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湛若水(1466-1560),号甘泉,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为明代岭南心学开篇者,他与“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相交甚笃,二人曾共执明代中叶理学界之牛耳,被时人并称为“王湛之学”。作为广东乃至全国历史上作出过重大贡献、影响力颇大的思想家,湛若水的学术成就亟待进一步挖掘、宣传,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特别推出系列稿件,探寻甘泉文化遗迹、解读甘泉学术思想,深化读者对这位先贤及其故里广州增城的了解与认知。
神话传说中,昆仑山有仙境三级:阆风、玄圃、增城九重。战国时期的大诗人屈原在《天问》中发问:“增城九重,其高几里?”这是“增城”一词首次出现于文字记载。而成书于西汉的《淮南子》答道:昆仑山“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百里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增城,作为昆仑山最上一级的仙境,在汉代“落入凡间”。《元和郡县志》岭南道广州下记:“后汉于此置增城县,按昆仑山上有阆风、增城,盖取美名也。”
“增城”诞生于诗歌,也孕育着诗歌。在古诗中寻找诗歌故事,打捞千年记忆,自然是领略增城文化的题中之义。
千年古邑,文艺增城。图/卢国权
一
唐元和十四年(819),“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因上疏《论佛骨表》力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路过广州增城时,写有《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两首诗:
云昏水奔流,天水漭相围。
暮宿投民村,高处水半扉。
海风吹寒晴,波扬众星辉。
……
舟行忘故道,屈曲高林间。
林间无所有,奔流但潺潺。
茫然失所指,无路何能还。
……
诗中除了表达韩愈的触景感怀外,也能依稀看到唐朝时增城纯朴古意的样貌。
其实增城历史悠远,建县于东汉献帝建安六年(公元201年),距今已有1800余年。增城原属南海郡,南朝宋元嘉中分增城置绥宁县,梁代又复并入增城。梁、陈两代移东官郡治于增城。至隋开皇九年(589)撤郡改州,增城属广州。其后各朝改州为郡、改郡为州,几经变更,增城隶属广州不变。明代划北部置龙门县,县境面积减少过半。民国时期,增城初属粤海道,后属省管。建国后曾属东江专区、粤中行署、惠阳地区。1958年与龙门县合并,仍称增城县,1961年各自恢复建制。1975年增城划归广州市管辖。1993年2月8日撤县建市,由广州市代管。2014年,撤销县级增城市,设立广州市增城区。
增城自东汉建县后,这里重峦叠翠,林木蓊郁,云雾缭绕,经济状况无从查考。
二
到了宋代,随着经济重心的逐步南移,增城的面貌不断改观。北宋诗人古成之(947-1007)的《忆罗浮》写道:
忆昔罗浮最上峰,当年曾得寄仙踪。
凭阑月色出沧海,欹枕秋声入古松。
采药静寻幽涧洗,寄书闲仗白云封。
红尘一下拘名利,不听山间午夜钟。
古成之是宋朝以来广东第一位中进士者,被誉为“岭南首第”。古成之曾在罗浮山隐居读书10多年,在他笔下,罗浮山此时已然成为“世外仙山”——古松苍翠、钟声悠扬,文化底蕴凸显,增城逐渐进入世人、文人视野,苏轼等文豪都写过诗歌与古成之唱和。
让增城进一步闻名于世的是南宋名臣崔与之(1158-1239)。崔与之,字正之,号菊坡,广州增城人。曾任四川制置使等职,为官廉洁奉公,练兵抗金,政声卓著。其言切于时弊,匡扶国势,淡泊功名,曾“八辞参知政事、十三辞右丞相”。崔与之不仅勤于军政,在学术上亦有建树。他被称为“岭南儒宗”,其开创的“菊坡学派”被认为是岭南历史上的第一个学术流派。此外,他还颇有词章造诣,开岭南宋词之始,有“粤词之祖”之称。
从崔与之开始,“增城”开始频繁出现于文人游历或者唱和的诗歌之中。如南宋士人梁文奎的《题增城进士单崔明清白传家巷》:
清如增江水,白如白石山。
羡尔清白人,栖迟山水门。
至清不可淆,至白不可淫。
传子复传孙,一心如一辙。
山同今古色,水同今古流。
载阅清白卷,山水两悠悠。
诗中可以看出增城山水的文化底蕴进一步提升,这里的山水都有了清清白白、绵远悠长的意境。
再如南宋曾丰的《为增城丞张元辅赋博见亭》:
……
今簸增城糠,冗不废舒啸。
数椽立江头,万象生木杪。
揆之高了机,抚掌成独笑。
工指罗浮尖,又出凤凰表。
尝度登罗浮,凤凰仅毫秒。
……
诗中的人文感怀与自然风光融合得更加紧密、自然,增城的景观已然广为称道。
南宋名臣李昴英(1201-1257),其祖父、父母居增城,他早年受业崔与之门下,主修《春秋》。他不仅是广东科举考试的第一位探花,也是宋代广东唯一的探花,官至龙图阁侍制,吏部侍郎。在任时不畏强势,曾弹劾权臣史嵩之等,性高洁,不随俗,宋理宗曾谓“南人无党”。
李昴英在增城留下诸多墨迹,还写下三首涉及增城人和物的诗:
《同刘朔斋游蒲涧谒菊坡祠》
晓随丝辔饭僧坊,丞相祠堂一瓣香。
试问神仙蒲九节,何如名德菊孤芳?
