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佛堂收养的一只半妖狐。
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娘苦求住持让她能在佛堂前,生下与凡人结合所育的胎儿。
当时反对声使得佛堂里有些许嘈杂,隔着肚皮,我也听得有和尚道:“这是逆天而行,罪孽深重。”
我并不明了为何而罪孽深重。但且清晰,她几近死于那个雨夜。
2
妖在一出生开始,便有了记忆。
而这记忆总是如此清晰,想忘都忘不掉。
我来这世间所见的第一眼,是佛堂正中那尊庄严的佛陀铜像,金光刺眼。
我不欢喜这佛。明明未从一事,却有络绎不绝的凡人匍匐在他脚下。
而我并不理解的是,娘为妖,为何也如凡人那般,相信一个并不存在的神祇。
至少,我为他敲了七年的木鱼,念了那么多篇佛经。春去秋来,他仍旧没有显灵,更没让我见着哪门子的普世梵音。
但娘那么虔诚的信。她在佛堂附近化了间木屋,每日都将我送去和一群光头,尚尼姑们一道念经。
可,我是妖,念再多经书也是成不了仙的。
我不懂她。但也不愿违她所望。
娘喜欢于雨天坐在木屋的门槛上听屋外的雨声。那种淅淅沥沥的声响,我却听不出个名堂,倒是觉得徒增娘的愁容。
她定是极想爹的。
我难得从她那打听到爹的事。偶尔,也是只言片语,她便是不肯再说了。
天晴她总是很快活,陪我玩耍,替已化形的我梳头。
窗外,树影跌落在她身上,像极了天上的神仙。我虽未见过,但我听闻,她们可有极其的美貌。
我欢喜一切美好的事物,我欢喜娘。但我偶尔疑虑,她或是不再欢喜我了。
不然,她又如何狠心在一年前把我孤身留在佛堂。转身离去之后,再无踪影。
3
山上的日子是很乏的,佛堂里的和尚们已是让我捉弄得实在无了趣味。入了山林,好容易寻着个同类,又嫌我是只不入流的假妖。
妖就是妖,还分入流不入流之说?我倒是惊奇得很。不过罢了,我长期不与他们为伍,指不定哪天也就分道扬镳了。
于是我决定此番下山一趟,去寻我娘。
4
入夏,我划走了渔民的小舟去到荷花淀里乘阴。荷叶叠影在水波里荡漾。那样清凉舒爽。我于小舟中睡着了。脸上盖着片大荷叶。
方是时,醒来惊见一双丹凤眉眼。脸上荷叶已然跌落水中。
“姑娘可是这的渔娘?”丹凤眼的声音很动听,区别于我娘,也有别于说书先生。
那是我与凤渊的第一次相遇。
忽而记起,娘曾说,她相信每一个人间的妖都会爱上一个少年郎。
而我是不信的,你瞧,这么一个翩翩少年,我也并未动心。
因为私自划走采莲船,我被与丹凤眼一道观荷的男子扭送进了衙门。
然而却不想最后这丹凤眼却将我和那叶破舟一共赎下,而我委身做了他的书童。
我是妖,却压根不敢造次。流年不利,丹凤眼乃京城相府之子,承师于全真道教黄岩门下。
6
我安守本分的在其府邸为他端茶送水已经有些时日。
某日,他正握笔在桌上琢磨着他的字迹,窗口敞开着。泛黄的宣纸被微风卷起了边角。
“来这。”他唤我。尽管眼角甚至不曾抬一抬,但已是发现我站在了门外。
我亦步亦趋地走了过去。他道:“我教你书几个字。”
他的手白皙而修长,紧握着我颤抖的手。我转头回望他,他的眼神却并不在我身上。
“桃之夭夭”黑色的墨汁让我心惊。
他问我“好,或是不好。”我不敢做声。
见我并不作答,他替我答到“安守本分,我不会害你。”
他真已是知道了。
“如若我真走了,你……你……会*了我吗?”
