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高瑞梓
刚打开书的读者,也许并不适应何大草这部小说的设定。王维是盛唐的诗人,出身太原王氏,祖上累代为官;而他的母亲则是望族博陵崔氏女。他20岁中进士,一生不愁吃穿。年轻时也曾鲜衣怒马,出入宫廷。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王维是位“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的贵公子,到老也是如此。
书里的王维,正值去世前的最后一年。这个王维和中年裴迪生活在辋川,两人有时进城
(长安)
去看望老朋友吕逸人,有时坐在檐下斗斗嘴。裴迪比王维小大概二十岁,总是丢下他去打猎,还要离开他去蜀地做官。每到这时,王维就成了留守老人,抱着裴迪养的小狗,想他何时回来。老王维身体佝偻,写信的时候会把鼻涕滴到信纸上;清澈的雨点飘进他眼中,也融为老人的浊泪。被路边老兵打得口鼻流血,他只当是“安禅制毒龙”;乡野孩童欺负他,他呵呵笑,拿他们没办法,直到裴迪冲出去给他出气……乍看上去,读者会不愿承认这个就是王维。
《春山:王维的盛唐与寂灭》何大草著,乐府文化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6月
王维的贵气不再,故事也发生在战后清静的辋川,可书里却无时无刻不散落着盛唐残阳投下的斑驳之影。
有一段,王维和裴迪闲聊,两人忆起19年前长安的大雨。裴迪说,那场大雨他倒是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年李白应诏进京,闹腾、高调,每个酒楼里都留下他的影子。
王维在寺院里和老僧吃枇杷,他牙不好,只能慢慢吮吸。手中金黄厚实的枇杷让他想起从前在长安,杨国忠的侍卫也曾驾着快马为他送来枇杷尝鲜。那时的枇杷盛在新编的翠绿竹篮里,他草草吃了几颗就送与别人。今日牙不好只能细细咀嚼时,才第一次那么用心地吃枇杷,才觉得枇杷相当好吃。此时,杨国忠已在马嵬驿被乱兵砍死整整六年。
王维画像。
书里另一节,写王维见寺庙里一位女施主气度雍容,不似当地村人,可能是随当年长安王侯重臣流散至此。王维感慨女施主端庄不凡,直到她上前来向他求一幅字,他这才看清她两只耳朵都已不见,脸上留下丑陋的伤疤。
“是乱兵用刀砍下的。”
书中就像这样,四处散落着盛唐的碎片。但真实的王维又藏在何处?
2014年秋,何大草和两个朋友开着老捷达,前往他读了近三十年的王维的埋骨之地——辋川——找寻王维的踪迹。一路上车辆稀少,唯有密雨追逐而至。辋川镇上安安静静,还没有被开发成恶俗的景点,房屋多为砖石小楼,人少,大家都在喝茶、吃擀面皮和看电视,平凡的日子里透着一丝古意。车辆行至辋川谷中,依旧见到植被密布,绿气氤氲,王维留下的那棵银杏仍在。但所有的景致也就是这样了,他们已行至路穷处。
这片诞生了王维无数佳作的辋川,虽仍古意深深,但也仅是平凡之景。王维诗中的辋川为何会如此动人心魄?书中的这一段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写过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有人叹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写来咋就有骇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维心里说,我面对的岂是平常之景啊。
王维《辋川图》。
面目不清
李白、杜甫、王维,盛唐诗名最盛的这三位诗人当中,前二人生平事迹和鲜明性格,均有传记和小说一再演绎,而王维的传记却不多见,更不须提质量上乘之作。究其原因,实在是涉及王维个人生活和内心活动的史料少之又少。从前读叶嘉莹评鉴王维,记得她说自己读王维时很少发自内心感动,觉得他的诗都缺乏一种真挚的情感。无独有偶,何大草也在后记中直言:“我已读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旧不够清晰,似乎总是隔着雾雨看见一个背影。”
历代文人对于王维的诗评价都极高,其中《河岳英灵集》说得较为全面,“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王维所在的时代,禅宗蔚为风行,达到“四海之徒,向风而靡”的程度。他本人也因诗句格调出尘,富有禅趣而被称为“诗佛”。能写出“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想必王维也是一位心无挂碍、超凡脱俗之人。他留下了四百余首诗作,几乎不写个人生活,也未为亡妻作过一诗,字里行间,不见情绪大起大落。
