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嗡鸣之声已经转为轰鸣,不仅河面激烈地震荡着,船上的人还明显地感到,整个隧道洞穴都在震荡,好像山崩地裂,一时间心中惶惶,不安的情绪袭扰着每一位船员。
“看!那是什么?”也是坐在船头,原本在张立身后的赵庄生突然叫道。
所有人的装备都被防水塑料袋分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送进了地下河。队员们也攀着水底绳缆越过了狭小的激流通道,张立和亚拉法师在地下河的源头——通道的尽头作接应。
“扑通”一声,像一件货物从高处跌落水中,卓木强巴站起身来,此次的水位和他们第一次迈入冥河相当,只是两岸站满了准备出发前往香巴拉的壮士和巾帼。张立一见到卓木强巴,马上指着岸边的一堆塑料袋说:“强巴少爷,这堆东西是你的。”
卓木强巴走上岸来,看了看灯光闪烁处,每个人都忙着将标了号的塑料口袋整理还原,他大声道:“大家听着,”用手指了指出水口的绳缆,“最后两个人进来后,这条绳子,将被拆卸,我们只能前进,而没有退路。如今你们已经看到了这里的环境,这是你们最后一次作决定了。不管你们作何种选择,我卓木强巴,都衷心地感谢你们,谢谢大家!”
结果不言而喻,所有的人都充满期待地望着漆黑幽深的洞穴另一头,斗志昂扬地背上巨大的背包,整装待发。当岳阳和胡杨队长进入洞穴后,被水浸泡过的绳索被割成一节节地顺流而下。卓木强巴心中一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便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下一刻,他们将要去到一个看不到光明的地方,伴随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随着卓木强巴一声:“出发!”两行人沿着冥河的两岸,面向茫茫黑暗,迈出了挑战死神的第一步。
黑暗好似永远没有尽头。洞穴的回音无数倍放大了纷沓的脚步声、呼吸声、水滴声,唯一听不见的就是那条漆黑的冥河的流淌声。这次进洞,比之卓木强巴和岳阳第一次下来时,水位又降低了不少,河岸明显增宽,潜伏在河岸下的嶙峋怪石也露出狰狞面目,在无数头灯照射下,光怪陆离的地下河奇景展露无遗。每个人都在心里惊呼,但无一人发出声音,只是跟着大部队默默走着,唯恐踏破了这神秘的宁静。
张立等三人在前领路,卓木强巴一言不发,岳阳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感觉,这水位越低,是否说明它的最低拐点即将到来,到时候,这水位,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上涨?突然间将河道填满吗?
走了约两个小时,终于抵达了那艘经过张立他们鉴定和试验过的大船。虽然大家都有了心理准备,但在这死寂黑暗的地下空间,陡然见到这样一艘大船,还是引来了阵阵惊呼。那些呼叫声,被洞穴远远地传开了去,最后变得好似鬼哭狼嚎。
此时的蛇形船,被一根粗大的绳缆拴在头顶的岩柱上,静静漂浮在水中,高的一端昂首挺立,那奇异的造型,巨大的体积,古怪的表皮,无不令人惊奇。张立将手向牛皮船一指,说道:“诸位,欢迎大家登陆方舟一号,开始我们的黑暗漂流之旅。”他按下开关,事先安装在蛇形船上的三盏探照灯齐亮,照得黑暗的地下河一片通明。张立保留了蛇形船体的灵动,只在某些地方装置了部分现代电子装备,此刻的蛇形船,可谓集古代智慧和现代科技于一身。
严勇二话不说,将沉重的背包扔上了船,接着自己也跳了进去,那船竟然晃也不晃,浮力之强,令人咂舌。
所有人都进入牛皮船后,张立解开绳缆道:“你们瞧,这艘船的设计很有特点,几乎可以说就是为这洞穴航行设计的。它的船身狭长,几乎超过了洞穴的最大宽度,而龙骨是采用了奇异的脊柱结构,这样一来,在河道中这条船几乎不可能打横,也不可能倒退。而这种脊柱形龙骨,则使船身可以像蛇一样灵活地扭曲前行,哪怕是普通小船无法转弯的九十度直角,它也可以轻松地转过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以说就是一条鱼,能自如地在洞穴中游动,而鱼的鳍和尾,就是我们手中的桨。来吧,让它动起来。”
船员分坐在船的两侧,背包就放在他们空出来的另一侧,身穿救生衣,手握塑钢桨,船头有一盏强力探照灯,船尾有两盏,确保每一位桨手在黑暗中也能看清自己身旁和前方的状况,掌灯的人分别是岳阳和塔西法师。第一次来过冥河的张立和卓木强巴就坐...
方新教授刚刚坐下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另一头那苍老的声音急促地问道:“老方,你给我们看的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搞到的?”
方新教授道:“哦,是老彭啊,你是说那些鳞屑吗?怎么样,查出什么来了?难道说真的是动物属性的东西?”
老彭在另一头似乎很激动,说道:“不可思议啊,虽然我们反复推敲,反复验证,但是很明显,这的确是属于某种动物的皮屑。虽然说和今天的动物皮毛有所不同,但的确属于生物皮革,有角质层、基底层。”
方新教授道:“那是什么生物?有线索吗?”
老彭道:“没有。但是这种表皮结构和我所知的大多数动物表皮不同,只是通过细胞结构来研究,能得到的线索太少,总之……总之感觉很奇怪,这种东西已经引起我的好奇了,如果有一小块就好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联系到拿东西来的人?”
方新教授苦笑道:“是吗?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啊……”
刚一开始,船行速度很快,这一点让卓木强巴倍感欣喜,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计算,他们估计的三天漂完冥河的计划一定可以提前完成,但是,卓木强巴同时又有不祥的预感,在黑暗中,总是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等着他们。所有船员都甩开了膀子干,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行船,并没有带给他们多少恐惧,反而感到有些刺激,毕竟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划着这样的船。最激动的要数张翔、李宏等人,严勇、褚严等老探险队员则显得比较持重。
果然,那种兴奋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为了让大家尽早对这条地下暗流有个清晰的认识,岳阳在征求了卓木强巴的同意后,带大家走了他们第一次来时走过的那条笔直河道。激流陡坡,一下子就让所有人的神经绷紧,不过此时,蛇形船的优势也显现出来,被浸软的船体,和可自由灵动的脊柱骨,使蛇形船牢牢贴附在河水表面。每一对肋骨和与之相连的脊骨将蛇形船分为一节一节的,坐在船上的人就好似坐过山车一样,时而倏然向下,时而忽左忽右闪避着礁石,有时撞击在洞穴边壁或是石柱上,那充满弹力的船体就像皮球一样反弹开来,又撞向另外一边,需要队员齐心配合才能勉强控制住方向。
十几分钟的跌水河段通过之后,那些兴高采烈的人再也欢呼不起来了。李宏和赵庄生抓着船舷的手有些发白,刚才两次大的颠簸差点将他们掀下船去,其余人人都被浇了一脸凉水,而参加过雅漂的褚严反而有些笑意,和雅漂比起来,这个程度的激流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卓木强巴脸上毫无欢颜。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黑暗中,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河段,而他们至少得重复着这样的过程,在黑暗里坚持三天……三天啊!
拐过锥形平台后,卓木强巴对照着地图,和岳阳商议着选择了一条并非笔直的路线,这条路线似乎有些绕,但一路上标注的平台图形却是最多的。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隐隐觉得,这样更安全一些。
一开始船员就被分作了三组,每组六人,划船时三组轮流,各自负责十分钟河段。这样既能保证有足够的休息时间,而且休息的人不住地谈话还可以抵消对黑暗的恐惧。只是遇到激流险段时,就必须全员齐动手。随着地下河水位的不住下降,激流险段也越来越多,情况很不乐观,到后来竟然足足有两个小时,全是在激流中渡过。漂完那最长的一段河道,岳阳脸色有些发白,喃喃道:“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卓木强巴还是沉默不语,他知道,这依然仅仅是一个开始……
由于前面的河道将更浅,河水始终是向下涌去的,没有河岸,想停船休息是不可能的。岳阳终于发现,只有地图上标注的平台才是唯一可以拴船的地方,它们或突起,或有直立石柱,其余地方,大多是一片平壁,要不然就是在最危险的激流边上,那些地方,就算看见了柱子,也是一晃而过,根本没可能将船停住。
岳阳总算找到了一处地图上标注的停船点,将船停下来,大家吃饭休息,恢复体力。卓木强巴找褚严、吕竞男、胡杨队长、岳阳等几人商议了一下,重新分配人手,在平缓河段还是和前面一样,分作三组划船,一旦遇到激流险滩,控制船的人数就增加到九人。必须保证另一半人有休息的时间,否则如果连续遇到多处激流段,所有船员体力都会无法承受。
在休息的时候,孟浩然一直没吃东西,他说胃里翻腾得厉害,吃不下。褚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能上山,莫下河,这漂流与攀山,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接受了特别训练还这样。”
孟浩然道:“在水里和在车里还是有些不同的,现在我脚下踩的地板都是软的,而且这船一直都是向下坠,我现在还能感觉到我的那些内脏全在向下坠,训练的时候却是一上一下的。”休息了片刻,他也开始吃东西。
黎定明嘴里塞着不知道是巧克力还是压缩饼干,问道:“褚兄,你参加过雅漂,感觉这地下河与雅鲁藏布江比起来,谁更难漂啊?”
