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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若是撒谎能成精,阎成蹊当属天下第一。
1
我打一出生就注定了不是泛泛之辈。
我娘说,我出生的那一年,大佾的洪灾止住了,芥子山上的花开了,云梦泽里的鸭子化作天鹅上天了。
我问我娘云梦泽在哪。
我娘说不知道,十里八乡都这么说的,还能有假。
我没话说。
但我的确不是泛泛之辈。
那年月,整个大佾都不甚太平,山间精怪横行,生民可怜弱小又无助,人族没能择出个共主,但凡有点能力的,便能划一块地,自封为王。
比如我爹。
他领着我谢氏一族居于大佾之西,西临无泱海,守着嘉陵郡千百生民,被奉为一方郡王。
是以我自出生起,就是个小郡王。
我们做小郡王的真的很不容易,从小我爹就对我寄予厚望。
我爹总说:“这本书你要是看不完就没有饭吃!”
“这文章要是背不下来就给我去罚跪!”
“那边海上的风烟渡你要是敢去就给你腿打断!”
我是个小郡王,天生叛逆的那种。我去厨房偷饭吃,用绳子将五支笔绑在一起罚抄书,在膝盖下头垫沙包。被发现之后,我将行李一收拾,包袱一背,要离家出走,就上那与我们隔川相望的风烟渡去。
我爹从不许我去风烟渡,也不许任何谢氏族人去。说是那里镇压着一只极其凶恶的精怪,因为实在太凶恶,至今也没能寻到法子将它*死,只能寻个无人的地方,画个阵法将它困住。
我觉得那是因为我爹年老力衰了,若是换了我这样博览群书又年轻力壮的来,必然能一击斩之。
于是那个满月夜,我带着一身法器,泊舟渡川,登上了风烟渡。
我见过我爹捉回精怪的光景。
那些精怪生于山间,捕人为食,可能花了太多心思在这上头,在长相上就很随意,大多随便长长,不是歪瓜裂枣,就是惨绝人寰。
是以我合理地猜想,本事越大,长得越丑,如果是我爹都没办法*死的精怪,大抵有三个脑袋、八条胳膊、独足翻踵、手足三歧,总之怎么极端怎么长。
然而。
我登上风烟渡,穿过密林,见到一座古殿,殿内是个小姑娘。
我怀疑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我退回去,吃力地将古殿的石门合上,又吃力地将它推开。
殿内依旧是幽蓝的灯火幢幢,正中央栩栩地立着巨大的九尾狐石雕,石雕上条条泛着银光的长链锁着个姑娘。
那姑娘白裙逶地,长发及膝,但是唇无血色,双目紧闭。
——这便是我与阎成蹊的初遇。
我娘常说色令智昏,真的很有道理。
我初见她时,心脏漏跳三拍,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时,我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触到她长又密的睫毛。
2
阎成蹊是从不知多少年的沉睡中醒来的。
她睁眼时,眼中还带了几分乍然醒来的迷茫,一见到我,哑着声喊:“必安。”
我奇怪道:“那是谁?”
她一愣,眼里的清醒慢慢多起来,将我上下打量了几遍,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谢川。”
她又问:“那嘉陵郡王谢青鱼是你什么人?”
我如实答道:“那是我爹。”
答完又觉得不大对劲,此刻被五花大绑着的分明是她啊,怎么我倒像是被审问的人!
于是我反客为主地问:“你是何人?为何会被困在此处?又为何认识我爹?这原先镇压着的那只精怪去哪了?”
她有些意外:“他们竟说这里镇压着一只精怪吗?”
“是……”我下意识地要回答,好在及时止住,咳了一声,强调,“是我先问的你。”
她又一愣,竟笑起来。
笑够了,看向我时眼中还满满装着笑意:“你真想知道?”
我严肃地点点头。
她道:“你搞错啦,我并非什么精怪,我叫阎成蹊。”
她吸了一口气,顿时一脸可怜巴巴:“实际上我是十里外清水镇镇长的女儿,十来年前你父亲路过清水镇瞧见我貌美,就将我掳了来关在此处,要我给他做妾。”
我:“……”
我道:“十里之外,根本没什么清水镇。”
阎成蹊:“……”
阎成蹊面不改色地强词夺理:“我当然不是什么清水镇长的女儿,我方才那么说,只是想试探试探你这个小郡王,看你是不是个草包。”
我呵呵:“那我既然不是,你可以说真话了?”
