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首博暌违了几年。
之前疫情。去年陶瓷史、玉器史课程都有带学员看首博的设计,本来板上钉钉,它却又装修了。于是拖拖拉拉地,龙年伊始才来看新一版的首博。
首博在的这个地方有点意思,叫做木樨地。“木樨”者本为“苜蓿”,此处金、元、明三代广种苜蓿以为军马之食,后来觉得煌煌帝阙以苜蓿为名总是不雅,遂改为木樨。它的西南角是会城门,金中都西北城门,所以准确地说,木樨地是当年中都城脚下的一大片畜牧场所。想想跟南京苜蓿园竟是一个来历,都是京都城外种马草。只不过顺天府接了应天府的龙,南京也就大大咧咧地一直叫着苜蓿好了,管它什么雅不雅的。首博在此,大有镇着北京都城史的味道,毕竟北京作为正式首都的历史是从金中都开始的。
首博装修事实上是在调整理念。过去的首博定位于一个以专项馆为基础的综合性博物馆,陶瓷馆、造像馆、玉器馆、青铜馆都还不错。我一直猜它对标的是上博,但囿于建都史始于金,其陶瓷馆、玉器馆、造像馆的精品就大都出于金、元、明、清四代,跟上博比明显偏科,大而全上就落了下风。如今想通了,反正背靠国博、故宫、考古博物馆三大国家队,北京在文博上足以碾压上海,索性首博专心把北京的事情讲明白就好了。于是,首博的方厅部分就完全变了样。
方厅六层,以二、三、四为精华。以前好藏品尽分入陶瓷、造像诸专项馆,二层的“北京通史”就显得逼仄,展陈亦芜杂,展品更不免差强人意。如今思路一新,取消陶瓷、造像专项馆,三大层通为一恢弘精美的“北京通史”,陶瓷、造像馆原藏精品则按年代插入通史之间。初见之,还颇不习惯,毕竟原来的陶瓷、造像两馆为我所爱,佳物甚多,聚而观之既过瘾又便做专业的观察研究。但转而一想,“以物观史”不正是我的一贯主张,将封印着历史文化基因的物嵌入它所在的时代,物与时代相印证来贯通“某物背后的某部史”,这也正是我系列著作的着眼之处。首博之变,其实正合宗旨,可真正做一番“观物知北京”矣。
北京城市史起于燕国之蓟,在唐开元十八年分今京东数县别立蓟州(今天津蓟州区)之前,“蓟”与“幽”并为北京古称。我年少轻狂之时,慕魏晋风度,尤倾阮籍之“礼教岂为吾辈设”,尝制一闲章曰“蓟州步兵”大肆印于藏书之上。如今戒酒十几年,畏首中年,再见此印常哑然。从西周之蓟,到汉之燕国、广阳国,北京的早期地缘政治地位亦不低,特别是还出了燕剌王刘旦这样一位史书大有一笔的明星。但在人们的既往认识里,这一段的印记偏弱,甚至似乎在中国历史的第一个盛大阶段里北京是缺席的。
汉代大型绿釉陶楼
新的“北京通史”堂堂正正以此段做正剧开篇:琉璃河燕都遗址出土的西周青铜器、玉器领衔,揭示着这里是召公之封,是与周公共治天下的政治存在。由此开始讲述北京历史定位的演变主线,即从华夏屏障始,随着历史的演进而为北方政治核心,再一步步迎来华夏C位的高潮。汉之燕国、广阳国依然是以王朝北方藩屏为初始立意,是以北京已出有大葆台、老山两座诸侯王级汉墓。但多少次到首博,还是第一次见到硕大逼真的绿釉汉代陶楼、证明了中国饮馔史转折点的汉代陶灶台、恢弘的汉代大漆案、汉家气象的玉韘形佩。这些器物,我曾多次在徐州、扬州、宁波的汉墓和博物馆里专意地探访,却不知原来旧京覆土之下早已存,是我忒也小觑了自己的出身之地。
