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是我母亲娘家的远房侄媳,母亲每次谈到她,总是亲昵地称“个个(这个)芬芳阿嬷”。只是这个“阿”,不是我熟悉的“a”,而是发作“o”。“a嬷”,是村里人对女性长辈的称呼;“o嬷”,则可以称比自己年轻一些、甚至是晚一辈的人,话语里有种亲切而调侃的意味,寓示着有一种非比寻常的行事方式。
芬芳阿嬷的非比寻常之处,据说是她有过许多“相好”。别人做相好,总归是暗戳戳的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可能最初也是如此,后来却索性大大方方,近乎公开了关系。那些男子就像她的家人一样,时常在她家吃饭,帮她家干活,毫无忌讳。在两个人还是悄悄来往的时候,村人挤眉弄眼,啧啧有声;待这般公开之后,村人反倒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看来“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便是这位阿嬷早就明白的套路。
我小时候偶然听到大人谈论芬芳阿嬷的事,隐隐闻得一二,但懵懂之中,也不敢深问。又觉此事有些稀奇,后来便也留了意,似乎又有些了然。芬芳阿嬷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比我小几岁,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嗡嗡”的,坏孩子就给他起了绰号,叫“夯哄佬”;二儿子肠胃不好,总放臭屁,绰号是“喳屁虫”。他们跟我同在上木沉庙读小学,都是黝黑瘦小的样子,像爹;眼睛倒是大大的,像娘。据说后来还有一个更小的,我上小学时尚未出生,没见过。
他们的父亲,我也只是远远地见过两三次,又黑又瘦,手小脚细,且是佝着身子,用村里人的话,叫做“僵东东”,做不来重活。我断定他挣不到“全劳力”的工分。那时全劳力十分,妇女是六分,他最多就拿个八九分吧。日常出工,少一两分差距还不算大,但社员都是靠种田、割稻、挑担等体力活,才能在“双抢”时挣得翻倍的工分,他却只能在妇女队里干活。这样子要挣工分养家,确实是难为他了。
他们家是队里的“倒挂户”。生产队按人头预分口粮,到年终结算,所挣工分顶不了口粮钱,便是倒欠了队里的。两个大孩子的身体状况,也印证了这种窘迫。在乡村,平日队里的重活可以避过,但斫柴、担柴、挑料、拉车等重体力活,只能各家各户自己担当,要是没个壮劳力,那种苦处,尝过的人才知道。
芬芳阿嬷,我只是在放学路上碰见过几次。那一次,就在我听闻她的“秘事”后不久。她在我们村边的桑园地里劳作,下工回坞里,随着同队的一群女社员迎面而过。那时她三十来岁,身材匀称壮实,剪着短发,脸面圆润,皮肤白皙,好像毒辣的骄阳对她全无影响。在我的小心思里,传出那种丢面子的话,就该压着笠帽低调做人,却见她一手搭在钦义婶婶肩上,与另外两个婶子有说有笑,声音清脆,走在灰头土脸、木讷而面无表情的女社员中间,像是一枝开得十分灿烂的向日葵。
插图:潘丹
说起来,她丈夫其实配不上她。但她对丈夫却极好,照顾周到,从无重话,对孩子也是充满爱心。平日操持家务,烧饭补衣,喂猪养鸡,洒扫屋宅,样样拿手,同时还是一个称职的女社员,做活不挑,挣工分不甘人后。她做好了一个“新妇”(媳妇)与母亲的“本分”,还有余裕挥洒她的笑容与关爱,自然也需要接纳他人的帮助,包括生理的需求,来支撑这五口之家。
她甚至把“相好”当成家人,如兄如弟,俗谚“要吃丈姆家,要做姐妹家”,村里的光棍把她当姐看,经常帮手做些重活,她则好吃好待,所以家中“人客”不断。但这些“相好”也不能持久,因为她接受姐弟朋友般的来往,却从未想过放弃自己对丈夫与孩子的责任。
这么说来,也许她有自己的尺度,把家人与性爱做出了区分。正因为如此,村人虽然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竟也容忍了她选择的生活方式。俗谚有云:“鲞么挂得臭掉,猫么饿得精瘦。”意思是与其大煞风景,倒不如让那猫尝了这腥去,也算各得其所吧。
我尚未成年就去了省城读书,在大学里读到一些涉及两性关系的中外著述,因为听过山村里这般那般的事情,所以觉得很是自然。记得读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那嫂子坐长途火车去探望阔别已久的丈夫,却先在车厢里与一位陌生男子有一场欢好。到站时那人因得意外之味还恋恋不舍,而她却毫不留连,如乳燕投林般扑入丈夫的怀抱,真心充满喜悦。这让我想起芬芳阿嬷的故事。再后来读研究生时,翻到英国哲学家罗素的《婚姻革命》,他认为在不涉及子嗣的前提下,性是个人的私事,不主张旁人干涉。罗素因为这本书,颇受道德家的攻讦,名声大损。我却想起了山乡坞里的一些人和事,想起村里特异的“乡风”。
回想起来,山村坞底也有“开放”的一面,有许多堪称“前卫”却又属于“小传统”的行事。每个村落都会有一些闲言碎语,遮遮掩掩地说着这人那人相好的故事,有些是村里头面人物的艳事,有些则是“场面上人”当年的情殇。说得细细,笑得窃窃,似是数落,却又语含忻羡。