阎成蹊眯起眼看着我:“嘉陵郡临海而建,你在此处生活了这么多年,可知渡过无泱海之后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说着,压低了声道:“我实际上是个神仙。”
这是我从未听闻过的说辞,我见她神秘至斯,凑过头去,也跟着压低了声问道:“何为神仙?”
3
阎成蹊告诉我,海外有仙境,境中有仙人,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但是本事通天,可解众生百苦。
我问:“那你为什么被绑在这里?”
阎成蹊:“……”
阎成蹊:“总之你找的那个精怪肯定不是我,我是被奸人所害。”
阎成蹊:“你见过像我这么好看的精怪吗?”
此言得之,精怪没本事长成像阎成蹊这么好看的样子,于是我救了她,带她出了风烟渡。
但我并不想那么快回嘉陵郡,我还在同我爹置气,我并不想这么快原谅他。
“那我们去哪?”阎成蹊翻着我带的地图指指点点,“那东面的芥子山伤雾气浓、阴气重,若要抓只大怪让你爹开开眼,当去芥子山。”
于是我们便一同出发去芥子山。
路上阎成蹊一张嘴闲不住,问我:“谢川,要去芥子山你害怕吗?”
阎成蹊张牙舞爪地比划:“那芥子山上住着的大精怪名叫无咎,据说还自封了山主,这十里八荒的精怪都听他的呢!这么可怕,也不晓得长着几个鼻子几对眼睛。”
阎成蹊问:“谢川,你爹对你好吗?你要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经常打骂你吗?”
阎成蹊又问:“谢川,你为什么叫做谢川呢?”
我终于忍不住地反问:“那你为什么叫阎成蹊呢?”
她顿时就噤了声,默默跟在我身后,似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将我瞟两眼,眼中俱是哀怨。
我:“……”
或许我真的有点凶了。
但是打精收怪,本来要的就是一个专注,若是此刻纵容了她的话多,真到了捉怪的时候让她分了心,那便不好了。
我决心先停下,好好同她讲讲道理。
我酝酿了一番,开口道:“我告……”
话刚起了个头,阎成蹊神色一凛,抬手一劈,竟徒手凝出一把剑,对着虚空一劈。
我先听到一声惨叫,然后见阎成蹊手中的长剑又化作长鞭,往我们身侧的密林一打,叶落簌簌声中,捞出来一只巨大的山魈。
长鞭化去,她以手为刃,抬手就要给山魈迎头一劈,快要劈下去时却又不知为什么将动作一顿,半晌后竟收了手,以手结迦,口里念念有词地将山魈收进了袖中。
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末了,她转过身来看我,眉眼间带几分天真与茫然:“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也有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
我双膝一弯,当即跪下并抱住她的大腿:“神仙姐姐,求您收我为徒,教我法术。”
4
芥子山位于嘉陵郡的西面,山之阳有寒衣村。
我自拜了阎成蹊为师,对她惟命是从、鞍前马后、二十四孝。
到了寒衣村时,正逢一轮弯月挂天边,我左手挂着六个花环,右手抓着八只竹蜻蜓,头上扎着七个草蛐蛐儿,都是阎成蹊在路上拿草杆编的。
阎成蹊走在我身边,两袖清风,脚步轻快,偶尔还停下步子等我,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慈爱地笑道:“徒儿真乖。”
我:“……”
这些日子我们抓了不少山魈,但阎成蹊都没伤它们性命,只将它们收在袖中,说是要渡化它们。
阎成蹊说:“万物有灵,我又好生之德,不愿多造*孽。”
我说:“那你一路走来,吃了五只山鸡、十五只野鸭、二十三条鱼,还有大大小小的野果不计其数。”
阎成蹊轻咳一声,一脸正义:“闲话少说。捉怪首先要的就是一个观察细致,让为师看看你最近一段时间学得怎么样!”
她将手背在身后倒着走路,眯起眼一副老成模样地看着我:“这几日我们一路走来,抓了多少只山魈?”
“十三只。”
“几只公的几只母的?”
“三只母的,十只公的。”
“他们之间都是什么关系?”