《辽史・营卫志》:“春捺钵:曰鸭子河泺。皇帝正月上旬起牙帐,约六十日方至。天鹅未至,卓帐冰上,凿冰取鱼,冰泮,乃纵鹰鹘捕鹅雁。秋捺钵:曰伏虎林。七月中旬,自纳凉处起牙帐,入山射鹿及虎。”碧色长天扑棱其雁,春水间天鹅欢弋——倏然鹘纵鹰击,皇帝、将士俱高歌。没有想到,北京在后半段王朝史里的辉煌,会以这个历史镜头在我面前拉开大幕。首博展厅里巨大的环形屏幕,展示着近千年前辽、金皇帝春捺钵、秋捺钵的画卷。此时感触之深,可能展厅中人无过于我。《金史・舆服志》:“其从春水之服则多鹘捕鹅,杂花卉之饰,其从秋山之服则以熊鹿山林为文……吐鹘,玉为上……其刻琢多如春水秋山之饰。”春水、秋山,史上名玉,我在讲玉器史课和讲“玉润中华”展时都特为重点,为的就是这玉器背后金戈铁马的中古气象。果然,屏幕前一具展柜中静卧一对春水、秋山,其日日对着大屏,不知是否会突然血脉觉醒,从源头诉说一千年里铁骑燕云、中原泣血的民族王朝史,和随之起而为帝都的北京史。
辽代鎏金银面具
旧京起于金,但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金是个蛮族政权,金的中都比之临安似乎也就是个无文之城。事实上如何?首博会告诉人们,至少成为中原之主后的金,也就是建都于北京后的金,在某种程度上是继承了北宋文化衣钵的,因为金的器物几乎都流露出原版状的北宋感。“北京通史”展厅里的大部分金代瓷器和玉器,如果不去看它们的铭牌,那它们几乎就是北宋的。金与南宋器物,就如同两宋山水画作之不同:北宋构图森然有法度,气象雄浑而兼有文气;南宋构图留白讲意趣,气韵柔巧而富于灵动。金直承北宋,是因为靖康之难宋的工匠大都被金掳去,而金人后来大部汉化,所学习的是北宋的文化;南宋与北宋不同,一在北方工匠工艺大部失去,二在南渡后面对的是江南景致,三在思想上又进入理学、心学的高潮。是以这座中国古都史上后来而居上的帝京,虽然略带“蛮夷”基因而生,但胎里存的还是华夏的文化血脉。
旧京起于金而迄于清,自元大都起开始享有世界级梦幻城市的名气。《马可波罗游记》里对“汗八里”的描述或许有不少吹捧的痕迹,但站在展厅元朝部分,面对着又一幅巨大屏幕上投映出星辰般光耀的元大都,我还是和威尼斯人有了一点共鸣。自元而清,瓷器一边为中国征服着世界市场,成为了中国的象征,另一边也成为这座帝都里最具光彩的贡物,也就成了数百年后这座展厅里最重要的展品。首博的陶瓷馆曾经是我认为元、明、清三代瓷器最好的专项馆之一,肯定远超景德镇的博物馆,因为景德镇御器厂的好出品都是要供往旧京的。现在把原来陶瓷馆的部分展品插入了元、明、清三代展陈,虽然未及陶瓷馆的全部,但精品基本都在,足慰人心了,也足以让我弥补去年遗憾为人一讲。
元代青白釉水月观音菩萨像
首博的方厅大变,但圆厅丝毫未动,于我是一个好消息:设若玉器馆取消,怕我就没这么淡然顺其变了。古玉器于我确实像是一个精神家园。何惟是我,万年以来,玉器就是中国人构筑精神家园的核心建材。听我玉器史课的都知道,一部课程近一半时间都在讲中国的思想史。待完成了《玉里看中国》的修订,再版时我想我大概率会直接把它的副标题定为《一部华夏思想史》。
同样的历史原因,首博玉器馆大约是国内看金、元、明、清玉器最好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此处无高古,打头的几个展柜里,红山、商、周、汉亦各有名器坐阵,至少一只八刀汉蝉足以在国内傲视同侪。当然,这里明、清两代的东西是绝对主力。明之整副带銙;清之皇帝玺印、诗文佩及翡翠器,量与质远超别处,更是可以之窥明、清两代帝京底蕴。俟我带人入内,恐又将哓哓为之抽丝剥茧、述而不休。
