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炮战来得很突然。 记得8月22日那天,我正带着一帮民兵在一号码头搬木头,驻岛部队王教导员气喘吁吁跑来,说:洪乡长,明天要打金门,炮兵今晚上岛,请组织民兵挖炮位、搬炮弹,不适合留岛的群众也请马上向内地转移。
战前准备千头万绪,时间又是那么紧迫,我真有点急了。召集民兵营、连长,十几分钟布置完任务,然后回趟家,对张福泉说:孩子送到大陆婶婶家去,你自己想办法弄饭吃吧,我顾不上你了。两年前,老张由小嶝调到大连海军工作, 8月20日,他刚刚回岛休假。我们所谓的“家”就是一个几千米的防炮洞。战斗打响,我忙得一塌糊涂,连这个“家”也回不去了,老张成了流浪汉,有时到乡政府去帮助听电话,有时主动跑到海边扛炮弹,今天在这个单位讨一碗饭吃,明天到那个单位要一杯水喝,可怜得很。 当时,我的老二生下来刚满4个月,瘦得像个猴子,一根骨头包一层皮,整天哭闹,我的婶母就上岛来向我哭诉,我咬咬牙,狠狠心,只能撒手不管。为了战争,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什么私心杂念都没有了,人活着好像只为了一件事:战斗!
小嶝的战斗可能是最残酷的,国民党老早就恨死了小嶝,所以他打我绝不讲手下留情,地面建筑全被炸烂,岛上一片焦土。
我们的炮兵也不是吃素的,同敌人以凶对凶以狠对狠。然而,炮兵打炮好痛快,民兵搬运炮弹好辛苦。每天半夜12点钟以后,运输船准到,由于小嶝还未建成长码头,来船只能在浅海地段抛锚,抬炮弹必须下水。海水挺深,淹到我的胸部,浪头涌来,人都站不稳。我那时虽然年轻劲大,但扛80斤重的炮弹箱,上坡走将近一华里路程到无名高地,还是觉得很吃力。刚刚出水,浑身湿漉漉的,海风一吹,三伏天也会冷得打抖,关节炎一下加重了。算一下,解放后我在防炮洞一共住了11年,炮战中又带病下水,骨头全坏了,现在遇到阴天下雨。所有的关节都会痛,靠老张长时间按摩才能顶过去。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炮战期间我们饭可以吃饱,但菜天天顿顿就是两个——盐拌海蛎子和咸萝卜干,吃得你一看到这两样东西就反胃吐苦水。肚里没得油水,却要一晚上扛十趟八趟炮弹并且连续几个晚上这样扛,人确实有点吃不消啦。所以,我们对解放军打急促射是既盼望又发怵,严惩敌人谁都盼望,看着堆积如山待搬运的炮弹箱又谁都发愁。但在小嶝你绝对听不到任何一句牢*或怨言。炮弹从出厂到在敌人的阵地上爆炸,经历了连续不断的转运,我们小嶝是这个过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环节,小嶝民兵为这个环节从未延误和卡壳而感到自豪。
运输船拉来的不光是炮弹,还有圆木、水泥、石头、麻袋。但小嶝无法停大船,外运难以满足构筑工事的需要,材料大量还得靠本岛自行解决。
炮战刚开始,阵地上缺木料,炮兵一个营长问我咋办,我说:只有卸门板了。那时岛上的老房子门板都很好,木头又重又结实。你要拆人家的,就得先拆自己的,我和干部带头拆了,别人才没有话讲。就这样,我带头,一天之内全岛几百户的门板拆得光光,成为名副其实的“夜不闭户乡”
