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盗“燕子”李三传奇二

李三本是山里粗人，对这一串名目全然不知，唯对最后说到的“碎翠”，却有了解。前几年他在首富地主苏月楼家扛长活时，每到麦秋农忙、或是庆祝年关春节，老东家才沏一壶茶，款待作活的伙计，沏的那碎末茶叶，就叫“碎翠”。他皱一皱浓眉，说道：

“要九毛六的小叶儿！”“您要摆碟儿吗？”“摆碟儿？好，要！”

他日常难得这样排场阔气。一个把脑袋搁在刀刃上的人，及时行乐是他的最大特点，李三也毫不例外。

霎时间堂信儿已把小碟儿摆好，那是一盘油炸开花豆，一盘白糖核桃蘸，一盘酪干儿，还有一盘玫瑰苜蓿枣儿。另一大盘是黑白二色瓜子和榛子松子，摆成四样拼盘。李三刚要宽衣落座，茶役又打来一个热手巾把儿，然后把茶壶端来，斟在福禄寿的花瓷盖碗里，真是一阵茶香扑鼻。

他连着喝了两碗滚烫酽茶，方觉解渴。这时他才放目四座，见许多人在品茗闲谈，有的在凝神对弈，有的传播新闻，神色诡秘。墙上贴着“莫论国事，衣帽自理”标语，时常有军人进来弹压。李三态度沉着，没一丝儿惊惶神色。

他正在自斟自酌，忽听临座说道：

“仁兄，可否看到箭楼门脸刚贴的告示？警察局下令悬赏捉拿飞贼了！”

“飞贼？可是‘花蝴蝶’、草上飞么？”

“不，你老兄太孤陋寡闻了，他们早已就擒伏法，如今的是燕子三了！ “啊！他还没有落网？已经折腾好几年了！”

“就怨这些侦缉队，密探们是‘草包’，白吃饱儿，跟民百娃发歪诈财能耐大了，飞贼却逮不着！

“赏格多少？”

“现大洋一千块！”

“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

李三听罢，心中暗吃一惊，这时他才扫视人群，见窗前那一黑粗大汉，双眼圆睁，正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见那人眼如鹰隼，似曾相识，又见他以目光暗示密探，他才发现那提鸟笼及揉核桃的二人，原是从大栅栏一直跟踪他的两个家伙，他知道他已被秘密监视在这茶馆之中，真是悔不该如此大意麻痹。

临座还在议论纷纷，他无暇细听，心里盘算逃脱之计。散座屋宇虽然宽敞豁亮，但茶桌藤椅摆得甚密，茶客也多，难于施展技艺，何况他又坐在屋子犄角，几乎是难于逃逸。不，他不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这时他眼尖手快，见玻璃窗恰巧虚掩，便提起小包、尿脬，一个鹞子翻身，跳出窗外，混进人丛，横冲直撞，逃匿而去。

“逮呀，‘燕子’李三跑啦！”

茶馆听这一声喊叫，简直如火燎蜂房，炸了大营，呜哇嚎叫，惊得屁滚尿流。马玉林纵然急如星火，也没能冲出茶馆。亏得两密探已先期冲出屋门，便扔掉鸟笼伪装，拔腿飞跑，穷追不舍。

喂！追上他，他是燕子李三”

两密探在后面边追边喊，招手示意。游人听到喊声，怕招灾惹祸，反而赶紧向两旁闪开，给李三让道，密探虽是十分恼火，但李三毕竟畅行无阻而去。

李三甩开飞毛腿，快如风火轮。他跑出了大栅栏，见游人仍是云集，有如过江之鲫，便打定主意，顺西河沿人烟稀少的僻静堤岸，迅跑下去。他决心到离此不远的一座王府躲避追踪。

以李三的粗陋愚顽，并不知晓这是前清哪位王公大臣府邸，究竟是奕劻总理大臣府？是载沣摄政王府？是敦王府还是庆王府？但他却熟悉这座王府内的一切路径、房舍、货仓、马厩；他也知道哪儿是王爷的上房、少爷的厢房、小姐的绣房、佣人的下房。他不仅常常窜入内宅，而且有时住在王府闲院，夜间喝酒猜拳，点灯聚赌，如在自家公馆。说的玄虚一点，有几次深夜，他甚至还在梅花格子窗外，偷听过微服化装的袁世凯向逊帝溥仪和王公大臣许诺清室优待条件永不变更的私房话儿。在他走投无路的危急时刻，他就想到这座王府避难。他知道正门森严，便钻进一条夹道，但见青砖瓦舍，高墙林立，这正是王府后院。李三毫不怠慢，只见他稍一点脚，纵身一越，就窜进了高墙。