在王维留下的诗中,他只为两个人恸哭过:一个是英年早逝的祖六,一个是亡去的故知殷遥。祖六死的时候很年轻,那时王维也只有十八岁。书里是这么写两人的友谊的,说王维和祖六一起爬上乐游原去。当时是二月,王维裹着棉袍,祖六已穿上单薄的春衣。两人在坡顶,见长安七十二坊的屋顶、宫阙、城墙全都在脚下,满城一色睡着的蓝。祖六问王维喜欢什么季节,王维说喜欢秋天,因为天气还暖和,还有果子吃。祖六笑着说:“秋天!我嫌夏天都老了。我厌恶活那么长。”
王维写诗图。
王维《少年行》中所记录的意气昂扬,未必是他的少年。他的少年时代留在了哭祖六的诗里。诗中,他写祖六带着他结交朋友,领他入隐逸之门,前往终南山游历。他那时就已有了虚静之心。
殷遥去世的年代虽然未明,但想来应是中年失友。老友因家贫不得葬,十岁的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王维痛不自已,写下“恸哭返柴荆”。王维从未在诗中写过父亲,他对父亲的思念,可能隐晦写在《哭殷遥》的诗中。
除此之外,他对兄弟、好友的思念只是“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友人离去的悲伤,他只是“送君南浦泪如丝”,“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这些情感温润恬淡,却不是淡漠,像尚暖的秋天。他年少时没有不吐不快的不平之气,没有为赋新诗强说的愁情;老了,也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和年迈体弱只字不提。
诗中的王维,永远都随性温和,像一个谜。
父亲在王维很小的时候去世。他九岁就能写诗,也许有怀念父亲的诗作流传,毕竟他兄弟亲口说过,王维开元中诗百千余篇,在天宝动乱后,十不存一。可后来漫长的岁月里王维也再无关于父亲的作品。三十岁,他妻子去世,思念之情也未见诸笔端,只是从此再未娶妻,也没有关于儿女的记载。
弗利尔美术馆藏:元代王蒙摹王维《辋川图卷》(局部)。
不动声色
其实,王维的内心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偶尔在一小片诗句中,也能窥见端倪。他送朋友出长安,会联想到“吾亦离家久”;送客人离去,人们登车上马,他会在一刹那觉得萧索无限,发出“登车上马,倏忽云散”的感叹。王维被安禄山拘捕在普施寺,听说了雷海清被叛贼肢解的事,他也曾痛得写下“万户伤心生野烟”。能精确察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能捕捉“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的微妙;能体会到“月出惊山鸟”的王维,无疑是一个细腻敏感、情感充沛的人。
这样的人,隐藏在上文所说的不动声色的表象中。他对非常私人的情感不着一字,没有为自己至亲的两个人写下只言片语,而叛军打进长安,他没来得及逃跑,只好强吞泻药,强装喑哑,成为“大燕”的伪官。他的屈辱,还有带着死亡恐惧度过的每一个夜晚,都不曾被写下,直到很久以后,为驸马韦斌撰写神道碑铭时,才借着写韦斌的经历,略吐胸怀。
晚年他似乎有点松口,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虽然王维的确修佛,但此空门倒也不必按字义解。情感细腻、内心敏感的人,一定难以修行。王维之所以被称为诗佛,是因其诗中的禅意,而他本身却绝不是佛。他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
这内心的真实想法,哪怕是裴迪,他可能也从未透露过。若不向人说,便向山说,向月说,大自然正是他的空门。
在王维的《六祖能禅师碑铭》中,他写“忍者无生,方得无我”,也许恰恰就是他的心境。王维生命中一定有许多闪过的情绪,一瞬间有如朝霞般澎湃四溢,却最终慢慢减淡,化为山边薄云,随风而散。世间万物生住异灭是无常,而这类无常乃是寻常,既是寻常之事,何必着笔。
明代仇英《辋川十景图》(局部)。
正因为何大草看到了王维的深情,才在书末尾写这样一个片段:
王维落了两滴泪。
他在山鸡的叫声中醒来。窗外,正飘落今年好一场春雪。他头一回听到雪花的声音,宛如万千春蚕在啃桑叶。拥着一盆火,写了一首诗。写完独自叹息,真是好诗。
午后雪停了,辋川一片白、一片静,他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诗,他投进了火盆。
诗句俗气?