褚严道:“大江漂流我们用的都是小橡皮艇,冲锋艇,最多也就坐七八个人,如果坡降太大,我们可以钻密封舱。拿这地下河与雅江相比,可以说各有各的凶险。如果不考虑周围环境,雅江的险段绝对比这地下河险。它到处都有两岸崩落的巨岩挡在河道正中,而且有几米,甚至几十上百米的瀑布。虽然说我们号称全程漂流雅江,其实我们根本就没全程漂流。很多地段实在是太险了,根本无法漂,我们是带着工具从两岸走过去的。但是这地下河周围的环境却比雅江更为严峻,首先是没有光,如果没有这几台大功率探照灯,我们根本是寸步难行;其次便是没有可以停下的地方,我们这三天都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待在船上,七十二小时周围一片黑暗,七十二小时待在同一个地方,仅这两点,恐怕很多漂流者就做不到。但是就目前为止,据我的观察,坡降还不算大,最大的跌水也就一米来高。对于这条十来米的大船来说,那样的跌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这条船,也只能在这洞穴里漂流,要是到了外滩,被岩石一卡,就是死蛇一条。”
李宏疑问道:“照褚兄这样说,这地下河漂流比雅漂要容易了?”
褚严尚未答话,巴桑嘿嘿冷笑了一声,严勇则不动声色道:“话不能这样说,褚兄是漂完雅江全程后,再拿雅江和这冥河作比,而我们才刚刚漂了半天,后面的河段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
休息之后,第三组人又开始划船,就在拐过第一个弯后不久,一丝不经意的悸动,让卓木强巴警觉起来。
“等一下。”岳阳首先道。
“停!”卓木强巴一声令下,所有船员整齐地收起了船桨,好似运动会里的皮划艇选手。
“你们听,什么声音?”岳阳警示道。
大家不用特别专注,一停下划桨立马就听到了,一阵嗡嗡声萦绕在耳边——这条洞穴通道能将其内部的所有声音都成倍放大。
黎定明第一个就联想到自己的专业,道:“是昆虫吧。”
的确有些像蚊吟声,褚严等人马上道:“嘿,昆虫有什么嘛,这还值得停一下。”又拿起了船桨,准备继续。
可是从亚马孙丛林和倒悬空寺走出来的卓木强巴等人却清楚地知道,有些昆虫比想象中更为可怕。何况,他们第一次来这地下河时,没有昆虫啊。
“不是虫,你们看水面!”岳阳又有所发现。
在探照灯的灯光下,大家注意到河面,那原本光滑如琉璃的漆黑水面,此刻却呈渔网状;波纹,是水的波纹,船上的人都有一些户外经验,知道水面上如此细碎的波纹,只有高速震荡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可是此刻河面和两岸空无一物,他们的船已经是顺流而下,那波纹是什么东西震荡引起的呢?只能是——整个洞穴都在震荡!
全体船员将船靠向右岸边,右排的船员伸手一摸,全部缩手,果然,那种触电般的震荡感,说明整条隧道的边壁都在高速震荡,那蚊吟之声就是这些边壁发出来的。卓木强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岳阳?”
岳阳皱眉,显然对此也困惑不解,什么东西能引起整条通道的岩壁都振荡起来。突然,他好似明白了什么一般,询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张立对了对原子表,道:“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二十一分。”
岳阳又问道:“强巴少爷,地图呢?看一看地图上标注的第一个平台出现的时间。”接着道,“叫大家继续向前划,希望我的推测是错误的。”
卓木强巴回头道:“大家不要停,继续向前。张立,你协调一下。”
电脑调出了地图,在他们做过记号的地方,经过卓木强巴仔细辨认,最终道:“按地图上标注,应该是夜里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左右。怎么,你想到什么了,岳阳?”
岳阳道:“虽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想,在十一点半以前,我们必须赶到下一处平台那里,这很重要。”
张立喊起了号子,木桨整齐而有力地落下,岳阳和卓木强巴也加入了划桨的行列。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们本能地觉得,必须按照地图上标注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
随着不断地前进,嗡鸣声也不断增大,直到他们抵达另一处平台,岳阳看了看船体,又看了看平台上那根数人合抱的石柱,猛然道:“强巴少爷,我们不是一直在猜测那根柱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吗,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是用来拴船的!”
“啊?拴船?为什么?”张立道。
只听那嗡鸣声越来越大,岳阳道:“来不及解释了,先把船拴起来吧,强巴少爷!”
新队员虽然也能不同程度地使用飞索,但远不及老队员那般能将飞索作为身体的一个延伸,岳阳和张立手一扬,飞索瞬间钻入岩壁,两人就像两只灵猿般攀上了岩壁。卓木强巴将主绳穿过一串快挂,稍稍用力一抡,将绳索抛了上去,另一头系在船头的龙骨粗隆端,张立和岳阳将主绳往粗大的石柱上一绕,飞快地系牢。刚做完这一切,那嗡鸣之声已经转为轰鸣,不仅河面激烈地震荡着,船上的人还明显地感到,整个隧道洞穴都在震荡,好像山崩地裂,一时间心中惶惶,不安的情绪袭扰着每一位船员。
“看!那是什么?”也是坐在船头,原本在张立身后的赵庄生突然叫道。
探照灯依旧照着前方,只是原本应该漆黑一团的洞穴深处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折射着探照灯的灯光,呼啸而来。它来势汹汹,声响震耳欲聋。那东西速度好快,带着整个洞穴都在颤抖。进入探照灯的范围,众人只见一道银白色的墙扑面而来,更像无数银色的虫子,前翻后滚地冲击过来。是水!大水!只有开闸泄洪时才能看到这样猛烈的水!在黑暗中,一千米开外的它初露锋芒,这条银色巨龙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似乎要将阻挡它的一切障碍撕碎。那潮水澎湃的声音经洞穴反复回音,最后产生共鸣,竟让整个洞穴共振起来。
“天——”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跟着就沉寂下来,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唯有卓木强巴镇静道:“所有的人,背好背包,抓紧船舷,把头埋低,准备屏气,来了!”
“轰”的一声,一个浪头不经意地从蛇形船头顶没过,就好似一只小虫子飞进了银龙的巨嘴中,丝毫没有引起它的注意,它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又飞快地向前冲去。
片刻之后,张立和岳阳紧张地盯着被绷得笔直的主绳,绳子没入水中的一头“哗啦”一声,蛇形船又浮出了水面,只是此刻它的位置,已经比片刻之前,陡然高出了六七米。那船头高高翘起的船尖发挥了挡板的作用,这样的浪潮下,船身几乎没有进水,而是顺着潮头让船身呈四十五度斜角上翘,跟着整条船顺水抬起,只有靠在船舷的船员被扑了一脸水。
浪头过后,船里的人抬起头来,猛甩着满头满脸的水,大口地呼吸起来。待有人抹掉脸上冰凉的水,看到原本高高在上,现在却只高出几米的岳阳和张立,又是一阵震惊。没想到才刚走几个小时,就碰到这样危险的情况,原本兴致勃勃的李宏、赵庄生等人都吓白了脸,也不知他们心里作何感想。
众人齐动手,慢慢将船向岳阳他们站立的岩壁靠拢。这一波滔天大浪余势未息,也不知道会不会再一次涌水。大家一面平复心情,一面等待地下河倒流的平息。
卓木强巴拂去额际淌下的水,问岳阳道:“你怎么知道要将船系在上面?”
岳阳耸耸肩,跳入船内,道:“这条地下河,我们唯一还没有弄清楚的几件事情:第一,雅江夜里会涨水,而且是从地下河倒灌出来的,为什么?第二,地图上标注的通道、平台,都已被证实,但是平台旁留下的时间点是做什么用的?如果它们不是指通过这条路径需要多长时间,那它们是指什么?第三,两处平台上留下了系船的勒痕,要知道,勒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留下,一两次系船是不足以在这些坚固的岩石上留下痕迹的。第四,戈巴族的疯子如何操控这么大一艘船逆流而上?最后又如何钻出那洞穴的?”岳阳把住探照灯,扭头看着余波未平的冥河,又回头道,“其实,我就是从这些问题中找到答案的。”
张立蹲在岩壁边,问道:“怎么联系起来?”
岳阳道:“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这石柱上留下的勒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那要许多次拴绳才能留下。这个崖壁连站人都站不了,古人将船多次拴在这个地方,肯定不是为了在这崖壁上休息,而是有别的不得不将船拴在这里的原因。而地图上标注的时间范围,已经被我们证实,不是我们从一个点划到另一个点所需要花费的时间,我也是突然将这地图上标注的时间段和我们监测到的雅江夜晚涨水的时间联系起来,水量突然暴增,说明地下河是一瞬间几乎就被填满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能解释古人拴船的动机。是这样吧,强巴少爷?”