“……”他停顿片刻,“待这儿,不好吗?”
“你不*我…便……便且放了我吧。”我大着胆子向他讨价还价。
他像是不舍。可我却记得,妖身上有一种让道士排斥的气味,与生俱来。但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或许他知晓留我不住,不多日,便也放我走了。
但我总是隐约觉察到很多事情并没有终结。
7
我找着我爹了。或许说他终是找着了我。我爹,皇宫二公主的驸马爷便是。我能够断定,他并未说谎。
在娘那见过不下上百遍的画卷里,描绘的,鲜衣少年郎。不正是这个不苟言笑的驸马吗?
他唤我小庵子。
庵子是我娘早年下山时取的名儿,与尼姑庵的庵字同形同意。
他说会和我大娘一共待我好的。
我质问他为何不要了我娘。
我娘与他犯小家子气,不愿让公主做正房。便是揣着肚里的孩子一走了之。这是他说予我听的。
我又问,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好吗?有了娘为何还要她?我指着那穿戴得雍容富贵的公主道。
说罢,那华袍加身的公主露出狰狞之貌,爹见机连走至她身旁为其抚背。好一会劝才软下性子来。
不知爹对她耳语了什么。她忽而一笑,倒是笑脸迎我。但脸依旧难看,大概是得了什么病。
这女人可是厉害得狠。天上地下,一瞬之间,面容堪比唱戏。
我是对爹抱着期望的。可能是血亲,让我对其尤感亲切。
他对我甚好,几近是有求必应。为我安排宅院,时不时驱寒问暖。那公主也一改常态让人搬了些许娘欢喜的花草,说是我必也会欢喜的。
欢喜倒是欢喜,但欢喜的仅仅那些花草,这令人厌恶的女人是比不得的。我和娘那么像,总对一些死物充满热忱。
我偶尔也想着,什么时候能把我爹掳去山上。待娘何时来寻我,一家人便也齐全了。
8
日子似乎平淡无奇,但我也无比满足。难得有个爹陪我闲聊,尽管有只不讨喜的苍蝇时常在我耳边嗡嗡直响。
出我意料的是,我又见到了凤渊。
与师傅黄岩一共应邀前来做客的凤渊。
见他接近,我心一紧,莫不是他变了主意要抓我回去。正欲逃走。他却将我拐去了别的地方。
我是只胆小的妖,尽管皮实得很,但关乎生死,实则怕得不行。见我抖得厉害,他倒是平静。
这炎炎夏日,莫不是感染了伤寒?他的眉目舒缓下来,但并没有如期而来的笑容。
我一时沉迷男色,竟反应慢了半拍。“你是来逮我的?”
他再一次颦眉,最后还是开口。“你去到山上吧,不要回来了。你爹寻了师傅,前来抓你。”
我是不信的,死活不信,我爹待我可是极好的,哪是他能够撺掇的。
他道,要将我带去见我娘。
我半信半疑,但也尾随其后,我已经很久未见我娘了。思怵着她可过得还好?