大人有时也说些“古老十七八代前”的故事,多是长辈的谑事。有次我听堂兄和小嬷嬷在说某位叔公的故事,讲他约好夜里头去相好家私会,用诸暨人常用的白布做的八尺长的“长脚布”为攀索,爬进二楼的窗口。不意这脚布有些年头了,在窗口形成锐角的砖上勒动着,如同受锯,就在快要爬到窗口时,布裂索断,一个屁墩就跌落下来。讲述者的重点是这一勒一断一跌,而不是偷情故事本身的伦理。后来看电影《芙蓉镇》,那位敲着破锣高呼“运动了”的王秋赦,也正是爬相好的楼墙时不慎跌折了腿,一下子给了我熟悉的感觉。
生产队集体干农活,大人们所说,三句不离与性有关的隐喻。有许多带荤的话语,用得十分真切,例如说是没夜饭(晚饭)吃时,“升箩一记掼,西匹当夜饭”之类,却又是“不足与外人道也”。村里有位篾匠佬,讲他所得眼福:某日在坎下做活,窥见“五七”中学的女老师来大溪里淴浴,在桑枝阔叶遮挡下更衣,却不知全被他看了去。他绘声绘色、唾沫横飞地做着描摹,别人则看戏似的觑着,心里却在说:你家里那位在你不在家时,也有许多活色生香的故事哩。
一群年轻男社员在田地里干活,看到有女性独自从小路上走过,便免不了起哄吹口哨,看着面皮薄的女子落荒而逃,作为乐趣。但一不小心也会“翻船”,成为刻骨铭心的教训。有一次一个女人走来,铁方叔远远地就“来呵来呵”地发声调侃。没想到走近一看,却是一位认识的婶娘,彪悍的婶娘直呼铁方的名字,道是:“好咯,介末你来!”作势便向铁方走去,吓得铁方扔下锄头就跑。还有一则故事,是天月叔自己说的,那次小晏更(上午九、十点钟)时,路上有个女人走过,他们几个小年轻在一旁起哄,那女子只好低头直行不说话。中午回家吃晏饭,惊见那女子端坐在他家八仙桌上,吓得他转头就跑,不敢回家吃饭。
我们村的男人们不过这般过过嘴瘾,听说坞底村的婆娘是真的彪悍。那些女子,新嫁时都是羞人答答的头都不敢抬,待到成了婆娘,简直如狼似虎。住在庙背后的阿得,是我小学同学的父亲,人长得瘦瘦的,两腮像个没牙的老太太,人称“阿得瘪子”,因为不够壮实,平常就在妇女队里做生活。据说大婶们就喜欢拿他开玩笑。有一次歇操时,四个婆娘一齐上手,把他剥成光猪,拉着他的手和脚,先是荡起了秋千,然后“嗨唷”一声,高高地抛起。场面之热烈,C罗或者梅西进球后接受队友的抛掷,也不免逊色太多。
听说坞底村队里的头头,与他隔壁邻居的孩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平日也是情如手足,在队委会举手表决时总是相互照应。大家心知肚明,看破却不说破。
姑娘们对爱情的追求,更是大胆而勇敢。还在互助组合作社时期,通常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一对年轻的姑娘小伙却谈起了自由恋爱,只是长辈之间曾有龃龉,女孩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但无论是做父亲的用柴爿打得她下不了床,还是关在屋里不让出门,她的心都不曾有过动摇。做母亲的心一软,给窗子留了一道缝,女儿就跳窗而走,与心爱的人儿在一起了。不得已,她父亲也只好认了。时间证明了女孩的眼光,人到中年时,她的男人成了大队的支部*。
后来支书大人的女儿也到了恋爱季节,爱上了村里的帅小伙,却是支书对头家的孩子。支书夫妇用了当年长辈对付自己的办法来对付女儿,结果仍是挡不了“女生外向”,幸好最后没有出现“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而是爱情战胜了偏见,也消泯了恩怨。更重要的是女儿得到父母的真传,慧眼识珠:她的良人后来跳出农门,成了乡里的干部。
村里小兔崽子从小听得多,半懂不懂,相互之间发生冲突时,便用树枝在地上大书对方家长的名字,后面加“大西匹”三字。其实也只是童言童语,幼稚可笑。
……
我离乡十多年之后,再次听到芬芳的故事时,她已经到了真的当“阿嬷”(奶奶)的年纪。只是她的风格依旧未变。这次我听闻的是她与我村一位长辈的故事。长辈中年丧妻,一直在外地工作,退休后独自在家,未免寂寥,便时常去坞底村芬芳阿嬷家。像是客人,也像是家人,别人说他们是“革(合)”着过日子了。
长辈比她大十多二十岁,有退休金,旁人疑心是因为这份“养老金”。其实芬芳阿嬷经常回馈鸡鸭鱼肉,价值明显不低。有一次,我母亲忽然说了句:“芬芳o嬷待人,真当是真心,好客好待,有去有回。不是一门关紧,只进不出。”
据说他们的关系延续到长辈以八旬高龄离世,在临走前比较难熬的阶段,就是她伺候的。她似像是姐妹,又像是晚辈,送走了远行的人。大家都说她有情有义。
我是在回乡时偶有所闻,听到的只是片言只语,而且作为晚辈,我也没有资格评价,所以就默默地做一个聆听者。
这样的故事,其实是无独有偶。
我的一位中学校友,说了同样的故事。那女子也不知有何德能,令多位男子围着她转。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鳏居多年,都已七十好几了,仍是急急地往那里凑,甚至还要争强好胜,因为曾从他的衣兜翻出一粒淡蓝色的药丸。校友从自认为正确的观念出发,大不以为然。可我却觉得,对于鳏居老人的身心需要,我们是否真的有同情之理解,并报以理解之同情?
