虫望李逵势猛一扑,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颔下,那大虫不曾再展再扑。[30]

黑色人包人头与武松包人头。

《铸剑》: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水浒传》: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31]

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相结做一处,提在手里。把着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来。[32]

(六)刀剑意象与秋瑾的诗

眉间尺的头唱歌: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鲁迅在《致增田涉》中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33]

但细绎内容我们认为还是有所发现的。我认为,这里面其实化用秋瑾女侠的“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34]。

秋瑾喜欢刀剑,她有一张很著名的照片就拿着刀,当下她的塑像也多持刀。她在诗中多次提到刀剑。如《日本铃木文学士宝刀歌》“宝刀如雪光如电,精铁镕成经百炼”,[35]

《宝刀歌》“赤铁主义当今日,百万头颅等一毛”,[36]还有《宝剑歌》“饥时欲啖仇人头”,[37]都与《铸剑》的意象吻合。此外《铸剑》写剑打造出来时的情形:

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

秋瑾《红毛刀歌》:“一泓秋水净纤毫,远看不知光如刀。直骇玉龙蟠匣内,待乘雷雨腾云霄……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38]《铸剑》还有:

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

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

《剑歌》“若耶之水赤厪铁,铸出霜锋凛冰雪。欧治炉中造化工,应与世间凡剑别”。[39]因此,鲁迅在写《铸剑》时想必心目中有一秋瑾女侠在。

鲁迅很熟悉秋瑾,不再赘述,他还在自己的作品中明确提到过秋瑾的诗“秋风秋雨愁煞人”。[40]

《水浒传》

(七)黑色人执剑与佝偻老人执臂

《铸剑》: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

《庄子·外物·达生》:“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41]

《铸剑》中眉间尺与黑色人的对话发生在“杉树林中”,《庄子》中孔子与老人的对话在“林中”。

黑色人说:“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

老人擅长承蜩,他说:“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

黑色人似乎在说,我有很多的伤,但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报仇。这与老人一心承蜩相似。

(八)《铸剑》与《续金瓶梅》的相似

《铸剑》写打捞三个人的头骨: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

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

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其实描写三人在油/水锅里的精彩描写,在鲁迅《铸剑》之前,当属《续金瓶梅》中的三人在油锅里被折磨:

那金莲、春梅、经济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铁叉自背穿透,阎罗即命先下油锅煮三个时辰,然后定罪。

可怜这两个红粉佳人、一个风流浪子,赤条条叉挑当心,直到锅边,踏梯上去,抛入那热腾腾滚油之内,把那雪嫩的皮肤,粉团般的屁股———当日如何受用!

哪消一碗茶时,在那油锅里翻波逐浪,好似金鱼戏水一般,一上一下,弄成三堆白骨,倒像个卖油炸果子的,纽成股儿,漂在上面。

想是炸得酥麻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西门庆在旁看见,真是骨软筋麻瘫成一块,伏在地下,只是念佛。只有三个时辰,鬼使将铁笊篱取出,还是人形,只是光骷髅了。[42]

《铸剑》是“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续金瓶梅》是“三个时辰”;《铸剑》中人头“上上下下”,《续金瓶梅》中“一上一下”;《铸剑》“上面浮着一层油”,《续金瓶梅》“纽成股儿,漂在上面”;

《铸剑》“雪白的头骨”,《续金瓶梅》“三堆白骨”;打捞工具一为漏勺,一为铁笊篱。三人或三个脑袋在油/水锅里,除此两部作品外,未见第三例。

从打捞工具等细节来看,《铸剑》确实受到《续金瓶梅》的影响。

鲁迅对增田涉说:“第三首歌,确是伟丽雄壮,但‘堂哉皇哉兮嗳嗳唷’中的‘嗳嗳唷’,是用在猥亵小调的声音。”

这是《铸剑》研究中极难解释的一个问题,[43]一部严肃的作品为什么忽然来了“猥亵小调”?

