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心中贼不易，破山中贼不可能：我观《教父》如参禅

老友说要组稿回忆燕园观影的往事，我第一反应是：写！要写就写《教父》三部曲。

为什么？因为《教父》跟我的缘分恰是从我上北大开始的，且小说《教父》和电影《教父》三部曲就像老朋友一样，陪着我从青年走到中年。可以说，我看《教父》无数遍，料《教父》看我亦不厌。

吹着《教父》主题曲《柔声倾诉》（Speak Softly Love）的口哨，我决定写写我的心头好。

一、初识《教父》读书始

时间轴回到1990年秋。其时，北大90级文科生接到录取知书后，都直接赶赴石家庄陆军军官学院，接受为期一年的军政训练。个中缘由，不必多言，反正自1989级到1992级，共有四届北大学生受过一年军训。

军训归军训，书还是要读的。除了军政训练的基本内容之外，军校也给我们安排了大学语文和英语课程——毕竟，我们是北大新生，文化课不可能完全中断。而课外，自己买书、图书馆借书、新结识的同学之间传阅各自带来的书更是常事。

其中，有位同学带了一本《教父》（马里奥·普佐著，周汉林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在我们手里流传开来。我忘了当时从谁手里拿到的这本书，很对我看《水浒》、读武侠养出的胃口，很快看完，也忘了下一位接手的同学是谁。

总之，《教父》这书就算是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由于译者在前言中说《教父》1969年在美国出版，“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已拍成电影，发行世界各国，受到普遍欢迎”，从此我心里就惦记上了同名电影。

一年后，我们终于货真价实进了燕园，各种新鲜事物一股脑涌上来，确如王子敬所说的“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

广东来的同学庆仔和我同姓，且同宿舍，特别重视英语学习，与我相处甚善。他告诉我图书馆有付费看外语片的业务，问我愿不愿一起看电影学英语，AA制。

能和朋友一起搭帮看片既更愉快，也更经济，何乐不为？于是，我和庆仔就成了观影拍档“二邓组合”，时不时去图书馆刷个英语片，美其名曰“锻炼英语听力”。惭愧的是，虽然其后四六级无压力，但我的英语听力却还是头发丝绑豆腐——提不起来。

不过，此前惦记着的《教父》三部曲就这样在图书馆以学习为名看完了，而且看了又看……看过《教父》之后，我们很难不沦为龙·白兰度、罗伯特·德尼罗和阿尔·帕西诺这三大男神的影迷（现在的说法，就是脑残粉）。

看完电影，学习劲头真被调动起来了，我就买了本原版《教父》小说，狠狠地通读了几遍——至今我仍保持这习惯，为此我的手机还装了专读英文《教父》的APP（嗯，我还装了读《圣经》的APP），随时读几页，就像随时找老朋友聊聊天。这也就是我后来常说《教父》不仅是我的人生教科书，也是英语教科书的原因。

二、我观《教父》如参禅

但凡一件事反反复复地做，还能兴致勃勃继续做下去，多少就有点参禅悟道的味道。我观《教父》三部曲很多年，确实也走过看山只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三部曲路线。但也不必在此将这过程细细一遍，先一言以蔽之：普佐的小说《教父》再好，恐怕不能算伟大的小说；而科波拉的电影《教父》三部曲，则绝对称得上是伟大的电影。

有人盛赞20世纪70年代“新好莱坞”时期出品的前两部电影之伟大，而斥第三部（《教父3》，基本跟原著无关，由原团队专为拍电影而创作，据说原定名为《迈克尔·柯里昂之死》，为营销借势才改名为《教父3》）为续貂之作，但我从不作如是观。

我真切地认为，前两部固然因有原著垫底，经由科波拉执导，成为电影史上的不朽经典，第三部则因纯为电影原创而在剧情上完整地演绎了迈克尔一生的悲剧，使《教父》三部曲终成一部伟大的黑帮史诗。

