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2期,原文标题《人鬼殊途,道路何远?》,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人鬼殊途,然而鬼却具有一样的人情之美,这大概是《聊斋志异》迥出其他志怪传奇之上的重要原因所在。
文/艾江涛
《聊斋志异》之《彭海秋》(上海画报/IC photo供图)
他们不知自己死了
清代有两个人物,在我看来很有意思:一个是蒲松龄,出生于山东淄川满井庄一个耕读之家,终生不曾中举,大半辈子当私塾老师;另一个是翁同龢,出生于官宦世家,状元及第,大半辈子当皇帝的老师。只是,这位在乡间坐馆的蒲先生喜欢谈神论鬼。
康熙十八年(1679),40岁的蒲松龄到距家乡几十里外的西铺村刺史毕际有家坐馆,也是在这一年,他完成《聊斋志异》的初编,在《聊斋自志》中他谈起这部小说的写作过程:“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
由于喜欢谈奇说怪,清人邹邹弢在笔记《三借庐笔谈》中记载了一个传说,蒲松龄为了搜集民间的鬼怪故事,每天早上在大道边铺上芦席,备好烟茶,邀请过往行人谈奇说怪,长达二十余寒暑。
如果说比起诗歌,词更是一种浅斟低唱的都市创作,那么,与现代小说相比,谈神论鬼似乎更适合发生在前现代的乡间荒野。
作家孙犁晚年写了大量读书笔记,谈起阅读《聊斋志异》的过程,竟发现在冀中平原农村的老乡家中,经常能遇到石印本的《聊斋志异》。其传布之广,除了蒲松龄以传奇笔法写志怪小说的才华以外,我更相信,还因为它背后充满鬼神的广阔民间世界。
小时候,听说、读到那样的鬼故事,往往忍不住悬想:人死之后,鬼魂到底去了哪里?长大后,尽管早已接受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改造,仍会为那些难解的怪事所吸引。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便是,人死后,如果还有意识,会不会知道自己死了?
《聊斋志异》之《 画皮》(上海画报/IC photo供图)
《聊斋志异》中的《叶生》,便讲了这样一则故事。河南淮阳一个姓叶的秀才,才华出众,却命运不济,始终未能考中举人。幸运的是,县令丁乘鹤对他极为赏识,不但资助他学业,还常在人前夸赞他。不料乡试过后,叶生依旧名落孙山。丁公很同情他,约好等自己三年任满进京,带他一起北上。可由于愧疚自责,叶生不久病卧床榻,药石无效,此时,丁公因为冒犯上司已被免职,即将离任回乡,走前一直想见他一面。几天后,病中的叶生忽然来见丁公,并答应整理行装和他一起上路。到丁公家中,叶生教导他的儿子一路考中举人、进士,自己也考中了举人。功成名就之后,他返回家乡,看见门户萧条,妻子正好拿着簸箕从屋里出来,见了他,吓得扔掉簸箕就跑。等他在屋里看到自己因为贫困还没下葬的棺木,才知道自己死了。
蒲松龄在小说中用了“扑地而灭”四个字,读来有种难言的悲怆。对蒲松龄的经历稍有了解便不难发现,叶生身上何尝没有他自己的影子?少年时,蒲松龄便聪慧过人,受到淄川知县费祎祉和山东提学使施愚山的赏识,以县、府、院考第一中了秀才,在淄川诸生中声名鹊起。只是没料到,直至他死前不久,蒲松龄在八次乡试中始终再无斩获。叶生的愧疚,正是蒲松龄的愧疚,为此,他让叶生死而不自知,可谓“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
离魂还魂的题材,早在唐传奇《离魂记》、明代传奇剧本《牡丹亭》中便屡有出现。其间意旨,正如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只是,死而不自知,依然执着于生之所恋,犹如向死而生,让人更感悲哀。
《聊斋志异》 作者:(清)蒲松龄著 / 任笃行辑校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6
青林黑塞间的知己
蒲松龄所生活的明末清初,是不折不扣的乱世,战乱、民变纷起,也许正因如此,他笔下的鬼怪故事尤其多。有人统计,在《聊斋志异》的497篇故事中,与鬼魂有关的故事便有119篇。有意思的是,在这些故事中,恶鬼的数量极少,大多数的鬼,在今天看来,都是温柔美丽、聪明可亲的鬼。
人鬼殊途,然而鬼却具有一样的人情之美,这大概是《聊斋志异》迥出其他志怪传奇之上的重要原因所在。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特意指出这点:“明末志怪群书,大致简略,又多荒诞,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而又偶见鹘突,知其非人。”
小说《王六郎》中,住在淄川县城北的许君,以打鱼为生。他喜欢一边喝酒一边打鱼,喝酒之前,总要先给河里的水鬼祭奠一杯。一天傍晚,一个少年前来拜会,两人很快对饮同欢,喝完酒,少年起身为他到下游赶鱼,许君满载而归。就这样,两人常常对饮河畔,结为知交。半年过去了,一晚,这位叫王六郎的少年告诉朋友,自己是河中水鬼,酒醉后溺水而亡,明日期限已满,有人将来代替他,他就可以投生人间。第二天,许君见到河边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落水,婴儿被抛在岸边,妇女则在水中挣扎,他知道这便是王六郎的替身。正当他犹豫是否救人之际,妇女不久又爬上了岸。晚上,王六郎前来告诉他,白天自己不忍心伤害婴儿性命,决定放弃投生机会。两人从此一如既往,饮酒捕鱼。不久,王六郎告诉许君,自己的仁慈感动了上帝,被派往远方当土地,邀请朋友不辞路远,以后来看他。后来,许君果然跑去看他,并在梦中与他相见,还受到乡人的热情招待。
这个故事里,水鬼王六郎不但心地善良,而且重情重义。等到自己位列土地神,旧友来看时,一句“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人鬼之间的情谊,比之世间庸俗的交谊,更为动人。正如文末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宁复识戴笠人哉?”
