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辉《书林清话》中谈到古籍之罕品时说:“宋版书自来为人珍贵者,一《汉书》、一《文选》、一《杜诗》,均为元赵文敏公松雪斋故物。”这三部宋刻书籍至今已鲜为人知了,但自北宋初年刊印问世后,在人间辗转流传,其中存世最久的长达八百余年,历尽世间坎坷。围绕这些秘册精椠,不知多少藏书家为其竞折腰,为了这些书,演绎了不少动人心弦的故事,这在中国藏书史上实为罕见,令人感悟到古籍存世实在不易。
这三部书均刊印于北宋真宗时期,系宫内府根据当时所存的善本书中多方校勘、抉择众长定稿雕板,采用仿南唐所造之澄心堂纸印刷而成。其纸“肤如卵膜、坚洁如玉、细箔光润,为一时之甲”。其字体系以当时盛行的颜真卿体书写镌刻,字大如钱。书原藏于宋皇室,历经战乱遂流入民间,至元初为书画家赵子昂所得。当时,这些书虽已问世达二百八十年,但仍完好如新,这在当时已不容易了,所以赵子昂虽藏书万卷,独对此宋版菁华倍加珍爱,视为镇库之宝。北宋初年版的书经历了数代遍及全国的战乱后,别说至元代,即使到了南宋时也很稀罕了。这里有个例子可以印证,南宋藏书家陈振孙(1183-约1261),为官多年,累官至国子监司业,毕生致力于购书、藏书,其书多达五万余卷。史载:“一日他因事出访,于途中遇卖书者,觅得五代开运丙午年(946)刻印之《九经字样》,弥足珍贵,为其平生所藏最古之书,乃终身引为幸事。”公元946年系北宋开国之前十四年,距陈振孙出生也不过二百三十七年,按他的见识不可谓不广,其觅书之条件也绝非常人可比拟,但北宋前的书他已绝难见到。由此可见,北宋初年的书到了元代是何等珍罕。
赵子昂得到这三部书后,在每部书后面的空页上均以小楷恭题跋文,为实现“子孙永藏、不得变卖”的心愿,赵特别在《两汉书》牒文前页亲手绘了一幅惟妙惟肖的自画像,这是赵子昂惟一的传世肖像。但不知何故,赵去世后,其藏书并未能由后代藏得太久,三部书均先后流入民间,成为藏书家所竞相追逐的目标。
赵子昂(1254-1322),名孟頫,以字行,号松雪道人,浙江吴兴人。入元后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死后谥文敏。家富藏书,尝曰:“聚书藏书,良非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卷。”他善绘画,书法尤精,行书、小楷笔法圆转遒丽、炉火纯青已臻化境,人称“赵体”,后人以能一睹其真迹为快事。赵去世后,其楷体字成了元代刻书所盛行字体。《书林清话》卷二曰:“元一代,官私刻本皆尚赵松雪字,此则元体字所滥觞也。”其书法影响之大可想而知。至元代,北宋初年刊印之书已鲜有觅得,这些由赵子昂亲手画跋之书,除了学术方面的价值外,也不啻为艺术珍品,正所谓“展卷尽可怡神,披翻自能豁目”。世间绝难再得,其价值不可估量。
三部书出了赵府就分道扬镳了。先说《两汉书》,这原是赵子昂最看重者。《两汉书》是《汉书》与《后汉书》的合称。《汉书》,东汉时由班彪收集素材动笔撰写,彪去世,由子班固承父志,根据《史记》的体例辑古钩沉、征引考订撰成初稿,班固遭冤狱而死,后又由妹班昭和马续续貂,终成一部一百二十卷的鸿篇巨制。这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后汉书》系南朝(宋)范晔集各家著作之长所撰成的纪传体东汉史,原本仅有纪传,范晔本作《十志》,书未成,不幸在四十八岁那年牵涉到一件宫廷内变事件而被*。北宋初年此书与晋司马彪《续汉书》八志相配而成《后汉书》。对于史籍,历来的版本以北宋最为珍贵,这是因为,至汉代才产生了纸,最初的《汉书》是以手写的形式问世的,至唐代才出现了雕版印刷术,因此可以认为北宋初年,将《汉书》与《后汉书》相合璧所雕印的《两汉书》是最初的印刷版本,这种版本很少存在手写本的接力传抄所难免的讹谬脱漏,故距原著的面貌最近,在学术上具权威性,且印量稀少、质量精良,后刻之书实难比肩。因此,到赵子昂时,他所藏的《两汉书》版本就弥足珍贵了。
《两汉书》藏于赵府多少年现已无考,现在已知元亡后于明代中期为吴郡陆完所得。