1972年面世的《教父》其实是个美丽的错误。自视为艺术家的“电影小子”科波拉起初视畅销书《教父》为垃圾，但不得已真要干，就干他个天翻地覆，一不小心整出一部既叫好又叫座的神作，拯救了派拉蒙，成就了自己，顺手在电影史上立下了黑帮片的大flag。

1974年推出的《教父2》则是因被《教父》救活的派拉蒙公司乘胜追击要票房，任由科波拉随心所欲发挥，结果再创影史神话从此电影史上开始有了以“2”命名的续集概念。

这两部电影在奥斯卡奖上也是大*八方，N项提名，N项获奖。而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它们在电影史上更如上古青铜器一般，魅力不减反增。比如，2015年BBC评选美国百大电影名单排行榜《教父》一、二就分列第二名、第十名（第一名毫无悬念是《公民凯恩》）。而在年年有变化的MBF排名中，《教父》一、二也始终牢牢占据高位。

相比之下，1990年科波拉组团再创作的《教父三》，票房虽好得一塌糊涂，却跟这些荣誉无缘，至今还常在网上引发口水战。

其实在我看来，除了科波拉女儿（现在也是女神级导演）演得有点让人犯尴尬症外，出演第三代教父文森的安迪·加西亚的表现堪称惊艳，而阿尔·帕西诺在剧院台阶上为女儿之死哀嚎的那场表演撼人心魄，即使再拿一个奥斯卡奖也不过分……然而，并没有。

《教父》三部曲的具体剧情，想必很多人都知道；实在没看过的希望你有生之年至少看一遍。

若我简短总结，《教父》三部曲主线讲的就是迈克尔一生的悲剧：从不想混黑帮，到不得已变为黑帮老大，而后又想洗白家产，脱离黑帮，最终妻离子散，女儿罹难，自己孤独终老……不信命不行，不认命更惨。

容我一集一集唠叨一下个人感受。

《教父》，迈克尔顶着“二战”英雄的荣誉，准备读完大学干正事。怎奈老教父唐·维托·柯里昂一招不慎，家族濒危，江湖告急。形势逼得迈克尔不得已亲手干掉强敌，远走老教父的故乡西西里。

在父亲的成长环境里，他理解了父亲的命运，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如老教父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而在爱人被害后，他横下一条心，再度返美，卧薪尝胆，精心谋划。在老教父善终之后，全面出击，大仇得报，最不愿混黑帮的迈克尔年纪轻轻就成为众望所归、令人胆寒的新一代教父。

这一集中，最令我心动的其实不是年轻的迈克尔干掉强敌的“决定性瞬间”，而是老教父顺利交班后，在阳光下的菜园里和小孙子玩游戏时，因心脏病突发而遽然离世的那一段。

（在《教父》相关纪录片中，导演有交代，拍摄老教父死去的那一幕时，中间还有一个小时就是午餐时间了，但是小孩不想拍摄，如果停工去吃饭，就会错过那时的天色。于是白兰度把橙子皮放在嘴里，让偷偷拍摄，所以那些镜头都是意外，小孩果然做出了很真实的到处跑的反应，实现了导演想要的效果。）

这大概只有原著党能够理解我。

原著党们一定记得老教父握着最喜欢的小儿子迈克尔的手说的那句遗言：“Life is so beautiful.”（生命如此美好啊。）

这句话对迈克尔冲击巨大。在老教父的葬礼上，他想：如果我临死时能说出“Life is so beautiful”，那么别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如果我能对自己有这样的信心，那别的一切都不足挂齿。此时此际，他铁了心要像老教父一样照料他的孩子、家庭和他的那个世界。虽然他作为男人要在这个江湖操劳心智，但他要自己的孩子在另一个世界成长为医生、艺术家、科学家，甚至州长乃至总统。