后来,阵地上石料又供不上了,这个好办,敌人炸毁一间房我们就扒一间房,不管它是正房偏房,也不管是盖房的备料或厕所猪圈,能用的砖、石全部抬走。抬的时候同房主连个招呼都不用打,因为一切为了战争,不要讲是谁家的,全部给我用上,补偿的事以后再说。有人讲笑话,炮战使小嶝实现了两个共产主义:物质上,被炸回到原始共产主义社会,所有乡民都没了家没了私有财产,住防炮洞,吃大锅饭;精神上,则升华到了高级共产主义境界,做到了心甘情愿无偿地贡献一切。小嶝的群众太好了,多少年过去,没有一个人缠住我向我讨门板讨石料,他们硬是凭自己的双手,建起了一座新小嶝。
当然,对前线民兵而言,最大的考验还是过生死关。打仗就会死人,尤其小嶝的炮工事做得太仓促,全是简易露天的,伤亡更难以避免。记得有一天下小雨,炮兵一个姓王的副指导员看我没穿雨衣,伸手抓过一条麻袋盖在我身上,对我说:小洪,今天的战斗可能特别激烈,你把阵地上的民兵都撤下去吧。我说:不行,基干民兵和部队混编是上级的命令,没有民兵,谁给你们运炮弹嘛。几小时后,这个王副指导员就中弹牺牲了,现在我还经常想起他来,想起来就非常难过:他穿一个红背心,整天乐呵呵的,爱出个洋相,会唱几句家乡小调。好好个人,一转身就没有了,这就是战争。
那天,我们无名高地被打塌了一处炮掩体,部队伤亡十几人,民兵牺牲了4个, 名字我都记得:周坊、邱详仁、洪天雨、邱永利。人全被炸得七零八落肠子流了一地,尸体没有一个是完整的。部队上的同志,我们用白布一只胳膊一条腿一截身子包起,运回大陆。民兵尽量给他拼凑完整擦洗干净,换上寿衣装进棺材,然后才通知家属来看。不能多看,看几眼便钉棺下葬,因为死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看多了怕家属接受不了心里难过啊。然后开追悼会,誓为死去的战友报仇!然后继续战斗。现在回想,伤亡如此惨重可无名高地上的基干民兵没有一个要求撤回来的,没有一个偷偷开小差的,这就是我们小嶝。战后有的首长称我为“女英雄”我诚惶诚恐,觉得受之有愧。可报纸上称小嶝为“英雄海岛”我心安受之,因为这确实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一战成名天下传,不管洪秀丛是否认为自己是“英雄”作为新中国值得骄傲的一代女杰,她的名字上了北京的报纸,印在小学生的语文课本里,也永远走进了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心中。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大的魅力,三十几年过去,那个早已中年的“孩子”又千里迢迢跑到厦门来,楔而不舍地寻觅求见记忆里不会消逝的偶像。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仍是爱听故事的孩子式的:后来呢?
老人笑答:几句话便可说情,文革中先由厦门水产局副局长的位子乘“降落伞”
去当售货员,又一夜间坐“火箭”升任省革委会副主任,最后“官复原职”按局级待遇退休,总之,身不由己地被折腾一番后,又顺其自然地归于了平淡和平静。
我忍不住又问了最最后的一个问题:您曾经名贯中华,而现在……您怎么看这巨大的时空反差,和晚年的寂寞呢?