陆完(1458-1526),字全卿,号水村,明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成化二十二年(1487)进士,授御史。正德三年擢右佥都御史。五年,迁兵部侍郎。七年,陆完受命镇压刘六、刘七造反,追至通州(今江苏南通)击败二刘。明年,进兵部尚书。正德十年,改吏部尚书。摆脱了繁忙的军务后,陆在家乡吴郡着意于造园并广积藏书,其藏书楼名为“五美堂”,《两汉书》位列五美之首。但这部《两汉书》在他手中并未藏得太久,其祸起于宁王(朱辰濠)的叛乱。陆完为人品德欠佳,早年以贿权阉刘瑾得以官升右佥都御史。宁王于谋划反叛期间,在朝中的陆完等人帮助下恢复了已被削夺的护卫军。正德九年七月初一,宁王起兵反叛,一个多月后即被平定。此时的陆完正在吏部尚书任上,因受宁王案牵连,被搜得陆完与宁王往来书信,乃被逮下狱,时年六十一岁。宁王同党多被处磔刑,陆未处死算是侥幸,但家产被抄,所藏书籍多数流入民间、书肆。至嘉靖中,《两汉书》由太仓王世贞访知,以一庄园的代价从一书商手中购得。清人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三有句:“得一奇书失一庄,团焦犹恋旧青箱”即述其事。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江苏太仓人,明代文学家、戏曲理论家、藏书家,为“嘉靖七子”之一。他自幼成长于翰墨诗书、钟鸣鼎食之家,父亲王抒官居右副都御史、兵部侍郎。王世贞自幼聪慧,“书过目终身不忘”,十九岁中举,二十二岁中进士,从此宦途顺利。在他的青年时代是有足够的条件与财力来购置书籍的。在为官时以觅访秘籍为乐趣。一次偶从一书贾处见到了赵子昂题跋的《两汉书》即志在必得,书贾索价甚巨,乃商定以一庄园相易,一时传为佳话。王得书后视若掌珍,在赵子昂跋文后增题曰:“班、范二《汉书》桑皮纸白洁如玉,四傍宽广,字大如钱者,绝有欧、柳笔法。细书丝发肤致、墨色精纯、奚潘流渖,盖有真宗朝刻之秘阁,特赐两府,而其人也自宝惜,四百年来而手若未触者。”由此文可窥见此书的版本出源及其面目的一鳞半爪。王世贞家有别墅“弇山园”,园广七十余亩,有东弇、中弇及西弇山峰,时号“东南第一名园”。遗址在今太仓城厢镇长春村制药厂一带。王于园中凉风堂后建藏书楼“小酉馆”,藏书达三万多卷。另建“藏经阁”藏经学之书,建“尔雅楼”藏宋椠元刻,而于“九友斋”专藏宋本精善,得《两汉书》后,即为该斋之镇库之宝。王世贞与“天一阁”主人范钦为同时代人,世贞在青年时代即与年长他二十岁的范钦为忘年交。史载两人甚为友善,“相互抄读所藏,又增益之”。这两位当时名闻海内之藏书大家,其藏书命运之迥异实有天壤之别。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王世贞之藏书甚至未能存至第二代,而范钦却以他异于常人的眼光与远见,借助于宗族礼教,以遗嘱的形式将藏书的责任交给子孙,后代像接力赛一样地将天一阁藏书保存下来,因而创造出世界独一无二的私家藏书史上的奇迹。
在王世贞三十四岁那年,正当仕途如日中天、门庭鼎盛之际,家中突发巨变。此前他父亲王抒出任蓟辽总督镇守北边。嘉靖三十八年(1559)二月,王抒因误失军机导致敌军由潘家口南下,虽罪不当死,但因严蒿素与王抒父子不合,判王抒斩刑。自此,王世贞家境由盛而衰。中年后王世贞无意于宦途,专心致意于学术研究,看来这与家庭变故不无关系。其藏书也未能保存得太久,若干年后王的大半藏书亡失,《两汉书》也流出王宅。由“新安富人”顾光禄以一豪宅的代价购得,后又卖给安徽藏书家黄尚宝。至明万历四十五年前后,该书为钱谦益以一千二百两黄金的代价购得。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考中探花,后为东林文坛之宗主,累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著有《初学集》、《有学集》及《投笔集》存世。人们对他并不陌生,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字是与“秦淮八艳”中的柳如是联系在一起的。作为学者兼藏书家,他爱书是出了名的。