基于以上种种,我有了写一写芬芳阿嬷的念头。但我之所闻,不仅零碎,而且出于偶然。于是我向坞底村的几位晚辈询问,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记录于下。
芬芳和她老公,在80年代就信了耶稣,是邻近各村最早一批信教的人。那时的信众主要是老人,还有一些身患绝症的村人。他们聚集在一起,围成一圈,同唱赞美诗,相互祈愿祝福。大家像兄弟姐妹一样相亲相爱,仿佛有了家和伴,很多人感觉身体都变好了。于是便有了更多的信众,后来蔓延到别的村子,甚至筹集款项要建教堂了,最终受阻未成。芬芳阿嬷待人热情而无私,最有亲和力,就成了这帮“耶稣佬”(村里人缺乏敬意,总是用一个“佬”字来代指一伙人)的领头人,到如今已是真正德高望重的教内人士了。
她们用最切近乡村村民的方式来行施耶稣的教义。据说最初“洗礼”,是真的在脸盆里用干净的清水洗的,受洗者的头脸被揿到面盆里,揿得过了头,差点被憋死——当然这也可能是“异教徒”们故意夸张来作调侃的。而芬芳阿嬷她们对教义、教旨以及“博爱”的理解与亲如兄弟姐妹做派,确实与传统的观念有很大的差异,未曾入教的村民未必能够理解的,因而村民根据想像而对她的行事所做的陈述,与真实的作为是否相同,大约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我表侄说,他返乡时很怕碰见芬芳阿嬷,她是那么热情,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扯不断,关不上,害得他几乎每次都是落荒而逃。
我耳边仿佛又响起母亲含笑的声音:“唉,个个芬芳o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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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刘勇强(北京大学):随意提到的《静静的顿河》《婚姻革命》《芙蓉镇》等,让小村的鄙野风俗有了更广大的人性意义。孔子不删郑卫之音,历来众说纷纭,也许他老人家也是对乡间芬芳网开一面吧。
吴振武(吉林大学):拜读。一如既往,把人物写活了。连上小说、电影和罗素,也更加丰满和有深度啦,赞赞!
曹家齐(中山大学):世间人本就男女二类,婚恋频见规矩内外。古今皆然,中外皆然,乡间更是或明或暗。然非妙笔不能令此俗事生彩!芬芳阿嬷事迹,不仅尽显人间百味,更能深揭真实性情。
黄朴民(中国人民大学):好文章。你近几年所写的相关文章,具史景迁风格。
张诗洋(广州大学):世间零余客,芬芳笔触新。
吴存存(杭大同学|香港大学):拜读了,很喜欢,我觉得我们很需要这样描述真实平民生活的文章。过去我是书呆子,读了明清女子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故事,就真以为那时的女子任人摆布,殊不知那是经过士人道德滤镜的故事。其实明清绝大多数下层女子的生活,比那些故事要精彩得多,色彩之缤纷,出人意料。读正经书害人啊!
沈澜(杭大同学):读完想起很多事,还有小时候听到的“生活作风有问题”的男女……今晚要失眠了。
群众是很有语言天赋的,“生活作风问题”这个貌似文明的说法,也是群众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的喜欢话题,但是基本上女性都要承受更多的歧视和伤害。“作风问题”是处理干部的常见理由之一。我认识的“有问题”的男女,都漂亮帅气,有才气,很和善,但大部分一辈子过得很憋屈,被降职、下放、坐牢、自*、久病,没有你芬芳阿嬷的环境和气质。读了你的故事,也很想写写我的邻居、老师、亲戚,但能力有限,也怕触及别人隐私,所以只能想想。
叶晓芳(杭大同学):不“前卫”,很鲜活。阿嬷率性而仁义,是个人物,贵乡民风也淳朴宽厚。夸一下作者,有悲天悯人的情怀,才能有这样的视角。
看来家族里不能有作家,否则脚底板要被抠出洞。
虞卓娅(杭大同学):芬芳阿嬷的形象好鲜明!我似乎看见她当年结实匀称的身形走在田间,并回眸一笑,是那种灿烂、爽朗的笑。她以及文中的一些性爱故事,或许有违道德,但你的如实记述很有独特意味。不得自主或不般配的婚姻,人生诸多的无法选择,沉重的生活压力和狭小的圈子,使人们对性爱的渴求、调侃及对异性的亲近,成为生活的亮色。而乡野通透肆扬的风和热烈的阳光,给了“向日葵”们更多绽放的机会。还要感谢乡亲们的某种宽容!也庆幸芬芳阿嬷没发生那种“心灵的撕裂”。最后总算让我松了一口气。
王琳(杭大同学):类似芬芳阿嬷的人常有耳闻,小的时候会用异样的眼光悄悄去打量,然后心里会揣着多个疑问。随着年岁渐长,心里的疑惑一点点淡去。我甚至在想,这篇文章中的芬芳阿嬷,很可能被人误解,看她那坦坦荡荡如同灿烂的葵花,总觉得她正气十足,才能在人性与礼教的边缘把握得如此自如巧妙,游刃有余。
我认识一对老夫妻,退休以后,老头每天都要到一个小店里去坐坐,和老板娘聊聊天,帮她洗洗碗,扫扫地,然后回家,一直到他生病去世。他的老伴对此极为开明,从不阻拦,她觉得老头这样很开心,没什么不好。
另外,从文章中也可以感受到芬芳阿嬷所处的环境还是比较宽容大度、通情达理的。芬芳阿嬷也比较幸运,如果有别有用心的“小人”,芬芳阿嬷的日子就没有这么平静了。
赵延芳(杭大老师):凌晨两点醒过来发现了《芬芳阿嬷》一文,当即就读完了。文中人物非常真实,使我想起了我邻村一位女长辈。她形象出众,打扮入时。我虽同她不熟,只看到她常年梳个中年妇女中时尚的“飞机头”,能猜到她个性活络。虽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我也知道她家里有两位男主:一位是丈夫,样貌不差也高大,就是看上去年纪偏大,有点像是她公公。另一位也是丈夫,他形象堪称儒雅,谈笑自若,因是一位外来(我不知是外村还是外县)的木工手艺人,交际极广,本村和邻村人都恭敬地称他“某某师傅”,多年来大家都宽容地默认她和两位丈夫在一起共同生活,后一位就像上门女婿一般(他们育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却是家里的真正主心骨,连“文革”时也没有什么波及。
我想,这类女性的“前卫”表现能稳保无恙地过日子,应是得益于民主革命时期“反封建”的成功。假如时代允许,是不是应该就没有武大郎的悲催了呢?从“爱情是排他”的另一面看,这类的女性是否也是身不由己而作出了无奈的选择呢?尤其是她们的丈夫角色选择更是如此吧?
