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姜为何特别:为反乌托邦寄予温情,以语言文字参解命运

特德·姜为何特别:为反乌托邦寄予温情,以语言文字参解命运

首页角色扮演饥荒棱镜更新时间:2024-06-05

记者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科幻小说作家特德·姜并非一位高产者,但他的每部作品几乎都得过奖。自小说《你一生的故事》被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改编为电影《降临》后,他开始为更多人所知。

特德·姜生于1967年生,毕业于布朗大学计算机专业,参加过“科幻黄埔”号角写作班,现为自由程序师。自1990年发表处女作《巴比伦塔》至今,只出版了17部短篇及中篇小说,但这些作品为他摘得了包括星云奖、雨果奖、坎贝尔奖在内的几乎所有科幻大奖的勋章。他的最新小说集《呼吸》(Exhalation)日前由译林出版社译介出版。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曾在一篇题为《当代科幻的位置:遗骸、幻境或未来之乡》的文章中指出,科幻文学有一种对科学神话的质询,扮演的是“现代文学预警者”的角色,“发展主义逻辑的神话将会把人类代入梦魇般的、地狱般的未来。”戴锦华的“反科学性”分析对于特德·姜的小说来说一样适用,但在他的作品中,未来世界并非全然如梦魇或地狱一般,而是留有道德的温情,技术泛滥带来的噩梦并不会笼罩所有人。

上一部小说集《你一生的故事》是这样,这部《呼吸》也是如此。

温情的 “反乌托邦”

特德·姜的科幻小说中也有着对于新奇技术的想象,有的技术我们看起来并不陌生,比如《双面真相》中的记忆影像储存技术——这项技术可以以人的视角储存所有影像,当事人可以按照关键词检索记忆影像,也可以将自己的个人影像完全公之于众;有的技术却颇为新鲜,比如《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里的审美干扰镜技术,这种技术可以改变人们对于相貌美丑的反应,使得相貌歧视不再存在,甚至亲密相处的情人都不能辨认对方是美是丑。此外,《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为我们展示了能够在平行世界的自我之间搭建联系的棱镜,通过棱镜,人们能够跟平行世界的自己视频聊天,看看那个“我”是不是弥补了这个“我”的遗憾。

在以上几篇小说中,特德·姜不但详细地写出了新奇技术,也想象出了构建于这些新技术之上的“反乌托邦”新世界。在《双面真相》里,当记忆片段可以依据关键词查找及确认,人们出于自我保护而对记忆进行的涂改就被消除了;当记忆中的童年片段百分百还原,旧时温情脉脉的光晕也随之消逝。审美干扰镜技术有希望延展到更多方面,甚至使人们不再能辨认出对方的种族和肤色。在《焦虑》这篇中,平行自我之间的对话与审视可能使得处境较差的“我”对处境较好的“我”产生嫉妒,从而引发新的犯罪,人们更加肆无忌惮地*人放火——因为他们设想无数个平行自我中必然会有一两位会采取极端行为,所谓出于个人自由意志的善意选择,将被另外一个世界自己的恶行抵消。

新技术的创设最终奴役了创设技术的人,由此改变了人类社会的运转规则,这一情节设置在科幻大类中俯拾即是。这也便是戴锦华所说的科幻小说的“反科学性”,是“对科学神话的质询”。

而特德·姜的特殊之处在于,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世界并非注定走上被技术诅咒的道路,人类道德的力量依然存在且有意义。在《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这篇小说里,他写到了人们因平行世界存在而产生的道德方面的无责任感:无论你做何选择,都有人跟你做出相反的选择,那么选择本身或许全无意义;然而,最终他肯定了道德责任感的价值所在——选择是有意义的,选择会成为一个人本身,平行时空里相反选择的存在并不会抵消这个世界里的道德权重。就像小说中一位主角所言:

“你改变的不仅是你在这条分支里的行为:你是在给将来产生的所有分支中的自己打预防针。通过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是在确保从此以后一个更好的你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分支里。”

语言文字里的科幻寓言

在《双面真相》中,特德·姜将新技术的发明与古老旧技术的发明相提并论,以人类的历史性转折烛明新技术的未来。《双面真相》的叙事结构是平行的,两个发生于不同时代的故事交错发展:一个是发生于“现代”的记忆影像技术的发明故事,另一个是发生于部落与欧洲人之间的关于写作技术的故事。在后一个故事里,部落的长老对历史的阐释依赖口头传统、抵制外来欧洲人授予的写作技术,认为这项技术会引领部族“把文件记录当做真相的来源”,从而堕入歧途,古老的生活方式也会因此受到冲击而消逝。两条线索的对照告诉我们,正如从口头传达到书面记录改变了人们对历史的记录一样,记忆影像技术也将彻底改变人们的记忆以及自我认同。特德·姜写道,因为个人的记忆类似一种个人的口头文明,人们以经过篡改的记忆建立起旧日的自我,再以旧日的自我作为今日自我的根基,而这样的时代即将结束。

借助这些故事,特德·姜也传递了对于语言的反思,比如:

“你无法凭听力弄清单词开始和结束的位置,说话的发音流畅而又平缓,就像羊腿上的毛皮,而单词就像皮肉下的骨头,单词之间的空格就是分割羊肉时下刀的地方。”