可惜，这些意思在电影中都没有体现。即使我在B站找到一段五十多分钟的所谓“《教父》三部曲删减片段”，也没看到在原著中给我印象最深的这段。

而意味深长的是，我看《教父》的影碟时，待终场字幕走完，最后呈现在屏幕上的居然正是老教父倒在阳光下的菜园里的那幅远景画面，风吹帘动无声，光影划分阴阳。

余音缭绕，我心肃然。

这让我想起毕业多年以后，88级哲学系的国峰师兄（按我们在北大武术队的师承关系，绝对是师兄）曾在与我交流时表达类似心得：如果在临终前能说出生命如此美好，其人一生可谓幸福。我想，国峰师兄虽未读过《教父》的小说，但他应该是可以理解老教父的。

确实，此生无论怎样历经沧桑、渡尽劫波，能在临终前说出这种话的人，是有福的。

《教父2》，主要剧情是双线叙事：一条线是移居内华达州、想洗白家业的教父迈克尔突遭袭击，遂开始追查新的敌人，重振柯里昂家族；另一条线是根据原著回忆父亲维托·柯里昂如何避难来到美国，谋生、打拼成为第一代教父唐。按影史的说法，科波拉把这部电影“变成了一部玩味时间的复杂作品”。

老教父沉默寡言却意志坚定，坦然接受人生命运，走的是上升路线，颇为励志；而迈克尔身为黑帮老大，却努力想让家族事业合法化，这显然是一条更为艰辛的路，其难度远大于老教父当年为捍卫自家利益的单纯奋斗。迈克尔在此过程中越想洗白，越深陷江湖黑洞，其冷血残酷，亦远非往日可比……

接近片尾处，他对自己在电影开始时以兄弟相称的家族两朝元老、军师汤姆说：“我不觉得我需要*尽每一个人，只是要*死我的敌人而已。”冷若冰霜的口吻令人恐惧。

结果，原想背叛、揭发他的老部下法兰克自*而死，曾陷害他的黑帮宿敌海门·罗斯被*而死，曾背叛他而后心灰意冷的二哥弗雷多也被他下令处死，因打胎流产的妻子凯也被他决然地拒之门外……最终他一人独坐，回忆当初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准备给老教父过生日时，那个年轻的迈克尔口出狂言——“我对自己的未来有自己的计划”——神情冷漠，心态黯然。

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黑色而不幽默，如今的迈克尔远不如他那位求仁得仁的老父亲

《教父2》情绪越走越暗黑，而其中有一线光芒给我记忆最深：那是迈克尔在古巴哈瓦那亲见革命者被抓时引爆炸弹与敌俱亡后对海门·罗斯说出自己对古巴形势的判断：“他们可能会赢。”其后种种，证明了迈克尔作为教父的智慧之处。新年夜，古巴天翻地覆慨而慷，迈克尔绝地反击，翻盘再胜，这真是令人叹服的剧作设计。

如今重看《教父2》，“他们可能会赢”这句话屡屡让我希望重生，不敢自轻。

16年后再推出的《教父3》，其实原名叫《迈克尔·柯里昂之死》，顾名思义就能看出，科波拉和普佐要亲手了结这段几乎被神化了的黑帮传奇，不想给那些崇拜教父的影迷留任何妄念。

是的，年轻时候看小说《教父》和电影《教父》一、二系列，我确实曾对两代教父怀有崇拜之情，我的眼里尽是两个为保卫家庭而忍辱负重、奋力拼*的魅力男神形象。

而今，是时候撕破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了。

剧情时间已至1979年，老年迈克尔洗白从良之心愈浓，而利益共同体绝不容许他脱离帮派，于是与梵蒂冈银行合作成为本片主线，矛盾爆发多围绕这件事发生。压力重重之下，心生忏悔、不愿再亲手沾血的教父迈克尔宣布退位，新生代教父文森则出手狠辣其势一如当年迈克尔的全面复仇之举。不幸的是，百密一疏，在迈克尔遇刺之时，他最疼爱的女儿被误*身亡……迈克尔最终在深深的悔恨之中油尽灯枯，颓然而逝。