“……”
我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决定化愤怒为关怀:“师父,你不要这样倒着走路,容易撞……”
话未说完,她惊呼一声,撞进一个书生的怀里。
那书生穿了件宝蓝色的衫子,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是身量颀长、面容清隽,生得很是好看。
书生问道:“姑娘没事吧。”
声音也很好听。
我忍不住出声提醒阎成蹊:“师父,口水擦一擦。”
阎成蹊恍若未闻,自然地将手搭上书生的手:“无妨的无妨的,不知小哥怎么称呼?”
“在下姓范,”书生轻笑,“不知姑娘何方人士,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阎成蹊道:“是啊是啊,我与我兄长途经此地,见天色已暮,正愁不知何处可以落脚呢。”
我道:“师……”
范书生道:“村西有家小客栈,应当还有些空置的上房的。”
阎成蹊道:“好呀好呀。”
我:“……”
范书生又道:“姑娘若是不急着赶路,七日之后,寒衣村有月中灯会,百家结彩迎归人,也是一番盛景呢。”
我道:“这就不……”
阎成蹊道:“听着真有趣呢。”
我:“……”
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一人一句、你来我往,直到范书生走出去很远,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严肃道:“月圆之后精怪最是虚弱,咱们不如等到月中之后再行上山。”
我:“……”
我:“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参加那月中灯会假公济私吧!”
我:“况且月圆之时雾气最浓、阴气最重,月圆之后分明正是那怪物最精力充沛的时候啊!”
阎成蹊轻咳了一声,一脸正义:“我是师父听我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5
我和阎成蹊就这么在寒衣村住下了。
寒衣村地处偏僻,平常少有外人来此,是以我和阎成蹊一入住小客栈就仿若珍稀动物,被一众村民围观,一观就是好几日。
每天都“恰巧路过”的范书生抱歉道:“他们是少见多怪呢,还望阎姑娘勿要怪罪。”
他今日换了件衫子,但仍是宝蓝色的,更衬出了几分书生气,从背后拿出一盒糕点,儒雅地笑道:“今日得闲做了些杏花酥,正愁无人品尝,不知阎姑娘可愿赏脸……”
“愿意的愿意的!”阎成蹊笑得眉眼弯弯,伸手去接食盒时,还不小心抓到了他的手。
色令智昏!果真色令智昏!
我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决定眼不见为净,出门去走走。
我去村北的成衣铺定了件衣裳,去村南的包子铺吃了顿包子,顺便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两串糖葫芦,这才慢慢吞吞地往小客栈走。
回到小客栈时正逢范书生告辞,阎成蹊与他送别,笑盈盈冲着他的背影挥手。
我没好气地问:“好看吗?”
阎成蹊不假思索:“好看啊……”
她说着,转过身看见我手里的糖炒栗子与糖葫芦,顿时两眼放光:“呀!”
“师父,这村庄不对劲。”我替她撕下糖葫芦外包着的糖纸,认真地同她分析,“方才我去村庄转了一圈,那些人同我讲话时,都十分心不在焉的。”
阎成蹊噗嗤笑了:“非得人人往你身上扑才叫对劲啊。”
我:“……”
“我的意思是,他们仿佛并没有意识。”我想了想,指着一个街边卖饼的大娘,“你看那大娘,我观察她三天了,每天做的饼、卖出去的饼的数量都是一样的,卖出饼的时间也是固定的,换句话说,他们在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行为!”
阎成蹊看看大娘,又看看我,半晌后笑道:“是你太大惊小怪了吧,这些村民经年累月形成了这样的生活习惯,差不多时间来买饼也没什么稀奇的嘛。”
要不怎么说色令智昏呢!我师父自从遇见范书生,就根本没再动过脑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先跳过这个话题:“好,那不说村民,就说那个姓范的书生。”
“范公子又怎么了?”
“他一个书生,不好好在家读书,哪来这么多时间恰巧路过这里!你看他昨日给你送了一枝梅花,今天又送来一盒杏花酥,如今临近七月中旬,哪里来的梅花和杏花!”
阎成蹊一愣,半晌后捧着脸低下头去,害羞道:“范公子有心了。”
我:“???”
这寒衣村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6
阎成蹊这个女人没有心,我决定三天不要同她说话。
我同她认识的时间虽然也算不上长,但怎么样也不该比不过那个突然出现的范书生吧!
