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体"是宋初诗坛上声势最盛的一个诗歌流派,它是以《西昆酬唱集》而得名的,代表人物有杨亿、刘筠和钱惟演。这个流派在文学史上向来评价不高,所有的诗歌选集也不选他们的诗作,因此,大家基本上是人云亦云,虽然没有几个人读过他们的作品,却都知道他们的诗水平不高,说他们的诗"思想内容贫乏空虚,脱离社会现实,缺乏真情实感。"事实果真如此么?
我因为要研究宋诗,便从《全宋诗》中找来他们的诗去读,结果令我大吃一惊:"西昆派"诗人张咏,他的诗豪气干云,英风豪气跃然纸上,感情真挚,岂是什么"思想内容贫乏空虚、缺乏真情实感"?
我们还是先读一下它的诗再作评论吧:
新市驿别郭同年
驿亭门外叙分携,酒尽扬鞭泪湿衣。
莫讶临歧再回首,江山重叠故人稀。
晚泊长台驿
驿亭斜掩楚城东,满引浓醪劝谏慵。
自恋明时休未得,好山非是不相容。
酬 所 知
皇风浩荡吹天地,天下英髦连凤起。
海鹏一飞一万里,三尺微风何足谓。
这样的诗是叫做没有真情实感么?张咏生于五代末期的动乱时代,家贫无书可读,遂习剑术,宋何薳《春渚记闻》卷三记载张咏剑术神妙超卓,咏又喜行侠仗义,在河朔间頗闻侠义之名。十八岁始读书习文,常借书抄录,好学不辍。直到晚年,"聚典籍百家,近万卷,博览无倦,副本往往手写,至於卜筮、医药、种树之书,亦躬自详校"。因学识丰富,尝讥讽寇准"不学无术"。张咏青年时代为习武学文,寻师访友,曾游河洛,入长安,远游东越,足迹遍于海内,时间长达十年之久。"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首诗便是张咏应试之前内心自信的表现。但张咏似乎不急于仕进,其《解嘲》诗云:"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来狂不得。五都年少莫相猜,鸾凤鸡犬非朋侪。志士抱全节,愚下焉复知。宁作鸾凤饥,不为鸡犬肥。"所以,张咏直到太平兴国五年(980)才与好友王禹偁、寇准到开封参加考试。省试三人均登科,殿试时寇、张二人及第,王禹偁却落榜。此时张咏已三十四岁,而寇准才十九岁。
这样的诗,英气逼人,信心十足,气势宏大,放在盛唐诗中,也算得上佳作,为何文学史家们视而不见?
我们再看下面这一首:
解 嘲
我本高阳徒,平生意气凌清虚。词锋即日未见试,壮年束手来穷途。蛟龙岂是池中物,风雨不来狂不得。五都年少莫相猜。鸾凤鸡犬非朋侪。志士抱全节,愚下焉复知。宁作鸾凤饥,不为鸡犬肥。君不见淮阴汉将未逢时,市人颇解相轻欺。又不闻宣尼孜孜救乱治,厄宋围陈亦何已。往者尚有然,余生勿多耻。休夸捷给饶声光,莫以柔滑胜刚方。我爱前贤似松柏,肯随秋草凋寒霜。道在康民致尧禹,岂要常徒论可否。兴来转脚上青云,何必羸驴苦相侮。
少年心气,跃然纸上,又岂是"西昆体"哉?文学史家往往以讹传讹,只听闻"西昆体"之名,却不见其诗,今读此诗,岂不有李太白之风耶?張詠的仕途比較順利,自入仕後未曾遭受貶黜,官職亦步步高昇。所以诗中少有大部分诗人那种怀才不遇、愤世妒俗的腔调,反而颇有豪侠之气,或与其青年时代的经历有关。
还有下面这首《劝 酒 惜 别》:
劝 酒 惜 别
春日迟迟辗碧空,绿杨红杏描春色。人生年少不再来,莫把青春枉抛掷。思之可不令人惊,中有万恨千愁并。今日就花姑畅饮,座中行客酸离情。我欲为君舞长剑,剑歌苦悲人苦厌。我欲为君弹瑶琴,淳风死去无回心。不如转海为饮花为幄,赢取青春片时乐。明朝匹马嘶春风,洛阳花发胭脂红。车驰马走狂似沸,家家帐幕临晴空。天子盛明君正少,勿恨功名苦不早。有时偷闲强欢笑,莫与离忧贾生老。
这首诗劝人珍惜时光,积极争取功名,满满的正能量。尤其最后四句:"天子盛明君正少,勿恨功名苦不早。有时偷闲强欢笑,莫与离忧贾生老。"情真意切,拳拳之心表露无遗,岂能评为"缺乏真情实感"?
因此,读书做学问,还是要眼见为实,多读第一手材料,然后再下结论,千万不要人云亦云。
张咏(946年-1015年),字复之,号乖崖,谥号忠定,濮州鄄城(今山东省菏泽市鄄城县)人。太平兴国五年(980)与寇准同科进士,累擢枢密直学士,真宗时官至礼部尚书,诗文俱佳,是北宋太宗、真宗两朝名臣,政绩卓著,断案如神,口碑甚佳,尤以治蜀著称。张咏治蜀期间整顿金融市场,将民间的"交子"(相当于后来的银票、存折)纳入政府管理,并得到朝廷认可,使"交子"具有了纸币的性质,被称为"纸币之父" 。张咏与诗人王禹偁为亲家,其女嫁于王禹偁子王嘉佑。后期与钱惟演、杨亿等唱和往还,《西昆酬唱集》录入其诗作,为"西昆派"诗人,但其佳作多为早年作品。张咏性情乖张,慷慨豪侠,喜击剑,好棋酒,为豪杰之士。宋祁撰有《张尚书行状》,《宋史》亦有传。有文集《张乖崖集》十三卷,补遗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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