老人爽朗大笑:工作、战斗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出名”的人,就永远不会有“不再出名”的烦恼;年轻时最大的愿望是享受和平,享受了和平的晚年便一定很充实很满足;我的一切都很顺其自然,何来反差?我觉得越来越开放的厦门和依然闭门禁锢的金门倒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反差现象。这几年厦门接待了不少参加过“八·二三炮战”的金门老军人,什么时候像我这样的厦门“老炮战”也能踏上金门的土地游览一番,我想我们中国就真的是前进了一大步了。
我的脸在发红发烧,我想到了自己所提问题的唐突,我不该忘记秀丛老人是小嶝人,那是一座面积袖珍而胸襟广阔的海岛。
1958年,小嶝岛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乡党支部*洪顺利。
为了写这本书,曾跑到八一厂资料库借看了一部五十年代拍摄的纪录片《一定要解放台湾》紧接着炮兵训练的镜头,银幕上一丛芦苇深处站起一位年轻健壮的民兵,他的衣襟在风中翻动,一张有棱有角的脸被烈日晒得黝黑,手中的枪自右向左朝着大海转动,海鸥般犀利的眼睛在海面扫视搜寻……放映员告诉我:喂,这位就是当年的洪顺利。
我要求回放一遍。八秒钟的历史镜头像一幅素描,简捷地勾勒出人物的个性:
坚毅、勇敢。
洪顺利老人说:其实,我小时候胆量并不是很大,都十三、四岁了,日头一落还不敢一个人出家门呢。跟父亲出海,风浪稍大一点会吓得跑到舱里缩起来。特别是一看到当兵的腿就会打抖。那时候兵匪一家,军队祸害起老百姓来比匪还厉害。
父亲一直教育我们,自古渔民有三样惹不起:台风、暗礁和丘八,望到穿黄马褂的来了,一定早早躲避开。
洪顺利到底没能躲过去。
1949年10月17日,从大嶝溃败下来的国民党对小嶝进行了疯狂的劫掠和抓兵。
16岁的洪顺利已经被抓,走到小巷拐弯处,他猛地撒腿狂奔,仗着道熟,三拐两拐,从刺刀尖下逃脱。在草丛里猫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敢蹑手嗫脚摸回家。妈在抽泣,爸在唉叹,一问,船被国民党抢走了。他一口气跑到海边,码头上空荡荡的,全岛大小五十多条船,一条也没剩下。船,是渔民的第二条命,没有船,岛就变成了孤岛、死岛,一步也休想往外面走。没了船,家家户户都像死了爹妈,全岛一片嚎啕声。谁料想,祸不单行,灾成双来,隔天,国民党飞机又来扫射轰炸,几十颗炸弹把小嶝变成了火岛废墟,吴雄一家四口死了仁,蔡闷的丈夫被炸断了肋骨,自家门前也落弹一颗,门窗全部炸烂,屋顶掀去,家里不剩一件完整的家什。要不是解放军上岛抢救,要不是新政权贷款贩灾,这日子确实不好往下熬啦。
洪顺利拉住一个解放军当官的袖子:长官,能不能给我一枝枪?问他干什么。
他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报仇!
这个时候的洪顺利还完全不晓得共产党和国民党究竟为了什么打仗,更不懂什么“马列”和“主义”但是,短短几天,他便毅然决然地投向一个阵营去反对另一个阵营,并且是要用他过去见了害怕的枪去反对,这变化对于一个原本怯懦憨实的老百姓来说诚可谓翻天覆地。官逼民反,殃人者自殃,国民党撤逃大陆前在东南沿海的烧*抢掠,使成百上千个洪顺利一夜间成了铁杆对立面,造成一个又一个本来与世无争的“小嶝”同金门誓不两立。蒋介石陆海空三军大元帅作为中原逐鹿的输方也曾在孤岛坦率检讨:“军纪弛废是我们丧失大陆的一个重要原因。各级均不能有效约束部队,及致兵与匪同,*扰百姓,民众对中央诚信全无,反倒乐与毛共匪帮同流合污,徒使敌人发展壮大……同志们须知,我们反攻的基础第一位是人心的归向,第二位才是强大的武力。自古未见军纪败坏而得民心者也……”
背上了长枪的洪顺利迅速变成了一个令金门头痛的人物,十几年间,他到底有多少次驾船靠近或登上金门执行任务已经数不清,所有的经历贯穿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惊险,所有的惊险又映射了同一的精神内质——神勇。当我在洪秀丛的引导下见到年逾六旬的顺利老人与他作促膝谈时,我对这位传奇猛士最感钦佩的是:每一次出发都可能回不来,然而,他义无反顾一次又一次地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这话不费劲,真要让你身临其境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瞎想:把他的故事加油添醋拍成电视系列剧,搞不好真是一部情节火爆刺激的“中国007”呢。
捉特务——
天刚麻麻亮,洪顺利和洪天胜、洪坤英、吴益四个伙计驾一条小帆船出海捕鲨。
海面上没有一丝风,天空透透的,启明星特别大特别亮。老码头洪天胜掌舵,洪顺利坐在船头,四下观察。
船驶到离金门只有一海里多的白虾岛附近,洪顺利忽然看到海面有两个黑点一高一低朝这边浮来,他叫:你们看,那是啥?