况且那书生除了生得有些书生气,分明也没有多少好看。
到了第四日,我换了件新衣服,继续闷在屋里生闷气,到了黄昏日暮,东月出生,终于有人来叩响了我的房门。
我开门一看,是阎成蹊。
她一见我还略略有些惊讶,先是“咦”了一声,道:“你换衣服了?”
我一阵面热,梗着脖子道:“是啊!”
她将我上下打量了半晌:“你还是穿月白色更好看些,宝蓝色不适合你。”
气得我抬手就要把门关上。
阎成蹊无赖地往门上一靠:“你好看你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双手将我袖子一抓,目光迥然将我望着:“陪我去个地方吧。”
如此殷切的目光,我倒不好拒绝。
我压着要上扬的嘴角,板着脸冷哼:“怎么,你的心上人没空陪你吗?”
阎成蹊一脸疑惑:“谁?”
我:“……”
我咬牙切齿:“范书生啊。”
阎成蹊恍然:“你说范公子?谁说他是我心上人了?”
我:“???”
我:“你不喜欢人家天天调戏人家?”
阎成蹊十分理所应当道:“他长得好看啊,长得这么好看干嘛不占他便宜?”
她说着,忽然踮脚凑近我:“我长得这么好看,你难道你不想占我便宜吗?”
我下意识道:“我……”
刚一开口才惊觉她竟离我这样近,顿时呼吸一滞,再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阎成蹊还要一脸无辜地再凑近几分,天真地问:“你脸红什么?你不想吗?”
我脑海里不知是什么轰然炸响,只听得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一时鬼迷心窍,磕巴着答道:“想、想的。”
7
阎成蹊实在是蛊惑人心的一把好手。
我浑浑噩噩的,只觉得脸在烧,手心却满是凉汗,任她拉着上了小客栈的屋顶,手中被塞了一口酒也无法抗拒,她同我干杯,我便呆呆地也跟着饮一口酒。
辛辣的味道入了喉,我才终于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这两坛酒出现得十分不合时宜,多半是她偷来的。
偷鸡摸狗,实在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叹了一口气:“师父你……”
阎成蹊深深看我一眼。
我:“……师父今儿真好看。”
阎成蹊歪头将我看着,面上俱是真诚:“我哪天不好看?”
我:“……”
我好端端的话这么多做什么呢?
一时无话可讲,我默然地陪着阎成蹊喝酒、晒月亮、看风景。
我一时无话可讲,便同她一同看远方。
小客栈的屋顶是整个寒衣村最高的地方,少顷,月至中天,千家万户都在门前挂起一盏明灯,从高处望下去,星星点点甚是好看。
我在嘉陵郡虽是个小郡王,却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盛景,一时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
阎成蹊眯着眼睛看前方,同我介绍:“每逢七月月中,寒衣村的村民便会在屋前檐下挂上一盏明灯,据说那是替已逝之人燃的灯,好照亮他们回家的路,让他们见一见生前牵挂之人。”
我奇怪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阎成蹊白我一眼:“这些日子里,如果你同村民打过交道,你也会知道的。”
我顿时想到日日来“打交道”的范书生,抿了抿嘴,道:“可是已死之人,哪里还能回到这里?死亡是一切的终结,这样的习俗,与其说是已死之人的牵挂,不如说是生人的牵挂。”
阎成蹊愣了愣,问我道:“谢川,你说人死之后,是去了哪里?”
这样认真又有些伤感的阎成蹊倒是我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的。
我想了想,也认真地答道:“人死之后便是消散于世间,哪里也去不了。”
“竟是这样吗?”阎成蹊兀自小声地喃喃,“便连一丝牵挂也没有吗?”
8
阎成蹊的酒品实在不算好。
她喝得酩酊大醉,还要挣扎着对我上下其手。
我将她扶回房间,柔声地哄她:“你乖一点。”
阎成蹊满身酒气地将脑袋往我怀里蹭:“谢川,你为什么叫做谢川呢?”
我扶着她到床边,替她脱鞋子:“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爹希望我能做个胸怀宽广的人。”
阎成蹊皱起眉头嘟囔:“谢青鱼这个老骗子。”
我:“……”
阎成蹊又笑嘻嘻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做成蹊?”