史载,大凡他要读而所缺之书,必千方百计借得善本、孤本在家转抄,抄毕装帧时,书的内页均附有自刻印的书牌,上有“常熟钱牧斋谦益绛云楼钞本”字样。这些书世称“钱钞本”。他早年曾兼购刘风、钱允治、杨仪、赵琦美四家藏书,更不惜重金购置古本,书贾“奔赴捆载无虚日”,于是,“所积充牣几埒内府”。中年筑拂水山房存其书。经重加缮治、区分类聚,积书七十三大柜,共十万余卷,所收多宋刻秘册精椠,论数量历来为私人藏家所罕见。据《牧斋遗事》云:“大江以南藏书之富,莫过于钱。”他读书尤看重版本,曹溶《绛云楼书目题词》曰:“于书无不读,凡读过之书,皆能言旧刻如何,新版如何,中间差别如何,验之纤悉不爽。”谦益曾在书楼中自喜曰:“我晚而贫,书则可云富矣。”
钱谦益购得《两汉书》后,即抄录一部供阅读、校勘之用,原书则置于特制的木橱存之于拂水山房。在收藏了二十余年后至崇祯十六年(1643),将此书售给了浙江四明谢象山。
钱对《两汉书》原已视之如命,何以竟从他自己手中售出?其原因与他异乎常人的性格不无关系。钱谦益家财富、交游广,其藏书如同他的财富一样,聚得快,散得也快。他的宋刻珍籍中若有复品,可以无偿地赠与同好而不吝惜,其性格之豪爽在藏书家中实为少见。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记叙了钱谦益以巨资促成冒襄与董小宛结合,并致书冒襄之父说情,冒、董才得以同返如皋的一段史实,钱性格之豪爽由此可知。
钱谦益出售《两汉书》的直接原因是经济上的暂时困难。叶德辉《书林清话》云:“因床头金尽,在万般无奈之际将《两汉书》以一千两黄金价售于四明谢象山。”进一步的详细原因未说明。谢象山,名三宾,象山为字,号寒翁。明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喜爱藏书,擅画山水,室名“竹景庵”。今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崇祯本《古今考》三十八卷卷首题字有“明四明谢三宾象山定”字样。近年偶读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书中对钱谦益售书一事有一些考证材料。谢三宾是被陈寅恪认为“人品卑劣”的四明才子。钱谦益早年典试浙江时,谢为钱所录取,后来却与恩师钱谦益争夺柳如是,但如是不喜三宾。崇祯十三年(1640),二十三岁的柳如是嫁给五十九岁的钱谦益为侧室,以后谢三宾始终怀恨于心。崇祯十六年,钱扩建园林,将主楼名为绛云楼,取“真诰绛云仙姥下降”之意,作为读书、藏书之处,楼将建成,但钱财已耗尽,不得不忍痛割爱出售一些藏书,但谢三宾指名要购《两汉书》,终于这部北宋精椠以一千两黄金的代价由谢三宾购得。“三宾虽不能夺回如是,但买得情敌深爱之书,可聊以快意自解”(《柳如是别传》,第四百二十六页)。
这次出售《两汉书》之决定其实是钱谦益的一念之差,以后对书的思念几乎未停止过。至清顺治七年(1650)绛云楼因家人不慎,蜡烛误落纸堆引起大火将楼烧毁,钱谦益曾著有《绛云楼书目》四卷传世,其中所录之书大半毁于此,《两汉书》抄本也毁于此难。
这次大火人们谓之“江左图籍之大厄”。叶德辉在《藏书十约》中就将藏书毁于火称之为“绛云之炬,武英殿之灾”。看来如当初未售出《两汉书》也未必能躲过“绛云之炬”。绛云楼之灾毁去藏书大半,平生数十年所藏竟然遽尔灰飞烟灭,其刺激之深可想而知,这时他已六十八岁了,于是,决意尽早将焚后余书付托一可靠之人。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遂将大部分余书赠与从子钱曾。《书林清话》卷十曰:“绛云火后,其书多归从子曾。”钱曾(1629-1701)字遵王,常熟人,少时随钱谦益治学、蓄书,深得谦益器重,自建述古堂藏书,著有《交芦判春集》、《读书敏求记》等书存世。绛云之炬究竟毁去多少书呢?据史载,绛云未烬之先,共藏书三千九百余部。火灾后,钱谦益将其烬余书籍及诗文稿悉付钱曾收藏。钱谦益晚年到钱曾述古堂观藏书时对钱曾说,这些书“殆可当绛云楼之什三矣”。由此推算,当年绛云之炬之毁藏书当在七成以上,且其中宋刻孤本不可多得者甚多。尽管他的藏书几乎散尽,但到他晚年所念念不忘的主要还是《两汉书》。
