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正艳,想起你,如一团蜜,甜到苦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这朵缓缓开花的茶,慢慢在杯底荡漾出淡绿,浓绿,墨绿......
2007年的夏天,我终于登上了岳阳楼-------从岳阳楼上遥望君山,烟波浩渺,隐隐约约难见真容。想起北宋黄庭坚那两句诗:“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黄庭坚在1100年从贬谪之地四川被放还,写下这首诗表达自己遇赦免之后的喜悦心情,不禁让我想起杜甫那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想那时杜甫真是喜不自禁,跃然纸上,两人都是将要从四川回到自己的家乡。
登上岳阳楼,踏上君山那一刻,我也是“身随流水净,心与浮云轻”,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和快慰,因为“岳阳楼”“君山”“洞庭湖”在我阅读的文字中,被我想象有千万种风情,此时此刻身临其境,那是怎样的惊喜呢?我迷恋的东西永远是“精美的石头会唱歌”。一片湖水,一座小山,一汪清泉,一座庙宇,一间瓦舍,一处岩石,一颗茶树......它们因为一个历史故事,一段美丽的传说,变得不再平凡,这大千世界的寻常之物,便在时光的隧道里,熠熠生辉,婉若星辰。
君山有象征娥皇女英泪水的斑竹,我们感叹自古女性多情,专情,殉情。而古时,一个男子竟娶了两姐妹为妻,这个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大概直到1949年解放后才废除吧,终于还给女人在婚姻中的一个平等,男人心里的一个清静(不过有的男子并不想要这种平静吧。笑)。从二妃墓翻过一道山梁,我们到了“柳毅井”旁边。
《柳毅传书》是唐朝李朝威写的“人神恋”的传奇故事。说是江苏淮阴的一位书生柳毅,在落第还乡途中(注意是落第,正是人生失意时。),经过陕西泾河(让我想起“泾渭分明”这个成语),在泾河北岸遇见一个牧羊女,衣衫褴褛,神情凄楚,两人无意中对视,牧羊女欲言又止。柳毅看她虽然粗服乱发,但形容姿态甚是温婉,就主动问她为何如此哀伤。女子听出柳毅是南方口音,遂大胆的说出自己的心事,丈夫游荡玩乐,为人轻薄,还对她拳脚相加。公婆护短欺负儿媳,总之遇人不淑,倍感凄惶。她想请柳毅帮她带一封家书,让娘家人出面把她从火坑里解救出来。简单说就是跟陕西泾河小龙王这个混账丈夫离婚,回湖南洞庭湖娘家去。
我看了柳毅回江苏淮阴老家的路线是陕西-河南-安徽-江苏。而传书路线是陕西-河南-湖北-湖南。他并不顺路,要越过千山万水,从黄河流域到长江流域,在唐朝,一来一回,那都是半年左右的时间,舟车劳顿,路上何等变故没有?“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但是,柳毅答应了,怀揣牧羊女的书信,我想象他应该是骑上马,扬尘而去,牧羊女一直殷切目送着。
他们相望的那一刻,牧羊女眼神似乎在询问:“君家居何处?妾住在横塘。”(崔颢诗)但他们不是同乡,而且湖南江苏两地风土人情语言习惯等等也大大相异,但湖南和江苏相同之处都在陕西之南,在长江一脉。江苏男子历来给人斯文的样子,与陕西关中汉子身形容貌还是有所不同,而柳毅又是一个书生,古代文中经常说“文弱”书生。而唐朝的书生柳毅一点都不文弱,因为唐朝是一个崇尚“宁做百夫长,胜做一书生”(杨炯诗)的时代,李白就是提剑走天下,一路走来一路歌。所以才会有柳毅千里传书,痛击家暴男的壮举。如果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如何能千山度若飞,拯救牧羊女于水火呢?