我扶着她躺下:“不知道。”
“那你想知道吗?”阎成蹊说着,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自道,“我师父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意思是我生得好看,什么事也不用做,就会有很多人来占我便宜。”
我:“……”
你师父当初恐怕并不是这个意思叭。
我将她扒拉着我袖子的手藏进被子里,又替她掖好被角:“你先睡一觉,我去替你熬醒酒汤。”
阎成蹊道:“我还不想睡觉。”
这倒是确实,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点睡意也无。
我原本起身要走,此刻也只好折身回去:“那你想做什么?”
阎成蹊想了想:“我想同你讲个秘密,你坐下听我说。”
我在她床边坐下。
阎成蹊又道:“我怕被别人听到,你靠近些,我悄声告诉你。”
我俯下身去。
她缓缓凑过来,口中的气息拂在我的耳根:“在我心里,比起范公子,还是你好看些。”
9
我失眠了。
所以明日就要上芥子山,我与阎成蹊一个喝得烂醉如泥,一个此刻眼睛瞪得像铜铃,心却跳如擂鼓。
没事喝什么酒!
当真是酒令智昏、色令智昏!
我在床上生躺到后半夜,实在躺不住,披衣起身,从行李中找了卷书看。
书卷名为《博物志》,记录大佾之中万千精怪,千奇百怪,无奇不有。
书上说有地缚之灵,阳寿已尽而不察,于是日复一日地做着生前之事。
我心下一惊,忽然听得一声长啸起,划破寂静夜空。
我对这叫声实在太熟悉了,从风烟渡到寒衣村,我与阎成蹊一路走来,抓了不少山魈。
这便是山魈的叫声,而且并不只是一只山魈。
我一路循着声响,最终停在寒衣村的村口。
村口站着一个人,着长衫,高且瘦,但是出手狠辣,一抬掌便劈死了最后那只仓皇逃窜的山魈。
这手法倒是干脆利落,可惜此人同我相当不对付。
我眯起眼警惕地看着他:“范公子一介书生,身手倒是十分了得。”
话音刚落,我袖中短刀出鞘,破风向他划去。
寒衣村村民皆为地缚之灵,日日行些重复之事,唯有范书生日日来小客栈,与生灵打交道而自如,是村中除我与阎成蹊之外唯一的活物。
芥子山那自封为山主的精怪名为无咎,实际上并非在芥子山上,而是在寒衣村中。
我们很快打在一起,范无咎也并不惊慌,一面躲闪,一面还笑道:“哪里哪里,谢公子谬赞了。”
我谬赞他奶奶!他的身手根本不是十分了得,而是相当了得,不出三个来回,他往我手腕上一击,我的短刀便被轻易击落在地了。
好在我们这样的富二代,最不缺的就是捉怪的法器。
我换了十几样法器轮番上阵,到最后终于撑不住的时候,终于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
我大喜:“师父!”
阎成蹊哪里还有半分醉态,她长发及膝,白衣曳地,赤足立于虚空,居高临下地望下来:“范无咎,暧昧归暧昧,打我的徒弟、抢我的山魈,这我就不能忍了。”
我顿时扑过去哭诉:“师父!我超疼的——”
范无咎瞥了眼一旁躺着的山魈尸体,依旧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灵主大人若是没有普度众生的本事,下次不如下手干脆些。”
阎成蹊嗤笑一声:“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说着,骤然出手。
神仙打架,不是我这样的废物可以掺和的。
我自觉地准备退到一边,刚走了两步,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然我身后之人,并非范无咎,而是阎成蹊。
我愕然倒地,意识慢慢模糊,只听到范无咎“啧”了一声,道:“不愧是风烟渡灵主,做事情真是心狠手辣。”
10
我是在嘉陵郡郡王府中醒来的,一醒来便见到守在我床边的我爹,他苍老了许多,两鬓泛白。
我脑海里乱成一团,有些茫然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我爹老泪纵横,说不出话,
也不知为什么,我哑着声又问:“爹,我为什么叫谢川啊?”
我爹张了张口,最终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的心口处并无半点伤口,可那刺痛又那样真实。后来我在《地理志》上看到,芥子山之阳确实有个寒衣村,但是十来年前,那地方一夕之间,村子里的人全死了,整个村子都成了死村。
路过荒僻山村我重伤昏迷,醒来才知那村10年前就没活人了。
《博物志》上又说,地缚灵被困于生前之所,取生人心口之血,能断其生前羁绊,送其往生。
或许从风烟渡到寒衣村这一路上,都是在阎成蹊的计划之中。她与范无咎本就相熟,一路引我至芥子山,只是为了取我心口之血。
我又岂是轻信于人的那种人呢?
