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齐鲁晚报
楚国大墓一朝现
举世皆知武王墩
近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武王墩”重要进展工作会议在安徽召开,武王墩主墓(一号墓)阶段性发掘成果首次公布在世人面前。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此次武王墩一号大墓的发掘也有山东考古力量参与。山东大学考古学院教授路国权带领的团队从2020年开始便加入到武王墩的发掘中来,且亲自挖出了最大楚鼎,古代齐鲁与楚国的缘分在两千多年后得以延续。
路国权在考古现场
路国权教授的团队是如何加入到武王墩考古项目的?他在发掘过程中有着怎样的经历和感受?武王墩的墓主人和古代山东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记者就这些问题采访了仍在武王墩考古现场进行发掘的路教授。
参与发掘武王墩
偶然中有幸运
2015年底,一个寻常的冬日,随着夜色渐浓,最后一盏灯熄灭了,安徽淮南三河镇徐洼村沉入黑甜的梦乡。此时万籁俱寂,乡间小道上,却传来了一行人踩踏枯草的声响。这是一伙经验老到的盗墓贼,他们的目标,是村庄附近大名鼎鼎的武王墩。
椁盖板上有两处一米多长的方形盗洞
几年以后,在发掘现场看到椁盖板上那两处刺目的、一米多长的方形盗洞时,路国权不难想象盗墓贼窃宝的情景。他们数次“造访”武王墩,盗出大量青铜器、漆木器,将北面的两个椁室近乎洗劫一空,还把无法带出盗洞的大型文物锯成了碎片。
“其实,武王墩一直是安徽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推测它是一座楚王陵。”说起武王墩遭遇盗掘的往事,路国权难掩惋惜,“咱们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主动发掘古代帝王陵墓。因为这类陵墓里文物通常比较丰富,丝织品等有机质较多,在技术尚不成熟的情况下进行发掘,可能影响到后续的文物保护。”
漆木虎座鸟架悬鼓是被追回的武王墩国宝级文物之一
2019年,淮南公安破获武王墩古墓被盗掘案,追回被盗掘的珍贵文物70余件。随着盗墓贼的落网,地下文物埋藏环境发生改变已成事实,确保文物安全迫在眉睫。国家文物局当机立断,于当年11月特批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武王墩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
武王墩发掘区
此时,机遇便降临到与安徽淮南颇有渊源的路国权身上。2018年,安徽建设引江济淮工程时,曾邀请他们进行发掘,当时发掘地点也在淮南;2019年,他们再次受邀参加武王墩的前期发掘工作。“这两次合作,让山东大学的田野发掘水平和能力得到安徽同行和业界认可,也成为我们能有幸参加武王墩项目发掘的契机。”路国权说。
亲历楚大鼎的出土
“其貌不扬”的武王墩,远看似乎不过是一座高大的土丘;但若存心细观,便会发现它占尽形胜:北边是秀美的舜耕山,西侧是浩渺的瓦埠湖,春申君墓、李三孤堆等多座楚国贵族墓葬广布周边,形成“众星拱月”之势,似乎在向人们暗示着墓主身份的不凡。
考古团队在此处仔细勘查,发现武王墩主墓外围设有近似方形的独立陵园,陵园内则分布着车马坑、陪葬墓、祭祀坑等遗迹,墓园总面积之广,达到了惊人的2100余亩。在路国权的印象里,规模如此宏大的战国陵园实属罕见。
武王墩发掘前原貌
路国权在淮南一待便是四年。这些年间,考古团队对武王墩主墓(一号墓)进行了重点发掘。它是陵园内规模最大的墓葬,位于陵园中部偏北隆起的高地上,坐西朝东,东部有一条长42米的长斜坡墓道。
“这是座甲字型大墓,地表上有高耸的封土。从顶部看,封土堆呈覆斗状,高出地表16米。”路国权介绍说,“封土下是巨大的墓室,墓室底部又用枋木构筑了阔大的椁室。椁室结构复杂,呈‘亚’字型,中心是棺室,四周各有一个边室,整个椁室被分隔为九室。”这样的结构,也被人们戏称为“八室一厅”,这意味着武王墩将成为国内首次见到的、结构清晰明确的九室楚墓,也是迄今所见分室最多的楚国墓葬。
