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宝和他的大儿子孔维春在家中。
神奇老兵李箕秀
在我脑海里,李箕秀的形象并不太清晰,恍惚中,仿佛看到一个小战士捡起牺牲战友的机枪,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我翻箱倒柜,终于找到2016年对李箕秀的采访笔记,彼时的采访场景慢慢铺展开来。
高淳方言属于古吴语,外来者根本听不懂,必须有当地人陪同翻译。听说有人采访,李箕秀认认真真穿上蓝布衫,戴上珍藏的军功章,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门口的条凳上。阳光照在老人身上,暖暖的,一如老人面上的笑容。
李箕秀说,他是在1947年参加完山东莱芜战役后被发展成中共预备党员的,师长王友坤(音)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师长怎么成了一位普通战士的入党介绍人?李箕秀说,战斗中他本来是端着步枪冲锋的,机枪手牺牲了,他捡起机枪继续往前冲。
师长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他的表现,决定介绍他入党。
1948年,孟良崮战役之前,李箕秀正式转正。老人骄傲地说,当时,连队仅他一人正式转正。他清楚记得,他是在一棵大树下面,认真地对着党旗宣誓的。
“宣誓时只知道高兴。因为入党了,就是跟着共产党一辈子了。”李箕秀说。
那时的采访重点,是他的入党经历,我没有问及他参加抗美援朝的事。但在他那件蓝布衫上,我见到了“1951年入朝战争纪念章”和“1953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赴朝慰问纪念章”,并认真记录下来。
回到高淳后,他担任西墙围大队大队长、民兵营长,后又当过电工、广播员,“哪里需要就去哪里”。
1985年,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纪念日,他应邀到北京参加老兵座谈会,并受到中央领导接见。
老人很安逸,平时在家劈柴烧火,农活家务样样来。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每月有2400元的老兵补助,“当兵的时候,根本没想到现在会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孔德宝和他的大儿子孔维春在家中。
“新兵”孔德宝
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听李箕秀讲他亲历的战斗故事了。我再次告诫自己:机会不会两次敲门。于是,当漆桥街道推荐采访其他老兵时,我欣然前往。
91岁的孔德宝,据说“胃口好,睡眠好,就是有点耳背、腿脚不方便。”没想到,“腿脚不方便”的他,还真闲不住。当我们赶到村里时,他却跑到镇上去了。当我们赶到镇上时,他又去了村里。我们在镇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最终决定,还是去村里找他。
见我们到访,孔德宝忙着张罗倒水泡茶。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头戴蓝色运动帽,取水壶、倒茶水,动作慢点却很流畅。如果不事先知道他的年龄,根本猜不准他的岁数。
孔德宝14岁就开始做木匠,常年在溧阳外婆家做手艺。解放军南下时,他就跟着部队走了。“我是1949年5月5日当的兵。”他清楚地记得当兵的日子,“陈毅的部队解放上海时,我只在司令部当勤务兵,没有下班排。”
后来,他被分到苏南军区镇江军分区警一团机枪连,成了弹药手,参加太湖剿匪行动。“那些土匪,其实就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有一个团。我们追着敌人打,打了6个多月。”剿匪的故事,老人讲得很简单,一下子结束了。他后来被分到高淳独立营,任一连一班班长。
每个人都想听听战斗的故事,我同样如此。但老人说,他并没有参加实际的战斗。“我们是新兵,老兵带新兵,冲锋陷阵的事,都让老兵做了。我们几乎就是负责打扫战场。”
