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 食货志》开篇便谈到“食”与“货”的重要性。在班固笔下,“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制庐井以均之;开市肆以通之;设庠序以教之;士、农、工、商,四人有业”。可知手工业在古代社会的重要地位。
鉴于《三国志》有纪、传而无表、志,因此想要探究彼时的制度便不得不求诸于两汉史与南朝诸史,然而通过对吉光片羽的辑录分析,依然能够获得许多宝贵线索。
其实关于汉末三国的“官府作坊”问题,唐长孺在《魏晋至唐官府作场及官府工程的工匠》一文中便曾有过精妙论述,不过唐氏立论于魏晋隋唐间的制度变迁,非止着眼于三国时代。
本文想就三国时代的官营手工业问题,分小专题形势展开探讨。按矿冶、纺织品、尚方器物三部分加以论述。鉴于史料有限,这一问题的分析或许无法尽善尽美,权当为读者开拓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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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论:汉末手工业的瓦解与重建手工业具备一定的技术门槛,往往是由专门的匠人担任,而官营手工业的主要服务对象便是当时的统治阶层。
事实上在农业社会的生产力水平下,也只有官府才具备充足的能力、动机去组织匠人进行专业生产。因此官营作坊与手工匠人普遍存在于大都邑中。
随着汉末动乱,人口锐减,大量都邑荒芜废弃。即使是洛阳、长安这样的百年帝都,也在初平(190-193)、兴平(194-195)年间相继遭到毁坏。建安年间(196-220)曹操致力于营建许县、邺县,直到曹丕继位才重新定都洛阳。
(董)卓自屯留毕圭苑中,悉烧(洛阳)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后汉书 董卓传》
时长安中盗贼不禁,白日虏掠。(李)傕、(郭)汜、(樊)稠乃参分城内,各备其界,犹不能制,而其子弟纵横,侵暴百姓。--《后汉书 董卓传》
关于汉末城市的毁弃问题,彼时的许多见证者均有过生动描述。
汉末学者仲长统说“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曹魏护军蒋济说“今虽有十二州,至于民数,不过汉时一大郡”。陈寿亦曾借《张绣传》表示“是时天下户口减耗,十裁一在”。
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此则又甚于亡新之时也。--《后汉书 仲长统传》
是时天下户口减耗,十裁一在,诸将封未有满千户者,而(张)绣特多。--《魏书 张绣传》
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无民者,不可胜数
在城市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官营手工业断难维系,因此匠人大量逃亡,或死于兵祸,或沦为战俘。
曹操在建安元年(196)讨伐颍川黄巾,缴获了许多耕战器具,考虑到两汉实行盐铁专营,可知颍川黄巾的农具当为匠人私铸。
及破黄巾定许(县),得贼资业。当兴立屯田,时议者皆言当计牛输谷,佃科以定。--《魏武故事》
孙策在建安四年(199)讨伐庐江,缴获了袁术、刘勋的部曲以及百工,合计三万余人。百工的存在,亦可证明匠人在汉末丧乱中已经星散各地,不复当年的组织规模。
(孙策)自与周瑜率二万人步袭皖城,即克之,得(袁)术百工及鼓吹部曲三万余人。--《江表传》
因此三国时代的手工业,其实经历了一次破坏之后的整合*,这一问题并非本文重点,不再展开。本文主要按矿冶、纺织、尚方器物三方面,论述细节问题。
矿冶问题建安九年(204)曹操攻破袁氏的治所邺县,翌年(205)剿灭袁谭,遂着手恢复官方的盐铁专营。