非常佩服你幼时细致的观察能力,我都不懂得这一切都可以作文章,当时更不可能去探索其中奥秘,听人茶余饭后说过就算。
郑尚宪(厦门大学):我在莆田乡下时没听过类似事情。虽然由于盛行包办婚姻,夫妻不和的很多,但离婚的极少。整个社会氛围对女性很不友好,许多女子对婚姻再不满意甚至饱受虐待,为了孩子和自己名声,也只能憋憋屈屈地熬着,几乎没人敢提离婚,更不敢出轨,实在熬不下去往往以自*结局。
普慧(四川大学):此类事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并不少见,甚至在一些小的公社所在地也有。特别是我插队的地方,是半农半牧区,女性放得更开一些。但礼教(实际上由掌权者来决定)还是明面上的一张大网,谁也挣脱不了。
文中的芬芳,有个性、追求自己做主,是少见的勇敢者。 作品融议论于叙述中,不时点睛,我的观感与叙事,不断地在时空中交错,更让人有一种怅然的感觉……越写越到位了……佩服。
林峥(中山大学):芬芳阿嬷是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婚姻、爱情、性与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一夫一妻的婚姻与忠贞不渝的爱情又何尝不是一种建构?二者之间又是否真有必然的联系?阿嬷通透,黄老师也通透,以通透之眼看通透之人。
李晓红(中山大学):这篇写出老师乡里另一种活泼泼的生机和温爱。老师呈现的乡里氛围,比日剧还友好些。老师家乡的人们更通人情、更有智慧。
2013年铃木保奈美客串日剧《Legal High 2》第六集,饰演职业女性北条爱子,和三名男子有暧昧,结果一名男子的母亲起诉,说北条是一妻多夫制。有报道称铃木保奈美认为这个角色有魅力,言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头脑很好,家务也出色,希望观众能看到她的优点。
郭冰茹(中山大学):我从小生活在一个移民城市,住在单位大院里,邻里之间的关系也是客气的,没有家长里短,没有各色故事,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所有关于乡村的认知都来自叙事,读您这篇文章,更加意识到现实生活是丰满多色的,叙事呈现出来的只是叙事人看到或者想要读者看到的部分。
胡晓真(台湾“中研院”):看了芬芳阿嬷的故事,脑海中马上浮现年轻时候的陆小芬(台湾演员)。乡村里有最残酷的,也有最包容的。这是可以影像化的一篇吧。
黄绍辉(堂侄):从一个研究民俗的学者的角度描述这样的故事,避不开客观真实性,不能带有塑造主观去控制笔触。如果加入了创作手法,那同样是“翻墙头”的素材,可以是“阳春白雪”的张生崔莺莺,这样的话也失去了这次写作的本意。
这是对一些“畸零”主角的一种人性包容的旁观,是对一个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的温情的描绘。看不到对一些另类故事有“消费”的痕迹。
“兔子喂了吗?”是《绝恋》剧中的名台词,该剧根据何群仓同名小说改编,描述的是上世纪70至80年代的故事,村妇水娥与公社干部高远有着男女私情,水娥的丈夫栓拴回家看到门口停着高远的自行车,为了不坏了好事,对屋内喊一嗓子:“兔子喂了吗?”水娥:“喂了喂了,叫啥叫,没长眼睛啊?”
底层人民生存的本能需求,跟社会伦理之间的矛盾冲突,在那个年代更加突出。在农村,这样“活色生香”的故事应该是不鲜见的,人性的复杂,需求的多样性……
赵国瑛(中学校友):农村是个复杂的江湖。敝村也有这样一位邻居,丈夫瘫痪,又要养育三个未成年子女,重活累活只能靠别的男人。这些男人中活雷锋能有几人?这几乎成了默契。农村文娱活动贫乏,村人往往喜欢放大男女之事以作谈资。而村中握有微权的人,如利用批宅基地、参军、招工等揩某些妇女的油(有自愿或被迫)也颇常见。也许这些也都是潜规则吧。尽管有些懦弱的丈夫知道,为了生活也只能忍了。回过来说芬芳阿嬷,或真或虚的风流韵事,不能掩盖其一辈子的勤劳善良,故得好报。
魏小婉(中学校友):我小时候好像生活在真空里,没听过这些。很后来才发现村子里可不平静,两个孩子的妈跟老光棍私奔了,某个人长得很像别人的爸,死了配偶的人经常去谁家,也有配偶都在,姘头关系光明正大的。我只觉得这些人不甘寂寞,胆子真大,其实所有的“偷”,对子女肯定有不良影响(直接的和社会舆论的)。
杨易(诸暨同乡):仕忠兄说有些“前卫”,我倒不这么看。要说前卫,只是由于中国人对性的忌讳和把女性贞操视为一个女人“德”的标准,把性与道德本无必然关联的两个东西绑架在一起的缘故。村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这些“另类”的女人,其实是很有个性、又敢直面人生艰难,并勇于承担家庭责任感的现代女性,但往往被所谓正统的卫道士和乡村习俗视为“不要脸”。好在我们这里还算不那么封建,社会有一定包容度,那时也没有多少人去批去斗,如今更没有人提“轧姘头”的事了。
“芬芳阿嬷”揭示了性与道德与社会最真实的关系,即:性是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只要不损害第三者,就应得到尊重,而无损道德和社会,否则,道德与社会便是扭曲的。
黄义枢(浙江传媒学院):读了《芬芳阿嬷》,想起了我们村的阿嬷。她是我母亲的好朋友,印象中她为人友善,大大咧咧,声大如雷,身材高大,走路带风。记得我母亲和我说过:她以前和她丈夫吵架,她丈夫骂她是“某某人老婆”(某某人是隔壁村一个单身汉)。她一气之下,就直接跑到那人家里,问他要不要老婆。同意后就直接搬到那个人家里,从此后几十年都同居在一起。由于两村很近,她平时也常来帮助孩子家务、照顾孙子,她丈夫生病了也会来照顾他。村里也的确也有人暗戳戳地说她,我想她应该也是知道而不在乎的。