现场的人都有点失望,孔德宝说,“事实就是如此。”想想也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还有多少战斗力?还会发生什么激烈的战斗呢?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孔德宝在高淳参与征兵和接收伤兵的任务,并因此立了二等功。“我先后招了80多名新兵上前线,但我只负责将他们送到常州或无锡。”战争结束后,孔德宝就在班长的岗位上退伍了。
邢寿保在翻阅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证和立功记录。
一门八兵
“现在挺好,能吃能喝,睡眠也好。每个月还能领3000元优抚金。”孔德宝很满足,他略带炫耀地说:“从我开始,我们家族已经有八个当兵的了。”
“一门八兵”,在这样一个小村庄,可是个稀罕物。我这才注意到,坐在孔德宝对面满面倦容的老人,身穿一身旧军装。
“我是他大儿子孔维春,今年67岁,参加的是中国最能打仗的部队。”身体状况不如父亲,因而满面倦容,但提及自己的部队,孔维春却很自豪。38军,因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表现出色,被誉为“万岁军”。
1969年12月10日,孔维春成为38军114师342团3营炮兵连的一员,驻地在河北省保定市定县。1975年3月1日孔维春退伍,也是“老班长”。
难道,他的当兵经历,如此平静?当然不是。
1970年,孔维春参加国庆20周年阅兵,踢着正步走过天安门广场。1972年,孔维春参加在山西大同举行的军事演习,模拟打击一个敌军空降师。“一个班26发炮弹,全部打光。”
他的经历,比父亲多了点紧张气氛。当然,他还是没有参加实际战斗,退伍后务农至今。思路更清晰的他,帮我理清了“一门八兵”的全貌。
第一个兵,孔德宝,参加过解放战争,为抗美援朝“征过兵、接收过伤员”;
第二个兵,孔维春的叔叔孔德荣,1962年入伍,在无锡当武警,1964年退伍;
第三个兵,孔维春本人,成为“万岁军”一员;
第四个兵,孔维春的妹夫孔德军,1971年入伍,北京军区某炮兵师炊事员,1975年退伍;
第五个兵,孔维春的大侄子,现役军人,一级士官;
第六个兵,孔维春的外甥女孔月萍,通信兵,2002年退伍;
第七个兵,孔维春的外甥女婿、孔月萍的丈夫,江苏省军区高炮预备师炮兵,2018年转业;
第八个兵,孔德荣的孙子,目前在警校就读。孔维春不知道他在哪个警校,也把他算成“孔家一兵”。
孔德宝的入伍,开启了他们家族当兵的先河。可听来听去,就是听不到激动人心的战斗故事,我已有点泄气。但再想想,当兵就是为了保家卫国,有了战争必然冲锋在前。但如果没有战争发生,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邢寿保在翻阅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证和立功记录。
“总惦记着吃”的邢寿保
听说还有一位参加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我们驱车前往漆桥街道荆溪社区的居家村。今年90岁的邢寿保,1951年2月作为新兵,被补充到志愿军队伍中,上了朝鲜战场。
老人回忆得非常细致,但有点乱,并且多次回忆到“吃”的经历。新来的村干部催他讲朝鲜战场的战斗故事,老人愣了一下,随后很认真地说,“还没说到朝鲜呢!”
和邢寿保一道参军的有160多人,他们组成一个新兵连,在常州训练不到一个月,就被送到位于河北的68军驻地。邢寿保是通信兵,或许,他就是孔德宝送过的新兵之一。
到了天津,邢寿保被分到炮兵营机炮连,仍然是通信兵。
“那个端午节,我们在天津吃了粽子,就上朝鲜战场了。”我们随着老人对吃的回忆,进入朝鲜战场。
在老人的记忆中,那时鸭绿江上能通火车的一共只有两座桥,一座已被美军炸毁,另一座保住了。“战争就是打运输。如果没有这座桥,后面的百万雄师,就很难跨过鸭绿江。”
过了鸭绿江,邢寿保和战友们就靠双腿,经常一夜行军100多里。“1950年那批兵,吃了苦头了,大雪天还穿着单衣,冻死冻伤的很多。我们去时,情况好多了。”老人不讲自己有多苦,至今还在为首批入朝的战士叫苦。
在朝鲜,不是爬山,就是涉水。“朝鲜的水好,很甜。”一直走到朝鲜东海岸元山市的文登(音)公路,他们开始就地阻击美军,并持续了13个月之久。
“每天都有战斗,只是大小程度不同而已。不打仗的时候,我们就是挖沟挖洞。那座山高635.8米,我们从上挖到下,一直通到指挥部。整个山体都挖穿了、挖通了。”
由于战斗减员厉害,邢寿保不再担任通信兵,成了火箭筒班的班长。他的同乡孔繁明是火箭筒射手,邢寿保在他身后负责装填炮弹。美军一发炮弹打来,弹片切过孔繁明的脖子。“我用急救包往他脖子上按,血一直往外喷。他当场就牺牲了。”邢寿保不愿意说自己的立功表现,只在缅怀战友。