不过,叶嘉莹先生评诗,说到王维,却说他有时候写诗俗气。王维这个人,一辈子没少写应制诗,没少给同僚们赠诗。在他六十一年的生命中,半官半隐,官也做得不小,甚至与李林甫的关系还算好。翻开《王右丞集笺注》,一定会对一个极长的诗名印象深刻,《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
当初安禄山打进长安,王维没来得及和玄宗一块逃跑就被抓了。他想吃泻药装病,装聋作哑却没蒙混过去,只得做了个伪官。后来这批伪官被押在杨国忠旧第,唐肃宗要清算他,是立下战功的弟弟王缙和当年口述给裴迪的那首“万户伤心生野烟”救了他。
这首名字极长的诗就写于王维听说自己得蒙圣恩被放了之后。
忽蒙汉诏还冠冕,始觉殷王解网罗。
日比皇明犹自暗,天齐圣寿未云多。
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
闻道百城新佩印,还来双阙共鸣珂。
王维甚至还写过很多首应制诗,其中一篇颇有“老干体”的意思,“太阳升兮照万方,开阊阖兮临玉堂”,很难想象是同一人写出了“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他的一些送别诗、赠诗,连同以上这些作品,都难免被人诟病俗气。诗俗气是真,人却绝不俗气。王维本就天机清妙,又因出身大家得到训诱。母亲崔氏是望族之女,有唐一代,女子虽不能通过做官立功光耀门楣,却能在出嫁后由礼仪才德荣显本家,光及他族。王维的父亲早逝,想必他从小就是由母亲启蒙,教导礼仪。这样的出身,不须为生计发愁,家风浸染让他得以寄情书画,悠游山水。母亲崔氏又跟随大照禅师修行,褐衣蔬食,持戒安禅。这样环境下成长的王维自然养成了俯仰间的随和风雅与对政治的淡然。
王维随和的天性让他在年轻时就能理解和看得惯许多别人不理解、看不惯的东西。他的诗集就像他经营的朋友圈,有空山、明月,有迎来送往的唱和,也对逝去友人的缅怀,却没有愤世嫉俗、针砭时弊和过多的自我暴露。盛世和乱世,与他无关。
提携他的恩师张九龄被李林甫构陷,他写“举世无相识,终生思旧恩”。可同时对李林甫,他也能交往得来,李相当政时还升了官。王维通晓音律,画意高远,李林甫更是丹青圣手,热爱音乐,两人都是艺术怪物,抛开政治,也能知音。王维这样不悲不愠的人,很难与人交恶。
张九龄画像。
政治上他不营求,但也不躲避,自是一种天生的疏离感。书中的一段恰如其分地形容了王维对名利的感觉。玄宗从河里捕上来一条金色光鲜的大鲤鱼,命人将那条鱼的尾巴割下赐给王维。鱼尾血浆黏稠娇艳,像胭脂般浓艳,又说不出的诡异。名利于王维,就像那条鱼尾巴,是君王随手的赏赐,好看也血腥。但是既然赐给他了,也就拿着。
可以想见,在那些俗气的诗句背后,只不过是王维淡然的微笑。不过,何大草也没有忽略王维内心可能存在的矛盾。书里写王维给吕逸人、哥舒翰的侄子和宰相公子三人写信相求。写罢搁笔,他感叹长安是虚名,辋川是虚名,连王维也是不过一个虚名。可是若没有“王维”,这三封信里,又有谁肯应承他一件事?