及破南皮……(曹操)礼辟(王修)为司空掾,行司金中郎将。--《魏书 王修传》
曹操任免袁谭故吏王修为“司金中郎将”,负责统筹矿冶机构的生产运营,兼顾盐业。
西汉时代的盐铁之权归于中央的大司农,东汉时代则归于地方郡县;曹魏时期,盐铁之权归于司金中郎将。
郡国盐官、铁官,本属司农,中兴(指东汉)皆属郡县。至曹公始置司金中郎将以主之,利权悉归于上矣。--赵一清
司金中郎将下设“司金都尉”与“司盐都尉”,各有权责。韩暨便曾由盐官转为司金都尉,可为佐证。
(韩暨)徙监冶谒者……在职七年,器用充实。制书褒叹,就加司金都尉。--《魏书 韩暨传》
清代学者钱大昕认为“司金中郎将”与“司金都尉”即“摸金校尉”的别称,属于盗墓之官;潘眉、卢弼等人则认为司金中郎将与盗墓无关,单纯是矿冶官。
理由很简单,因为蜀汉亦设司金中郎将,由张裔担任。鉴于张裔的工作主要是“典作农战之器”,可知该职务的工作内容相对单纯。
先主以(张)裔为巴郡太守,还为司金中郎将,典作农战之器。--《蜀书 张裔传》
司金中郎将,典作农战之器
由于张裔担任“司金中郎将”时与“司盐校尉”岑述违戾不和,因此蜀汉的盐官与铁官,是否像曹魏那般统归于司金中郎将管辖,颇难定论。
后(张)裔与司盐校尉岑述不和,至于忿恨。--《蜀书 杨洪传》
吴国的矿冶经营与官职设置情况不详,不过从《宋书》记载来看,直到南北朝时代,江南地区的冶铁机构,仍“多是吴所置”,可知孙氏统治时期应该也设有类似机构。
江南诸郡县有铁者或署冶令,或署丞,多是吴所置。--《宋书 百官志》
其实古代的金属制品,大用途无外乎以下几类:武具、农具、货币、尚方器物等。在两汉魏晋时代,由于朝廷对金属的垄断控制,部分农具尚是木制。金属的主要用途,应该还是以铸造兵器、货币为主。
董卓入京之后(189),曾组织过一次铸币改革,结果为了节省铸材,搞出了许多劣币,导致“钱货不行”。因此汉末三国时代,粮食与布帛长充当一般等价物。
(董卓)坏五铢钱。更铸为小钱,大五分,无文章,肉好无轮郭,不磨鑢(即“剪凿钱”)。于是货轻而物贵,谷一斛至数十万。自是后钱货不行。--《魏书 董卓传》
直到魏齐王时代(239-254),护军当中收受贿赂,仍然是收绢帛而非铜钱。
前后当此官者不能止货赂,故蒋济为护军时有谣言:“欲求牙门,当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魏略》
虽然魏、蜀、吴三国均尝试过恢复铜钱的流通,但成效有限。曹丕在黄初二年(221)曾试图恢复五铢钱,结果反响平平,同年即废此制。
(二年)三月……初复五铢钱……冬十月,以谷贵,罢五铢钱。--《魏书 文帝纪》
曹叡在太和元年(227)又恢复五铢钱(见《明帝纪》)。不过从《蒋济传》引《魏略》的记载看,魏五铢的流通与使用很成问题,魏人似乎更加习惯用布帛为交易媒介(见前文注引)。
蜀汉曾铸“直百钱”,东吴亦曾铸“大泉五百”,不过这些货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一般等价物,更多是充当临时性质的金融工具,因此不论。
军用不足,(刘)备甚忧之。(刘)巴曰:“易耳,但当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市。”--《零陵先贤传》
(嘉禾)五年春,铸大钱,一当五百。--《吴书 吴主传》
刘备铸直百钱,平诸物贾
另外,开采出的金属,用途流向也很成问题。《南齐书》记载,蜀中缺铜,刘备竟需要熔炼自己的“帐钩”来铸造货币。
刘备取帐钩铜,铸钱以充国用。--《南齐书 崔祖思传》
实际益州是盛产铜矿之地。西汉佞臣邓通富甲天下,便是因为他占据了蜀地的铜山,可以自铸铜钱。刘备占据益州全境却陷入铜荒,可见开采出的金属,主要用途并非铸币。
从可见史料推断,三国时代金属的主要用途,应该是制作兵器。
《刀剑录》记载,孙权采武昌铜铁,作“千口剑、万口刀”;《太平御览》亦记载,诸葛亮北伐时请名匠蒲元督造战刀三千口。