我一直生活在丰台区。
丰台区远不如海淀、朝阳名头大。毕竟它地近南郊,历来驻兵之所,也是必争之地,史上只要打仗它就首当其冲,自然难聚繁华。但丰台的历史确实是最长的,燕都之蓟就在这个方向,金的中都城则完全座落于此。丰台之得名,最主流的一个说法就是中都丰宜门外拜郊台。拜郊台即祭天之圜丘,也就是明、清之天坛,与太庙并为古“礼”最重之所,一国在意识形态上的根基所在。
首博镇着中都的北部城门,不过说到底它是个现代建筑。若自北向南穿越当年的那座中都城,就可在丰台区的一个小区寻见一座博物馆,它镇着中都的南部城门。但它和首博大不一样,它身上散发着最为文史、文博爱好者喜爱的某些气息:一、它是一座真的遗址,学名“辽金城垣遗址博物馆”;二、它不是一段普通的城垣遗址,它是中都的水关遗址;三、它又小众又宝藏,足可以物再观旧京。
此之物,两类。一类可移动者,与其他博物馆展陈中一样的坛坛罐罐、只只件件;一类不可移动的,地下埋存的遗址。所以从格局上来说,“辽金城垣遗址博物馆”和南京“六朝博物馆”是一样的,都是要看完了地面之上展厅里的一堆文物,然后到地下看那考古留下的遗迹,那一段被历史封印过的断石残砖。当然,六朝博物馆是自带设计感的高大上,而这里就像个中隐之士,市井蜿蜒间见一葛衣蒲扇,初不为意,略一交言乃正色而揖矣。
嵌藏在小区里的遗址,如市中之隐
展陈中大多是金代之物,瓷器、玉器、建筑构建为主体。麻雀小五脏全,钧、定、耀州、磁州诸窑俱在,是讲南渡后瓷业南、北格局的教科书级场所。东西水平亦不低,金钧、金定精品甚多超过不少博物馆,几只定窑黑釉器,更是釉面大美他处少见。最为惊喜地是一只耀州窑刻花大钵,居然是顶级的“千锋翠色”,甚至已碰到了粉青的门楣,釉质亦不让秘色瓷。耀州窑历数个时期,绝大部分时间内都是棕绿硬朗,只有极短两个阶段:一是高仿越窑试图无限接近秘色瓷;一是参与新版青瓷的研发竞争败给了汝窑,但它也烧出了天青色。天青色的耀州窑在南宋官窑博物馆见了一次,秘色版的耀州窑各大馆遍寻未见,不想无心插柳于此。玉器则都为金代出土物,精美文气,望之与宋玉毫无二致,若与首博展品印证,则北宋与金之间的文化传承脉络清晰可见。
金代黑釉碟
近秘色瓷的耀州窑
金代玉器,与宋玉无二致
水关遗址是考古原貌,自然在地下。顺级下去,一股属于历史的陈腐味道隐隐入嗅。这里没有像六朝博物馆样把那一片出土城垣包在设计好的华屋灯光之下,让人做穿越之想。这里一切原生态,低矮昏暗,陈腐晦涩。在此不会意存穿越,因为你就在历史之中,至少我更像就是一个中古之人,站在一个那个时代也常见的残垣断壁前唏嘘。战国时古人即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在这个满是历史积尘的所在,不知为何我就想到了中国自古的宇宙观,一个“万物之逆旅,百代之过客”的四维空间。
出遗址,抬头,阳光好。时间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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