但我始终还记得的,风烟渡我第一眼见到她,她白衣白裙,面色也十分苍白,可一睁开眼,却是一双漆黑的瞳。那双眼睛清澈又好看,好看得不像是尘世中的人能拥有的眼,她也好看得不像是尘世中拥有的人。
那时我便知道,我即便被她骗,也是心甘情愿。
我对她的谎言甘之如饴。
11
我大病一场,病中总浑浑噩噩做些不着边际的梦。
梦里似乎是大佾之外的世界。
那时都还不曾有天地,四方一片混沌,而我是混沌之中……一朵巨大的白莲花。
我:“……”
严格来说,白色之中透着点碧青色,是朵青莲。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青年从莲花中孕育而生,手中还天生握着把斧头。
我说:“叫爸爸。”
他说:“呵。”
然后举起斧头将我劈成九瓣。
有天光漏进来,大荒之中,光明渐生,这便有了天地。
而这青年名叫盘古,是大荒之中第一个神。
我的肉身碎得七零八落,只剩一团孤魂,柔柔弱弱地倒在地上。
盘古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你快要死了。”
我:“……这不废话吗你都把我劈成九瓣了!”
盘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天地未开之前是一片黑暗,混沌中有诸多瘴气、诸多邪念,苍天要这大荒之中有众多生灵,于是我日复一日地吸纳着这混沌中的浊气。
若非如此,光凭盘古那把斧头,可劈不开这天地。
天地生,我便该死了。
可是我还没死,盘古却先死了。他将血液化作江河,筋脉化为地理,肌肉化为田土,发髭化为星辰,双目化作日月。大荒有众生,而他是众生之始。
我去替他送终,道:“你这是何必呢?”
他冷哼一声,临了了都要做一个不苟言笑的酷哥:“你懂什么?”
我笑笑没说话。
其实我懂的。先前那么长的时间里,混沌之中一片漆黑,天地寂寂,那寂寞的感觉简直要渗到骨血里。其实何止是上苍呢,我也希望这大荒之中能有诸多生灵,生机勃勃。
盘古一死,我便更寂寞了。
大荒之中的许多生灵都怕我。我在混沌之中吸纳浊气,周身常年绕着一团煞气,他们称我为魔。
他们不懂,我真身是朵白莲花,本身就是个喜爱舞文弄墨的文艺青年。我住在我出生的阎山,闲时便酿些酒,顺便将我所知道的大荒各处秘辛整理成册,以供后人观瞻,那书名叫《奇异志》。
只有女娲不怕我。她最承苍天的意志,要让大荒之外的土地也生生不息,她要抟土造人,漫天漫地地找最适合造人的土壤,路过我阎山脚下,有时也进来喝壶酒。
我说:“你喝酒归喝酒,欠了多少酒钱我都是记着的。”
女娲豪放地将手一甩:“宽心吧大魔头,等我造出了人,肯定把欠你的酒钱还清了的!”
我纠正她:“我不叫大魔头,我叫阎清山。”
女娲道:“知道了大魔头。”
我:“……”
女娲终于造出了人的那天,喝得烂醉,抱着我的手臂嚎啕大哭:“我终于成功了大魔头!”
“我知道,你先把我的手臂放开。”我道,“还有,我不叫大魔头,我叫阎清山。”
她造的那些小人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吵得我头疼,一听便很开心地喊:“清山!阎清山!”
12
一直到最后,女娲也没把欠我的钱给我。
听说后来苍天破了个大窟窿,她为了补上那窟窿,将自己的肉身与修为都补进去了。
大荒众生,除了盘古与女娲,基本都不是很理解我,他们觉得我既是魔头,便一身戾气,耽于*伐。其实不是的,我见众生恶,亦见众生苦,我虽为魔,却偏有颗慈悲之心。
不过也无妨,大荒惧我,我便去大荒之外走走。
但我一路东行,还未走出大荒,在大荒与大佾边界的风烟渡遇到一团雾。
是的,一团雾,生于风烟渡,靠吞食人死之后的魂魄过活。
我遇到它的时候,它正缭绕在一棵高树上小憩,还打了个饱嗝。
我觉得有趣,停下步子同它搭话,问它:“你可知你是谁?”