然而,他却交与我一只琉璃罐。
我的双手微微颤抖,双目震惊。
罐中装的正是我心心念的娘。
她已化为原型,被人泡在污水里,胸口的鲜血融入其中。已经是死狐一只。
不可能,怎么会,娘!娘!我几乎是抱不住这琉璃罐……
然后它碎了,与之一共碎掉的,是我的心。
我抱着湿漉漉的尸体放声哭泣。
他走过来不发一声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娘的胸腔被人掏空,剩下的也只有等着时间让它发臭。
谁那么残忍,她甚至从不*生……是谁……
这已足够让我崩溃。我向着他怒吼:“心呢?她的心去哪了。”
我可是要疯,“心……她的心呢?”没有了妖心,妖不成妖,连活着都不成。
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神飘忽,沉默片刻:“你走吧,我护不住你了,师傅大抵是知道了,我曾放走你娘。他们接下来要取的,是你的心。”
9
民间传言皇族二公主打从娘胎里就患有心疾。闻道食妖心方能痊愈。
方是时,偶遇我那样貌堂堂的爹,便也是芳心暗许了。
怎料那时我娘早已被爹给骗得怀有身孕,再脱身不得。
甜言蜜语一朝一夕便变了卦,那所谓的公主也和娘当年一般被他倜傥书生的花言巧语给蛊惑。负心人将自己的发妻许给了公主做药引子。
不想却让求生欲极强的她逃走,生下了我。
孽缘啊,当年与义师一道捉妖的他也未料到,世上居有如此痴情的妖。放她一马,却不信自己夫君的背叛,三番两次找回来。最后还丢了性命。
剜心入药 !这该是多大的痛苦。我无法想象,那时温润的娘该是如何忍受。她怕是痛得厉害……
不管是谁所致,害我娘白白丢了性命,这笔账我如何都得让他们偿还。
10
近日待我这般好的爹,居然是个无耻孽徒,是他亲手送我娘去了黄泉。而今还妄想着自己亲生骨肉。
我如何不绝望。孤生长大,我爹未曾问候一句,对我娘却是毫不留情,这难不成是妖的宿命?我不甘。
丹凤眼挥剑设法将我困在他的府中。
“你且待在这,待我师傅去后。再放你出来。”
他不知道,这对妖的法阵于我这只半妖是没有作用的。
不多时,我便回了公主殿,那名为黄岩的长须道士已同丹凤眼在我居住的宅子里设防。
曾被我叫爹的那男人正抱着他的女人远远的观望。
“别让那小妖跑了。”那女人黏腻着他。
他笑着抚慰她。“跑不了,你的美容药引定是跑不了的。”
“你就知道。”她像个风尘女子,与他打情骂俏。
“当然,这些时日,她也早已失了戒心,退而言之,黄道长法力高强,她娘都没跑脱,奈何她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
缩在角落的我心痛难抑。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使我冲了出去,两爪便要了这对狗男女的性命。和他们当初的手段一样,我掏了他们的心。
看着他们临死时惊恐的眼神,我却笑出了眼泪。而我也被那黄岩老头给捉了个正着。
我不后悔,凡人的鲜血和我娘的血又有何不同?
丹凤眼惊恐地看着我被关进游行的笼子。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知道他后悔了,后悔没能够好好看着我。他死命地求着师傅放了我。
翩翩少年,已经不在是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他这辈子唯一一次低声下气,确是为了我。
“你对她动了情?”那老头失望地说道。
他低下头,“是。”
可惜,尽管他隐藏得极深,他爱上的仍是只妖,哪怕半妖,那也是不能容的。
“你可知道她对你用了媚术?”道长严声厉色。
“知道。”他打断师傅接下来的话语,“无论她用或不用,我自是爱她。”
说罢,他抢过封妖锁放走了我。却被师傅一掌击倒在我身后。
“真希望你仅仅只是当初那个头盖荷叶的渔女。”他负伤,却笑了。
原来他早已知晓当初我对他施了媚术。他没有揭穿,只是因为娘口中所谓的情爱二字。
11
我终是逃回了山上。
生命无常,我最后居然和我娘一般,整天吃斋念佛,开始期盼这个并不存在的神祗……
听闻他放我走的第二天便自刎于城门口的消息时,已是多年以后。
收养的女儿说予我听。山下的评书上说,放我走是成全他的情爱,而自刎却是为了忠义。他想得齐全,舍了性命。真令人唏嘘不矣。
是啊,如何不会唏嘘……
女儿指着窗外,娘,你看,你看,下雨了。
她不知道,妖在伤心时流下的眼泪,会化成雨水落入大地。
而我默不作答,继续敲着我的木鱼,等待莫须有的普世梵音。
「完」
文/抄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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