阮建根(同乡友人):以前这样的女子有绰号叫“全国粮票”,意思是通用。也是时代的折射:儿女养育,生计维艰,为母则“刚”而已。
蒋振华(湖南师范大学):主角芬芳阿嬷在现实生活中不在少数,怎样被塑造得更具典型性,需要进行精细构思和材料选取。本篇文章写得很成功。她既不是放荡的女性(因为她没生活在相关的环境中),也没被写成满足生理*的动物。她的性需求,以行善,热情,帮助,平等为前提,职是之故,任何读者都能接受她的言行和品性。这样一来,我们也就理解她的皈依基督,并不是在为自己救赎和忏悔,而是她生活的延展和拓宽,是她对一种新生活的尝试。因此,我们认为,主人公最后得到了升华。
周启晋(北京友人):我在太行山顶的寿阳县,海拔1500米,从70年到80年,一共住了10年。这地方太穷,水往两边流,女人也都嫁两边:一边是榆次,晋中的首府;一边是阳泉著名的煤矿。所以寿阳县的女性远少于男性,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名为“跑黑”的风俗,一家夫妇,女人可以有几个情夫,做丈夫的也不干涉,吃住都在一起,情夫挣的钱或者挣的粮食什么的,都投在情妇家里。我到寿阳之前先到榆次市报到,办公室管分配的人问我:小周啊,结婚了没有啊?我坦率地说没有结婚。于是那位老同志就说:你要小心一点啊,我们到寿阳下乡的同志经常在那里犯错误,寿阳的女人按倒了就可以。当时我什么也不懂,但是到了寿阳以后,发现那里的性开放确实是其他地方不能比的。当然我的第一次婚姻也只能在那里解决,因为分配到了山沟里,大城市的人根本不肯嫁给你,谁愿意和你一起上太行山呢?我太太也是一位下乡青年。可惜“文革”结束后,我们的感情也破碎了,她回到南方,我回到北京,于是两个人就离婚了。
胡胜(辽宁大学):这篇可拓展成中长篇!文笔细腻传神,时有神来之笔。洗礼那段“揿得过了头,险被憋死”,略带调侃,意趣儿十足。
张萍(宁波大学):山村“八卦田”系列,够有料。有几个方言词汇,确实也不能作注,方言区外的读者大约是get不到那些梗了。
徐大军(杭州师范大学):芬芳阿嬷是一个有倔强灵魂的人,也是特殊生存环境中的生存状态,很鲜活。呈现得也很鲜活。
罗韬(羊城晚报):乡村生活的丰富多样,确实超出我们的想象。性活动的活跃,不是我们能想象的。
刘蕊(上海大学):虽名曰“畸零”,其实不过世间常人,因为不合于多数而落得许多“白眼”。但芬芳这篇让人觉得解气,人活一世,总要让自己开心,何况又未伤害他人。
赵素文(中国计量大学):文学源于生活,而生活常常比文学更庞杂。这位芬芳阿嬷大概是天生有智慧而自然的人,来自《诗经》的时代,不失野性,却也不乏善意。不宜用程朱理学和礼法规约评价。杂记中这个人物的形象,已经是接近于当代文学作家努力要塑造的富有性张力的典型人物了吧。
戚世隽(中山大学):芬芳阿嬷,才是女性主义的先行者呀,难得乡民们也没多少指指戳戳,都默认与接纳了,以前一说起乡村,总和保守连接,看来也并非如此,只要突破一层遮羞布,也就所向无敌了,“似是数落,却又语含忻羡”才是最真实的心境。
也想起看过的一部纪录片,讲80年代以来的打工潮中,许多夫妻分居,打工人只有“拼命地工作”来压抑需求。道德与人性本应是文学的重要命题,但现今一些关于两性话题的电视节目,也不会将此放到明面上,仍是围绕性格、事业、金钱等话题,我们的传统还是避讳。
如果乡民们回顾芬芳一生,应该都是“忻羡”的吧?把一手烂牌打赢的一生。
“畸零”系列中的女性特别鲜活,对女性的洞察与评判细致入微,而且饱含同情之理解。
杨惠玲(厦门大学):文字一如既往地细腻、生动,散发着生活的馨香。与以往不同的是,这篇着眼于生活的另一面,描写常人眼中见不得光的自然人欲和不正常的两性关系,但丝毫不觉得龌龊、污秽。笔触自自然然、从从容容,呈现了人性复杂而美好的一面。很喜欢芬芳阿嬷,善良、坚强,坦坦荡荡,活得很通透。就像野草丛中最挺拔、碧绿的一束,总是向着阳光生长,渐渐地,也就有了阳光的色彩和味道。
您老家风气不错,乡亲们很宽容。小时候,我亲眼目睹一个中年女子胸前挂着一串破鞋,被一大帮男男女女推搡着游街示众。
等到靠近了,我惊恐地发现,她居然是熟悉的人。上小学前,母亲工作忙,父亲还没有从湘乡调回来。她托人在郊区农村找到一户人家,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照顾了我一段时间。这个满脸凄惶、在人堆里挣扎的女子,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我整个人惊呆了,大脑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等我回过神来,游行队伍已经走远了。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这篇读来的感觉和其他几位畸零人都不同,芬芳阿嬷的人生明亮鲜艳,圆融自足。文中细腻地注意到,每个村落都会有一些闲言碎语,遮遮掩掩的议论背后,“似是数落,却又语含忻羡”。这种微妙的张力,恰恰折射出中国长久以来的性压抑,道德谴责与荡妇羞辱也往往伴随着性幻想与性压抑的释放。这篇文章在农村中老年这一边缘群体视角下思考“性”这一前卫话题,给人无限深思。
任荣(南京师范大学):读罢,有两个感触。
第一,芬芳阿嬷在那个年代的确算是前卫者了。在风气保守的年代,农村的保守一方面维持了婚姻原配的朴素道德底线,另一方面也因为旧道德的维持造成了很多悲剧。父母那辈人中很多人因为家里贫困,靠“换亲”(父母为了家中男孩的婚事,把家里的妹妹和姐姐被置换给别人家,然后再把别人家的姐妹娶过来)才完成了婚姻。毕竟是以传宗接代为目的的置换,很少有真感情,于是很多女性压抑了性冲动、埋藏了情感需求。如芬芳阿嬷者自然也是有的,但是往往淹没在闲言碎语中,不敢抬头做人。