它亦开口说话,竟是个小姑娘的声音,却似是神智未开,鹦鹉学舌般地反问我:“你可知你是谁?”
我想了想,道:“我叫阎清山。”
我将她起名叫做阎成蹊,收作弟子,带在身边。
她幻作小童模样歪着头问我:“为什么叫阎成蹊?”
为什么呢?
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我想了想,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善与恶从来不在口中,而在心中。”
我说着低下头去,阎成蹊已经变作一只灰兔,同林间货真价实的白兔追逐打闹。
她不太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见着什么便学什么,有时将自己边做一棵大树,有时又化作一阵风、一只刺猬、一颗果子。有一次我带着她路过涂山,向那族长夸了句漂亮,隔天她便又成了一只九尾狐,自那之后,再没变过。
她也爱听我讲故事,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然后问我:“盘古为什么要造江河日月?女娲为什么要舍身补天?”
我想了想,答道:“因为上苍要考验大荒众生,让众生历遍苦、恨、惊、惧,但上苍又仁慈,于是有诸多神祇降生,他们天生负载着上苍的旨意,心中怀有慈悲,愿意为众生之生舍弃自己。”
“可是那些人的寿命那样短,他们不过百年就会死去,女娲死了,没人再会去造人,不久大荒又要变得寂寞了。”阎成蹊拧着眉,很是心系苍生,“女娲给了他们生,难道没有人管他们的死吗?”
我心中一跳,不由得目光闪烁:“这……也许吧。”
阎成蹊又问我:“师父,你的年纪比盘古还要大,你也是神吗?你也会为了苍生死去吗?”
我说不出话来。
我在混沌中吸纳浊气,又被盘古劈碎了原身,只剩个元神活到今日,早已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残躯了。
她却是天生天养的一只小妖怪,她还这样年轻,将来会有无尽的寿数。
我只好又含糊道:“也许吧……”
说着低下头去,她已经趴在我的膝上睡着了。
她在梦里也还为我担忧着,小声地道:“师父,我不要你心怀慈悲,我要你长长久久地活着。”
她说得那么认真又诚恳,我于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轻声承诺:“好,我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我想,我到底是没能实现我的承诺的。
因为我一睁眼,还是身处大佾之中、嘉陵郡王府,而我并不是什么阎清山,我名叫谢川,是个无法无天不守规矩的小郡王。
那梦似真似幻,让人并不知是真是假。
13
我病好之后,又偷偷瞒着我爹去了一次风烟渡,那岛上杂草丛生,遍地荒芜,半点生气也无。
我去周边郡县查遍名册,这世上既无阎成蹊,也无阎清山。
我彻底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做了嘉陵郡的小郡王,跟着我爹修身养性,等着继承他的衣钵。
直到我爹病重,临终弥留之际,将我叫到床前,要将藏在心里一辈子的秘密说与我听。
我爹说:“其实你并非我的亲生儿子。”
我:“……”
都快大结局了这种身世梗就没必要了吧!
我爹眯起眼,那视线好像穿透时光:“当年我儿谢川夭折,正要入土时,忽有仙人降世,引生魂入体,这才救了川儿性命,可她却说,那并非川儿,而是另一亡者之魂。”
我爹缓缓看向我:“她那时翻遍典籍给你起了名字,叫做……必安。”
我一愣,脑海中忽然闯入些久远的记忆,心中有个答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时间到了。”
我闻声回头一看,竟是范无咎。
范无咎道:“谢青鱼阳寿已尽,我来接他去往生。”
他说着往我爹的身体一点,便有个半透明的身影从那身体中缓缓浮起,慢悠悠飘到他的身旁。
我愣愣道:“往生?”
“人死为鬼,渡忘川、过冥府、忘前尘、经轮回,方能往生为人。”范无咎说着,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她竟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
“她花了那样大的力气将你骗去芥子山,到头来演的竟是独自承担的戏码,真是令人感动啊。”范无咎沉吟半晌,忽而露出一个笑容,“她诓我做黑无常倒是毫不留情,如今她要瞒着你,我偏不如她的意!”