高山仰止堪模楷,百世闻之尚激昂。
我辈此来深有意,岂专泉石癖膏肓?
《古成之仙箕》
翁来灵笔舞龙蛇,翁去瑶坛锁暮霞。
旧事欲淡三百载,五云阁上望仙槎。
《北山证果寺》
久闻北寺最清幽,因看花田遂一游。
近国好山半烟雨,参天乔木几春秋。
香凝永昼添谈柄,风送长松爽茗瓯。
此境今才逢我辈,不留诗去鹤猿羞。
诗中,李昴英不仅赞美了增城先贤的高尚品格,更将增城美景描绘得意境高远,令人心驰神往。
圣皇洲湿地公园
三
及至明代,增城的文化地位进一步提升。大儒陈献章对增城先贤崔与之颇为尊崇,他曾迎崔与之画像至家中,隅坐瞻仰,如同弟子对待老师的礼节。陈献章还写了很多有关增城的诗篇,如《何宗濂书来推许太过复以是诗》:
后来乡里不如前,五日乾坤浪数年。
何地可扳文献驾,平生愿执菊坡鞭。
泰山北斗诸公地,明月清风病瘦天。
窃比圣门吾岂敢,汗颜窗下读来笺。
又如《梦崔清献坐床上李忠简坐床下野服搭飒而予参其间》:
清献堂堂四百春,梦中眉宇识天人。
报君西蜀清油幕,老我东篱白葛巾。
万里归心长短赋,九天辞表十三陈。
南风欲理增江棹,也借青山卜墓邻。
陈献章的弟子、思想家、教育家湛若水是增城新塘人,他对家乡的影响极为深远。湛若水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追赠太子少保,七十五岁致仕后投身教育事业,在增城创办或重修了明诚、莲洞、甘泉、读岗四间书院,其一生创办了近四十个书院,九十五岁时仍坚持讲学。此外,湛若水还制定乡约,重农恤商,对增城经济、文化的提升助益巨大。
正是湛若水的巨大影响,使得岭南学派在明清时期能够引领一时风*,也使得增城的文化地位进一步上升,士人趋之若鹜。就连王阳明都产生了移居增城的想法,他在探访好友湛若水故居时,有感而发,写下《留题甘泉湛公屋壁》(节选):
我闻若水居,近连菊坡麓。
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饮若水泉,饥餐菊坡菊。
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
这一时期中下层士人赞美增城的诗歌更是数不胜数。如曾任增城知县、浙江钱塘人金嘉炎在《留别增江父老(二首)》中写道:
木棉开放忆来时,荔子蕉黄赋别离。
庭树鹤栖巢护子,山村大吠足生牦。
半年鱼鸟情相得,此夕笙歌梦亦宜。
惭愧牵衣诸父老,月明小艇又轻移。
南来山水未应殊,双塔睛皋画不如。
千顷玻璃绕城郭,四国紫翠尽菑畲。
宦情颇类东坡懒,判牍空珍长史书。
闻说图经仙佛近,罗浮相对只蘧蘧。
诗中生活气息浓厚,诗情画意,颇具特色,令人心驰神往。
何仙姑景区。图/毛敏贤
四
崔与之、湛若水为增城带来的文化吸引力一直延续着。明末清初文学家屈大均(1630-1696)是对增城最为喜爱的士人之一。
屈大均,字翁山,番禺人,与陈恭尹、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清初(1650)清兵陷广州,屈大均投身抗清斗争;失败后削发为僧,不久还俗。著作有《翁山诗外》、《道授堂集》、《翁山诗略》和《广东新语》等。
屈大均偏爱荔枝,他的诗歌有大量以荔枝为题材的作品,仅七绝《荔枝词》就有54首。如《尚书怀》:
六月增城百品佳,居人只贩尚书怀。
玉栏金井殊无价,换尽蛮娘翡翠钗。
又如《广州荔支词(其五)》:
端阳是处子离离,火齐如山入市时。
一树增城名挂绿,冰融雪沃少人知。