卓木强巴道:“不错。休息一下,等下继续前进。”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探照灯随着船身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远端的石壁隐约透着怪兽的影子,一群人疲惫不堪地斜躺在船上。没想到,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就差点让他们筋疲力尽,在激流中跌宕起伏的程度和时间,都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带着这种深深的倦意,大家却没有什么睡意,因为三盏明晃晃的探照灯就搁在船头。这光,是绝对不能熄灭的。
吕竞男、亚拉法师、褚严等六人抓紧时间休息;岳阳因为每次遭遇激流都太激动,把嗓子喊哑了,现在只能闷不作声;张立和李宏几个年轻人精力十足,还在吹牛聊天。卓木强巴察视着众人的状态。张翔又在祈祷了,卓木强巴走过去,只见他膝前翻开《圣经》的第一页,上面写着: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卓木强巴先来到孟浩然身边,唐敏正在给他作检查,塔西法师静候在一旁,这名不怕雪山的摄影诗人脸色有些苍白,他略带疲倦地说道:“我没事,只是胃有些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可能是昨天野味吃多了,今天有些消化不良。”
唐敏问道:“这里疼吗?还想不想吐?”塔西法师把手搭在孟浩然手腕上,替他把起脉来。
卓木强巴知道,刚一开始身体就出现不适症状,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是目前他们的状况不容乐观。他清楚地知道,这地下河只有前进一条路,想返回是绝不可能的。塔西法师道:“脾胃不调,应该是气血阴虚所致,暂时只需调和脾胃,以暖微补就没事了。”唐敏也道:“看来是受凉导致消化不良所致,行船颠簸所以想呕吐,先服用一支胃复安看看情况。”
卓木强巴这才稍微宽心,让孟浩然注意身体。继续往下走,来到肖恩面前,这是他们这个冒险团体里面,唯一一位银发碧眼的外国人。肖恩能说的中文不多,但是能听懂一部分,有时张立说笑话他也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着。卓木强巴过来时他正用英文和黎定明交流着,两人似乎聊得很开心。“嘿,肖恩,定明。”卓木强巴打声招呼。
肖恩道:“强生,你终于有空休息一下了。这支队伍不好带哦。”
卓木强巴道:“也没什么不好带的,大家都有户外探险的经历,几乎没有什么矛盾,很容易就协调好大家之间的关系了。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毕竟你是第一次来西藏。怎么样,还习惯吗?”
肖恩掰着指头道:“习惯啊。你瞧,张立、岳阳、巴桑、你、敏敏、黎先生、张翔、亚拉法师、教官,几乎一半多的人都会说英文,我没什么不习惯的,而且我也会说中文嘛。”说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道,“你好!”
卓木强巴笑了笑,黎定明道:“肖先生其实对生物学研究很深的,刚才我们正在谈亚马孙丛林里的那些神奇生物……”
卓木强巴道:“哦,我差点忘了,定明也是动物学家呢。”
黎定明补充道:“两栖类。”
三人聊了一会儿,直到吕竞男将卓木强巴叫过去。如今吕竞男、胡杨队长、卓木强巴和严勇四人是这支队伍的总决策者,很多事情都是通过他们四人讨论决定的。其余队员私下里称这四人为四巨头。
四人又商议了一番,就是否对人员座次作出调整,还有明天的行程与休息时间等一些细节问题作了计划。然后卓木强巴才回到船头,和唐敏聊了一会儿。唐敏倦了,枕在卓木强巴大腿上睡着了。看着酣睡的敏敏,卓木强巴又望了望船头还在聊天的张立他们,心想:总算熬过这第一个二十四小时了。而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人在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内,还有较为清晰的生物钟,可是,迈入第二个二十四小时之后,生物钟开始紊乱,该睡觉的时候不觉得困倦,该进餐的时候没有饥饿的感觉,一切都会变乱。到那时候,有多少人的身体能挺过来,他不知道。终于,卓木强巴也悄然睡去。
在迷迷糊糊中,仿佛又听到了阿爸那熟悉的声音:“孩子,我知道你讨厌宗教,也不信神佛,但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被否定的。其实,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信仰,无论你有无宗教背景,无论你是否是无神论者。那种信仰,即是追求,一种促使人活下去的力量。生存,是人类和所有生物在物质*上的本能,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为继续存活下去而不断挣扎努力;信仰,则是人类在精神*上的本能,有时候,它甚至超越了人类肉体物欲上的本能,驱使人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然而人是脆弱的,不仅肉体脆弱,人的心灵也同样脆弱。远古的人类由于肉体的弱小和知识的匮乏,天生就对未知感到害怕,他们害怕陌生的事物,害怕陌生的力量,古人就如同初生的婴儿,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恐惧。人们总会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无法克服的恐惧,这时候,人们的精神需要寄托,他们希望有什么能在自己困难时给予帮助,在自己绝望时给予希望,从黑暗中带来光明,驱逐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邪恶。于是,就有了神……”
“强巴少爷,醒醒……”卓木强巴感觉自己刚睡一会儿,就听到了岳阳的呼唤,他睁开眼,只听岳阳道,“估计第二波涨水快到了。”
“什么?这么快?”卓木强巴一惊,睡意全无,翻身站起来,询问道,“你确定?”
岳阳将打开的电脑递过来,道:“强巴少爷你看,这是地图上另一个我们没有完全理解的地方。为什么标注时间的图像会如此抽象,以至于亚拉法师他们也无法辨认。我对此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发现这些图像不是一个完整的动物,它是由两种动物组合而成的。你看这幅,牛头鸡尾;还有这个,虎面猴身,所以才变得难以理解。随后我想到了工布村的那首诗,它说,勇士们每天只休息两次,为什么是休息两次呢?如果说这代表时间的动物不是一种,而是两种的话……还有,我们观测点记录的时间也明确显示,每天雅鲁藏布江涨水也是两次,只是一次多一次少而已。如果把动物的两部分还原的话,那么,也就是这个时间段了。”
卓木强巴问:“什么时间了?”
岳阳道:“凌晨五点。”
卓木强巴道:“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岳阳道:“强巴少爷,你看是不是把大家都……”
卓木强巴道:“好的,把大家都叫起来,这件事疏忽不得。”
大家都睡意蒙眬地被叫醒了,有几个人直抱怨刚刚睡着,还有几个人似乎根本没睡,卓木强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们。“嘿,大家打起精神来!”卓木强巴鼓励道,“听着,第二波涌水就快到了,如果不想这么快就掉队的话,都精神点儿,抓稳了船才行。”
“什么?”
“又来啦!”
“要命哟!”新队员又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但是,一种不祥的声音很快就让他们安静下来。“嗡嗡……”船边的水又一次出现了波纹。岳阳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个示警的信号,让人揪心。
咆哮而来,又呼啸而去,那银色巨龙就像是这地下王国的清道夫,隔一段时间,就要将这洞穴清理一遍,那无以匹敌的力量让人战栗。这次的涌水更大,更急,整条龙骨船就像摩托艇一样,好几次被抛离水面,那船头破开的水花溅得全船的人都湿漉漉的。每个人抓着船舷的手指关节都握得发白,谁都知道,一旦松手,就是卓木强巴所说的掉队,身后便是无边的黑暗。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这股激流冲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激流中坚持多久。双手扳住船头的岳阳则警惕地盯着船头的主绳,那根被绷得笔直的绳子,在巨大的水冲力下不断地缩紧,牢牢地绞进那龙骨之中,发出“咯咯”的声响。岳阳的心也如那龙骨一般被渐渐绞紧。他清楚,一旦那主绳承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冲力断掉的话,整条船倒退回出发的位置还算幸运,如果船被卡在哪里或是撞沉撞破,那铁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他已经下定决心,这波涌水坚持过去,下次系船起码要使用两条以上的主绳。
“哐当”一声,岳阳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光芒从身后照射而来,原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龙骨船高高抛起,那船头的探照灯正好与头顶一根悬垂下来的石柱碰在一起,顿时熄灭。跟着“哎哟”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叫。
只听卓木强巴在指挥道:“小心!小心头顶的石柱!抓紧船舷,趴下,快趴下!”
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赵庄生看得分明,伸手一探,就在此时,涌水突然低了下去,跟着又是猛地一抬,蛇形船的尾端突然一翘,黎定明和赵庄生几乎同时手指一滑,身体被抛向半空,眼看就要离船而去,坐在他们身后的巴桑和亚拉法师伸手一抓,牢牢握住两人的脚踝,亚拉法师对赵庄生喊道:“抓住你了!”
赵庄生反而大叫道:“放开我!”亚拉法师端坐念诵经文,任凭赵庄生如何挣扎,就是挣不脱,赵庄生大叫道:“李宏!李宏掉下去了!”岳阳在船头听见,心中一紧!
而黎定明则被巴桑重重地摔回船上,跟着船又是一颠,巴桑哑声道:“抓背包!”
此时的蛇形船,就好比在乱石坡上疾驰的汽车,随着水流一上一下抖动着。整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汹涌的波涛才逐渐平息。在这些人中,只有去过美洲的老队员才深刻体会过那种波涛汹涌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回忆时,那是一种永无停歇的颠簸,全身的骨骼都像是被抖散架了,连意识和思维都因为那种剧烈的抖动而模糊起来,唯有灵台一点清明,控制住手指,死死抓住,只知道死死抓住,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而如今的情形也是这样,抓住船舷的手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而身体的其余部位已经失去了感知,就算已是风平浪静,也要原地休息好长时间才能让肌肉重新凝聚力量。孟浩然不明其理,一站起来就栽了个跟头,他跪在船上,双手抓着背包,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在微微发抖,扭头看时,不仅自己如此,黎定明抖得更厉害。
过了几分钟,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塔西法师第一个站了起来,稳健地向前迈了几步,来到张翔面前,询问道:“你没事吧?”他清楚地看到,一根巨大的石柱贴着张翔的后背重重地蹭了一下,混乱中那声“哎哟”就是张翔叫的。
张翔额头渗着冷汗,白着脸微笑道:“没事儿,就是碰了一下,咝!”塔西法师微微揭开他背上的衣物,张翔的汗流了下来。唐敏在后面看得清楚,张翔后背一大块皮肉被蹭掉,血肉模糊,惊呼道:“呀,呀!”
