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健康
《红楼梦曲》有一支曲《虚花悟》。人们一般认为，《红楼梦曲》提示了红楼十二钗的命运遭际。实际并不如此，如果你不将它与《红楼梦》的源头《长生殿》联系起来分析，恐怕永远也找不到正确的答案。谓予不信，本文就《虚花悟》的最后两句词详加解析，可以消除你的疑虑。未讲之前，先将其中的《喜冤家》举一个小例。此曲是描述贾迎春命运的，都说是借其亡魂之口控诉孙绍祖的忘恩负义。曲很短，照录如下：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如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 一载荡悠悠。（请注意“当日”两字——笔者注）
“芳魂”一词，虽源自元代吴师道《子昂兰竹图》诗“湘娥清泪未曾消，楚客芳魂不可招。”由于杨贵妃身上有“香玉”“香肩”“香车”“香尘”“香痕”“香囊”“余香”等一系列“香”的特征，所以《长生殿》在她生前、尤其在死后出现的鬼魂戏里，一律称之“芳魂”，从第十一出戏《闻乐》“密召芳魂入彩蟾”到第五十出尾戏《重圆》“特令方士遍觅芳魂”贯穿始终；"荡悠悠"更是出自《冥追》“荡悠悠一缕断魂”。红学家们异口同声都说“中山狼，无情兽”指向孙绍祖（有“子系中山狼”为证），没错，那他的形象哪里来的呢？我们来看《长生殿》对安禄山的描写：
（母亲）求子轧荦山中，归家生俺，因名禄山......鸟兽尽都鸣窜（《贿权》）；兽心假人面（《骂贼》）；怎把个野狼引来屋里居（《传概》）；说他狼子野心（《权哄》）；他本待逞豺狼（《侦报》）；狼性子终难帖（《侦报》）；狼贪虎视威风大(《陷关》)；无能灭虎狼，无能灭虎狼(《献饭》)（这8例在戏中都是描写安禄山——笔者注）
请看，安禄山的特征都反映在孙绍祖身上了：“山中”顺过来就是“中山”；“兽”也有了，鸟兽见了他都会哀叫着逃窜；“野狼”“狼子”“豺狼”“狼性”“虎狼”，这反复强调的狼性特征还有错吗？如此描写，既可意会，也是言传。有人会说了，典故中的“中山狼”就是象征忘恩负义呀，但它与“骄奢淫荡贪欢媾”“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没有一丁点关系，以此来比喻孙绍祖并不贴切，而安禄山正是唐明皇先赦其失机之罪，封东平郡王，后又在与杨国忠争权中偏袒安禄山，委以范阳节度使重任，养虎为患，遂成安史之乱。事发后，《长生殿》多次描写“当日”情景：“当日臣曾再三启奏，禄山必反”“想当日天边夺笑歌”“当日个闹镬铎激变”“当日只为误任边将”“想当日乱纷纷乘舆值播迁”"想当日一捻新裁"“当日个红颜艳冶”“想起当日天上清歌”，致使“天生丽质，遭此惨毒”，“安禄山，你受了唐天子那样大恩，尚且兴兵反叛”。把安禄山当日受恩反噬、杨贵妃惨遭践踏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我们言归正传，说说《虚花悟》的最后两句词：
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西方，人们根据字面意思，都把它指向佛国，西天取经嘛。其实这是望文生义，于是找呀找，始终找不到称为“婆娑”的宝树。
在中国神话故事系统里，将神仙出没的地方称“西方”，比如王母娘娘称“西王母”，因她居于昆仑丘汉中原为西，故称之（见《山海经》）；葛洪称其为“太真西王母”，“所治群仙无量也”；乃女仙之宗，女子登仙得道者，咸所隶属。再如“西岳帝君”，《龙鱼河图》称“西方华山君神”。可见“西方”是神仙活动之地，非指西天佛国。神仙地界的宝树唤作“婆娑”，是什么树？查来查去，终无头绪。于是红学权威也好，草根爱好者也好，都不得要领，草草解释一番，胡弄过去。“西方宝树”到底是什么树？理解了“西方”不是“西天”就好办了。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回到《长生殿》，答案就在戏里。