鱼?鱼怎么浮在水面!木头?木头不会逆着潮头走呵!洪顺利用手遮住第一束灼眼的阳光:会不会是敌人派来的特务?
一听是特务,大伙都有些紧张。平时胆小怕事的吴益建议:赶快回去报告解放军吧!
叫部队来回一趟起码要一个多钟头,特务可不是傻瓜,等在这里让你抓。洪顺利说:来不及了,咱们可不能让他轻易溜走。
吴益心里不踏实:万一那两个家伙拼死顽抗怎么办?
这的确是必须考虑的问题。洪顺利的眼睛在舱板上来回搜索,最后,停在了两副大铁钩上面,这玩艺能钓起几百斤重的鲨鱼,对付特务,难道不能“借用”一下么?他说:有办法,咱们先隐蔽起来。
当下洪天胜把舵一转,风帆拐个方向,船便飞快地斜驶到白虾岛北边的礁石后边去了。洪顺利安排了吴益协助,洪天胜掌舵,他和洪坤英,一人拿一副铁钩,潜伏在船头。
半个钟头过去,果然,那两个黑点浮浮沉沉地朝白虾岛游来,看得出,他们想利用这里作为“中途休息站”看看距离只有四、五十米了,洪天胜把竹篙朝礁石猛力一撑,船飞一般斜插过去,四人齐声吆喝:不准动,缴枪不*!两个家伙吓一跳,应声入水,海面上涌起一串气泡,人不见了。
洪顺利不慌不忙,指挥船跟着气泡走。一个家伙终于憋不住,浮出水面大口换气。洪顺利的铁钩在他头顶晃几晃:要活命,就投降!那家伙脚乱踩手乱拍,扑腾起一片水花,倩知逃不脱,乖乖被拖上船缚手就擒。另一个也被洪坤英的铁钩挂住裤腰带,吊鲨一般拽上来。一审,果然是两个正从大陆游返金门的潜伏特务。
欢天喜地毕,吴益突然瞪起大眼问:唉,刚才这两个小子手里如有20响的驳壳枪,咱该咋办?
洪顺利愣了好一会儿,用手拍拍脑门说:是呀,咋办呢?
抓舌头——
夜,像一床大棉被,把月亮、星星和灯等等一切会发亮的东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甚至看不清大海,只是因浪头拍击船舷才感到了海的存在。洪顺利掌舵,[奇 书*网QISuu。cOm]他的眼里似乎装着一架指北针,保障着帆船在黑暗中正确穿行。
一接受任务,洪顺利就明白此次绝密行动非同小可。到金门逮个活的“舌头”
回来,无异虎穴擒虎,任何一点差错都意味着将永远不能返航。自己还没活够呢,更不能叫八个突击队员白白送死。于是,白天勤观察,晚上苦练夜航,又找老辈了解这一带潮涨潮落的规律,直到有一天他拍着胸脯对上级说:行啦,我拿头担保!