黄武五年,(孙权)采武昌铜铁作千口剑、万口刀,各长三尺九寸,刀头方,皆是南铜越炭作之。--《刀剑录》
(蒲元)不尝见锻功,忽于斜谷为诸葛亮铸刀三千口。--《太平御览》引《蒲元传》
吴、蜀如此,魏国可知。
纺织品问题不同于可以制作兵器与耕具的矿冶物,纺织品的用途相对单纯,管制也相对宽松;因此并非全系官营,民间也可涉足。
王沈《魏书》记载,建安九年(204)曹操攻占邺县之后,便令冀州地方百姓每户“出绢二匹、绵二斤”。可知这种零散的实物赋税,一定源自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
其收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而已,他不得擅兴发。--王沈《魏书》
当然,除了民间小作坊之外,也存在官营的大型工场。比如建安十八年(213)曹*迫汉献帝娶自己三个女儿为贵人,聘礼当中便有“帛、玄纁、绢五万匹”。
行太常大司农安阳亭侯王邑赍璧、帛、玄纁、绢五万匹之邺纳聘。--《献帝起居注》
玄即黑、纁即暗红,玄纁也指代帝王下聘的聘礼。这种染色织物与一般的素色织品在质量、规格上存在明显区别。五万匹数量巨大,应该不全是源自民间征发。基本可以确定为官营工场的制品。
三国织物以蜀汉为最,其特产“蜀锦”畅销各地。
《太平御览》称“魏市于蜀,吴资西道”,《搜神记》等南朝典籍,亦记载曹操使术士左慈赴成都买蜀锦的故事,该故事又被范晔录入《后汉书》,可见蜀锦无疑是三国时代的硬通货。
江东历代尚未有锦,而成都独称妙。故三国时,魏则市于蜀,而吴亦资西道。--《太平御览》引《丹阳记》
(曹)操恐其近即所取,因曰:“吾前遣人到蜀买锦,可过敕使者,增市二端。”--《后汉书 方术传》
刘备入成都时(214)曾赐给关羽、张飞、法正、诸葛亮“锦千匹”,这里的“锦”来自刘璋内库,应为蜀锦。
益州既平,赐诸葛亮、法正、(张)飞及关羽金各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蜀书 张飞传》
刘备赐功臣蜀锦千匹
不过从可见记载看,蜀锦的质量参差不齐,未必有传说般精致。
比如曹丕便认为,流通至洛阳的蜀锦徒具虚名,不比北方自产的织物精美。邓艾破成都时(263),收缴了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绢是未染色的织品,而蜀锦竟和绢的数量相等,难免粗制滥造的嫌疑。
前后每得蜀锦,殊不相比,适可讶……自吾(指曹丕)所织如意虎头连璧锦,亦有金薄、蜀薄来至洛邑,皆下恶。是为下土之物,皆有虚名。--《太平御览》引《魏文帝诏》
米四十余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余物称此。--《蜀记》
吴国无锦,需从蜀汉进口;但吴国有土特产葛布,其中粗布葛衣叫“綌”,细布葛衣称“絺”。交州军阀士燮曾向孙权进贡,贡礼中“杂香细葛,辄以千数”(见《士燮传》),可为一证。
尚方器物问题尚方即制作御用之物的官署,尚方署督造的器物一般是供给帝王享乐所需。
尚方隶属少府(九卿),少府掌管皇帝的私人财物以及支出用度。九卿的职能非常类似于皇帝的私人管家,少府在这一方面的色彩尤其明显,其下辖的尚方署同理。
曹叡的舍人张茂曾上书劝谏,称“尚方纯作玩弄之物,炫燿后园”,曹髦即位后“罢尚方御府百工技巧靡丽无益之物”,亦可为证。
(曹叡)奢靡是务,中尚方纯作玩弄之物,炫燿后园。--《魏略》
(曹髦)减乘舆服御、后宫用度,及罢尚方御府百工技巧靡丽无益之物。--《魏书 高贵乡公纪》
由于尚方这一机构,专门服务于统治阶层的娱乐需要,所造器物精致绮丽,且只在极小范围内流通;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与夏、商、周时期的手工业情况倒是十分类似。
尚方这一机构早在两汉时便已设立,之后职能亦无甚变化,魏、蜀、吴三国皆有。不过鉴于彼时处在大乱之世,尚方署的存在,便更衬托出统治阶层的腐朽败坏。
另外,乱世时僭越逾制的情况,比治世时也要频繁许多。