很多事情他看破而不说破,就算心里有点拧巴。因此,何大草在书中安排的这个情节就颇意味深长。王维在市集上被一位独臂武师打了,而这名独臂武师乃是抗击安史之乱的老兵。王维的挨打,看上去荒诞不经,甚至有点毁形象,却恰恰冲击了他内心的纠结和不彻底,仿佛是历代以来诸如“摩诘弱,故不能致死安民”等评价对王维的一拳,也仿佛王维心中矛盾的碰撞,而这种碰撞刚好也打散了心中之结。《涅槃经》云:“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王维借这一拳制住了毒龙。
像一块玉
再回看书中经常提到的三位盛唐诗人。李白像一口大钟,敲得时候很响,砸在地上也很响,遗憾的是砸到地上,钟自己也缺了一块。杜甫呢,“潦倒、吃不饱饭,却很爱凑热闹;孤傲、自负,到了人群中却总大声和人打招呼”。他像一棵大树,四处扎根,枝叶到处伸展汲取阳光,却免不了落叶萧萧。
王维是什么?何大草说,王维是一块玉。遇水则凉,日照则暖,或明或暗,不失本心。
“他一生奉佛,却没有出家为僧;一生在官场打转,却没有学会弄权、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却又屡隐而屡出……偶尔猛志如刀子般一闪,复又归于淡漠与旁观。”何大草说,这种拧巴劲,正是王维令人着迷的地方。在这不彻底中,我们都看到了自己,那是古往今来都有的一类人:生活还过得去,对自己有所不满,但又无法下决心对自己有所苛求;时而孤芳自赏,朋友来了倒也打成一片;视名利如粪土,但也不会和钱与虚名过不去。平常与世无争,看看花鸟风月,情深之时,也许暗地里哭过一场,哭过,这情愫有时懒得写,有时不知如何写,便罢了笔。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独处时又带着一丝落寞。
王维不像李白,兴致来了喝酒,大闹一场放手,不计后果;他也不像杜甫,四处营求,为苍生操心,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后世的人若要找共鸣,只会向情感激烈的人去找,所以只有流连于山水之间时,才有人会想起王维。
读到这里,读者便渐渐明白,为什么何大草说王维恰如雾雨中的背影,看不真切。是因为他身上,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太阳当头照下,人与影子重合,人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影子也看不见人。
我们,已找到了王维。
书中还有一个人物:裴迪。裴迪又是谁?除了王维的记载,裴迪可以说几乎不存在于世上,随着王维的离世,裴迪其人也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
书中王维说年少去世的祖六是终南山上的雪,干净,爽利,但很快就化了。他兄弟祖三
(祖咏)
是积雪上的余晖,比祖六还差点意思。
裴迪问自己也是余晖吗?
王维说:“你不是余晖,是晖。”
我不知裴迪的真实性格如何。何大草所写的裴迪,正值中年,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狂性,总爱和王维斗嘴,嘲笑他对李白的态度,拿他和陶渊明比,盘问他诗作的动机。裴迪热爱云游四方,常常打猎不归,心情不好就踢垫子。裴迪和他一样身带仙骨,才情天生,却是两种性情。
不知在生命中,有没有一刻,王维曾想见李白一面;也不知他会不会某天觉得杜甫也很可爱;当年裴迪在普施寺冒死来看望王维,如果角色互换,他又敢不敢来看裴迪?也许裴迪并不存在,只是王维内心不曾想象的另一个自己。
祖六是雪,祖三是余晖,裴迪是晖。王维就是那观景的人。
他不在景中,但何大草的《春山》带我们找到了他。
撰文 高瑞梓
编辑 董牧孜 徐伟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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