挂绿原产于增城沙贝四望岗,因产量少而少人知,但由于屈大均等名人的介绍,增城挂绿竟一跃而名闻天下了。
“岭南三大家”中的另一位陈恭尹(1631-1700)是增城新塘女婿,在新塘居住了二十余年。他在《漫兴三首(其一)》写道:
借屋增江口,悠悠十八年。
力穷群籍内,身老众人前。
曲巷来风满,闭门得月偏,
有生同是寓,终恋墓边田。
陈恭尹的父亲陈邦彦为明末岭南抗清主力,兵败被俘,被清军寸磔于市。陈恭尹逃至新塘,藏于坭紫村。从此他经常接触新塘父老乡亲,写下大量关心国运民瘼而又极富新塘地方色彩的咏史之作。如《西樵旅怀》:
罗浮风暖鹧鸪啼,山下梅花客未迷。
十里娇歌传玉笛,一弯残月泊沙堤。
生存华屋人何处,营垒千秋马独嘶。
扶病西州他日路,潘郎怀旧岂堪题。
陈恭尹青壮年时长期在新塘,晚年定居广州,也经常相约好友,往来广州新塘之间。他在《寄何孟门时客琼南二载矣三首(其三)》写道:
年年相约荔枝红,挥扇高谈几老翁。
挂绿凝冰知在念,未堪邮寄海船风。
荔熟时节,相约朋友聚会新塘,谈笑风声,增城俨然已是名士陈恭尹淡泊闲居的乐土。
荔湖长堤
五
从屈大均和陈恭尹的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清初增城经济的大发展。
古代增城被称为省会“入惠潮水陆冲地”(见康熙癸卯《增城县志》序)。广州至粤东驿道经过增城县城通惠州、潮州;水路经东江上溯龙川转陆路接韩江通潮汕。清代时,县内河道运输繁忙。县城有客货轮开往县内各圩镇及广州、东莞、石龙等地。新塘镇是东江下游最大港口。据宣统县志载:“新塘以下,则汪洋巨浸,帆樯云集;海舶巨舰,不时往来。其货物运输可直通广州、香港,以及其他之海岸。”
增城远在宋元时代就盛产水果,尤以荔枝驰名,有“(荔枝)佳品多出增城”之誉(元大德《南海志》残本卷七)。至清康熙年间,荔枝生产规模巨大。“增城自白沙冈一带二十余里,无非荔枝”(清崔弼《荔枝谱·注》)。大量荔枝外运,运销外省“载以栲箱,束以黄白藤。与诸瑰货向台关而北,腊岭而西者,舟船弗绝也”(清屈大均《广东新语》)。
增城的蔗糖生产,在清初亦达顶峰。《广东新语》载:“粤人开糖房者,多以致富。盖番禺、东莞、增城,糖居十之四,……而蔗田几与禾田等矣。”“增城白蔗尤美,冬至而榨,榨至清明而毕……最白者以日曝之,细若粉雪,售于东西两洋,曰洋糖。次白者售于天下。”
此外,增城还是重要的粮产区,其著名的丝苗米远销海内外。宣统《增城县志》载:“米之精者,运至美洲,次者运至省会暨他处。谷则运至陈村、佛山。”1949年,增城的粮产仍“居广东省二十二个余粮县的第四位”(民国38年《广东基本工农业副业调查报告》)。
从唐时的开发不足到民国时的物产丰饶、经济繁盛,增城这一千年走过的是一条文化哺育经济、经济滋补文化的独特道路。崔与之、湛若水等增城先贤们“各领风*数百年”,不断激荡着地方士人的思想、促进着地方文化的完善。或许,增城的飞速发展正如《增城县志》(卷二·风土)有云:“窃谓牛牯之灵,朱明洞天之宰,所以富裕苍生者,于增若有私云。”——享有仙境福地美誉的增城,人杰地灵,历久弥新,人才辈出,生生不息!
(本专题共推出系列稿件6篇,截止本期专题推送完毕。特别感谢广州增城地方学者湛汝松、黄卓夫、温敏崇、陈克、巫国明、朱佩坚、罗德远等在资料收集方面给予的帮助,另有部分摄影作品的作者不详,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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