《长生殿》共有五十出戏，仙缘戏有一半左右，“西王母”和“西岳帝君”都出现在戏里。所以“西方宝树”也一定会出现。果然，除了月宫中的桂花树以外，就是一种仙境中的玉树：琪树。它在戏中出现了两次：
忽见瑶阶琪树里，彩鸾栖处影双双（《仙忆》）
元来只隔着弱水三千，......琪树翩翩，瑶草芊芊（《觅魂》）
有人会说了，为什么“西方宝树”就是琪树？有什么依据？我们先来看史籍中琪树的特征：
1.枝条被雪覆盖的树；又称玕琪树（见《山海经》）。
2.唐·陈子昂《彩树歌》：故吾思昆仑之琪树，厌桃李之缤纷。
3.唐·白居易《新乐府·牡丹芳》：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
4.唐·温庭筠《女冠子》：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
5.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琪树璀璨而垂珠；唐·李德裕《金松赋》：琪树以垂珠而擅名。
6.宋·杨万里《贺吉州李州守腊雪》：尽种琪树玑为英。
7.唐·崔珏《哭李商隐》：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8..唐·李绅《琪树》诗序：琪树垂条如弱柳，结子如碧珠，三年子可一熟。每岁生者相续，一年绿，二年碧，三年者红。
通过以上记载，我们可以一一来对比：
一，大雪覆盖的琪树，朔风吹来时是什么情景呢？当然是婆娑起舞，流风回雪（曹植《洛神赋》），再请看：
妙哉舞也，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若翾风回雪（《长生殿·舞盘》）
云翻袂影，飘然回雪舞风轻（《长生殿·偷曲》）
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红楼梦·警幻仙姑赋》）
二，琪树分别出现在昆仑、王母、鸾（《仙忆》中的彩鸾，与凤凰一样的仙鸟）的描述里。
三，琪树的果实被称为“垂珠”“碧珠”“玑为英”“白无色”，使人联想起“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白玉无瑕。
四，崔珏《哭李商隐》诗将琪树与霓裳联系起来了，“月宫会，霓裳遗事”（《传概》）是《长生殿》的开场戏和主题，《霓裳羽衣舞》是《长生殿》的核心，自不待言。下面会进一步证明。
五，李绅《琪树》诗序记载“琪树垂条如弱柳”，林黛玉的形象特征有名句“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史上杨贵妃以“羞花”指代，“娇花”源之于《开元天宝遗事·助娇花》，而“弱柳扶风”则是《长生殿》的专利：
现放着一朵娇花（《埋玉》）；痛娇花不再鲜（《觅魂》）（戏里“娇花”都指杨贵妃，笔者注）
风荷映水翩翻（《惊变》）（“映水”就是“照水”，笔者注）
“弱柳扶风”最有可能从刘禹锡的《忆江南》杂曲歌辞“弱柳从风疑举袂”中化来（“举袂”已被《长生殿》用在《舞盘》里：“举袂向空如欲去”），为什么要改“从风”为“扶风”呢？因为“扶风”一词，极少用于形容词，东汉高诱将《淮南子·览冥训》中的“降扶风”注解为“疾风”，但后世几乎没人引用。且“弱柳”与“疾风”也不搭配，林黛玉哪里似“疾风”了？不通嘛。其实，“扶风”就是地名，晋朝刘琨《扶风歌》、北周庾信《枯树赋》“扶风则长松系马”、唐朝李白《扶风豪士歌》、王昌龄《代扶风主人答》及苏东坡《凌虚台记》“莫近于扶风”等诗文里的“扶风”都是指一个地方（今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贵妃“埋玉”的马嵬坡离唐明皇西逃蜀中途经的扶风县也就几十公里，我们看《长生殿》是怎么描写的：