第二个感触,农村基督教的纯真和滑稽。我们村里也有教堂,也有牧师装模作样地唱歌、读《圣经》。但是大抵文化水平有限,外加洋和尚的经不好念,所以各种严肃的宗教仪式也被滑稽化了。比如“耶稣”被村民读成“羊酥”,大概是因为宗教的宣传画中“耶稣”常常脚下有一群羊,于是默认是个养羊的。再比如“哈利路亚”被念成“海里混”,如果你问他为啥这么念,或者怎么写,基本上都不知道,只说跟着念就行。其实,参与宗教活动自然是真的,但是活动结束后一起聊天、闲话那才是最开心的。婆媳矛盾、家里变故,种种不愉快在这里能够找到同龄人倾诉,能够互相宽慰。在教堂前面的倾诉没有任何人会嘲讽、会讥笑,每个人都是真诚的倾听和调节。这或许是乡村基督教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尽管已经本土化,但是却能够填补村民的情感需求。不少村民还是见啥都拜,只要能够倾诉、祈愿,见庙就拜。这个做法倒是很中国人。
蔡达丽(山东大学):乡村给人的刻板印象,是亟需被唤醒与被启蒙的一个场域与一群人,但此山村坞底“开放”的整体氛围与芬芳阿嬷“前卫”的行事风格,却分明映射出这个空间与这群人生气勃勃的一面。独行特立且热情洋溢的芬芳阿嬷不像是畸零人物,映衬之下,乡村的生机气息倒是在她身上尽显无遗。而村中乡人虽不免闲言细语,却又虽似数落,但语含忻羡,讲述长辈谑事之际,亦是将重点放在无关故事伦理与价值判断的“一勒一断一跌”;年轻社员田间劳作起哄吹口哨撩女孩儿,亦仍有着自己的尺度,“翻船”后知道“跑”、知道“不敢”。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村中开放包容的风气,滋育了勇于追爱的姑娘小伙,“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悲剧在此并未上演。就此而言,芬芳阿嬷之“前卫”,平添了一种女性意识觉醒的意味。
张奕琳(中山大学):您这篇文章确实前卫,整篇文章的基调也和畸零系列其他篇的色彩不同,不是常见边缘叙事中的压抑与凄凉。芬芳阿嬷从外貌到行为,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如您所说的“像是一株开得十分灿烂的向日葵”。后文又提到了信仰的问题,让我联想到了锁骨菩萨那样的母性品格。老师也举了山村里的“前卫感情”颇多例子,但文章主角却没选择貌美年轻者,是带有对老年人感情同情之理解的,主角的选择使得文章人文关怀色彩更浓厚了。芬芳阿嬷的故事,展现了山村中老年人感情生活的多元面向,散发着属于普通中老年人的芬芳,让人动容。
PS.文章中又看到熟人“钦义婶婶”,求加更这一系列主角联动的文章。
赵春宁(厦门大学):小时候在乡下,也有听闻过一些类似芬芳阿嬷的故事,见过被人指指点点的“阿嬷”。她待周围人包括我们小孩子都很和蔼,上敬长辈,下育子女,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我每次看到她,都产生一种不知如何评价的茫然。
读芬芳阿嬷的故事,也让我不禁回想起那些乡民,既开放又保守,既愚昧又善良,既势利又充满温情,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李凌云(中山大学):芬芳阿嬷的故事很有意思,民间生活的丰富多样性,超越我们的想象。如果去看各种民间故事和谣谚,男女相好之事实属平常,只不过在对男女两性的性开放程度有严重不对等要求的时代和社会当中,这样的事情才显得极不寻常。或许芬芳一家的生活能够成立,也正是基于她的丈夫在满足传统社会对于男性的要求方面稍显弱势,所以才能使家庭内部夫妻的角色发生某种反转,从而在整体层面上达成最大利益。可以说芬芳阿嬷的生活方式是很“超前”了,许多现代女性也正想拥有这么一位不限制自己的丈夫啊!若是丈夫还能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对自己温柔体贴,那就更好了。
另外,她偷摸遮掩时村民们背地议论,光明正大时反而无人置喙,这种社会心态也很有趣。议论者的言语仿佛是批判,却又暗含忻羡,这一细节抓得极妙!在社会观念的约束与人类的天然本性之间,永远有一股微妙的张力。对这股力量的体察和探索,也是文学的永恒命题。
最后,芬芳阿嬷的“博爱”让她走上了信耶稣和布道的道路,其实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必然,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此外我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联想:
我们这一代(80、90后)仍是在比较传统的两性观念影响下长大的。虽然进入大学或社会以后,接触到了许多不一样的思想观念和做法,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还是会让我们在内心产生一种开放的认知与保守的实践之间的矛盾。但实际上,两性关系的模式也是社会意识形态建构的结果。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中学时阅读《国家地理》杂志,其中有一篇文章介绍泸沽湖的“走婚”制度,以及在川藏地区高原恶劣的生态环境下,一个家庭几兄弟共娶一个媳妇的婚姻模式。那时我才突然发现,我们从小以为唯一正当的“一夫一妻”制度以及夫妻之间性专属的意识形态,只是人类丰富多样的婚姻制度和两性关系模式之中的一种。