塔西法师对唐敏道:“我想,需要止血的东西。”
唐敏松开抓船舷的手,抖动着,拉了几次背包的拉链,都没拉开,塔西法师过来帮忙,唐敏道:“纱布在第二个口袋,下面是绷带,消毒剂在左边第三格。”吕竞男也走过来帮忙。
岳阳捏了捏拳头,手脚能活动了,斜身一把抓住张立,道:“快来看看这灯,好像撞坏了。”一旁的褚严道:“看来是坏掉了,我看着那根柱子直接砸在灯壳上。”
卓木强巴站起身来,对严勇和胡杨队长这两位也没经历过潮涌的探险队长道:“你们没事吧?”两人一起摇头,同时又转过头看受伤的张翔。严勇道:“好了,总算又活过来了。”说着,就想站起来,没想到腿肚子一阵发软,身体竟然向前扑去,双手抓住了张立的背包,总算没有跌倒在地。却发现右方空着,不由问道:“李宏呢?”
“李宏掉下去了!”赵庄生大吼一声,趁亚拉法师手一松,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冥河之中,巴桑大叫道:“胡闹!别去送死啊!”
“李宏掉下去了?”卓木强巴也是一惊,李宏就在他的身后,他脱手了竟然没有出声,当时所有的人都低埋着头,竟然没有人发现李宏从众人的头顶掠过。看着陡然增高近十米的大浪潮,如果是在涌水出现时就被冲了下去,哪里还找得到。
卓木强巴等人来到船尾,将探照灯打向水面,寻找赵庄生的身影,过了片刻,赵庄生从漆黑的河水里探出头来,用手愤怒地击打着水面,溅起大片的水花,怒骂道:“李宏掉下去,你们为什么不抓住他?你们那么厉害的啊!哼!咳咳……咳咳……”他又沉了下去……
岳阳在船尾道:“瘦子,快上来!后面还有小浪头,你会被冲走的!”但赵庄生却没有回答,双手凭空一挥舞,好像不大对劲。
卓木强巴衣服来不及脱就跳下水去,将赵庄生拉了回来,大声道:“李宏走了,我们都很伤心,但是你这样做,是想让我们再失去一个队友吗?”
赵庄生被拉回船上,卓木强巴也回到了船上,水温冰冷,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赵庄生裹着毯子,无神地坐在船里,喃喃道:“他昨天还给我说,回去后我们一起去爬卡瓦格博峰……”他也清楚,李宏当时飞离船面足有三四米高,根本没有人能拉得住,自己只是探了探身子,也被抛了起来,差点就和李宏同样的命运了。
岳阳嘴唇轻颤,面色惨白地来到赵庄生面前,两人怅然相望,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悲戚。岳阳没想到李宏竟然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在那涌水之后,漆黑的河面上一片平静,什么都看不到。
“李宏——”岳阳突然对着黑暗放声大吼。
“李宏……李宏……李宏……”洞穴中传来阵阵回响,可以清晰地听到岳阳的呼唤在逐渐远去。
“一定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赵庄生也跟着一同吼了一遍,两人的吼声如同纠缠在一起的蛟龙,顺着激流远远而去,留下朵朵浪花,随后就飘散开来了。任谁都知道,在这样的激流中,存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但李宏或许被冲到某处平台了,或许抱住某根倒悬的石柱了,也许……也许他能涉水冲破黑暗,回到工布村了。岳阳和赵庄生都这样想着,这样安慰着自己,强压下心中的悲伤和眼角的泪花,默默地,凝望黑暗。
吕竞男面无表情地对岳阳道:“别忘记,你是军人,回到你的工作岗位上去,如果你不想更多的人消失的话。”
肖恩回头看了看王佑,这两位昔日一同前往美洲的驴友在训练时话并不多,两人保持着距离,反而都和新队员打成一片。“怎么样?比起我们在美洲刺激吧?”肖恩略带笑意地问着,王佑的手还僵在船舷上,淡淡道:“这算不了什么。”
在船尾,巴桑也站了起来,看着船侧的水流,拍了拍身前惊魂未定的黎定明,又扭头看了看亚拉法师。法师端坐如山,自涌水来袭之时,亚拉法师并没去扶船舷,但身体却如黏在船体上动也不动,此刻还保持着那种姿势,好像入定还未醒来。巴桑不由自主摸了摸胡须,他越来越看不清这看似瘦弱的老喇嘛,还有那塔西法师,还有吕竞男,还有强巴少爷,还有那个看不清深浅的肖恩,这条船上厉害的高手实在太多。
张翔后背用双氧水消毒后上了纱布,缠好绷带,疼痛感没那么明显了,众人也三三两两恢复过来。唯有黎定明,手里死死拽着自己的背包,脸上一阵灰一阵白,唇色乌青,时不时嘴角颤动一下。大家都知道,他害怕了。是的,曾与死神如此近地擦肩而过,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种经历一生一次就够了,更何况在未来的两天内,他们还要持续不断地遭遇这种情况,没有人会怪他,大家都来安慰他。
总算让黎定明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胡杨队长主动要求和黎定明换一下位置,于是,黎定明坐在了中间,胡杨队长坐了船尾。
船头的探照灯坏了,张立换了一盏新的,对这种情况是早有准备,他们有好几个备用灯,唯一准备不足的就是没想到这涌水如此激烈。张立想了想,提出利用主绳扎在船的肋骨里,每个队员都用快挂与船身绑在一起,这样就不怕颠簸时被船抛飞了。说做就做,张立换了灯头,跟着就着手改造蛇骨船,很快,这艘船又灯火通明地起航了。
岳阳紧盯电脑,仔细辨认着他们走过的路径,同时用仪器测量着他们走过的路程。当他们顺流漂过211公里后,岳阳对卓木强巴说道:“强巴少爷,让大家注意控制速度,前方减缓行驶,我们开始进入岔路最多的区域了,稍不留意可能迷路的。”
卓木强巴大声道:“第三组尾排停桨,严勇、肖恩和塔西法师,都放缓挥桨速度。”怕肖恩不懂,卓木强巴还用英文说了一遍。
岳阳紧盯着前方的河道情况,只见那墨黑色的河水又出现了细条形的水纹,岳阳道:“强巴少爷,激流区,又是激流区。”
卓木强巴道:“进入激流区,全员准备!”
所有的人都拿出桨来,刚准备好,只听岳阳哑声高叫道:“地底瀑布!”
整个船从船头开始,跟着一沉,又一轮云霄飞车般的感觉,那蛇形船紧贴着水面,像一条巨大的软体虫滑下瀑布,船身未稳,船头又是突然凌空坠落,又一道地底瀑布,一连五道,这次多亏了张立的攀岩式挂靠,船员才没有被抛下船去,不过这一阵接一阵的做自由落体运动,跟着又触一次实地,和连续直接五次从五米高度跳下也没多少分别,船员们都白着脸,胃里一阵翻腾。
这还没完,第五轮地底瀑布跌落后,岳阳又道:“地下河主河道,三级预警。”
褚严忍不住骂了句粗口:“他妈的!”蛇形船已重重地坠入河道中。
这条地下河主河道宽度足有二十米,自东向西奔涌,滔滔水浪足有三四米高,坠入主河道后感觉蛇形船就像是从边壁一个小孔被冲出来一样。一入地下主河,整个船身就横了过来,探照灯不住在河道两岸夹壁画着一个个的光圈,岳阳顾不上嗓子痛,直接大声呼喊道:“方向,稳住方向,左排船员收桨!右边倒划!我是说倒划!别顺着划了!换方向,换方向!”
“前方两百米左向有一条岔道,大家一齐……来不及了!”
“听我说!我说左的时候,左边的船员就全力划桨,右边的就反方向划,这样就能控制住方向了!如果我说右,则与左相反;我说进,就全体向前划;我说退,就全体向后划。明白了吗,大家!”
“注意,左!”
“错过了,前面还有五条岔路可供我们选择。右!右!右!”
“一定要先把船身稳下来!接着来,右!”
“右!”
“右!”
“不行,船摆不正方向,根本就无法进入预定洞穴,看来我们只能等这条船笔直向前开了。前面河道也有分岔,但是从颜色标记来看,不是很好走。”
硕大的蛇形船,就在巨大的地下河中打着漩儿,时而撞一下左壁,时而撞一下右壁,接着又开始反向旋转。每次撞击都会猛烈地回弹,那坚韧的船体似乎没有问题,但坐在船内的队员,尤其是新队员们,都有些受不了。旋转产生的离心力就足以使人头晕眼花了,更别提每次碰撞产生的巨震,感觉像要把五脏六腑震出胸口一般。有时看着船飞速向边壁撞去,来不及收桨的队员被震得虎口发麻。幸亏船桨是塑钢制品,就算被撞得厉害也只会弯曲变形,还不至于折断。可是这样的旋转让船里的人根本无法稳住身体,频频有人和队友撞在一起,脸上,身上,要不然被肘击脚踢,要不然就让船桨亲吻一下,顿时黑紫一大块。岳阳最倒霉,他在卓木强巴的正前方,强巴少爷的骨头多硬啊。虽然不是有意的,岳阳仍被撞得手脚发软。每次和卓木强巴发生意外碰撞,总能听到岳阳一声惨叫。
“小心!”“你撞到我啦!”“哎呀,我的背!”“都坐稳,坐稳!”“你的船桨!”“我的屁股!”
