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山东半岛初秋时节的一个普通傍晚，故事的主角是个时年26的大龄男青年。他个头不高（勉强超过一米七），体态微胖，梳着干练的寸头，长着张扔进人堆就认不出的圆脸。从头到脚唯一有特点的，是一身熨得没褶的西服工装，和一双锃亮的休闲皮鞋。
彼时，他正在某不知名企事业单位的400人办公室里忙碌着，办公隔断的桌子上杂乱地堆放着合同、报表、宣传材料和学习文件。桌子正中的电脑里，单位内部消息正像潮水般往他的屏幕上灌红点。
不过这些，他都无暇顾及，他正飞快地把桌上的个人物品扫进一个不大的黑色公文包内，然后扯了扯因激动而被汗水浸湿的衬衣领口，时不时瞥一眼显示着17：28的手机时钟，脑子里还惦记着当晚解锁的《暗黑破坏神2重制版》。
这两分钟仿若受到了钟慢效应，变得如千百年般难以度过。但他心里非常清楚，120秒后，他将夺路而逃，跳上那辆有十六年车龄的波罗，踩足油门，披着《一路向北》冲向20公里外的小窝。
下班时刻如期到来，他抄起小包正欲冲向衣帽间的打卡机，此时，一阵慵懒、厚重、缓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把利剑般将他钉在原地。
“小刘啊，明天大领导要开会，你今天加个班把数据整理一下吧。”
失望与懊恼瞬间填充了他的胸腔，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好的，主任。”
见工作布置妥当，说话的男人提起小包，缓慢踱向衣帽间。而小刘，也只能静静看着“中年缝合怪”逐渐远去的臃肿背影和秃顶脑壳，无声地吐了句：“嫩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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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我的童年玩伴、小学同班同学，甚至差点成为前公司同事，可谓是终生损友兼现实世界的另一个自己。我们在同一个社区长大，是两个巧合避过下岗潮，在国企改制后组建的两个“双职工”家庭的孩子。
在物质条件并不宽裕的90年代，这意味着城镇户口、国家社保、一辈子的稳定工作、无需额外操心的子女学前教育，以及优厚的的工资。千言万语一句话——家境优渥，前途光明。
而顶着“独生子女”BUFF出生的我俩，自然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童年过得很是滋润。更羡煞旁人的是，为了响应那句“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千禧年没过多久，我俩就各自喜提家中第一台电脑，自此成为“赛博一代”。
于是乎，当同社区的小朋友还在沙地上模仿“登龙剑”的时候，我俩正在小刘家中因为《拳皇2003》的胜负“真人快打”；当同学在课间沉溺于“掀女生裙子”这种无聊把戏的时候，我俩正在对“《星际家园》改车”问题亲切交换意见；当同学拿着5毛零花钱纠结于买五块“大刀肉”解馋还是跟别人合资享受一小时PS2时，我俩正在讨论是拿攒了一周的零花换一张《梦幻西游》点卡，还是再攒一周换张《魔兽世界》小卡。
照这么个节奏发展，我和小刘无疑会被初代国产网游迷了心智，在几年后被转化成一个叫“网瘾少年”的全新物种，然后双双被送到陶宏开或是杨永信门下，接受有“美国最新科技”加持的“康复教育”。
好在，初代奈非天遇见了他忠诚的迪亚波罗。
现在看起来可能有些滑稽，但《暗黑破坏神2》对于当时只在时长制网游中兜圈，对游戏分类没啥概念的我们来说，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审美重塑。