我最近也在读上野千鹤子的著作,正好看到她说浪漫爱情、性和婚姻“三位一体”的观念,完全是近代的产物。而我们这几代人正是在这种“近代”观念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当然,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所谓“封建礼教”思想,至少在对于女性的要求方面与此是一脉相承的(性和婚姻深度捆绑),所以我们接受近代的观念也比较容易,只需要把对女性的要求同样延伸到男性身上即可(但是基于传统的惯性,事实上并不是很成功,社会默认女性的性专属程度比男性强很多)。所以,今人很容易拿着这一套观念去看明清戏曲小说,审查其中的男女关系,或肯定,或批判。但实际上,在明清社会的民间生活里,两性关系的模式是非常多样化的。我们现在看到的、留存下来的通俗文学文本,大部分经过文人的改造和选择。文人由于受到理学观念的影响很深,才会在理论与现实之间产生巨大的矛盾和困惑。而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未必会把这类现象十分当回事儿,例如《金瓶梅》,又或者是芬芳阿嬷一类的故事。
如今我们的社会正处于快速变化之中,各种思想观念的矛盾冲突都汇聚一时。上野老师的调查数据表明,日本的年轻世代已经将性、爱与婚姻三者完全“解绑”了。或许到我们的下一代,对于两性关系的模式也会有更加多样化的认知和多元的实践形式吧。
殷娇(中国艺术研究院):认真读罢倒不觉得“前卫”,性与爱情与婚姻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且常看常新的问题。我不赞成近年来常常看到的一些用“三观”做文学批评的观点,具有极复杂特性与多样性的人类,需要从不同角度进行观照。正是如黄老师这样的文章,使我们对自己生活环境之外的人与事,诸如乡村生活、诸如女性生理需求、诸如老年人的性等有了更真切的思考。白天想你往墙上爬,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坦坦荡荡的芬芳阿嬷有自洽的生活态度,她如向日葵一般的笑脸让我觉得很美。
另,还发现一个彩蛋:“酷儿”钦义婶婶也在这一篇里出场了。
陈佳妮(中山大学-珠海):这篇看完以后感慨颇多,很多作品写人物尤其是写女性人物往往会套到一个套子里,索然无味。殊不知正是出人意料甚至貌似不合“常理”之处,才最能传神地写出了一个真实的、有生命力的人。在刻板印象、思维定势中,一个“有相好”的女性似乎就不会善待丈夫、子女,不可能恪守“妇职”,更不会勤劳善良、甚至有宗教信仰。而芬芳阿嬷却以她的“非比寻常”,让我们深思家庭、情感与性的多面性。同样,老师笔下的乡村也不是落后、愚昧、苦难这样几个简单苍白的词汇所可以概括的。和回音壁里很多人的感受一样,看到钦义婶婶,我异常惊喜、兴奋,如遇故人,都想上前去打个招呼,这应归于老师塑造人物精细生动之功吧!细想想,有钦义婶婶的地方有芬芳阿嬷似乎也就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难以理解的事情吧。
小传统所承载的社会生活面,真的是比大传统广阔且有趣多了。
发现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那句话:“在我的小心思里,传出那种丢面子的话,就该压着笠帽低调做人,却见她一手搭在钦义婶婶肩上,与另外两个婶子有说有笑,声音清脆,走在灰头土脸、木讷而面无表情的女社员中间,像是一株开得异常灿烂的向日葵。”感觉老师的文章里对女性人物细腻的理解与刻画,又何尝不是带着女性的视角呢!能够从不同的视角观察、记录这个世界,我认为是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的天赋。
周琦辉(南方日报出版社|诸暨同乡):我时常感慨,别看我们山里山湾里湾,村里人对某些事情的包容理解令人起敬。我记得我还没有成年前,有个小学同学的爸爸过世后,妈妈又找个男人来支应门户,虽然我同学未成年,但他大姐已经出嫁生娃了,同学妈妈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村里人几乎没有人认为不应该走这一步。所以有时候真觉得老家真是虽然朴素但极有温度。
陈林侠(中山大学):哈哈,仔细拜读了。江南的民风民情,在黄老师的笔下颇有些沈从文的湘西神韵。此篇的书写深得意在笔先,娓娓道来之旨趣。回音壁里面讨论得也是精彩纷呈,对此,黄老师心领神会,忍不住微笑颔首。
赵晓红(上海大学):看黄老师的《畸零杂记》,如同当年读刘绍棠的《蒲柳人家》,很是纯洁。我没有生在农村,看黄老师的杂记,感觉是在看小说,对其中一个情节特有感觉:一群年轻男社员在田地里干活,看到有女性独自从小路上走过,便免不了起哄吹口哨,看着面皮薄的女子落荒而逃,作为乐趣。当年我们大院里的男孩领女朋友来家里,院里的男孩女孩就在院里梧桐树下,默默无声地看着一对情侣从大门口进来,女孩一定被看得面红低头快走,然而穿着高跟鞋有时就会崴脚的,很有意思。有感于当今年轻人失去了的不仅纯洁的爱情,连纯洁的性关系也荡然无存了,似乎荷尔蒙都被卷没有了,现在影视剧里太少有纯情的作品了。黄老师的文章那么纯洁干净,很喜欢看。
胡光明(香港理工大学):半夜哄娃抱着睡觉的间隙,看了老师这篇“芬芳阿嬷”,我却异常平静,这样的男男女女,才是生活的日常!如同爱情的美好与伤痛一样,性与暴力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爱情似乎有着“天生”的正当性与正面价值,性与暴力就被“天然”套上了一层非道德的负面性。现实却是:精神上真情可遇不可求,生理上的性与暴力无时无处不在,这大约也是人的困境与自我纠结……