担任考古发掘二组组长的路国权,主要负责东室和北室的发掘工作。四年的发掘过程,惊喜不断,但最让他兴奋的当然是他亲历的最大楚鼎的出土,他至今仍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
“组长快来看,这里有件特别大的青铜鼎!”就在不久前的4月9日,路国权所率领的考古小组,在东1室南端的泥泞中发现了这一国之重宝!他和团队成员们在极度兴奋之后马上冷静下来,他亲自动手,仔细清理。慢慢地,一件厚重、大气的青铜鼎终于被清理出来。路国权说,他曾经激动地趴在地上对着大鼎看了又看。
东1室南端放置的大鼎
测量结果显示,这只鼎的口径达到了88.3厘米,高度约为1.2米,比安徽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李三孤堆最为瞩目的出土文物——铸客铜鼎还要大。“鼎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楚国也一直有问鼎中原的野心。”路国权说,“学界普遍认为李三孤堆是楚幽王的陵墓,这只鼎体型比铸客大鼎更大,说明武王墩的墓主极有可能是国君级别的人物。”
李三孤堆出土的铸客铜鼎
东室发掘出的上百件青铜器里,除了国之重器,也有盛放着动物骨骼和其他物品的“日用食器”,还有为数众多的漆木器。在一些漆木案上,考古小组发现了栗子、橡子、红枣核、甜瓜籽等瓜果的“遗骸”。
“古人讲求‘事死如事生’,斯人已逝,可我们仍然要让他在另一个世界饱腹。鼎里的肉、案上的果,大概就是这位墓主平日爱吃的食物。”在路国权看来,以甜瓜随葬,说明墓主下葬的时节极有可能是甜瓜的丰收季,也就是夏天。
易于腐烂的木器,为何能够千年不朽?路国权表示,这主要是得益于淮南湿润的气候。“考古界有句话叫‘干千年,湿千年,不干不湿就半年’,武王墩的文物埋藏环境是个‘饱水’的环境,这样相对封闭的保存空间,抑制了木腐菌的快速生长,降低了木材的腐蚀速率,有利于木质文物的保存。”路国权说,“以往我们在黄河流域发掘的墓葬里,就很少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漆木器。”
楚王墓中发现山东元素
这位身份高贵的墓主,在世时有官员追随、百姓奉养,死后也要歆享美酒佳肴、丝竹乐舞。在北室,青铜编钟、编磬,琴、瑟、竽、笙等各色乐器,令考古小组目不暇接,浪漫主义情调十足,反映出楚国在乐学上取得的辉煌成就。不过,令路国权尤为难忘的,并非那些精美的青铜器,而是他们在主墓封土中偶然发现的一件木柄铁锸。
“我以前曾经在山东济宁嘉祥县武梁祠的画像石上,看到治水的大禹拿着一件这样的器物。这次出土的木柄铁锸,竟然和大禹手持的工具一模一样。”当第一次亲眼见到实物时,路国权感觉既真实又飘渺,传说与现实在此时此刻发生强烈的碰撞与融合。
武王墩出土的木柄铁锸(左)与山东省嘉祥县武梁祠里的大禹治水画像(右)
武梁祠里的大禹画像,被认为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幅大禹画像。在这幅画像中,大禹身披蓑笠,头戴蓑帽,左手前伸,仿佛是在指挥,右手拿着一件工具。这件工具叫做“耒耜”,是一种农具。而武王墩一号墓中发掘出的木质铁锸,正是当时人们在铸造陵墓时使用的器具。只是不知为何,有位壮工把它遗留在了现场。
“可以想见,两千多年前,一名普通的楚国工人正手持铁锸,在烈日下奋力挖掘泥土。在他们挥汗如雨地劳作了无数日夜后,这位钟鸣鼎食的墓主终得长眠于地下,他的灵魂仍在聆听钟磬之声……”彼时铸造陵墓的百姓,早已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史书上并未留下他们的只字片语。而今,这件木柄铁锸跨越千年重现人间,如同携带着掌心的温度,证明着他们存在的痕迹。
“墓主人”曾将鲁国灭国?