两密探赶到，跑得呼哧累喘，肝肠乱颤，搜索周遭，不见踪影，他俩站下，围着高墙转了两匝，一个密探跺着脚骂

道：

“嘿呀，这蟊贼必是窜进王府，你我莫如进府搜索一番，定能把他擒住，你看怎样？”

说话的这一侦探，名赵魁元，是天桥一带杂八地有名的混混川。他不过是一个“掐灯花”、“扫亮子”①的入户小儿，才被吸收到侦缉队两月有余，规矩礼法，一概不懂，只觉这悬赏千元，令人垂涎。今年不过二十六七，正是争强好胜邀功请赏之年。他见对方沉吟不语，便着急说：“钱大哥！这方法使得也不，你倒是说话呀？别后锅的水——温起来，老太太吃柿子—你咋闷口啦？”

另一侦探，姓钱名振祖，原是“大轮党”首领，一年前犯事，投靠侦缉队，此人三十出头，做事精细，路数较多。他停歇半响，才说：

“老弟，你新混事，有所不知，北京这地面上，金枝玉叶，圣子龙孙，军阀寓公，藏龙卧虎，有钱的王八都要大上三辈，有来历的名妓名优，拔根汗毛比咱腰粗，可不敢轻举妄动。依我看，小弟在此死守，我先去报告马队长，再带人来搜查不迟！”

赵魁元听钱振祖说的颇有道理，便自己留在王府夹道蹲坑几，让他前去火速报告

钱振祖连跑带颠，赶回春茗茶馆，茶厅内早已恢复秩序，顾主又喝茶下棋，说古道今，谈天说地，只是屋角窗前茶座，不见了马玉林。他只好退出，往杨梅竹斜街的警察所

①“灯花”指专在晚上偷。“扫亮子”指专在黎明时。②即在火车上行窃，旧时称“大轮党”

给侦缉队挂了电话，才找到马玉林。

马玉林接到电话报告，欣喜异常，当时请示上峰，决定立即派几辆电驴子驰往搜捕

二 王府奇遇

不过半点钟，六辆跨斗摩托车已停驶王府门前

王府朱红大门，虽已油漆斑剥，黄铜饕餮门环业已黯然无光，但双门紧闭，仍不失当年内阁总理大臣的尊严。

马玉林首先跳下跨斗，接着十二名着黑色警服的队员，斜挎子弹袋和枪带，有如鸭子凫水，噼啪跳下。

“叫门！”

赵魁元慌慌失失，嗒嗒急扣门环。

“混蛋！按电铃呀！”

赵魁元又应声忙揿电铃。

半晌，无人应声。

“他妈的，都死绝啦？有电没电呀？”马玉林跺脚骂街，满头冒汗。他说：

“弟兄们煮熟的鸭子，不能让他飞喽，到嘴边的食物，可不能让他跑喽，上！爬墙！小ㄚ挺的，不来开门，咱爷们还不叫门啦，给他个墙上走！”

于是早有几个摩拳擦掌的伙计翻上墙头。

其实电铃之声，穿过外院，早已传到内府号房。这偌大宅院的主人奕劻①自从宣三年大清失势改称民国，他就避居天津英租界剑桥道有亭台楼阁的讲究别府，闭门谢客。五年前他长辞人世，把一生卖官纳贿聚的财富，都遗给了后辈儿孙。几位小王爷，既失去乃父当年所凭借的江山权势，又没有乃父的老谋深算，自小养尊处优，只会挥霍花钱。爷寿终正寝之后，他们更无顾及，每日留连百乐门跳舞厅、英国跑马场、意国回力球、外国洋院，跑狗架鹰，宿娼，不务正业，几年就把这份家业折腾精光。现在这座王府正在接洽出兑，早已腾宅，只留几名本族没饭吃、平日依靠卖豆纸换肥子儿的穷当家给看门料户，陪着一名当年的老护院张禄仗胆作伴。偶尔有位小爷来住，也不过是为了收拾些残余细软，遗漏零碎儿，拿去变卖生财。