我只觉得眉心一烫,不知是什么在我脑海之中汹涌而来。
原来我真的便是阎清山。
原来我病中那些似真亦幻的梦境,便是我的前世之事。
14
事实上,《奇异志》并非奇闻异事录,而是上苍降旨。
从前阎成蹊问我,有人管众生的生,难道就没人管他们的死吗?
其实是有的。
上苍早在天地未开之时便安排好了这一切,他命盘古开天地,命女娲抟黄土,又令月神牵红线,人与人结合生子,人族从此生生不息。
而后上苍又诞下奇兽轮回,命它缔造冥府,使人死后能魂入幽冥,行过黄泉路,渡过三途河,踏过奈何桥,前尘忘尽,轮回往生。
阎成蹊便是那只轮回兽,而那缔造冥府的往生之法便记载《奇异志》上。
那卷轴上说,异兽轮回,似雾似露,化而为兽,抽其筋做路、淌其血成河、剔其骨为桥,冥府由是生。
她便是掌管众生之死的天定之人,代价是抽筋剔骨、千刀万剐,从此魂归寰宇。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上苍这样慈悲,他要让众生轮回,走向他们的生生不息;上苍又这样无情,对于盘古,对于女娲,也对于阎成蹊,他让他们从出生开始便断了生路。
可我想起刚遇到阎成蹊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成天跟着风烟渡上的猴子兔子瞎胡闹,有时遇上些渡海飘来的亡魂,便一口吞下,然后拍拍肚子枕着抓来的兔子睡大觉。
千万人是众生,一人亦是众生。众生是上苍的众生,阎成蹊却是我的众生。
于是我瞒过阎成蹊,将记载着往生之法的《奇异志》封印在芥子山,又以尽数修为替她接了天罚卷,被降下的天雷将灵魄也劈碎得七零八落。
我一朝身死,只觉得今朝事了拂衣去,哪管生前身后名,却没想到,在我身死之后,她费尽心思将我支离破碎的灵魄强行留了下来,然后心甘情愿自困于风烟渡,日复一日用修为修补着我的灵魄。
她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小姑娘,恐怕早就对自己的能力有所察觉,也大概猜到了我对她隐瞒了什么。
天罚卷降于我身,冥府一日未成,天罚一日不消,我便永远都是大荒的罪人,即便有她用修为强行拖着,灵魄消散也是早晚的事情。
于是她将我修补好的灵魄托生于嘉陵郡的谢川,然后联合范无咎设下这么个局,只为取我心头之血,好破去芥子山上的封印,取出《奇异志》。
她要接下上苍的旨意,舍弃自己,却不是为了苍生,而是为了我。
“她倒也是硬气,七七四十九刀抽筋、九九八十一刀剔骨,愣是一声也没吭。”范无咎道,“不过如今冥府已成,你即便此生寿数尽了,也能世世入往生,如她所愿地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我说不出话来。
无常鬼来此,冥府已成,那便说明,世上再无妖兽轮回了。
15
我死在二十九岁那年,死的时候,特地穿上了最好看的那件月白色衫子。
我涉川渡海,时隔多年再一次登上风烟渡。
那时候风烟渡已经不叫风烟渡了,那是生魂渡海的往生之所,名叫幽冥司。
月光皎皎,星汉灿烂,我见丛生的碧草中有条小径,而小径的尽头站着个执伞的小姑娘。
她似乎等了我许久,甫一见我,便迫不及待将伞一丢,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我浑身僵硬,听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
她说:“我真是等你许久了。”
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范无咎,我喜欢的是你。”
她说:“很久很久以前,从你还是阎清山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她说:“那时候在寒衣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气你。”
她说:“其实我也怕极了,生怕抽筋剔骨之后,我就死了。”
她说着眉眼间还有些得意:“还好我够聪明,特特选了寒衣村,又生生等到月圆夜,借着死村阴气重,给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疼吗?”我打断她问。
阎成蹊一愣,神色里还带点天真的茫然:“疼啊,疼死了。”
这一刻我才感到她是真实的。
我也伸手拥住她,缓缓而又郑重地道:“成蹊,我回来了。”
回来了,并且再也不走了。
我不要他处的长长久久,我只要此刻有朝朝暮暮长,便已足够。(原标题:《大荒:风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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