《续金瓶梅》中金莲、春梅、经济三人下油锅就有浓郁的色情味道,“那雪嫩的皮肤,粉团般的屁股——当日如何受用”“金鱼戏水一般,一上一下”充满性暗示。

如果将《铸剑》的三头之战联系到《金瓶梅》中的三个淫荡人物的话,这里就好解释了。况且鲁迅在评《金瓶梅》中也说“间杂猥词”。[44]

其实不仅《铸剑》受到《续金瓶梅》的影响,《起死》也受到《续金瓶梅》的直接影响。

姜克滨先生认为《起死》“主要情节的架构则来源于清代小说《续金瓶梅》”,[45]诚为卓见。近一步说,姜先生认为《起死》来自《续金瓶梅》中第四十八回“庄子与骷髅”的道情。但其实并不止于此。

《起死》还借鉴了其他作品及《续金瓶梅》的其他部分。

庄子与司命大神的面貌都是“黑瘦面皮,花白的络腮胡子”,这与《儒林外史》周进的“黑瘦面皮,花白胡子”一致。[46]

《起死》中汉子的包裹里有“白糖”“南枣”,《续金瓶梅》第38回两个寡妇“买了一盒挂面、一盒京枣、一盒白糖素饼、一盒油炸的蜜糕”,[47]两者也有高度重合。

此外,《铸剑》有“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

汉代张衡《西京赋》:“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48]

两者几乎都能对应起来。我们知道,汉代宫廷中有不少的侏儒以供笑乐,[49]再加上“吐火”等,可知这里确用《西京赋》。

《续金瓶梅》

三、结 论

上面提到的桑下饿人、韩信、聂政、樊於期、李逵、武松、秋瑾等等,无不与复仇/报恩有密切的关系,连同“母亲*子复仇”,形成了密集的复仇群。

桑下饿人是报恩,韩信是忍辱,聂政是为知己报仇,樊於期是为全家报仇,李逵是为母亲报仇,武松是为哥哥报仇,秋瑾是为祖国报仇。

鲁迅在构思这篇复仇文章时,一定把历史上的精彩复仇都思量过了。甚至还借鉴了《庄子》里面的词语来描写人物,吸收如此之多的精华,鲁迅的用意应该是想表达复仇一定要专心专意吧?《铸剑》吸取了他们的精华,才有如此精彩的文章。

不过,鲁迅在取材上并非原原本本地撷取情节,而是灵活地进行改造。

拿“母亲*子复仇”来说,一般是孩子挑动小动物而让母亲发现了蛛丝马迹,而在《铸剑》中却没有这个情节。

再如眉间尺与韩信相似的部分,并没有“胯下之辱”的描写,但妙处也在相似与不相似之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就是文本之间的互文。我们知道,任何文本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此作家都会从前代文本中提取素材,同时,作家也会巧妙地加以变化,变成自己的东西。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

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50]

鲁迅的话对《铸剑》来源是很好的说明。

综上所述,鲁迅《铸剑》来源极为丰富复杂,其实不仅《铸剑》有故事原型与素材借取,鲁迅其他小说也有借鉴他书的情况,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

本文作者 刘洪强 教授

注 释:

[1]莫言:《谁是复仇者?——〈铸剑〉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1年第3期。

[2]鲁迅:《铸剑》,《鲁迅全集》第二卷《故事新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32页。下引本书不出注。

[3]杨义《古越精神与现代理性的审美错综——鲁迅〈铸剑〉新解》,《绍兴师专学报》1991年第3期。杨先生说:“小说两处交代眉间尺生辰是子时,子肖为鼠,*鼠复仇,也含有眉间尺*身以成功复仇的隐义。”窃以为杨先生眼光敏锐,但如此解读,似不可取。因为按杨先生的理解,老鼠就是眉间尺自己,自己*自己,不好理解。