《两汉书》离开钱府前夕,这位钱公如丧考妣,心中痛苦万分,在书后增空页作跋称:“以千金从徽人赎出,收藏二十余年,今年鬻之四明谢象山,床头黄金尽,平生第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别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其失魂落魄之态实令人同情。
南唐后主李煜这位文学皇帝在位时,令他整日宵旰忧劳的并非国家政事,而是诗词书画。自亡国降宋后,其爱妻小周后被宋廷封为郑国夫人,常被赵光义召进宫中陪宴侍寝,这使李煜蒙受奇耻大辱,但又无可奈何。他的一首传世之佳作《相见欢》就是在此心境下写成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无力护花的心境跃然纸上。钱谦益将失书后的心境与李后主亡国又失小周后的心境相比拟,局外人听来未免夸张了。
《两汉书》离家前夕,钱谦益掩卷唏嘘,几至流涕,又在书后补作一跋曰:“景山李维柱,书法模颜鲁公,常语余:‘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后当以殉葬。’余深愧其言。”《两汉书》如刀刻斧凿般镌铭于记忆中,无法消蚀,从此也就不能再见一册颜体宋刻本,每见此,就勾起心病,痛苦万分。谢三宾得书后也未能久存,不久又易手。至顺治十五年(1658),钱谦益已是七十六岁的老翁了,偶游武林名胜,在藏书家司马府上又见到了该书,回想由昔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到今天的玄酒瓠脯之困境;曾是富甲江左之藏书,如今已鸿稀鳞绝,令人恍若隔世、悲怜不胜。他将此事的经过书跋于《初学集》中:“……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视……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失《两汉书》之痛,就这样陪伴了他的余生。
司马家得《两汉书》后居然也珍藏了一百二十年。其中有个插曲,王士祯《分甘余话》云:“赵承旨家前、后《汉书》……康熙中有人携至京师,索价甚高。真定梁苍岩大司马酬以五百金,不售携去。”大凡世间藏品,其价值若珍贵到“国宝”的地步,则决非靠个人之力所能永存了,《两汉书》的命运当然逃脱不了此历史规律。至清代政权巩固后,朝廷即开始注意图书的收集、整理工作。康熙年间,在武英殿设修书处,专司翻刻古籍图书,并向全国广泛地征集善本、孤本。
乾隆九年(1744),皇帝下旨征集天下图书珍籍,早已闻名遐迩、众目睽睽之赵氏遗书当然在劫难逃,一纸诏书调入内廷没商量,就这样《两汉书》轻易地成了乾隆的掌中物。司马家也只能眼泪往肚里落,除了愧对祖宗,又奈何得谁。幸亏钱谦益当初卖了,否则即使当年能逃过了“绛云之火”,如将书传之子孙,那将是一场更大的灾难。钱谦益降清后,在柳如是的影响下,转而从事抗清,并有所行动。钱谦益晚年所著的《投笔集》,其反清证据在书中比比皆是,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钱死后,至乾隆三十四年,皇帝以钱谦益的著作多有“诋毁本朝”之语,乃明令查禁,并发上谕,对钱一番痛骂:“……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尤为可鄙可耻。”可见,乾隆如发现《两汉书》尚存于钱家,征集此书的手段绝不会是一纸措辞客气的诏书了。
乾隆九年,乾隆帝得《两汉书》后在书中题跋曰:“雕镌纸墨,并极精妙,实为宋本之冠。”与《两汉书》同时征集入宫的还有那部当年同时从赵子昂府上所流出的《文选》,四百余年历经人间沧桑,均完整无缺地在宫中相遇,真乃人间奇事。
《两汉书》与《文选》在清宫被藏于武英殿历时不足半个世纪,至嘉庆二年(1797),武英殿发生火灾,所藏珍籍大半毁之于火,这两部宝书未得幸免,此实我国文化之一大浩劫。叶德辉在《藏书十约》中谈到藏书法则时对《两汉书》有幸逃过了当年的“绛云之炬”却毁于“武英殿之灾”而叹息:“绛云之炬,武英殿之灾,此太平时至可痛心之事也。”