到了。船悄无声息地向金门靠拢。为避免潮退搁浅,早早抛锚,泅水登岸。越过海滩上一排排反坦克水泥墩,钻过三道铁丝网,便可以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光,听见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了。今天是星期天,国民党军弟兄们正在轻松愉快看电影,逮“舌头”时机大好!正准备动作,突然,远方枪声如爆豆,电影骤然停演,继而脚步杂沓,狗叫人骂。伏在海滩上一动不动,可以估计,几里外的第二小分队已被敌人发现,登陆受挫。敌人肯定提高了警觉,完成任务的困难无形中加了倍。
苦捱至下半夜,天地重归于沉寂。捕俘组一跃而起,猛如饿虎,轻若凫鸭,迅捷而静悄地接近目标区。
敌人睡得死猪一样,此起彼伏的鼾声悦耳动听。营房挺大,对面统铺,屋角有一单铺,估计是一个排长。要抓就抓当官的,侦察员朝单铺摸去,拍拍傻睡者的肩头:喂,到点了,上哨了!那小子嚼牙哼唧翻个身,继续好梦。没想到这话倒让窗根下敌人的潜伏哨听到了,他骂:×你娘,乱吵吵啥,换哨还差*的半小时哪。
暴露得好,“舌头”就是他了:突击队员瞅冷子一拥而上,绊腿、抱腰、掐脖,将壮如公牛的敌哨兵横空放翻,宰猪般捆了个结实。
敌兵的挣扎尖叫惊动了屋里,有人喊:共军水鬼来了!然后是拉枪栓声。事不宜迟,突击队顺着门窗投进七、八枚手榴弹,借着爆炸的火光,端起冲锋枪又一阵狂扫。打死多少也搞不清,只听见里边鬼哭狼嚎。乘乱,拖挟着“舌头”向岸边撤离。
上船,撑篙,划桨。船猛地向前冲了十几米,忽然,“骨碌碌”一阵响,船像被铁钳夹住一样不再前行。洪顺利跳下海去看,原来正在退潮,船已被密密麻麻裸露出水面的海蛎石所阻挡。推船,船纹丝不动。推海蛎石,手立刻被尖锐的蛎壳割出血痕。岸上,狼狗狂吠,手电筒乱照,枪响一片,追兵将至。洪顺利急了,翻身上船,抱起大橹奔向船头,把它往橹桩一套,用尽生平气力朝海蛎石撬去。“骨碌碌”一排海蛎石倒下去,船艰难地走了五、六步。再撬,又一排倒下去,船又前进了一大步。“好了!”突击队员也纷纷用桨用枪托来撬。随着一声声“骨碌碌”海蛎石成排倒下,船终于驶出长达数十米的险境,在墨黑的汪洋中赢得了自由。
洪顺利扯满篷帆,金门庞然的身影忽喇一下向后退去。他甩一把额头的冷汗:
狗日的,再晚两支烟功夫,潮水再退下去个三寸,海蛎石再冒长出一指头,你除非搞一台起重机来吊,这船便是玻璃缸里可怜的小金鱼,干等着挨“捞”吧。
送俘虏——
首长说:小洪,准备好,今天晚上再跑一趟金门,给敌人送些“定时炸弹”过去。
洪顺利心想,乖乖,定时炸弹都用上了,八成是要爆炸敌人哪一处重要目标,任务一定很艰巨。
备好船,只等到月上树梢,也没见有人搬定时炸弹上来,却见几位首长领着二十几个国民党军官兵登了船。国民党全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连军服都是原装。首长们作最后的交待,国民党们点头哈腰“是”、“是”地答应着。
然后,每人发了5块光洋和一小捆传单。一位首长把洪顺利叫到一旁,告诉他,这些人是东山岛战斗和历次反小股作战中抓获的国民党俘虏,最大的官是个营辅导长,还有连排长、军医、伞兵,按照宽待政策释放回去,你要像保障自己人一样保障他们的安全。
洪顺利嘴上应允着,其实老大不乐意,心说好不容易逮到了,干嘛还要放虎归山?