我在老人珍藏的发黄发黑的《功臣简历》上,找到了他的战斗故事。“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八日,立三级战功一次。该同志在战斗中表现勇敢……(几个字已经看不清楚了)火箭弹退敌五次,冲锋*敌20名,有力支援了前沿步兵。”
阻击任务完成后,邢寿保1952年2月到后方换防,加强训练,随时准备战斗。1953年7月13日,邢寿保再赴战场,参加金城反击战,荣获集体二等功。
“我们一夜推进30里,目标是拿下月峰山(音)。当时下大雨,我们拼命往前冲。美军也打不动了,没怎么抵抗就撤退了。我冲进美军防空洞的时候,发现了半只南瓜。太饿了,我就把它吃了。”
占领月峰山后,双方伤亡都很大,陷入僵持状态。直到7月27日,已经是副排长的邢寿保接到通知,“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许随意打枪”。双方终于迎来了“停战协议”。“你不打他,他是不会签停战协议的。”邢寿保自豪地说。
幸运的是,经历过那么多战斗,邢寿保也没受过伤。唯一一次险情,是棉裤被弹片打通。“只觉得屁股一烫,没打到肉。”
复员回家后,邢寿保当过民办教师,担任过医院院长、民兵营长、大队支部*,并于1976年从漆桥粮管所退休。
“能活着回来,就够了。”退休后,邢寿保偶尔也会跟晚辈及村民讲战斗故事,他强调最多的,是中国军队的纪律。“朝鲜的苹果很好吃,长在树上把枝头压得低低的,我们嘴都能够到。但部队纪律严明,没有一个战士去吃树上的苹果。”邢寿保说,中国军队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非常严格的,“没有铁的纪律,就没法打胜仗。”
当民兵营长的时候,他教民兵学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现在,他在家里没事也经常哼唱这首歌。
邢寿保向村民讲述他的戎马生涯。
民间记录者——汤新民
采访完邢寿保,我心里还是有遗憾——如果能再有一个像李箕秀那样的老兵,该有多好?
当地的驾驶员老何回头说:“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老何的朋友汤新民是一名1985年退伍的老兵,前几年写了几篇关于抗战老兵的文章,其中专门写李箕秀的就有三篇。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通过汤新民,我不仅可以更好地了解李箕秀,还能听到更多老兵的故事。
赶到汤新民家,他早泡茶以待。看得出来,他也很希望这场相逢。
2014年,汤新民着手收集老兵的资料,他写的第一个老兵是李代胜,高淳走出的“第一个大官”,担任过长春一汽副厂长,是副省级干部。老人2018年去世,享年99岁。
抗战胜利70周年前夕,汤新民连续推出8篇《八年抗战在高淳》系列文章,其中再次提及李代胜及多名抗战老兵。
只要有机会,汤新民就找高淳的老兵聊。为写李箕秀,他前后5次采访老人,每次都要聊一两个小时。
“再不写他,他不在了怎么办?”汤新民被高淳区政协聘请为文史研究员,他说,他要努力给高淳留下尽量真实的关于老兵的史料。
2018年1月,汤新民采写的《追寻九旬老兵李箕秀的足迹》,连续在当地的电子刊物《桥》上刊登,并被发到“漆中校友”的微信公众号上。
通过汤新民的文章得知,李箕秀1942年参加新四军时,刚满14岁,最初只是为新四军送送情报。1943年,他在部队驻地伙房帮忙打杂,挑水时碰上十六旅政委江渭清,成了江渭清的勤务兵,后跟随江渭清参加过天目山的三次反顽战役。
抗战胜利后,李箕秀随部队北上到苏北的东台集合,被编入华中*军第6纵队。1946年,6纵又被整编为华中*军第六师。在苏中“七战七捷”的战斗中,李箕秀所在的6师就参加了“五战”。
1947年2月,6师被整编为华东*军第六纵队,李箕秀所在的连队被编入6纵第16师,参加了莱芜战役。
1947年5月,孟良崮战役打响。随后,李箕秀又随部队参加了南麻临朐战役、沙土集战役、陇海路破击战、豫东战役等。
当汤新民想厘清这些战役时,李箕秀说:“自从北撤后到新中国成立的4年时间,我作为一个战士,只记得多数时间都是在行军打仗。打完一仗马上又是行军,打仗时经常有战友牺牲、负伤,时常发现身边少了老战友,又来了新战友。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今天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早上不知道晚上是否还能活着。至于哪天走到了哪里,打的什么战役,现在很难记得清。当时我们都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活着,就要去战斗。”