探照灯的闪光更是增加了眩晕感。没多久,王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滑腻腻的不知道是什么,扭头一看,竟然是孟浩然无法忍受那种旋转和撞击,将吃的东西都喷了出来。王佑的胃里本来就已经七上八下,被孟浩然喷了一身,突然觉得说不出的恶心,斜靠着船舷,嘴一张,也是吃什么吐什么了。坐在孟浩然背后的赵庄生也大叫起来:“吐到我身上了!”
卓木强巴大声道:“别吵啦!抓牢主绳,统统收起桨来!这条河道不短,还要转好一阵子,都给我挺住了!如果犯恶心就趴在船舷上吐出来,不要老盯着探照灯照射的地方看!”
所有的人就这样好像坐在转轮上,被转得七荤八素,不辨东西。
浪高三至五米,接连不断地迎头冲击,若换了别的船,早已翻转倾覆,随着那一个个暗涌漩涡,不知道被扯到水底哪处去了,就是蛇形船,此刻的情形也不容乐观。蛇形船可扭动船身的灵活性,在这波涛汹涌的浪谷峰尖里,反而成了一种危险的性能,在船头开始攀越另一个大浪时,船身还在浪谷,整个船就折叠成“U”形,船头船尾的人全向中间跌去;刚攀上浪尖,蛇形船又像断了脊骨似的,整条船往两边坍塌,形成一个倒“U”形,中间的船员又往两边反摔,在这过程中,整个船还在不断地旋转。此时的蛇形船,就好似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蝴蝶,船头和船尾就是蝴蝶的双翼,蝴蝶不时挣扎着扑扇双翼,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打着旋儿飘落。若非船员集体用绳索拴牢船的肋骨,早已不知跌下船多少次了。
在一个浪峰,卓木强巴压在岳阳的背包上,两人一齐被船的惯性向左抛去,就像挂在秋千上的一双铅球。卓木强巴大声询问道:“已经错过了多少个岔道了?”
下一刻,岳阳反压在卓木强巴的胸口,两人一同被向右抛,他也声嘶力竭地回答道:“不知道啊!没有光!我什么也看不见!”的确,探照灯的灯光不是高高斜射向顶壁,就是直插入水中,根本看不清边壁的情况。岳阳大声道:“张立!能不能让探照灯别跟着船晃来晃去!”
张立大声回答:“啊!你说什么?”又一个滔天大浪袭来,什么声音都被打断了。
船的两头又是一弹,顺时针一转,卓木强巴和岳阳同时向张立压过去,褚严的半个身子已被抛出船外,只能用双手抓紧安全绳,大声道:“张立,你踢着我脸了!”张立正被岳阳和卓木强巴挤得像压缩饼干,勉强露出一丝苦笑道:“不好意思啊。”
话音未落,蛇形船已经不知道和左边还是右边的边壁一碰,猛地一弹一震,跟着又反向旋转起来。这次撞击力度之大,以至于右排船员都被甩出了船外,全凭一根根安全绳挂在船身上。就是还在船内的人也都被飞速旋转的蛇形船拖拽得飞了起来,双足离地,在探照灯照射下,就像一排挂在狂风中的腊肉,东飘西荡。
卓木强巴又大声对身后的人道:“后面的,有没有看清,我们错过了几个洞穴分支?”
没有人回答,通常岳阳无法观察到的事情,别的人也无法办到,何况目前的情况糟透了,刚刚挡住不知道是哪位喷出来的酸臭扑鼻的半消化食物,背后又被人一阵拳脚相加,人人都身不由己地东跌西倒,蛇形船就像一头狂怒的公牛,要将骑在牛背上的牛仔们一个个掀翻在地。能在这样的旋转和跌宕中强压下胸中翻涌,能克制不呕吐的,也就那么几人而已。
飞速的旋转之中,卓木强巴目光一闪,只见探照灯照射的方向好像有几个黑黝黝的洞口。看来这条地下河主道已经到头了,很快就要进入分流河道了。他大声道:“岳阳,前面就是分叉口了,注意观察,我们进的第几洞!”话音刚落,“呼”的一声,一个硕大的背包好似一座小山朝卓木强巴飞来。此时卓木强巴正随船一齐向右做着旋转,脚下跟打醉拳似的,百忙之中挥手一托,只见那座小山朝岳阳后脑一撞,跟着飘出了船体,没入漆黑的河中,不见踪影。跟着后面不知又是谁的背包“呼”地飞了起来,差点把严勇撞飞!
张立全身悬空,侧头避开横过来的严勇的脚,大叫道:“谁的包掉了!大家抓牢背包!别让包被船甩出去了!”原来,张立设定的固定点是根据他们第一次漂流时激流的强度来考虑,没有想到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地下激流,那背包的背带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离心力,竟然自行断裂飞走了。
几乎整个过程都在一瞬间发生,那一撞撞得岳阳眼冒金星,他大声道:“我看不见,强巴少爷,我看不见!”待他恢复视力后,只看见蛇形船在一条较小的河道中旋转,灯光照射下边壁离船身已经非常接近了,岳阳喃喃道:“我们,我们已经进入岔道了吗?”
卓木强巴应了一声:“嗯。小心!”蛇形船又猛地撞上边壁,跟着左右摇摆不定,那些腾在半空中的人陡然感到那股拉力消失了,齐刷刷地跌落船内,又随着船像摇筛子一样来回滚动。紧跟着,蛇形船像灵蛇一般拐过几个S形弯道,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洞穴旁支,但此刻大家都仰躺在船底,还没有爬起来的能力。
随后的震荡起伏都要小得多了,但三四米高的浪头还是一波接一波,加上那飞速向下的冲击力,船上的人并不好过,这一次让人筋骨寸断的激流勇漂足足持续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像骑着野牛一样没有停歇地上蹿下跳,七个小时像风扇一般地旋转,没有停泊,没有平静。当船进入浅水区并逐渐平稳下来时,人人都已经筋疲力尽,更有几名队员已经被甩得口吐白沫,翻着白眼了。
“我们这是在哪里了?”卓木强巴望着头顶一片漆黑,似乎在问,又似在喃喃自语。岳阳回答道:“不知道,强巴少爷,我们该起来看……看……”说得吃力,行动更是吃力。岳阳在船底扑腾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脚后跟、背脊把船皮拍打得啪啪直响,就是怎么也没能起身。
张立道:“在地狱啊。我们来地狱快两天了吧?如果,再有两天这样的经历,我想,我是坚持不到走出去的那天了。”
卓木强巴试着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脊骨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咬咬牙,用双手肘支撑着身体,斜靠在船壁一点一点往上挪,总算把头抬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四个站立着的人:塔西法师、亚拉法师、吕竞男和肖恩。不过肖恩蓬头垢面,脸色青紫,衣服上污迹斑斑,不像另外三人跟没事儿一样。
三位密修者自不用说,可是肖恩,连肖恩都还能站起来,卓木强巴突然觉得一股力量由下而上充满全身,他一咬牙,竟然也站起来了。四名能站起来的人都在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卓木强巴这才看见这艘蛇形船的现状——三盏探照灯中,只有一盏尾灯还是好的,另一盏尾灯就像被拧断脖子的鸡头,耷拉在龙骨上,有气无力地忽明忽灭,头灯则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船体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众人的呕吐物;还有几个背包虽然没有被甩出船外,但却从背带处被扯开一大道口子,衣物、食品等散了一船。除了他们五人,其余船员都是脸朝天,一副先天痴呆的表情。卓木强巴知道,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只要目前他们还能呼吸,那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卓木强巴先看了看身边的人,岳阳和张立呼吸很均匀,就是起不来;褚严喘着气,但还挺得住;严勇也斜靠在船身,兀自不住地喘息着。他再看看受伤较重的那几人,张翔的背心染红了纱布,吕竞男正忙着给他包扎;肖恩在对他前面的黎定明探鼻息还是做什么;孟浩然在吐白沫,塔西法师在照料他;王佑也在吐白沫,亚拉法师正在替他检查。卓木强巴看着这一地的人,他抬了抬腿,像醉汉一般颠了两步,渐渐稳住身体,一步一顿地向船尾挪去。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审视战后的战场,躺在地上的人无一不是大花脸,脸上五颜六色的,跟抹了油彩一般。卓木强巴自己也不好受,在混乱中,他的右眼不知道是被谁用拳头或脚跟重击了一下,现在感觉看东西要眯缝着,估计有些肿了。
对了,敏敏呢?敏敏怎么样了?卓木强巴心中一惊,吕竞男正好挡住了唐敏,估计她情况稍好,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踉跄着大踏两步,来到唐敏的位置。只见敏敏正靠在她自己的背包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卓木强巴小心地蹲下身子,轻声询问道:“还好吧,敏敏?”