起锚开航。一舱面挤挤挨挨蹲坐着的国民党显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嘀咕说话。
洪顺利心里不能不起毛:这帮家伙要是串联暴动,自己只有五、六个人,真不知此行到底是我们把他们送回去还是他们把我们押过去了。情急之中,计上心来,他宣布,禁止说话出声,否则,金门的枪炮打过来,大家一起完蛋。此招甚灵,国民党们全成了乖孩子,连大气都不敢乱喘,舱面上顿时鸦雀无声。
去程顺遂。船在预定地段靠上金门。国民党们在下船前全都跑来同船老大们热烈握手,辅导长还说了一句让人记忆深刻的告别话:请转告各位长官,欢迎贵军早点过来,解放台湾时再见!洪顺利先一怔,接着便悟通理解了,首长所说给金门台湾送些“定时炸弹”上去是个什么概念了,他觉得今天这趟任务跑得挺有意义。
返航时却险象环生。船正走着,突然间来了暴风雨,风呜呜鸣吼,雨瓢泼般倾泄,波涛汹涌,船在浪谷间颠簸前进。洪顺利掌舵,浑身被雨水海水淋得透湿。不一会儿,船便迷失了方向。落篷下锚!他高声下令。铁锚抛下海去,然而风浪实在太大,船停不住。洪顺利的心抽得紧紧,无奈人力敌不过天力,只能任凭小船随波逐流地浮动漂荡,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求船员准备好武器,一旦漂到金门,死也不能当俘虏。
天渐渐亮了,风开始减弱。人们紧握着枪,吃力地了望四周,搜寻可供辨别方向的目标。
小金门!有人喊道。
好险呐!船距离小金门已经没有多远了。洪顺利连忙升帆转舵,把一夜的风险远远抛在了身后。
撒传单——
船舱里堆着竹筒,竹筒里卷着传单,传单上印着欢迎投诚、宽待俘虏的政策条文。乘着暗夜,洪顺利再航金门。这回,他带了四个洪家子弟——民兵洪文眉、洪马桥、洪木生、洪顺钦。
船到金门岛官沃海滩,潮水高涨,正是放竹筒的好时机,悄悄地把船隐蔽在一块大礁石后边,洪顺利持枪到船头警戒,其他几人搬运麻袋,投放竹筒。
干得正欢,突然,离岸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哪一个,口令!”心扑通一跳,窜到了嗓子眼。洪顺利作一个手势,大家停止投放,屏住呼吸,保持静默。
岸上敌暗哨开始大声喳呼,又哗啦哗啦拉动枪栓,见无响动,便调头往阵地上跑,还边跑边吹哨子。估计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一个人不敢前来,此刻该是报告去了。
船上的人都问:怎么办?洪顺利望一眼半舱麻袋,果断地说:敌人来还有一会儿,竹筒必须全部放完:
工作以最快的速度继续。已经彻底放弃了隐蔽。竹筒被劈里叭啦下饺子般抛向大海。
岸上传来一片哨声,洪顺利不开船。一个碉堡亮起了灯光,洪顺利不开船。附近十几个碉堡的灯都亮起来了,洪顺利仍不开船。直到岸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叫喊和零星的枪声,最后一麻袋竹筒也终于被倒进了大海,洪顺利方下令:开船!洪天胜急忙把舵一转,洪马桥、洪顺钦的桨子一起挥动,船像箭一样从礁石密布的海滩弹射出去。
金门灰暗的身影渐渐小了、远了,所有人的心刚从半空中落了地,忽然,右侧后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循声望去,一束炽白的光柱在海面摇来晃去。直觉告诉洪顺利,那是敌人巡海的小汽艇。
一船人呆愣了片刻,洪顺钦恶狠狠骂一句:看老子把狗×的贼眼打灭了!端起七九式步枪作瞄准状。洪顺利忙把枪管一按:不许胡来!
敌人的汽艇速度很快,若要追击,渔船是跑不脱的。但敌艇不大,火力不强,人也不多,唯有待其靠得很近很近,施以突然打击,拼死一博,或许还有取胜的可能。
洪顺利下令:落帆。停桨。子弹上膛。手榴弹开盖。全体在舱面卧倒。听我的命令才能开火。
可能敌人的探照灯照射距离有限,没有发现木船。也可能发现了,不愿或不敢涉险冒犯,那道白光远远地在海面划了一个圆,在逐渐逐渐弱化的“突突”声中消逝了。
又是虚惊一场!