三部宋版书出了赵子昂府第后的去向,历来为藏书家所关注,但有关史籍中记载得较多的是其中的《两汉书》,其次是《文选》了。
《文选》由梁武帝的太子萧统主编,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学选集,共收录了周代至南朝梁时七百年间的文学作品共七百余篇,因原文绝大多数已亡佚,故《文选》对后世影响甚大。到了唐、宋成了科举考试的必读书,在唐代有“文选烂,秀才半”的说法。对《文选》的研究和注释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文选学”。赵子昂所藏的刊本,在当时无疑距原著的面貌较近,其学术价值无法估量。关于这部《文选》的真面目,据叶德辉《书林清话》所载:文选二十三卷后有吴兴(赵子昂为吴兴人)小楷书跋云:“霜月如雪,夜读阮嗣宗《咏怀诗》,九咽皆作清冷气,而是书玉楮银钩,若与澄月相映,助我清吟之兴不浅。至正二年仲冬三日夜,子昂识。”(按:此句有误,疑为至大二年(1309),因至正二年(1342)赵子昂已去世。)
今天所能确认的是,此《文选》一书在明万历甲戌年(1574)由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朱大韶所藏。朱大韶,字象元,一作象玄,号文石。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性好藏书,尤爱宋时镂版。室名有“文园”、“横经阁”等。叶德辉之《藏书十约》一书中说,古人得一图书珍本,“必系以题跋,方为不负此书。或论其著述之指要,或考其抄刻之源流”。该书流传世间数百年,书中留下了甚多的名人题跋。其中明代王世贞题跋云:“余所见宋本《文选》,亡虑数种,此本缮刻极精。纸用澄心堂,墨用奚氏。旧为赵承旨所宝,往见于同年生朱太史(按:即朱大韶)家,云得之徐太宰所。几欲夺之,义不可而止。”明万历甲戌年,王穉登书曰:“此本纸墨锓摹,并出良工之手,正与琅琊长公所藏《汉书》绝相类。《汉书》有赵魏公小像,此书有公手书,流传至今仅三百年,而卷帙宛然。今归朱司成象玄。出示谛赏,此本视《汉书》亦犹蜀得其龙,吴得其虎矣。”又有明末董其昌跋:“北宋人学书竞习颜体,故摹刻者亦以此相尚。其镌手于整齐之中寓流动之致,洵能不负佳书。至于纸质如玉,墨光如漆,无不各臻其妙,在北宋刊印中亦为上品。”看来此部《文选》刊印的年代与规格与《汉书》是相近的,由此也可窥见《文选》出赵府后的大致经历。至于《杜诗》一书在何处,则鲜有人知了。乾隆帝得二书后,在《文选》书后题跋曰:“此书董其昌所称与《汉书》、《杜诗》鼎足海内者。纸润如玉,南唐澄心堂法也。字迹精妙,北宋人笔意。《汉书》见在大内,与为连璧,不知《杜诗》落何处矣。”据《天禄琳琅书目》一书所载,当年武英殿所藏之宋版书之珍品甚多,但经乾隆帝有此评价者也不多见,可知此两部书实乃古籍珍品中之菁华。由此也可推断《杜诗》一书自出赵府后大概并未存世太久,早已灰飞烟灭了。
这三部宋版书的经历给后人留下的感悟实在太多,“书籍”这一人类文化之重要载体,存世为何如此之难。近读清人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书中对我国古籍毁于天灾人祸之惨剧多有描述,不时发出锥心的感叹,当提起清初钱谦益绛云楼及嘉庆年武英殿之火灾时,曾诗曰:“绛云未逐劫灰红,江左图书日正中。一自新宫三日哭,闲翻贝叶唱宗风。”自古至今,收藏品类别众多,但存世之难当首推书籍。且不说天灾难防,历来时局变化,朝代更迭,首先遭难的非图书莫属。就拿《昭明文选》来说,别说明版五臣注版本早如凤毛麟角,就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上海扫叶山房的石印版本,在目前也已罕见了,成了珍本,又何能指望千年古籍保存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人间的一大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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