勉强行了一程，已到扶风地面（《献饭》）；生长扶风，白首躬耕（《献饭》）；闻得驾幸扶风（《献饭》）；扶风百姓迎接老万岁爷（《见月》）
正因为“扶风”与杨贵妃马嵬之死紧密相连，才将“弱柳从风”改为“弱柳扶风”，以暗示背后主人。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感叹杨贵妃“侍儿扶起娇无力”，在其《江南遇天宝乐叟》诗里形容杨贵妃“体弱不胜”，《红楼梦》作者描摹林黛玉“怯弱不胜”（见第三回），这种一致性是写作上的克隆、翻版。一字之改， 一语双关。《长生殿》虽没有出现“弱柳”一词，但多有表现其娇弱的描述：
花枝招飐柳枝扬，体态娇难状（《舞盘》）
妃子，看你似柳含风，花怯露，软难支，娇无力，倩人扶起（《窥浴》）
一会价软咍咍柳亸花欹（《惊变》，“软咍咍”即“软绵绵”）
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惊变》）
仔细比较，在这不同的作品里却贯穿着相同的词语和意境，杨贵妃从唐代穿越至清朝的林黛玉身上，是不争的事实。你不能否认这里面形容的“柳”都是“柔弱”的意思，更何况杨贵妃还留存唯一的诗《赠张云容舞》，其末句“嫩柳池边初拂水”不就是“弱柳照水”吗？同样，我们也不能否认李绅笔下“垂条如弱柳”的“琪树”与《长生殿》的联系。
经过梳理、归纳，史籍记载已将“西方宝树”指向了“琪树”。说到这儿，有人问了：“婆娑”呢？不急，来了。南宋诗人赵崇（今浙江上虞人）曾作《丛桂轩》（此诗取意幽远，源自西汉淮南小山《招隐士》，庾信《枯树赋》也有引用）七言律诗四首，吟咏月宫桂花，抒情感怀，其中的《老翠》篇是这样写的：
霓裳阿妹舞婆娑，老翠连云秀复华。 露令山房笼月色，风清池馆落天葩。
分来窦氏三秋种，斧罢吴生几树花。 莫讶仙才无用处，一朝队引啸烟霞。
可见古人已将《霓裳羽衣》形容为舞姿婆娑。由此已知，“西方宝树”不叫“婆娑”，它只是外貌，其内涵才是真谛。
我们接着说。“长生果”学名花生，因它是草本植物，不会长在树上，所以“上结着长生果”不可能指花生，也就没人违背常识说它是花生了。那么这个“长生果”又实指什么呢？从李绅《琪树》诗序记载看，它的果实“三年子可一熟。每岁生者相续”，可以理解为长生，但总觉得缺乏内在逻辑，有联想嫌疑。我们还是返回《长生殿》。杨贵妃有一驰名受好，“偏喜啖”荔枝，《长生殿·进果》一出戏专讲“一骑红尘妃子笑”，并称荔枝为“果”，戏目名也叫“进果”。《进果》演完，紧接着就是《舞盘》：“今当六月朔日，乃是妃子诞辰，特设宴在长生殿中，与他称生。......长生殿里庆长生......果合欢”，进献给杨贵妃的正是荔枝：
正逢瑶圃千秋宴，进到炎州十八娘（荔枝品名，笔者注）。......（生）妃子，朕因你爱食此果，特敕地方飞驰进贡。今日寿宴初开，佳果适至，当为妃子再进一觞。......佳果香，......爱他浓染红绡，薄裹晶丸，入手清芬，沁齿甘凉。（有没有想起“蘅芷清芬”？笔者注）
其实荔枝外观的生长过程与琪树果实也是一致的，“一年绿，二年碧，三年者红”，当然生长期没仙树那么长，一年只结一次果。所谓“长生果”， 我们有理由认为也是双关语，既含琪树果，又含荔枝果，而“长生”就是“长生”，没有任何歪解、索隐，非《长生殿》莫属。曹雪芹安能杜撰？完全是洪昇手笔！
综上，“西方宝树”就是琪树，没有他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