唐敏无力地哼哼了两声,算是作了回答,卓木强巴一拨开敏敏头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唐敏偏了偏头,又让头发遮住了脸,低声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其他人,他们更需要帮助。”卓木强巴刚准备起身,唐敏又挥了挥手,似乎想拉住卓木强巴的衣服,但终究没能抬起来,只是有气无力地道,“背包,背包中间夹层,都是医疗用品。”
卓木强巴隔着头发抚摸了一下敏敏的脸,说:“嗯,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他再起身时,只见船尾的巴桑已经挣扎着跪地直立起来。船头的岳阳虽然没有起身,却向前爬了两步,并将头搁在船舷上,借助背后的探照灯关注着深邃的黑暗,那一片无边的黑暗。
卓木强巴一转身,只听吕竞男道:“纱布。”他打开背包,将纱布递了过去。跟着一转身,就来到黎定明面前,只见他眉头都拧成了一字形。
见卓木强巴过来,肖恩道:“他好像不行了。”
“什么?”卓木强巴大吃一惊,虽然这次激流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都要凶险,船上的人可谓和死神擦肩而过,但这种猛烈的震荡和旋转,最多导致人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还不至于引发死亡。除非黎定明在与船骨碰撞中撞断了骨骼,内脏严重受损。
一探气息,果然,黎定明气若游丝,胸口已经停止起伏,一摸脉,没有脉象!一探胸口,没有心跳!“怎么会这样的?”卓木强巴感到震惊,刚才他触摸黎定明时已经发现,黎定明身体的损伤有限,骨骼完好无损,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容他多想:“强心剂。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卓木强巴向肖恩道。
吕竞男也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卓木强巴道:“他没气了。”
“什么?”吕竞男同样震惊,刚才她看黎定明时,黎定明似乎并无大碍,所以她才转而救护伤势明显的张翔,怎么一转头就没气了。吕竞男急忙问道:“呼吸道畅通吗?是不是呕吐物阻塞?”不过她也知道,他们吃的食物都是压缩食品和罐头一类,就算是呕吐物也成糊状,不应该有大块呕吐物阻塞呼吸道才对。
肖恩已经为黎定明作了口腔清理,摇头道:“呼吸道内没有异物。”他取过一张纱布,垫在黎定明的嘴上,准备进行人工呼吸。
“怪了。”吕竞男柳眉倒立,对卓木强巴道,“你来帮张翔包扎。”一到紧急关头,吕竞男习惯性地拿出了教官架势,卓木强巴也听命而去。
吕竞男检查了黎定明喉部,也没发现明显撞击伤,她心想:“难道是肺部挫伤?”她给黎定明打了一剂强心针,利用头灯一检查,瞳孔已经散大,对光的反射已经消失。她叹了口气,仍对肖恩道:“继续胸外按压。”说完,她朝船尾走去,绕到肖恩背后时,警惕地看了肖恩一眼。这个一直在黎定明身边的白发男子,令她心生不安。
吕竞男在亚拉法师耳边低语了几句,亚拉法师的目光一凝,也看了看肖恩的背影。肖恩正全力做着胸外按压,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微微一怔,却没有回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继续按压着。只是黑暗中,他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无法察觉的笑意。
此时,巴桑、胡杨队长、张立等人也都能站起来了,他们也开始帮助另一些受伤的人。
卓木强巴给张翔缠好了绷带,张翔道了声谢,卓木强巴正准备去看黎定明,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惊动了船上其余的人。哨声是从船头传来的,是岳阳!只听张立在船头道:“强巴少爷,你过来一下,岳阳有话告诉你。”
原来,岳阳一直在船头休息,他刚一有所发现,就打算通知卓木强巴,但一张口,却发现嗓子又痛又哑,根本发不出声来,想叫一下张立,张立又去了后面,褚严还在那喘气呢,看来他的声音也大不到哪儿去,他索性吹起了救生哨,把张立唤了回来。
卓木强巴来到岳阳身边,俯身问道:“怎么了?”
岳阳尽量大声道:“我们不能就这样……顺流而下,得划船!水……水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水就快来了!”
卓木强巴倒吸一口冷气,这蛇形船刚刚稳定下来,船上的人还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他马上下令道:“张立,你赶快把灯光问题解决!胡杨队长,帮忙看看还有哪些队员还能动的。我们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赶快划船,必须先找到一个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坚持住,如果你们还能动,都拿起桨来,我们得继续划船!”
严勇、敏敏等也都坐了起来,看来还能拿起船桨。
吕竞男从后面走上前来,对卓木强巴道:“黎定明走了。”
……
虽然卓木强巴已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还是足足愣了有十几秒。黎定明就这么走了。一个优秀的动物学家,一个对生命充满热爱的人,他还想要带最美丽的蝴蝶给他女儿。但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卓木强巴只能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是的,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漂流行动中,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两天,两个人。还要在这里待多少个小时,最后又能留下几个人?
灯光一亮,张立将船尾的探照灯换了一盏,匆匆走过去汇报道:“后面的灯好了。”他手里拿着另一个灯头,又匆匆朝船头赶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了,还能动的队员们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着塑钢桨,一桨又一桨地向前划,动作是那么机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么稳,没有人喊号子,动作还是那么整齐。他们的希望,就在那无边黑暗的最深处。
王佑和孟浩然是身体太弱没法动;张翔原本也想握桨,但吕竞男说会让伤口裂开,这样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没让他拿桨;岳阳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强巴给撞脱臼了,他竟然没感觉出来,亚拉法师给他接了骨,他还是拿不起桨,只能像一个侦察兵那样趴在船头,用他的眼睛给众人指路。
黎定明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人去惊动他,让他继续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每个人都将桨握得更紧,挥动得更有力,他们要将黎定明那份力一齐使上。
心绪随着在黑暗中无声前进的蛇形船游走,卓木强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阿爸的话:“有光即有影,有明则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为他们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几乎抛弃了作为动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为,让自身行为建立在文明的基础之上。然而人心是复杂多面的,由人群构成的社会更是纷繁庞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颗充满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义就在于此,他让人类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灵的纯洁,并在信仰者心灵受到伤害时给予安慰与补偿……但在这世上,黑暗才是永恒的,光明只是短暂的一瞬……”
拉萨。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两根被围起来象征历史的石柱昂然向天,其古朴雄浑显示着历史的沧桑变迁,斑驳的文字刻下了曾经的盟誓,寺内的座座金顶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引得无数游人拍照留念。此时,在广场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挂着数码相机的休闲装男子正有模有样地拍摄着。他戴着一顶遮阳帽,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大蛤蟆镜,立领的休闲服又几乎将鼻下的嘴唇和下颌完全遮住,不过这样的装束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目。毕竟现在年轻人穿成什么样的都有,何况在这个中外游客常年来往的地方。这个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广场转悠了两圈,这才向寺门走去。路过那唐蕃会盟碑时,只听他“哧”的一声冷笑,充满了嘲讽之意。在他身后,一名高大的裹得像阿拉伯人的外籍游客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从正门进往左,是一处巨大的露天广场,旅游男子在广场上长久地驻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这时,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看了看广场散布的游人,装作漫不经心地朝那名挂相机的男子靠近,低声用英文道:“先生,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那声音,卑微中带着恭敬,小心里透着胆怯,就像一位向皇帝告密的小太监。
挂相机的男子瞪了那外籍游客一眼,冷笑道:“怕什么,你放心好了,若他真的连你都怀疑,那他就无人可信了。”说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话。
外籍游客点头哈腰道:“是,是。另外那些人已经有眉目了,他们打算三天后在车臣开一次会,似乎是准备商议联手行动,这是地址。”说完,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回音。
挂相机的男子并不讨厌这样一条巨大的哈巴狗跟在自己身后,接过地址直接道:“柯夫会继续帮助你们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外籍游客迟疑道:“可是……那个……我回去该怎么跟老板说呢?”
挂相机的男子道:“你就说,稍晚一些时候,柯夫会亲自打电话给他,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外籍游客答应着正准备离开,却发现那挂相机的男子还盯着地板看,不禁问道:“先生,这地,有什么特别吗?”
那相机男子把眼镜往鼻梁下一拉,露出一双眼睛,那名外籍游客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每次看到那双眼睛,他都感到心颤,那可是,连老板都惧怕的眼神啊。那双眼睛的上眼睑很平整,好像两个梯形,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到,都感觉那双眼睛在俯视自己。透过那道目光,可以感受到冷漠、悲哀、怜悯。不论是谁,一看见这种目光,都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哼。”男子重新扶好墨镜,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地,这片地曾被血染红,就在一千年前,朗达玛向寺里的僧侣发布了死命令,要么转职为天葬师、屠宰师,要么接受活人天葬和屠宰,并说,你们不是一直从事着这样的工作吗。当时,寺庙里的僧侣只有这两种选择,要么挥动屠刀、剔刀,剜下别的僧侣的肉,要么成为刀下胔。牲畜的粪便上躺着喇嘛的腐尸,腐臭的尸气充斥着整座寺庙,此后的数十年没人敢从这周围经过。如今摇身一变,又成了最神圣最圣洁的地方了,这不是很讽刺的事吗。哼,最美丽的鲜花开在最腐败的土地上,最多蛆虫的地方就是最多生物的地方,你明白吗?”