之所以感到平静,我想到豫东乡下的老家,夏天的午后,八十岁的邻居二奶奶一边给我们讲岳飞大鹏金翅鸟的故事,一边说起二爷爷年轻时跟村里其他奶奶“相好”的事情。听故事的孩子太小了,小到二奶奶可以毫无顾虑地讲,小到我们完全不懂什么是“相好”。上学的时候,每每都会听到的村妇女主任“相好”的传闻,她丈夫经常出外不在家,她女儿跟我一个班却是一个非常寡言少语的女孩子。村里一个吃商品粮的大哥跟他的侄媳妇儿搞到了一块起,他侄子天天在他家门口大骂泄愤,听说他都跑商丘市去逍遥自在了。还有不时又有村长跟村里寡妇的是非,不知怎么的,他老婆喝农药自*了,娘家来人大闹不止,轰动十里八乡……
或许每个村子里都有“芬芳阿嬷”,更少不了拈花惹草的男人们,情不情的不知道,一定会有利益关系,也会有权势压迫,活着的各有各的活法儿,死去的短时间内是谈资笑料,很快就被遗忘了!中国的农村有它自洽的逻辑和轨迹,无所谓“保守”,也谈不上“前卫”,那就是它的日常。
三十年前打工潮兴起前,人们基本上都在乡村,这些故事屡见不鲜。90年代中期以来,一批批的年轻人去了城市,又有一批批的留守儿童在成长。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所谓“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有限的农村年轻人,以及不乏“鳏寡孤独废疾者”,新的故事应该也会层出不穷,只是我们已经离开了,偶尔的、匆匆的回乡已经显得陌生与格格不入,也听不到新时代乡村的“新鲜事”了。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昨晚读了芬芳阿嬷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一段描述:“在我的小心思里,传出那种丢面子的话,就该压低笠帽低调做人,却见她一手搭在钦义婶婶肩上,与另外两个婶子有说有笑,声音清脆,走在灰头土脸、木讷而面无表情的女社员中间,像是一朵开得十分灿烂的向日葵。”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不顾社会的规约,芬芳阿嬷在自己的生活中绽放了。我想,好的文学作品,其魅力正在于呈现人生的复杂性和社会的丰富性。也正因如此,这位芬芳阿嬷、您记忆中的山乡都显得格外动人。
章雪晴(绍兴文理学院):很有感触,生活在乡下,听到村里的新闻,有时会惊掉下巴。极端的保守和极端的开放可以并存,人性有各种各样的光谱,又好像永远看不到底的深渊。
李云(天津科技大学):黄老师的文笔真挚自然,我看了之后就想到自己家乡的人们,甚至流下眼泪,他们卑微地生活,卑微地死去,很少被关注。黄老师关注这些平凡的小人物,为他们的生命留下痕迹,非常有意义。
章丹晨(伦敦大学):写芬芳阿嬷同时,也是写过往年代的乡村两性教育,其中难免有显得过时的成分,却更有丰富的生活体验和人情味。钦义婶婶的客串是惊喜。
范丽敏(济南大学):黄老师,您的文字不做作,有温度,有特色。这篇写得非常真实!这芬芳阿嬷活得潇洒、通透,而又心中有爱,这才是真实的乡村,真实的人生。
沈珍妮(博士生):这篇文章讨论的主题其实很复杂。隐约想到,记得之前吴存存老师讲从《鲜花调》到《茉莉花》的时候,老师就谈起来类似的想法。即便是文章一开始我们就听到了暗戳戳的流言,我们还是会为她身上的生命力所打动,她的情欲、热情都是这种生命力鲜活的一部分。若能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应该也非常有故事性和魅力。
宋睿(本科学生):多谢老师分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芬芳阿嬷所追求的“爱情”,与其说是重欲,不如说是为了圆满那残缺的生命体验。而她又能在“性”与“家”之间寻求到巧妙的平衡,可见她活得通透而清醒,既把握分寸,又恪守底线,如此生活得昂扬恣肆,也好过一朵鲜活的鲜花,在牢笼里默默凋零吧!
当然,在阿嬷这些看似风轻云淡的经历背后,或许早年也有过被多段感情纠缠不已的窘迫。两性观念、道德批判、伦理纲常,如此种种,将无处不在的“耻感”强加于自由感情之上;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开”,说明她已达成了与自我心灵的和解:爱,就是唱给有情人听的诗歌。
周菁若(本科学生):细细阅读下来,感觉芬芳阿嬷这个人物是一个极具女性特色的人,十分有趣,她虽身处那个时代,但是思想上却并没有拘泥于那个环境,性格上也没有传统的那种感觉,反倒给人一种十分容易亲近的感觉。
玛丽亚(本科学生):这篇文章有些词语学生看不明白,能猜到七八分意思,想来大抵是上个时代人们常用的方言类似的语言?芬芳阿嬷是不惧眼光和风言风语,明显活出自我和散发善意的女性,这篇文章不仅是时代的缩影,也能体现当时民风重视自我需求的观念。看到老师文中说,回乡才偶有耳闻,是否是村里大家生活在一起太过熟悉,行迹就容易被传播?当时的城里一般不会有这些典型人物嘛。
“对于鳏居老年人的生活与心理的需要,我们是否真的有同情之理解呢?” 老师写的这句话太好啦!学生的毕业论文研究方向也是基于这个想法,貌似社会会漠视和忽视老一辈的感情需求,老辈多塑造为唠叨关心且孤独的配角,但老辈也是多经历了一些岁月的正常人,仍然带有丰富的感情色彩呀,一定也能拥有年轻一辈多姿多彩的心理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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