后面的故事就是一段段的乐章,让我们心里极度舒适,牧羊女原来是洞庭龙王的掌上明珠,是一个小龙女,后来在娘家的帮助下,脱离苦海,嫁给恩人柳毅,两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由此,可以看出唐朝时,女子离婚再嫁寻常之事。只是到了明清才有贞节牌坊,那是表彰女性从一而终的门楼,那一座座牌坊下,埋葬的是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一个个女子明媚鲜艳的青春。好在这可怕的对女性“活祭”的日子永远过去了。
在唐朝,女子离婚再嫁,社会还是比较宽容的。
在1900年,敦煌出土了一批唐代文献,其中有十几封《放妻书》(不叫休妻书,用词讲究,互相解放。)展示了当时离婚协议书的基本格式,从新婚到分别再到互相祝福,还有发誓对所有过往闭嘴。
新婚篇:一从结契,花颜同坐。二体一心,死同棺椁于坟下。
分别篇:结缘不合,必是怨家。干沙握合,永无此期。猫鼠同窠,鸡犬不宁。(让我不禁笑出声)
祝福篇: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是最动人的乐章,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最有诗意的离婚协议书)
警示篇:山海为誓,日月明证,不要再有任何牵绊,谁若毁约,男莫逢好妇,女莫逢好夫。(诅咒有效吗?笑)
站在柳毅井边,想到传说中,柳毅与小龙女的结合也不是那么顺利。泾河边相遇时,柳毅是订过婚的,所以他拒绝了洞庭龙王的说亲,离开洞庭回到淮阴老家娶妻生子,不幸娶的两任妻子都一一病逝。小龙女回到娘家一直待字闺中,等待,等待,她非柳毅不嫁,一直在天上人间关注着心爱的人。直到那一天,她化妆成民女嫁过去,洞房之夜,揭开盖头,柳毅才认出,她是多年前,泾河边那个哭泣的小姑娘,幸福多么来之不易啊。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宋 晏几道诗)
每一个经历过挫折的人大概都会痛定思痛,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小龙女可能也曾有过“他不爱我是不是我错了?公婆嫌弃我是不是我管理家务能力不行?”泾河里的鱼虾们看美丽的公主频频被打被呵斥,是不是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你那么优秀那么美,为什么他就不珍惜你呢?是不是你blablabla......
好在这是唐传奇,女性还没有被从一而终的道德绑架,在愁思惶惑中,我们小龙女还是站直了身子,冷静的寻找自己的出路,勇敢的和一个陌生男子搭讪,所有的机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而这些都被她求到了也遇到了,最终让自己摆脱困境。那句话说的好:宁可四处碰壁,也不在家面壁。
我在想,小龙女放羊的时候,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过路的人,没有人想多看他一眼,但是她的眼睛却在暗暗的观察来来往往的路人,直到看见柳毅,她才放出悲声,大声抽泣引起他的注意。果然,柳毅看向她,感觉她气度姿态不似乡野间寻常女子,所以美人在骨不在皮,但那需要有一双慧眼方才识得。“你是谁家女子,为何在此哭泣?”耐心听她诉说婚姻中遭受的不幸。
(就是现在任何一个女子跟一个陌生男人诉说婚姻不幸福,老公家暴公婆嫌弃,也是不可言说的感觉,要么她疯了,要么她就是豁出去了,孤注一掷,看看这个神情落寞,但容貌周正儒雅的“同乡”会不会让自己的人生来一个大转弯。)
果然,女子的悲惨境遇一下子触动了柳毅“落第失意”的心弦。“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英雄救美,义不容辞,于是豪气冲天,一口答应。可见帮助他人,也是救赎自己吧。
洞庭相别时,小龙女重梳蝉鬓,美扫蛾眉,霓裳羽衣,从内室出来,缓缓的走到柳毅跟前,充盈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问:"Dont you love me?" 和泾河边的牧羊女判若两人,让柳毅目瞪口呆失神良久,但柳毅还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不是你不可爱,也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的心中已经有个她,她比你先到。”
有的人,一生都遇不到真爱,只好,宁愿,孑然一身。
有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恩重,琴瑟和鸣,生儿育女,双飞并膝,最后“死同棺椁于坟下”。
而有的人,可能会遇到不止一次的挚爱,如何自处,柳毅就是一个例子。在人生的旅途中,邂逅相遇,但是我还是要你跟你说清楚,还是要与你告别,去践行前约。今生今世死生不复相见也。
思无邪,人无累。这,是心的自由。是高贵的灵魂,才能拥有的大自在。
小龙女这个冰雪聪明的神仙姐姐,知道柳毅的心意,也佩服这个耿直重信的男子,内心反而更笃定,我是神,你是人,终有地老天荒的那一天,我会出现在你的面前,无论你是怎样的形容,不见到你,我不敢老去。但大家都没有明说,龙宫一别,天涯海角,各自安稳。
真是阅尽千帆终执手,看那漫天的星斗,亲爱的,全世界都是凉的,就你的怀抱是热的。
所有美好的,都是千回百转吧。就像日本的夏目漱石对他的学生说,你要这样翻译这句话:
I love you.
今晚月色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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