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忆起我的可怜的祖母的陈年旧事了,干脆先把祖母的遭遇记下来。祖母嫁过来,没有过上几年好日子。我的祖父无寿,祖母大概不到三十岁就守寡了。祖母曾育有一子,可是命运弄人,这个孩子长到七八岁也夭折了。在三十岁以前,祖母连续遭遇夫亡子夭的惨剧,她承受了怎样的压力,怎样的痛苦,流了多少眼泪,我们无从得知,也没有从祖母那里听说过,她把不幸与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埋藏得很深很深。印象里祖母的手骨节很大,粗糙而苍老,这就是苦难留给祖母的印记。幸得祖宗荫庇,祖母守着八九亩薄田,与人伙种(自己出田,他人出力,收成各半),勉强可以艰难度日。我们这个家族大概人丁不旺,族中出嗣的现象比较普遍,祖母的这种境况,只有过继一个本家的孩子为嗣子了。我父亲行二,出生以后,不清楚是几岁上(昨日偶听二姐说是九岁上),由长辈做主,将我的父亲定为祖母的嗣子,但是当时并没有入住其家,大概是约定娶亲时娶到祖母家。父亲出生时祖母已年过四十,父亲十六岁结婚时祖母已是六十上下的老人了。我父亲其实是祖母的侄子,应当叫伯母的。由于不是从小入嗣,我父亲心里大概是不情愿的,和亲生父母也有割不断的感情联系。祖母独居几十年,其中的艰难困苦自不待言。而从我母亲的处境来说,处在这样复杂的家庭关系中,也实在是很难耐,所以我母亲常叹息道:“我一嫁过来就头顶着两个婆婆。”在那个年月,要侍奉两个婆婆,我母亲的烦难可想而知。好在我的祖母是个随和的人,与母亲相处甚好,母亲在这个家庭是比较自在的。我父母结婚并入嗣一事,对于我祖母悲苦的命运来说,可以说是一件带有转折意义的大事 。因为我母亲很快就生育了,这个家有了人气,有了活气。小时候听祖母说过,过年的时候,人家家里贴对子,放炮接神,咱家没人,就什么也没有。正月初七,老鼠娶亲,说什么也要贴个红纸,我就裁条红纸,在上面画个“人” 字,我只会写个“人” 字,把红纸贴到小磨子上。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世事,听了祖母的话,只觉得好笑,现在回想起来,不由得鼻酸。有了孙女孙子的祖母很满足,小孩子跑进跑出,过年过节热闹了,有男孩子给烧香放炮了。要接着往下说,就必须先来说一说我们居住的这个院子。对于祖母来说,这当然也是祖宗的荫庇,是一处不大也不小,虽然破旧但是却显精致的四合院。院子坐北朝南,原来是两进,外院分给了祖父的兄弟,没人住,完全破败了,只剩了断壁残垣,庭院中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也许就是在分家的时候,把二进门封死了,另外从西南墙上紧挨着厕所开了个便门,这个便门是朝西向的。有一溜正房,可能有三四间,坐落在三阶台基之上,显得轩昂高敞。正房的两边,各是一独立的小院,为东西耳房,我父母就住在东耳房里。这是正房。东房三间,西房原来也是三间,改便门占用了一间。所有的房间都是出厦设计,所以整个院落有回廊贯通。正房出厦的檐下,在东北角,紧靠窗户,用两块门板,支了一个铺,天热的时候,祖母及我们就在上面乘凉。除正房及东耳房外,其余的房子都破旧了,只是凌乱地 堆放些杂物。院子里植了三棵树,两棵是枣树,在正房前东西各一,一棵是杏树,在西房前。在我的记忆中,这三棵树都比当时的我的腰粗了。这唯一的一棵杏树没有长好,长到离地四五尺高时就斜着长了,斜着长了几尺后,又向上长,高过了房顶。真正长成了一棵歪脖树。但是它结的杏儿好吃,连杏仁也是甜的。住在周围的人都知道我祖母家的杏儿好吃。这棵歪脖树是我儿时的玩伴,因为它易于爬上爬下,我便经常爬到它的歪脖处玩耍。春天里这个小院很让人赏心悦目。先是杏树开花了,粉白的一树繁花;继而是枣树长出绿蜡似的叶子,开出小米似的黄花,引得蜂蝶纷纷飞来,满院子嘤嘤嗡嗡地乱飞。祖母有两个爱好,一是喜欢喝茶,一是爱好养花。据我所知,祖母喝的最好的茶,可能就是砖茶了。砖茶形制就像是块砖头,压制而成,极硬,泡茶时需用刀等工具,切削一些碎末下来,很是费劲。砖茶是红茶,今天藏区、牧区仍习用砖茶。