幽暗的场景，阴森角落中随时可能跳出的可怖怪物，让看腻了东海湾明媚山景的我们耳目一新；近战攻击扎实的击中反馈，以及夸张的断肢、血溅场面，也让玩惯回合制的我们大呼过瘾；至于身材曼妙、衣不蔽体的安达利尔和魅魔，更是让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就此“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在暗黑2全部7个角色中，小刘一直最中意圣骑士。相比于傻大憨粗的野蛮人，威斯特玛的圣骑士身材挺拔、体态匀称，穿上身西钢亮银甲再配上把水晶剑简直英气逼人。双热一出，剑荡四方，所过之处如龙卷风雨虎入羊群，威风得不行，完美符合小刘那中二少年心中朴素的YY需求。
于是，在小刘他爸那盒四碟装盗版《暗黑破坏神2：毁灭之王》（因为能出年纪之冠，版本至少是1.10）的帮助下，沉迷来的顺理成章。
差不多就是这种盗版碟
必须得承认，小刘在暗黑上的天赋相当逆天。在那个找攻略基本靠实体书的年代，无师自通符文之语自然是痴人说梦。但小刘还是自我领悟了专注灵气对祝福之锤的增伤效果，很快明白了格挡率的数值上限，甚至学会了利用局域网模式复制装备的“禁术”（到现在我也不会）。当我的法师还在利用回城卷轴跟普通难度都瑞尔“互相拉扯”的时候，他靠着一身在今天看来绝对算是破烂的黄金、暗金装备，硬生生用圣骑士砍到了地狱难度。
这时，小刘遇见了他游戏生涯里最大的硬茬子——地狱A3瘸子。在没有符文之语公式的那段日子里，那帮盘踞在崔凡客的恶魔曾经给小刘带来了不少麻烦。随机出现的物免属性对近战职业的限制自不必多说，议会门口满地的九头蛇也让做不出“背信”、“刚毅”的圣骑士一度死到赤贫。
不过，以上情况都没有让小刘转投法师公会。他埋头farm了小半个月，换了一身抗性装，屯了小半箱大紫，从挚爱的安姐身上抠出来把无形品质的屠夫之瞳，往格瑞斯华尔德胸甲里镶满了8号符文。在一个午后，靠着“底力”车翻了崔凡客议会，推掉了“劳模”，清空了超市，然后站到了世界之石要塞门口。
当我问他怎么处理通关路上的物免怪时，小刘轻描淡写地说。
“点了小站以后重开呗，又不是每次都会遇见物免。”
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准确用语言描述我在那天下午的心情。它不单单是对《暗黑破坏神2》配装系统深度的叹服，也不仅仅是对小刘探索精神的敬佩。这是一种面对游戏设计与玩家创造融合诞生一种奇妙结果时的惊异情感，是面对简单操作衍生质变效果时最本能的情感表达。那天下午，小刘在我心中的形象强所未有的高大，仿若那个对着世界之石掷出圣剑的正义大天使。
2
同所有的热血少年漫一样，我和小刘的故事也不可避免走向散伙单练。
2008年，小刘的父亲高升北京，居家搬迁，我则需要跟随南下的父亲，背井离乡。分别那天，两个多年的好友像早已达成共识般，没有流泪也没有不舍，似乎对新环境新生活的憧憬冲散了离别的感伤，又似乎各自清楚这次的告别只是两条不规则曲线的短暂平行。
互联网的飞速发展破除了距离上的限制，也将更广阔精彩的世界展现在两个少年眼前。
局域网联机打《暗黑破坏神2》是做不到了，但小刘也玩腻了单机模式。他盯上了正在蓬勃发展的暗黑2战网，从1.09怀旧版打到1.11官方版。闯过红门BOSS，上过毁灭车，装过MOD，玩过maphack，打过大箱子，从IMPK流窜到91D2，最终补票了一份正版，回到了最适合他的暴雪战网赛季。
随着游玩的深入，小刘对装备毕业的期望也一提再提，从拿到“谜团”，变成满变的“年纪之冠”和“风之力”，变成“45抗无形旋风盾”，变成“巨鲸珠宝匠”，最终开始朝着“极品电棒”的变态方向发展。万幸，直到今天，那些存在于都市传说中的神器，对于小刘来说仍旧只是个传说。
这种东西我从来都是当它不存在
下一次与小刘见面，就已经是6年后的高考结束了。我考上了某所济南的名校，得以荣归故里，小刘也如愿收到了来自西安的通知书，能去研究他喜爱的历史。
我们相约在小区附近的一家快餐牛排馆子。几年过去，小刘的样貌并没有太多的转变，微胖身材，平平无奇的圆脸和没特点的身高，以及文化衫加大裤衩的标准屌丝穿搭，以上所有毫无特点的要素组合在一起，成为了小刘最大的特点，因而让人能一眼辨识。
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很有几分尴尬，见面前心潮澎湃，见面后却无语凝噎，好似迅哥儿见闰土，少平遇金波。不过《暗黑》仍然能够迅速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弥合之前数年的疏离。