洪顺利长吁一口气,轻轻拍拍船帮:升帆,回航。
树标牌——
记不得谁先想出的花花点子了,小嶝民兵用横木和三合板制作了两个巨型标语牌,一条是“反对美帝国主义霸占台湾”一条是“蒋军官兵起义投诚立功受奖”
每一字高3米宽2。5米,黑漆书就,赫然醒目。
放牌亦在夜间,七十多个青壮劳力一声号子,将一个大木牌上了肩头,在统一口令下,一步步移挪到海边,涉水及胸,众人同时下蹲,木牌便在海面悠然漂浮了。
洪顺利带队,用四条船牵引,一条船侦察,一条船护卫,将两个标语牌拖拽至距金门三、四百米的海面上,以网裹石,系于两端,沉海固定。
第二天清晨,国民党阿兵哥们三三两两跑出来看稀奇,礁岩上、碉堡上、树桠上都有人。且不论标语的内容会否被接受,在靠金门如此近距的海域一夜间变戏法似地冒出两个特大标牌,这事本身就具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震慑力,并易派生出对于共军神出鬼没无往不至无所不能的困惑与恐慌。
金防部对这两个扎眼的物件本能的反应必然是“摧毁!”先用迫击炮吊,在木牌前后左右炸起一簇簇水柱,可惜薄物难打,没有命中弹。又用机枪、冲锋枪打,即便击中,只不过在木板上钻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无伤大体。整整打了半天,终于打掉了“蒋”字的“草头”小嶝人说:这倒好,打出来一个“蒋光头”
倒是潮水帮了金门的忙, 一夜大潮, 将木牌一端的固定绳挣断,木牌来了个180度向后转, 清晨看,写字的一面整个地朝向了小嶝和角屿。眼不见心不烦,金门只当它不存在,一天未打枪炮。
又到了晚间, 洪顺利带二、三人划一只小舢板接近木牌,先给它180度正向,再多坠石袋沙袋固定,临走,又朝天打了红黄绿各一发信号弹,向国民党军弟兄们通个报:老子又搞好了,明天请接着欣赏。
第二天一早,金门即恢复对木牌的射击。各种枪械打了一天,木牌千疮百孔,断角伤边,那黑漆大字却仍旧依稀可辨,恼煞人也。
枪声响了整整三天,金门方把木牌彻底打烂。
截止到我采访时,洪顺利的职务是同安县海防部副部长。随着两岸关系由对峙走向缓和,由交战走向交流,“海防问题”也从县委议事的前列项变成了后列项,让位于大大小小的“经济建设问题”海防部的不景气不仅表现于从“门庭若市”
到“门可罗雀”的变化,而且反映在洪副部长一套已经分到名下的单元住房又被人挤占了去。有人打抱不平,给他出主意:你像当年冲金门一样硬冲进去,住下,看他们怎么办!夫人张金羡也在一旁给他加油:瞧你窝囊的,连自己的家都保卫不了,还保卫啥海防哟。洪顺利笑笑道:算了算了,为了房子和人争,我做不来嘛。
我在一幢旧式筒子楼二层末端洪顺利的小房间里向他提问:炮战期间你在做什么?
搬木头、运炮弹、修工事,和大家一样,很简单的。
这也太简单了。我又启发:炮打得那样凶,你当时是怎样一种心境?
他想了想,说:现在想想也觉得怪了,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就是不害怕。
炮战前夕小嶝有个叫洪金鼓的坏分子,一下没有看住他,跑到金门去了。所以,炮战期间金门马山广播站一修好,洪金鼓就点洪秀丛和我的名,说洪秀丛洪顺利你们不要再为共军卖命了,不然,国军回来一定要*你们的头,要不,国军的敌后工作者也会*你们的头。一天喊我们好几遍,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五十年代,炮火连天也好,敌人威胁也好,就是不晓得害怕,整天无忧无虑,愉快得很。怪了,怪了。
采访结束,我走出他的斗室,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位勇敢的老人永远无忧无虑和愉快。但我没有将这多余的废话说出,我只说了“再见”
一位作家说过,战争是雄性的,叫女人走开。
大嶝岛双沪村六七位年轻的姑娘不曾走开,她们组成了中国战争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个女炮班,操炮向着敌人射击。枯燥单调的雄性战争也因了这一群奇女子的参与而变得奇特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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