武王墩自考古发掘以来便广受关注,坊间对墓主身份的猜测也未曾断绝。这位楚国贵族究竟是谁呢?“武王墩是目前发现的规模最大、结构最复杂的楚国墓葬,规格很高,内涵极为丰富。”路国权说,“我们倾向于认为它的墓主是一位楚王,具体说来,极有可能是楚考烈王。”
时间转回到战国时代,那是一个金戈铁马、群雄争霸的时代,雄踞江汉的楚国,是战国七雄之一。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打不过就跑”是常态,与秦国“相爱相*”的楚国就特别喜欢迁都。
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国都城郢城(今湖北荆州),楚顷襄王被迫迁都于陈(今河南淮阳)。公元前263年,其子楚考烈王熊元即位。这位楚王的命运可谓波澜壮阔:他曾在年少时远赴秦国充当“人质”,是秦昭襄王的“正牌女婿”;后来又在“战国四公子”之一——春申君黄歇的帮助下逃归楚国,成为了楚国的第39任王。楚考烈王在位期间,重用春申君,联合赵、魏抗秦,楚国一度复兴。然而好景不长,公元前241年,春申君组织了战国史上最后一次合纵攻秦,却以失败告终。楚国害怕秦国报复,于是把国都再次迁往更东面的寿春,也就是如今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楚考烈王迁都寿春以后,将其命名为郢,表明自己决意在东方扎根,暂不作收复故土之思。
寿春作为楚国的最后一座都城,历经楚考烈王、楚幽王、楚哀王、楚王负刍四王。公元前238年,统治楚国25年的楚考烈王薨,其子楚幽王继位。自此,楚国国力日渐衰微。楚幽王在位仅10年就去世了,楚考烈王另一位幼子楚哀王即位不过两月,就被末代楚王负刍处决。五年后,楚王负刍又为秦军所俘虏。此时,秦国在嬴政的统治之下如日中天,大一统的时代潮流已然不可阻挡,国祚绵延八百余年的楚国,偏安寿春不到二十年,便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电视剧《大秦赋》里的楚考烈王
楚哀王与楚王负刍一个被*、一个被俘,依制下葬的可能性很小,李三孤堆的墓主又直指楚幽王,武王墩的墓主“人选”似乎只剩下了楚考烈王。
不过,这些都还是推测,目前尚未找到实证。“按照科学的原则,在地下文物没有出现墓主的名字之前,我们就无法完全确定其身份。”路国权说道,“考虑到命名的严谨性,现在我们只能说武王墩是楚国最高等级的墓葬。所谓‘最高等级’,指的就是楚王或者王后。”也有专家表示,接下来的考古发掘,将致力于寻找楚简、大型青铜器铭文等关键证据,作为墓主身份的认定。
假如真能证实墓主是楚考烈王,那么武王墩与山东的“渊源”便更加深厚了。众所周知,古代山东在先秦时期主要有齐国和鲁国两个大国,如今的山东也因此被称作“齐鲁大地”,且简称就是“鲁”。殊不知,鲁国就是被楚考烈王所灭。公元前255年,楚考烈王派春申君出兵攻打鲁国,将鲁国末代国君鲁顷公从都城迁出,封在莒地(今山东莒县)。六年后(前249年),鲁顷公在柯(今山东东阿)去世,楚国未允许鲁人袭封,鲁国彻底灭亡。
在山东成长、工作的路国权,感觉冥冥之中似有缘分牵引。而今,武王墩的考古发掘,不过进行了三分之一,路国权的工作也还远未结束。“在我所负责的东室,青铜器密密麻麻地堆了五六层,我们现在正在逐层进行提取。”路国权说,“等东室发掘完以后,我们准备对中间的椁室进行整体套箱,将其运送到实验室中,在恒温的环境下进行精细化的发掘。”他相信,随着发掘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历史证人”将出现在眼前,为人们揭晓墓主人的身份之谜。
来源:齐鲁晚报,记者 李文璇 杜春娜 济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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