那天，小刘向我吹嘘了他第一把满变风之力，给我介绍了成为“新欢”的亚服《暗黑3》。结合三代的剧情仔细盘完了系列故事，然后大吹大擂了一番他刷冈姆爆出暗金斧头在拍卖行转手换成“外汇”的英勇事迹。虽然彼时我已经因为沉迷各式MOBA荒废暗黑许久，但小刘向我分享的那些故事，仍令我心驰神往。
国服《暗黑破坏神3：夺魂之镰》的发售成为我们再续前缘的契机，这个资料片拯救了《暗黑3》的玩家风评，秘境、套装、赛季等更加快节奏的玩法，也对我充满了吸引力。因而与小刘共闯大米，成了我大学时段重要的娱乐构成。
在《暗黑3》这方面，小刘绝对算是个异类。他基本不会选择那些位于排行榜前列的强势BD，也很少在意自己玩法的冲层强度。这些年，他玩过“塔鸟幽能刀”，玩过“核电僧”和“乌莲娜七相拳”，全是些靠“能量生成技”吃饭的流派，充满了一股来自《暗黑2》的古早味道。尽管配装上限距离版本毕业总有20层以上的差距，但他似乎抛却了所有功利向的追求，只是单纯享受游戏的乐趣。
我曾经在《暗黑3》的“4萃取赛季”，问过小刘为啥不尝试冲一下150层，得到的回复却如小时候通关《暗黑2》时一般简单。
“那种事一般都是主播、工作室和电费战士在做，既然注定做不到最强，那不如挑自己喜欢的玩。”
简而言之，他开摆了。
3
美好的大学生活短暂得像是黄粱一梦，走出校门后，现实世界立刻给了小刘沉重一击。小刘的父亲在多年操劳后，罹患重疾早早离世。生活的变故撕碎了小刘之前对未来所有的美好畅想，他放弃了深造考博的夙愿，听从母亲的劝告走校招进了家乡的某个不知名国企。然后就进入了文章开头所描述的那种生活状态。
从那时开始，“父母在，不远行”成为小刘在与我聊天时经常提起的一句话。
和大多数正挣扎、奋斗着的年轻人一样。小刘拿着称不上优厚但也足够衣食无忧的薪水；做着单调且枯燥的工作；承担着总是超额的业务分量。摸鱼从来是老师傅的福利，而加班则是来自领导的栽培。
好在，爱情还是给了这个悲催的年轻人些许慰藉。大学时代的女友跟随小刘回到了那个半岛都市，在当地一所高校继续自己的研究生学业，两人在市郊按揭买房，并准备择日完婚。
豪情壮志敌不过一地鸡毛。两年过去，小刘心中的头等大事变成了信用卡账单上的数字，与密密麻麻的时间日程表。琐碎与苦难在名为人生的备忘录上画下一道道线，刻上一道道沟。于是，内卷成了一种常态，生活成了一场历练，而生存变为了一道难解的积分。
今年6月，我借着一次回乡休假的机会，又一次见到了小刘。
那阵子，青岛刚下了几天不大的雨，天气却燥热异常，即使就着那带点腥甜的海风，户外也不是久待之地。我挑了个周六，拿着小刘给的定位，窜了小40公里从崂山区跑到黄岛区。等到站在小刘新居的防盗门前时，整个人已经虚脱到好像在盐水里煮过一般。
我按响了门铃，等待了足足两三分钟，毫无动静，正当我想要打电话确认情况时，才从门内匆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正是小刘。
还没容我仔细端详下小刘的“奔三发福限定皮肤”，他就把门把一撒，头也不回地冲着身后走廊尽头的卧室，以一种与体型极不相称的速度小步跑去。边跑边冲我喊话。
“替爸爸把门带了，右边儿是厨房，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
我拎了两听可乐，挪进了小刘所在的房间。这是间专门为孩子设计的育婴室，此刻已经被小刘改装成了一间简单的游戏室。落地窗上放着台插在底座上的NS，旁边堆了两摞PS和NS游戏盒子。米黄色床头柜上横躺了台PS5，上面还盖了层绣着蕾丝边的防尘布，看起来有种“土洋结合”的喜感。
“MD，给你开个门儿差点人死了！”
小刘正在床头柜对面的电脑前奋战着，屏幕里的圣骑士正在地穴中大*四方。随着他振臂一呼，一阵炫目的圣光在大群沉沦魔中爆裂开来，飞散的光弹在怪堆中穿梭，像犁地般将敌人尽数放倒。
是的，小刘又回去玩《暗黑破坏神2》了，还是重制版刚开不久的新赛季，用的BD还是全新推出的“天拳PAL”。
还没等我吐槽，小刘就撇过头，以一种洋洋得意的姿态说道。
“看吧，哪怕是这种20多年前的老东西，也能因为一点小修改重新变得很好玩。”