蒲松龄还联想到家乡一个贫困的人,不远千里去看望一个飞黄腾达的儿时玩伴,为此竭力办装,满心以为会受到热情款待,没想到大失所望,后来不得不卖掉坐骑才得返乡。族弟编了几句词嘲笑他:“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
小说《连锁》中,书生杨于畏住在古墓旁的旷野中,一天晚上,被墙外凄楚的吟诗声所吸引,听声音是女子,寻访却不得。第二天,野外又传来熟悉的吟诗声,翻来覆去还是两句:“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杨于畏忍不住出声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很快,一个美丽的女鬼连锁现身相见,原本阴阳相隔的一人一鬼,以诗为媒,琴棋为纽带,居然成了情投意合的恋人。排除了尘世俗人出于好奇心的*扰、阴间恶鬼的纠缠,杨于畏在连锁的提示下,献出精血,挖开坟墓,终于唤醒已沉睡二十多年的连锁,让她重获新生。
连锁的故事,与蒲松龄应江苏宝应知县孙蕙之聘,游幕淮扬的经历有关。孙蕙有一名小妾叫顾青霞,通晓书画,擅长吟诵,常被这位知县推到宴席间弹曲吟诗。蒲松龄在宴会上见到顾青霞后,两人互生好感。蒲松龄为顾青霞特意编选了一百首唐诗香奁绝句,供其吟诵。不仅如此,他还留下了一首《为青霞选唐诗绝句百首》的诗以为纪念:“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音调麝兰馨。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寄人篱下,蒲松龄根本没有可能与这位才女相恋,顾青霞也在孙蕙赴京后不久便香消玉殒,但这段经历明显影响到蒲松龄的小说创作。
不论是知己鬼友,还是女鬼夜访书生的桥段,都寄托着蒲松龄的热情与梦想。正如马瑞芳在《幻由人生:蒲松龄传》中所说:“《聊斋志异》涌现那么多妙龄少女,有富家小姐,有青楼名姬,更有神鬼狐妖,冲决世俗偏见,不要钱,不羡权,无私无畏,爱恋穷书生,帮助穷秀才飞黄腾达,这不正是蒲松龄的生活梦、艺术梦集结而成的聊斋梦?”
电视剧《聊斋志异之小倩》剧照
人鬼如何相通?
一部《聊斋志异》,尽管很少写到恶鬼,但也有一些让人读之悚然的片段。《尸变》中,行商的车夫晚上投店住宿,由于客满,不得不住在店主新死的儿媳的停尸房中。晚上,女尸起来,挨个对客人吹气,夺取性命。这一幕,不免让人想到周星驰电影《大圣娶亲》中吸人阳气的妖怪。接下来,车夫逃跑的片段,描写极为精彩,如在眼前:
“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彼右则左之。尸益怒,然各寝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尽管场面惊悚,但读了也让人发笑,你会发现,即使是蒲松龄笔下的恶鬼,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神通,他们往往像人一样,也有自身弱点,并非不可战胜。
《咬鬼》中,一个老翁正在午睡,忽然被一个面目丑陋的女鬼压在身上,全身酥软,手脚不能动弹。情急之下,老翁一口咬住女鬼颧骨,女鬼一面挣扎,一面哭叫着跑走了,简直不堪一击。上世纪6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专门从《聊斋志异》中挑选这类鬼故事,编选了一本《不怕鬼的故事》,以配合当时的宣传需要。
蒲松龄笔下的女鬼,不但可以与人欢好,甚至还可以生孩子。一般来说,鬼与人交好,会损伤人的寿命。《聂小倩》中,女鬼小倩似乎没有类似的烦恼。当宁采臣的母亲担心她不能生育时,小倩说:“子女是天给的。郎君命中注定有福,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会因为是鬼妻就没子孙。”后来,两人大婚之后,果然生了一个男孩。宁采臣又纳了妾,她们又各自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后来都做了官,而且官声很好。可见,只要上天给的,不论是神仙鬼怪,都无顾忌。
如果说鬼可以自由出入人的世界,那么人要怎样才能进入鬼的世界?《连锁》给出的回答是,通过梦境。鬼可以控制活人做梦,人一旦进入梦境,就与鬼魂处在同一个世界,可以互相帮助、共御强敌。小说中,杨于畏和王生,正是通过连锁安排的梦境,双双进入阴间,打败纠缠连锁的恶鬼,帮她重获自由。
《聊斋志异》的第一批读者之一,清代著名诗人王渔洋曾写诗题给此书:“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花妖狐魅之事,固然荒诞不经,却提供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通的多维世界:鬼世界、神世界和妖世界,令人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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