以及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又是如何。小说《大寂静》以一只能说人话的波多黎各鹦鹉为叙事主角,揭示了语言与思维的关系:鹦鹉和人类一样会利用语言,用肺部的气息赋予思维以物理形态,“我们发出的声音既表明了意图,又展现了生命的力量。”特德·姜也用他的科幻小说分析了写作与思维的关系,写作可以将思维过程以技术手段展示出来,用《双面真相》里部落少年的话就是:“一旦把它们写下来,你就能掌控自己的思维,就像把拿在手中的砖砌成不同的样子……一旦可以流畅阅读,我们便成了有感知能力的赛博格(cyborg)。”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回忆系统或其他奇炫改造,人类也早已颇具科幻色彩地用语言和文字改造了自身。

玄而又玄的是,语言和文字不仅处理着记忆和传统,也是指挥行动、预知命运的工具。小说《七十二个字母》围绕一种神秘命名术展开,将名字安入胚胎就能驱动生物生长。在电影《降临》的小说原著《你一生的故事》里,一位语言学家向外星人学习语言,最终被这种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开头就是结尾、过去和将来同时到来的环形语言结构改变了思维方式以及命运,她预见了自己的女儿将死于意外,而此时她还没有开始恋情。小说以这种振聋发聩的方式向我们阐明:因为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是线性流淌的,所以我们的思维以及看待命运的方式也是如此,而事实上,宇宙间万物流转并非都依据着先来后到的规律,命运就是没有过去没有将来、过去和将来同时到来——也就是说,命运和外星人的文字一样,是环状的。

养育关系与环形命运

养育之爱也是特德·姜小说的重点之一。小说《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讲述一家开发虚拟宠物“数码体”的公司在经历成功之后迅速走向衰败,大量数码体将面临被遗弃的结局,负责训练虚拟数码体的员工安娜因为与这些数码体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想要募集资金帮助这些虚拟动物移植到新平台。这篇小说表面看来是人类与虚拟动物共渡难关,实质上探讨的是人类应当如何看待养育关系。虚拟数码体是代码设计出来的、为了人们喜爱而存在的,然而人类在抚育它们的过程中建立起了真实的爱与信任。这类养育关系跨越了物种,也模糊了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线,当养育行为遭遇变故,人类应当如何面对?

小说将数码体的困境逼入了伦理层面——就在因缺乏移植资金而一筹莫展之时,有色情服务公司前来议价,向数码体的主人提议将虚拟数码体卖作色情伴侣用途,将虚拟数码体赋予人形以及生理需求,建立起虚拟数码体与人类之间的依恋关系,最后将数码体和人类“配对”。色情服务公司工作人员声称不会对数码体进行性剥削与性虐待,而会促使数码体与人类达到一种两情相悦的境地。在他们看来,这是数码体最好的“变现”方式,因为这些数码体本身并没有任何市场化的工作技能,它们可能会阅读或编程,但都是初学者水平。对数码体的这种变现方式,养育者安娜认为,就如同要求女人自甘堕落一般,“有多少女人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啊,所以就只能是那个最古老的职业了。”安娜对数码体的养育本来就不是为了将它们推向市场、让它们赚钱。她用爱和耐心培育它们,正是她付出的爱意与时间,让她的数码体拥有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它)能够流畅地探索现实世界,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做出可靠的判断……如果你想创造出二十年的生命所带来的常识的话,那你就得投入二十年。”

在《软件体》这篇小说中,人类作为养育者扮演的角色如同上帝——不仅塑造了数码体的样貌、性格和能力,还可以决定数码体的“用途”和“性趣味”——这就意味着创造者、养育者可以任意处理被养育的数码体吗?有人将数码体卖作性玩具,安娜坚持拒绝,她的选择,也正如前文所说,体现了可特德·姜小说的温情色彩与道德分量。

我们不妨将险些堕入色情业的数码体与乔治·马丁笔下崇拜主人的沙王加以对比。《沙王》的主人公想要寻找一种崇拜自己的宠物,他找到的物是一种类似昆虫的生物沙王,它们会组建城堡,向对家发起战争,还可以感应主人,对主人进行上帝般的图腾崇拜,将他的形象雕刻在它们的城堡上。而这位主人只想在沙王群落之间扮演残酷的上帝,依靠制造饥荒来挑起更激烈的战争,用活物饲养沙王以促使它们更加嗜血,感应到“上帝”的乖戾与残忍的沙王也将图腾画得愈发丑陋,这正是对于养育者的一种诚实的回应。

最后,值得补充的一点是,特德·姜似乎对环形命运的神话非常着迷。他在处女作《巴比伦塔》中讲述了一个层层登高越过日月星辰、建筑通天塔挖通天窖的故事,人类一路向上的征程最后却以回到地面结束,因为天上极高的天窖竟然在大地之下。在新小说集《呼吸》中,《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这一篇也借由一个时间之门交代了几个环形命运的故事,其中的一个尤为可悲:看到自己未来终将贫困的年轻人从未来的自己那里偷盗了一箱金条,老年时等待自己再次被洗劫一空。

无论是环形文字,还是巴比伦塔和穿越门,特德·姜以它们为工具反复呼应着环形命运的神话。在《巴比伦塔》中,不仅人类的命运如此——“人类能迈过的最长旅程并不能让它们冲破边界,而只会带领它们回到最初的出发点”,宇宙的结构也是如此——“天堂与地面通过不可思议的途径卷成了一个圆筒,在圆筒上,天与地相接相连”。 当然,环形神话对于许多作者而言都颇具吸引力,比如罗伯特·海因莱因著名的《你们这些还魂尸》(改编为电影《前目的地》)也是一个完整的闭环。在张柠今年出版的小说集《幻想故事集》里,《身世》一文的主角也是一位在图书馆提前预览了自己的一生、并且不太满意的人。无论未来如何,最令人激动的部分无疑都是人在知晓一己命运之后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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