门铃叮呤呤响了一阵，张禄以为是买主和跑合儿的人来看房，急忙出了房门，朝外院奔去，不料大门已大敞四开冲进一队警察，使他惊得目瞪口呆。

这护院张禄，绰号“醉鬼”，一来因为他常喝得酩酊大醉，二来也是为了他会一手八仙醉拳。年在四十出头，中等身材，蜡黄马脸，红鼻头，有一根黑粗发辫象锅圈儿般盘在头顶。着一身青布短打扮，裤腿扎起，脚弯儿斜飘两条软缎黑腿带，一双白底黑布鞋，穿一双白线洋袜。他自小给皇上养狗熬鹰，住在鹰手营。传说有一年光绪皇帝秋天到围场猎，王爷也曾陪驾，一眼看中了这个小鹰手，才他带回北京王府，充当护院。所以他在老王爷驾前，开过眼界，见过世面。马玉林带着警察冲进院内，虽然使他吃惊不小，但稍一沉静，他又变得镇定自若，从容不迫了。他双手抱拳，满面堆笑，忙迎上说：“长官驾到，有失远迎，不知到此，有何贵干？”

还没等马玉林回答醉鬼张禄这酸溜溜的问话，早有钱振祖代替回答

“飞贼跑进王府了，我们要搜宅！”，

张禄先是惊愕，然后略一迟疑，赶忙回答：“请，请！”

张禄头前带路，马玉林与众队员簇拥左右，先从第一进院搜索。马玉林自干侦缉队以来，虽在北京混迹多年，但却不曾来过这座王府。原来这座占地一百0四亩的深宅大院，一院套一院，正院挎偏院，正房一水儿巍峨庑殿顶，厢房一概是高耸的悬山顶，兽吻响铃，真是庄严肃穆。方砖铺地，砖缝中已滋出草芽，影壁墙上昔日老王爷作为警戒自己及后代绘画的“獫兽逐日”图，虽经风吹雨淋日晒霜打，但红绿花纹尚依稀可辨。幸亏这偌大屋宇已多数撤了摆设，只有些鸡零狗碎的破烂什物，毫无遮拦，一目了然。因此，不到两

①獫—为臆造之兽，状似麒麟。传说它要吞吃太阳。皇家与贵族多在 影壁上绘出此兽，做为不要多贪或贪得无厌的警戒。

个时辰，院院屋屋均已搜索完毕，不见一个人影、半只脚印，这使得队长马玉林和众弟兄空自疑讶，唏嘘良久。张禄因没缉拿到人犯，面有喜色，心想省得落个窝匪罪名。马林真是气急败坏，咬牙跺脚，一个劲儿骂娘

张禄惟恐简慢，边说：

“长官！不必着急，料这小贼儿也难逃法网，正象孙儿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您老自管宽心，有您四出通缉拿办，料他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两天儿啦！

“放屁！你怎么知道是小贼儿？”马玉林翻着大白眼子，没好气地骂道，然后抓住张禄的手腕子，威胁着说“你可别眼睛长在沟上，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我们虽说没有搜着，惟后你要是看见这个飞贼进宅，立刻报告，否则，我的老虎凳可不客气，凉水皮鞭也不吃素！别说马大爷没把话跟你说在前头。”

张禄连忙弓起一腿儿，伸手到地请安，赶紧回话“扎，扎！”这才恭恭敬敬送走了这伙横眉立目的侦缉队

张禄关上大门，回到自己下处，垂头闷坐，颇感凄然他想这堂堂王府，当年何等威风，三日小宴百官，五日大宴群臣，骑马坐轿，护院保镖，高朋满座，冠盖如云，今日意落得个家败人亡，树倒猴散，连这小小的马队长都敢进宅院，真是江河日下，秋风落叶。想他张保镖，昔日何等旗，出门骑马坐车，进门一呼百诺，如今大清亡朝，他也的好比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他越想慨叹，越想越凄凉，不如把他昨天刚在打鼓挑上卖破烂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