当然砖茶也有好坏之分,祖母喝的肯定不是上等砖茶。就是这一般的砖茶,在我的记忆中,祖母也早已断了顿,喝不上了。其实祖母喝的只是田地里一种类似野茶的叶子。每天早晨,祖母起来,坐在炕头上,由母亲在大锅里烧开了水,先是用铜脸盆盛了热水,让祖母洗脸,祖母洗脸罢,把手巾拧干,搭在谢了顶的头上,接着母亲冲了一大碗茶水,递给祖母喝。此时的祖母,头上冒着热气,手里捧着的茶水也冒着热气,我和我的外甥站在地下,看着热气腾腾的祖母,常常要笑出声来。我说祖母洗脸用的是手巾,因为它不是羊肚子毛巾,只是一块粗布而已。再看祖母碗里的所谓茶水,飘着几个像柳叶似的叶子,仅仅是变了点颜色罢了。
祖母养了两盆石榴花,长得很高大,冬天收在屋里,高可及顶,开春后放置院里,并排安放在歪脖杏树旁边。石榴花可结出很大很甜的果实。在一棵枣树的花池里,种了一棵无花果,虽然每年都结果,可是我们都不吃那无花果子,嫌它不好吃。祖母大概还养过其他花,不过我记得的,就只有这几样。也许是祖母老了,没有精力养更多的花了。就是这些爱好,支撑着祖母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孤苦岁月。祖母也有精神支柱,就是念佛。祖母每天都要端坐在炕上,双眼微闭,一手掐另一只手指,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虔诚地念佛。我想,正是佛,使得在困苦不堪的境遇中生活的祖母,能够坚强地走下去。五十年代初期,父亲在城市里安顿了工作,这样,母亲和我有时就到城市里小住。当我们不在的时候,祖母遭遇了面对面的偷盗。盗贼是被成熟的甜杏引来的。盗贼知道我们不在家,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所以大模大样地挎了篮子,从房顶上走过来,不慌不忙地,从从容容地,在房檐边摘取祖母的甜杏。祖母发现了。坐在檐下的铺板上,高声呵骂,但是任凭你怎么骂,盗贼就是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仍然是不慌不忙地公然地偷摘着祖母的甜杏。这一幕,是我事后不记得是听谁说的了。恶劣而卑鄙的乡邻,龌龊而猥琐的乡邻,贪小利而忘大义的乡邻,你怎么就忍心对一个耄耋老人下手?你怎么就忍心对一个受苦受难一辈子的好人下手?你的良心何在,你的耻辱心何在,你的作为人的体面何在?作为祖母的子孙,我永远诅咒你!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历久弥新。每每想起来,不由得想为我可怜而无助的祖母流泪!虽然祖母受了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可是祖母却长寿。祖母是八十八岁高龄时寿终正寝的。祖母子孙满堂,算得上是个圆满的结局了。祖母弥留之际,提出想喝口井花水,就是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当时仓促间无人去打水,就从水瓮里舀了一碗凉水给祖母喝,祖母喝了,连说不是井花水,不是井花水。那个时候,祖母的腹内肯定很难受,可怜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没能满足她。 祖母是县里城关人,韩姓,我记住了祖母的大名:韩月香。过去那个年月,女人是不兴有名字的,家谱上也只是简单地记一笔“韩氏”而已,可是我却牢牢地记住了 祖母的大名。祖母在天有灵,应该欣慰,多少年后,你的子孙没有忘记您,常常在心里怀念您,并且把这种思念变成文字记下来。年迈的祖母虽然谢了顶,但是有一口好牙,至终都没有脱落,只是磨短了而已。可惜我们没能遗传祖母的优良基因,我们的牙很不好,遗憾! 2009年8月21日写就 2010 年4月5日修改 2922年3月13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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