还原李箕秀的百场战斗
对李箕秀的表述,汤新民肯定是经过整理的。但我相信,其中的内容和感情,都是真实的。
在淮海战役浴血奋战的两个多月里,李箕秀所在的6纵,共歼灭国民党军2万多人,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作战任务。
部队修整一段时间后,李箕秀所在的连队被调整到华野2纵第五师。1949年2月,华野2纵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1军,并于当年4月20日参加渡江战役,于5月2日参加解放杭州的战斗。
老人说,他参加了大大小小百余次战斗,此言果然不虚。1949年7月初,他所在的部队进驻仙居剿匪,随后进驻温岭县剿匪。10月,李箕秀参加了温州湾战役。1950年5月,他参加了解放舟山群岛的战役。
1953年3月14日,李箕秀所在的部队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新义州,担负起东海岸的守备任务。1953年5月起,为促进朝鲜停战的实现,志愿军总部部署进行夏季反击战,军史上也称为金城反击战。李箕秀参加了整个战役的始终。
7月28日上午,李箕秀在战壕里得知停战的消息时,和战友们兴奋地冲出战壕,相互拥抱高呼万岁。他的老乡邢寿保,当时也在月峰山和战友庆祝胜利。
带着满满一袋军功章、纪念章,李箕秀回到高淳老家后,没有提出任何要照顾的要求,就像他当年默默离开家乡一样,他又默默归于乡村,一直到终年。
感谢汤新民的收集整理,让我完整地了解到李箕秀的传奇经历。否则,我会遗憾得无以复加。
邢寿保在翻阅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证和立功记录。
远去的老兵
仍觉意犹未尽,我又试着通过高淳区党史办寻找其他老兵。党史办很快传来资料:高淳区目前健在4位新四军老战士,一位在合肥,一位在昆明。在高淳的两位分别是张康炳和栾春生,都曾立下赫赫战功,但目前都患病卧床,无法交流。
现在看来,那些“不受伤”的神奇,不再神奇。因为,每场战斗,都会有幸存者。更多的战士,牺牲了。那些受伤的战士,即使存活下来,身体也远不如常人。目前仍活着的老兵,都是万中无一的。而他们,还是抗不过岁月。
正在犹豫是否采访卧床老兵时,我从微信朋友圈获知靖江市政协副主席庞余亮无意中挖掘到一位传奇老兵。
靖江市曾是解放战争中渡江战役的东线起点,被誉为“东线第一帆”。当地为纪念渡江战役胜利70周年举办了文艺演出,并邀请到被誉为“渡江先锋突击团”(前身为207团)部队的官兵代表。没想到,电视机前一位老人因为看到这则新闻,情绪激动而被送往医院。
老人89岁了,很多人认识他,但他从未说过他就是当年的207团的!而且是207团1营1连1排的,他当年就在先锋突击团的先锋船上!那年他19岁!
老英雄叫孙宝堂,17岁参军,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前被混编进207团。因为他会游泳,又懂吴语,直接编进了第一营第一连。可老人的子女说,他从来不说这些事,因为他经历过太多次战斗,后来还参加了抗美援朝……
老人说,他最看重的是207团的老部队,他最想念的就是老部队,“如果演出当天,能见到207团的同志该有多好……”
如果不是偶发事件,这位“先锋突击团先锋船上”的老战士,估计还是隐于民间。英雄流泪激动住院,不是因为自己被忘记,而是因为部队在眼前。
孙宝堂像95岁的老战士张富清一样,数十年深藏功名、淡泊名利。现实生活中,还有很多这样的老兵,如果我们再不去挖掘,他们将带着这些秘密悄然而去。如果这样,他们可以无憾,我们必然有悔。
那些曾经为国家为社会作出过贡献和牺牲的老人,该有更多的人记住他们。如今,老兵们都已风烛残年,能多一份记录,便少一分遗憾。权且将采访到的这几位老兵,作为他们的代表吧。
(本文刊于《新华每日电讯》2019年6月17日第05版;图片均为记者朱旭东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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