刚说到这，一声“哇，金色传说！”吓了我俩一个激灵，那是重制版物品过滤MOD的掉落提示音。顺着声音扫过去，一枚符文正静静躺在大群堕落罗格的尸堆中，向上发射出炫目的白色光柱，符文上只有简简单单一个汉字——“乔”。
纵使是小刘这种十几年间出了无数大货的暗黑发烧友，见到31号符文这种硬通货也免不了激动到手抖——在物资稀缺的赛季模式，这玩意是可以在寄售网站换不少真金白银的。对如今“节衣缩食还房贷”的小刘来说，这意味着一场对兄弟的体面宴请，代表着一条好烟。当然，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更有可能把这玩意变成重制版的第三件“谜团”，或者拿去以物易物换点赛季符文之语玩。
“走，哥哥今天心情好，晚上请你恰烧烤！”
家中来客，又已经出货，小刘便不再对庇护之地过多留恋。拉着我打了辆车，选了家被他自封为“食堂”的烧烤店。
4
青岛人饭局上的话聊，得用两瓶啤酒当“药引”。此时菜还没上，干拉也没劲，百无聊赖之际，小刘掏出了手机，打开了《暗黑破坏神：不朽》。
瞬间，我的“职业病”光速发作，立马给小刘来了段关于“11万美金”、“卡等级”和“锁区”的贯口。
小刘倒是既没急着反驳也没表示赞同，他选好角色进入游戏，打开了角色状态总览，然后伸手把手机递了过来。
这次，他选择的职业是死灵法师，穿着一身标准战令奖励的朴素外观，战令等级还拿不到传奇副手，宝石没齐技能不全，角色等级也才刚过40。距离进入他最喜爱的终局内容，还有相当长的进度。
小刘从我手里拽回了手机，开了把没放钥匙的不朽秘境。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骷髅士兵忠诚地守卫着自己的主人，骷髅法师则用一颗颗精魄飞弹，帮小刘在怪堆中开出一条前往秘境守护者的通路。
那一把，小刘爆了件“尸爆上衣”。换装之后，尸爆范围大了三圈，游戏体验立刻好了不少，他似乎对角色强度的小小提升甚感满意，立马新开了一把秘境来试水。
“这个游戏对我来说，算是《暗黑3》的一个平替。我当然清楚它的养成是个深坑，宝石也算个奢侈品。但是我既不冲层，也不喜欢PVP，这些东西跟我有啥关系？”
说到这，小刘抬起他的大脸，拿起一次性塑料杯喝了口劣质茶水，清了下嗓子，然后以一种“老干部”的姿态继续长篇大论。
“再说了，《暗黑3》算良心买断游戏了吧，又有几个人爬到大米150了？还是那句话，既然注定做不到最强，那挑自己喜欢的玩不就完事了……”
那天晚上的局持续了很久，微醺过后，小刘拉着我满黄岛找酒吧进行下半场。得益于小刘不靠谱的寻路能力，我们误入了一家“闹吧”。周六晚上的夜店，堆满了来自周边高校的年轻男女，虽然很嘈杂，但是经过酒精渲染后的店内景色却心旷神怡，甚至有一点，香艳。
我俩挑了个靠墙的隐蔽位置，点了三四样小吃，取了两三件百威，就着音乐和人声继续我们的谈话。
见人声嘈杂四周又没有熟人，进入状态的小刘开始向我大倒苦水。从母亲的唠叨聊到对象的偏执，最终把炮口对准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大骂那个“屠夫缝合怪”天天下班拉自己做苦力，却又忍不住念起别人的好，聊起对方曾经在小刘刚入职时替他背工作失误锅的陈年旧事。
席间，我鬼使神差地提起了小刘farm半个月通关《暗黑2》地狱难度的传奇事迹。没想到他一反常态地没有自吹，而是来了一句。
“你说我当时为啥那么犟呢？重开一个冰法不是啥问题都解决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当时的我们，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后记
这两个月，小刘可能正深陷加班魔咒，战网已许久未见他登录。在前两天国服《暗黑破坏神：不朽》上线的时候，我曾经想给他打个电话，向他问问意见，聊聊看法。
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想来，对于他这个开摆多年的暗黑发烧友来说，不管在何处，只要能见到传奇掉落的金光，听到装备分解时，材料落袋的安稳响声，就已经是一种能够心安的幸福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