[4]司保峰《细微之处见深意——〈铸剑〉三题》(《语文学习》2008年第4期)与丛新强《论鲁迅〈铸剑〉之于莫言的意义》(《东岳论丛》2016年第12期)均持这种意见。

[5]于华东:鲁迅〈铸剑〉对古小说中故事的思想与艺术之升华,《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6](明)陆容:《菽园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页。

[7](明)无名氏:《轮回醒世》,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423页。

[8](明)张应俞:《杜骗新书》,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33-234页。

[9潘建国:《欢喜冤家》与《杜骗新书》,《明清小说研究》1996年第2期。

[10](明)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28页。

[11]无名氏:《生绡剪》,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57页。

[12](宋)徐积:《节孝集》,明刊本。

[13]转引自程毅中《古体小说钞·明代卷》,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83页。

[[14]陈益源、陈灵心:《稀见小说〈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初探》,《明清小说研究》2019年第2期。

[15](明)张应俞:《杜骗新书》,古本小说集成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34页。

[16]王立:《美狄亚复仇与中国古代“醒悟嫁仇”及*子雪怨传说》,《中国比较文学》1995年第1期。

[17]王立:《美狄亚情仇与“阳光下真相大白”母题》,《社会科学战线》2000年第2期。

[18]顾希佳:《多行不义必自毙──“夺妻败露型”故事解析》,《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

[19]顾希佳:《中韩“烈不烈女”传说比较研究》,《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5期。

[20]杨慧:《西方“美狄亚”与中国“*子”、“弃妇”叙事比较研究》,《青海民族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

[[21]王长顺:《论〈细侯〉对中国古代*子母题的承继与超越》,《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

[22]陈晓曦:《正义的别样寻求:古代“母*子”叙事中的悲情与道德》,《西部学刊》2015年第5期。

[23]鲁迅:《书苑折枝》(三),《鲁迅全集》第八卷《集外集拾遗补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1页。

[24]鲁迅:《女吊》,《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末编附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37页。

[25](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67页。

[26](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166页。

[27]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1页。

[28](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064页。

[29]无名氏:《燕丹子》,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14页。

[30]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574页。

[31]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353页。

[[32]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2版,第355页。

[33]鲁迅:《致增田涉》,《鲁迅全集》第十四卷《书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6页。

[34]秋瑾:《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1版,第81页。

[35]秋瑾:《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1版,第76页。

[36]秋瑾:《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1版,第 84页。

[[37]秋瑾:《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1版,第 85页。

[38]秋瑾:《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1版,第81页。

[39]秋瑾:《秋瑾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新1版,第78页。[40]鲁迅:《病后杂谈》,《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2页。

[4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40页。

[42](清)丁耀亢:《续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 , 2006年,第44页。

[[43]日本学者工藤贵正《论〈铸剑〉“哈哈爱兮歌”的象征性——对厨川白村、菊池宽、长谷川如是闲、奥斯卡·王尔德的思想形象的共鸣共感》(《上海鲁迅研究》1999年)与我国学者高远东《歌吟中的复仇哲学——〈铸剑〉与〈哈哈爱兮歌〉的相互关系读解》(《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7期)均有解释。但是“广度与深度远远不够”,见席思宇《〈铸剑〉研究综述(1978-2019)》(《文教资料》2019年第36期)。[4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0页。

[45]姜克滨:《荒诞与隐喻的重构——论〈故事新编·起死〉》,《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

[46](清)吴敬梓:《儒林外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8页。

[47](清)丁耀亢:《续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2006年,第264页。

[48](汉)张衡:《西京赋》,梁萧统编《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页。

[[49]翟麦玲:《倡优、俳优与侏儒——汉代艺伎考系列之一》,《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50]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四卷《南腔北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27页。

本文为作者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方志稀见小说文献整理与研究”(19BZW092)阶段性成果。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上海鲁迅研究》,总第98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查看全文
大家还看了
也许喜欢
更多游戏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