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谄媚道:“先生妙语,果然高深。小的,不明白。”
挂相机男子面色一变,冷冷道:“你回去吧,记住,好奇害死猫。”
外籍游客离开后,男子仰头望天,透过太阳镜露出那含着深深悲哀的眼睛,喃喃道:“车臣啊……看来我还得亲自走一次。”
黑暗中整齐的破水声,好像死神轻轻打着拍子,每一刻都提醒着这些还活着的人,这是一个随时都会遭遇死神的禁地,这是凡人止步之境,这里是冥河!
那急促的拍水声传递着一种信号,死神的脚步,正步步紧逼,寻隙而来,如果在涌水到来之前,他们还不能找到可以拴船的石柱,那么等待他们的,就不止是五米浪高那样的漂流了。
“哗啦……哗啦……”船桨入水传来巨大的阻力,像压在众人胸口的一块石头,忍着身体的剧痛,每一次挥桨都牵扯着身体不住地颤动,但是没有人停下。哪怕只多一点点力量,船也能快一点点;只要快一点点,就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还没有发现吗?”卓木强巴低低地问道。
“没有。”岳阳眼睛又胀又涩,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张立专为他配了一盏仰角四十五度的探照灯,以方便岳阳找到头顶绝壁上可以拴船的柱子或是凹槽。只是通道内都是被涌水冲刷得无比光滑的石壁,就像自来水管内部,要想找到那可以拴船的地方谈何容易。而且还不知道何时就会开闸放水,他们是在和死神赛跑。
死神的脚步很快就临近了,水面开始出现细细的波纹,负责看着前方河道的褚严最先发现这一情况,他手一颤,差点将船桨掉入水中,“来了。”他轻轻地道,只有身边的张立和岳阳能听到,但很快,这个声音已经传到每一位船员耳中,张立和岳阳将这简短的一句话像递纸条般,一个一个传下去。
听到岳阳的声音后,卓木强巴深吸一口气,握桨的手更加用力;吕竞男微微一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唐敏的眼中透出一丝惊恐,不过看了吕竞男后就变成一丝欣喜;肖恩第一次变了脸色;胡杨队长眼角微微颤动;巴桑磨着上下齿,斜眼瞟着亚拉法师;亚拉法师一动不动,还是那副行将就木的面容。巴桑也就保持着自己的冷漠。
又划了一段路程,那细碎的波纹逐渐扩散开来,众人耳中开始出现那种“嗡嗡嗡”的蚊吟声,那是死神战斗的号角,如今他们每用力挥一次桨,就离死神更近一步,但是他们没有退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一闯到底。张立有些耐不住了,抢问岳阳道:“还没有看到有可以停靠的地方吗?我们已经在这条通道里走了这么久了,会不会过了?”
卓木强巴叮咛道:“不要干扰岳阳。”
岳阳心头又何尝不紧张,他一双眼睛鼓得都快凸了出来,可是放眼之处,只有平滑如镜的黝黑色岩壁,别说石柱了,连一丝裂缝褶皱都没有。
嗡嗡声越来越响,人人心中如擂鼓,严勇虽面无惧意,但手上青筋暴起,握桨如触电;褚严眼露悲色,手抖脚颤;张翔嘴里不住念叨:“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神就对挪亚说,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赵庄生犹豫着,看了看身边的人,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害怕,于是,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去控制自己狂跳不已的心。王佑和孟浩然吃了药打了针,此刻都还在休息,反而没有感觉。
褚严不由双手发颤地问道:“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卓木强巴扭过头去,微笑道:“放心吧,我们会找到停船的地方的。虽然现在声音响,那潮头离我们还远着呢。”他声音一大,喊道:“接着划,来哟!马泉江水高千尺哟——”那高亢的嗓音在黑暗中有如惊雷一声,众人心头都是一震,从各自的思索中被警醒,距离卓木强巴近处的张立和严勇小声应和道:“嘿咗!嘿咗!”
卓木强巴又道:“飞鸟不渡熊绕道哟——”
褚严、张立、岳阳、严勇、胡杨队长都加入了应答的行列。
“嘿咗!嘿咗!”
声音大了些。
“雾锁江颜浪滔天哟——”
“嘿咗!嘿咗!”吕竞男和唐敏也加入其中,雄浑的嗓音中平添几分清脆激昂。
“险滩礁石胜阎罗哦——”
“嘿咗!嘿咗!”张翔、巴桑、赵庄生也吼了起来。大家的声音开始越聚越大。
“藏巴的男儿有热血哟——”
“嘿咗!嘿咗!”肖恩、亚拉法师、塔西法师也加入了进来,虽然他们不大明白,可是那吼声中似乎蕴含着一股力量,那种力量就像一团烈火,要将他们体内的血点燃,骨子里迸发出一股澎湃的热量,一定要大声呼喊才能宣泄。
“浑身都是力和胆哟——”
“嘿咗!嘿咗!”热血沸腾起来!一群衣衫褴褛、血污满面、浑身伤痛的人,面对那无尽的黑暗,发出了震天的吼声,那声音,掩盖了船桨激水,掩盖了岩壁轰鸣……
“敢上刀山敢下海哟——”
“嘿咗!嘿咗!”
“敢穿恶浪迎激流哦——”
“嘿咗!嘿咗!”
……
那一声声发自心的呐喊,驱逐了所有阴暗和恐惧。伴随着这雄壮的吼声,蛇形船如飞一般向前,这群人朝着死神来临的方向,迎头而上。希望在哪里?就在那无边黑暗的最深处!
卓木强巴正吼到“乘风破浪船似箭哟——”的时候,岳阳不顾声音嘶哑大声叫道:“我看见了!强巴少爷!”岳阳的灯光牢牢地锁死右方十来米高的崖壁上突然凸起的一块,那块石头像一只巨人的耳朵,耳朵眼里直立着一根约有一米直径的石柱。
“停!”所有桨手立刻倒挥船桨,蛇形船就像钉子一般稳稳地钉在了河面上。
同时,褚严面色惨白地盯着前方,也道:“我也看见了!”白色巨龙张开了大嘴,已经在探照灯的照射范围之内了。张立用双手在大腿上一撑,忍着伤痛霍然站了起来,同时大叫一声:“强巴少爷!”跟着在船上一跺脚跃起。卓木强巴哪能不会意,双手一架,落下时张立正好踩在卓木强巴的手心,卓木强巴用尽全力往上一托,张立身体再高一米,手腕一翻,“嗖”的一声飞索射出,脚不停步地在崖壁上“噌噌噌”蹬了上去。
而下面的岳阳也早将那捆主绳递到了卓木强巴手中,卓木强巴将拴有快挂的一头抡起,“呼”的一声向耳朵眼抛去,此刻张立也刚刚到。那滔天的白浪已经近在咫尺了,十几米高的巨浪啊,蛇形船在它面前就像一条微不足道的爬虫,船内的新队员有些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卓木强巴将主绳的一头抛出之后,看也不看,跟着就将主绳的另一头大力一甩,在船的龙骨粗大处绕了好几匝,接着绳头剩下的部分往腰间一绕,双脚抵住船头龙骨,作好了最后的准备,张立在高处重复了同样的事,他将主绳朝石柱一抛,利用快挂的重力绕了支柱两圈,剩下的部位就往腰间一绕,刚绕一圈就发现白浪已经将蛇形船冲走了,他赶紧抓紧绳端,身体斜靠着这个仅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坑,双脚死死抵在石柱上。
又一次主绳将龙骨缠得嘎嘎作响,又一次瞬间被激流吞没,然后从激流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卓木强巴猛地甩开遮挡在眼前的水珠,高昂着头。在他前面的岳阳也是从水中抬起头来,与卓木强巴对视着,两人露出了会意的微笑——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接着张立拴牢了主绳,跳进船来,一落入船中就瘫倒在船底,一动也不想动了,直到此刻,才觉得百骸俱裂,浑身散了架似的。同样坚持不住的还有卓木强巴、褚严、胡杨队长、肖恩等人,他们拖着原本的伤痛划船过于卖力,这时总算找到一处较为安全的地点,那股绷紧的神经一松,顿时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纷纷倒在或斜靠在船壁上。
这次险道激流给船上的人以沉重打击,不仅黎定明死了,张翔重伤,孟浩然和王佑身体也变得极其虚弱。在险滩因旋转而剧烈呕吐的还有赵庄生,船进入平稳河道时他就已经手脚发软,后来划船全凭一股毅力支撑,一脱险就因低血糖而倒下了,不过好在年轻,恢复得比孟浩然和王佑要好。
孟浩然和王佑虽然有所恢复,但是两人都出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吃不进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就是喝糖水也吐。唐敏各种办法都试过了,依然不解决问题,塔西法师也束手无策,他说这是超速旋转引起颅内变化,不是简单处理就能治好的。于是,只能给两人注射维生剂,但维生剂数量并不太多,必须有计划地使用,同时配合冬眠疗法,减少两人的代谢消耗。
经过长时间的休息,大家总算渐渐恢复了体力。清点残余物资,褚严、李宏、赵庄生和黎定明四人的背包被甩丢了,虽然四人的包里没有什么重要设备物资,主要是食物、衣物、帐篷等,但这下原本够吃一周的食物只够吃三四天了,备用探照灯也只剩下三个,关键是船上大多数人都成了伤员,虽然每人都有急救包,但那只能作简单的止血、止痛、消毒处理,至于关节、软组织等损伤,大家就只能忍着,等伤自然好。
岳阳反复地调看地图,比对崖壁上的凹槽,却始终不能确定。看着岳阳双眼布满了血丝,卓木强巴有些不忍地道:“找不到吗?找不到就算了吧。”
岳阳有些沮丧地说:“我找不到,我们迷路了。”
张立走来,拍拍岳阳的肩头道:“休息一下吧,我们要送黎定明走了。”
黎定明双手交叉握在胸前,面色安详,只是眼睛有些似闭非闭,胡杨队长抹了几次都没让他眼睛闭上,就像总想透过缝隙看到点什么一样。张立将黎定明的头灯塞入他手中,由巴桑和严勇一头一脚抬着,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入水中,大家默默注视,黎定明的身体渐渐沉入水中。同时流水将尸体朝下游冲去,那一盏头灯在水中发出乳白色的光芒,就像一只萤火虫,在黑夜里孤寂地飞行,它仍试图努力向前,为黑暗中的人指引方向,却终于淡了,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送走了黎定明,大家心中都蒙上一层不安,出发时是十八个人,如今少了两个,还有两个正躺着,明天呢?明天还能有几人坚持?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虽然每人都抱着献身的决心,无怨无悔,但活着的人总会为逝去者默哀,那不仅仅是失去一条生命那么简单。
岳阳又开始研究那地图,并请亚拉法师一同参详,讨论了半天还是没有结果,他们的食物又决定了他们必须启程,在第二波可怕的涌水之后,蛇形船重新起航。
“我们有罗盘方向仪,只要顺着水流的方向,没有地图同样能到达香巴拉。”张立这样安慰着大家。
岳阳苦笑道:“不能确定在地图中的位置,意味着我们不知道河道的危险程度,不知道涌水什么时候会来,什么地方有可以停船拴船的停泊点。那代表着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张立脸色一变,涌水到来时找不到拴船之处,那后果不是他们所能承受的。卓木强巴道:“如果我们多过几次分岔点,你能确定我们的位置吗?”