比如魏明帝时代的宗室曹楷(曹彰之子),便交结内廷,委托尚方署私造御用器物,结果东窗事发,被削夺封地。《魏氏春秋》称曹楷为明帝养子曹芳之父,曹楷有僭越之胆,或与此有关。
青龙三年,(曹)楷坐私遣官属诣中尚方作禁物,削县二千户。--《魏书 任城王传》
(曹芳)或云任城王(曹)楷子。--《魏氏春秋》
再比如齐王时代的权臣曹爽,也时常盗窃内库珍宝以供享乐。虽然曹爽的许多罪名是司马氏捏造,但从陈寿的赞语看,曹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的罪名并无争议。
(曹爽)承势窃取官物……饮食车服,拟于乘舆(指天子);尚方珍玩,充牣其家。--《魏书 曹爽传》
曹爽承势窃取官物,尚方珍玩,充牣其家
官营手工业的匠人来源比较驳杂,既有奴隶、也有官方蓄养或民间征调的工匠;有时也有囚徒被送入作坊充当苦役。
这种临时性质较强的匠人,一般会从事一些技术门槛较低的重体力劳作,比如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由于冒犯了曹丕的甄夫人,便被曹操械送尚方署进行改造。
酒酣坐欢,(曹丕)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刘)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典略》
刘桢是文人而非匠人,缺乏必要的手艺,只好从事“磨石”一类的杂役,郁郁不得志。《太平御览》、《水经注》对此均有记载。
武帝(指曹操)尝辇至尚方观作者,见(刘)桢故环坐正色,磨石不仰。--《太平御览》引《文士传》
东吴的孙皓耽于女色,令尚方署以黄金制造“华燧、步摇、假髻以千数”。华燧、步摇、假髻均是妇女的头饰。孙皓既然可以制造上千黄金头饰,可知吴宫之中的尚方署规模不小。
(孙皓)昼夜与夫人房宴,不听朝政,使尚方以金作华燧、步摇、假髻以千数。--《江表传》
《吴书 滕皇后传》称孙皓“内诸宠姬,佩皇后玺绂者多矣”,即隐喻吴宫礼制混乱,许多妃嫔的穿戴、服饰都僭拟中宫(即皇后)。当然,像这类后宫服侍器物,无疑也来自尚方署。
蜀汉虽然没有尚方的相关记载,不过以刘禅“常欲采择以充后宫”(见《董允传》)的好色性格以及“内供服御,费用张广”(见《谯周传》)的奢靡行径来看,蜀汉宫廷中无疑也存在这一机构。
小结从某种意义上说,农业社会中精细繁复的手工业,可以视作阶级制度的产物。脱离农业生产的官营匠人,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服务、取悦于当时的统治阶层。
匠人中的粗笨者生产农战之具,精细者则制造尚方器物。至于其命运则十分悲惨,不仅承担沉重的劳作任务,甚至连应得的报偿都难以获得。
按《群书治要》描述,东汉末年,地方奸吏接到上级的手工业任务,便到民间“设计诱之”,工程结束之后,又拒绝支付酬劳,导致“老弱冻饿,痛号道路”。
作使百工及从民市,辄设计,加以诱来之。器成之后,更不与直(指报酬)。老弱冻饿,痛号道路,守阙吿哀,终不见省。--崔寔《政论》
长此以往,东汉奸吏在民间无法再征募到劳动力,又“因乃捕之,劫以威势”,逼迫百姓强制劳动。种种荒诞行径,最终导致东汉朝廷威信扫地。
(百姓)豚逃鼠窜,莫肯应募。因乃捕之,劫以威势。--崔寔《政论》
唐长孺在《魏晋时期对工匠的控制与手工业生产的恢复》一文中,亦认为“虽然在较长时间中,官府作场的设置很少变动,但直接劳动者受到的剥削却不能不随着时代而有所差别”。
可悲的是,从史料记载看,即使在汉末三国的乱世背景下,这一现象似乎也并未有所改观。魏、蜀、吴三国的统治者,或穷兵黩武,或耽于逸乐,海量的兵战之具,穷奢的御用之器便是明证。这一现象足为后世之戒。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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