《教父3》虽然争议至今，但在我看来，没有它，《教父》系列电影不见得有遗憾；有了它，迈克尔悲剧性的一生才算真正得到了完整表现；而作为观影者，我也才可能全面理解这个人物并更深刻地理解这段黑帮史诗。

片中，迈克尔几次三番直接表露心态，让我们得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黑帮教父的忏悔。

比如，回到西西里的他在告解后对妹妹说：“康妮，我一生在上流社会挣扎，以求一切得以合法；可惜上得越高，人越奸诈，不知哪里是个尽头……数百年来他们在此自相残*，为了金钱、荣誉、家族，以免成为高层人物的奴隶……我已告解，承认了自己的罪孽。”

而在最后势必决一胜负之际，心生退意的他又对接班人文森痛陈心事：“为避免走到这个地步，我尽力了，还是避不开，在这世上就是避不开。我志在脱离黑手党，我想要家族脱离这困境……”而年轻气盛的文森则坚决要以权力保存家族，请求下令开战，迈克尔终于宣布交接班：“我已无能为力，贤侄，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文森·柯里昂。”

第三代教父文森遂大开*戒。命运又将在他身上再走一遍轮回。

三、心中贼与山中贼

于是，我有叹焉：“破心中贼不易，破山中贼不可能。

这话一望而知，是反转明代心学开山祖王阳明的名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话说1518年（明正德十三年）正月，王阳明在赣南进山剿贼之前，曾写信给弟子薛侃说：“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兵皆已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某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清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我以前对“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理解大意是：干掉山中的叛贼还好办，去掉心里的乱念头实在太难。按王阳明的说法，如果诸位能扫平荡尽心中贼寇，获得的将是比破山中贼更伟大的成就。当然，他是想让弟子们改变世道人心。

随心学大昌，“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亦流传于世，至今已成口头禅。多年来，我也人云亦云，遇事免不了拿出这话来参一参。甚至有一次好友老谭写剧本拍电影，其中有主人公上山遇到贼的事，我就结合剧情大意大淡“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又说这电影里头，山就可以叫“阳明山”，县也何妨叫“阳明县”……最后电影真就这么拍了，一开场就里底走了一行白色小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这是题外话。回过头来，再说我观《教父》多年后，决定反其意而用之，曰：“破心中贼不易，破山中贼不可能。”

早几天，好友大雷发微信，谈一日本人写的王阳明，感叹“*山中贼易，*心中贼难”是道破天机的一语。我忍不住留言说：“实则*心中贼易，*山中贼难。因我们身在山中，实乃社会的囚徒。一如混黑帮，想洗白重新做人，可谓心中贼已*，无奈山中处处是贼，纠缠如毒蛇，*之大不易……”

这其实就是源于我多年看《教父》的新理解。从迈克尔的一生来看，他年纪轻轻就自愿脱离老教父的所谓“家族事业”，可以说早就破了心中贼。然而，一旦事发，他不得不挺身而出，跳进黑帮江湖拼*，结果成了最大的贼首。而身为贼首后，他继续痛*心中贼，妄想洗白家业，不做山中贼。结果他发现山中贼远不止他们这些黑帮，如他在《教父3》中所说，那些命令“我们的船必须朝一方航行”的人（几个世纪以来意大利政界都有这种人），他们才是真正的黑手党。

总之，无论看电影还是读小说，无论观历史还是察现世，社会化生存总是结构大于个体，或者说结构塑造个体。那些就算是看起来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强人，其实也是活在形势比人强的大环境之中。就个体而言，破心中贼尚有可能，破山中贼实在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也因此，几年前看杜琪峰的“黑社会”系列时，我突然发现古天乐出演的角色原来和教父迈克尔在这一点上惊人得相似，甚至相通……他们都身在黑社会，都混成了大头领，却都想再做好人，过正常人生儿育女的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