岳阳摇头道:“如果是在地图边缘,我还可以逐一排除,可是现在,我们是在地图标注的中心位置,在地图上的分岔河道几乎都是一样的,这片区域的停船点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仅仅靠这些信息我无法知道我们的具体位置。现在我们唯一掌握的情况就是涌水的时间还算有规律可循,每天涌水会比前一天提前约半个小时左右,两次涌水间隔几乎是十二小时,比较准确,一次大涌水,一次小涌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涌水,再过十二小时还有一次小涌水。然后以我们的船行速度扣除已走过的距离,大概能算出什么时候有涌水。”
张立疑惑道:“又没有停船的地方,就算知道什么时候有涌水那又有什么用?”
岳阳道:“你看地图,这些古人显然很清楚涌水的威力,所以每一段河道中,一定有一个停船点,虽然河道有长有短,但只要我们能把握住涌水发生的时间,就能在两个停船点之间控制是继续前进还是原地等待,总要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褚严道:“划船吧,早一些走出这地下河,我心中才能舒坦些,这下面太黑了,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蛇形船又开始向前行驶,由慢到快。
拉萨。方新教授已经不眠不休查了一夜资料。姆,沙姆大陆,娜提姆克神,一定在哪里见过的,一定。他翻遍了所有的藏族经文,那些他查阅过无数次的资料,究竟是被记载在哪里了呢?终于,他在一本经文里查到了这样的字句,“我闭上眼睛,仿佛已看到,当巴尔星坠落于今天已是水天相连的地方时,七座城市连同它们金碧辉煌的城楼和金字塔似的寺院一起颤动摇晃。霎时间从宫殿里冲出一条火舌和滚滚浓烟,这时到处是即将断气的人的*和众人的喊叫。扛着财物的男人和穿着最值钱衣服的女人都在绝望地呼号:‘姆,救救我们吧。’”文字后面又记载着,在今天加勒比海和墨西哥湾的附近,恐怕又有一块巨大的大陆沉没了。方新教授将电脑中这段经文关闭,其页面上用金粉描着“天轮经疏注”这五个大字。
“不可能!”教授猛地摇了摇昏昏欲睡的头,想使自己更清醒一点,可他又不得不重新注视着电脑里那本以桦树皮为纸、金粉为字的经文。此刻,又有电话打来,方新教授停下思索,滚着轮椅来到手机旁,接听了电话。
“老方,你托我帮你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真有哈恩这个人,他是德国原子能研究专家,二战后被美国抢了过去,似乎一直在美国原子能研究机构里秘密担任重要职务,后来还出了本回忆录,主要写他在二战中从事原子弹研发的经历。”
方新教授道:“还有回忆录?在哪里?网上能找到吗?哦,那这样,你把它扫描到电脑里,保存为高清图像,立刻给我发过来。”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人感兴趣了?”
“发来再联络,我想我需要去休息一下,老了。”
“那好,我给你发短信。”
方新教授一觉醒来,手机上有短信留言,那位朋友已经将查找到的有关哈恩的资料扫描到电脑上并传送了过来。教授来不及洗漱,匆忙打开电脑,将朋友扫描的资料一条条仔细察看起来,其中大部分内容是哈恩的回忆录,包括莱西试验室的建立,他担任的职务,当时有哪些人参与,工作进程和对家人的思念等内容。但其中还有些是非常奇怪的内容,说它奇怪,是因为哈恩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提出了疑问。他在回忆录里这样说道:“1942年11月25日,我们的研究已经取得相当成果,但此时敌军已经对我们实施的这一计划有所了解,他们开始在捷克实施破坏计划,重水的供给线全被破坏了,我们急需更多的重水……我的报告已经提交了三次,我们只需要再多……一点点,哪怕只有……重水,就能完成反应堆的实验。我想,我们最终制成的武器其可行性和威力,元首应该已经相当了解,这将对战争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可是,为什么我们那小小的要求却迟迟得不到批复?哪怕对重水生成车间多一点保护,在运输线多增加一些保护,我们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核裂变反应试验成功,接下来,只需要进行大规模的生产就可以了。但我们从元首那里得到的答复却是‘不用着急,战争的胜利会属于我们的……’我再次向元首提出要求,这次得到的答复是‘不用太着急,我们有更好的办法……’究竟有什么办法,会比这种威力巨大的武器能更好地扭转战争局面呢?我想不出来……”
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大堆信息,方新教授陷入了沉思。二战中,德军的许多武器都用的是当时最尖端的科技,在核技术上也是如此。早在1938年,德国就开始了核武器方面的研究,到了1940年,德国纳粹攻占挪威后,将挪威诺尔斯克电气化工厂电解池数量扩充了一倍,重水年产量由三千磅增加到一万磅。而那时英美的核能研究还在起步阶段且一直没有多少进展,甚至还无法解决重水的提炼技术。1942年春天,海森伯与德佩尔在莱比锡进行了世界上首次有记录的中子的增殖实验。世界上第一个实验型反应堆也是德国人搞的,后来美国和苏联的原子弹是如何成功的更是尽人皆知,大批的德国科学家在原子弹成功试爆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美国还骄傲地宣称,找到一个海森堡,比打败德军六个师还有用。似乎在德国战败投降前,他们就已经完全掌握了原子弹研发的技术,可是问题也出在这里,德国似乎并不是绝对地重视核武器的研发,而且那种不重视来自高层。如今各种猜测都有,唯一知道真相的似乎只有美国和苏联,但这两国在二战后立刻将枪口对准了对方,关系一度紧张得令人窒息,他们似乎都不准备将从德国知道的一切公之于众,反而是更深地隐瞒了起来。
一时间,玛雅地宫中的巨大化石《天轮经疏注》,德国人哈恩的回忆录,卓木强巴提到过的在倒悬空寺看到的人与巨大蜥蜴搏斗的画面,最后的神庙,卓木强巴笑着说十米高的生物谁见过,工布村和玛雅的诅咒,各种信息充斥在教授的脑海中,这些线索似乎渐渐被什么联系了起来。教授颓然坐在轮椅上,喃喃道:“我们究竟在找什么啊,强巴?”
“你在看什么,强巴?”德仁老爷推门而入。
“啊。”小强巴“呼”的一声站立起来,双手局促不安地握在一起。
“哦,又在看顿珠阿姨从成都给你带回来的那套书么?”
“嗯。”
“强巴,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和《大藏经》,谁更好看呢?”
“《十万个为什么》。”小强巴扑闪着眼睛。
“为什么呢?”
“它……它里面说了好多东西,都是我不知道的。”小强巴捏着拳头,兴奋道。
“哦,那我来问问你,这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这个世界没有尽头,地球是圆的,从一头走出去,绕一圈就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哦,那……地球的外面是什么呢?”
“是宇宙,宇宙好大好大的,它里面有许多星云,我们银河系就是其中的一团星云,太阳系又是银河系中的一小部分,有九颗行星绕着太阳公转,他们就像九个兄弟一样,我们的地球是老三。”
德仁老爷沉默了片刻,显然没想到小强巴看得这么深,看得这么仔细。他迟疑了一瞬,最后问道:“那么,宇宙有多大呢?它有边吗?”
“这……书上没说。”小强巴困惑了,书上为什么没说呢?
德仁老爷微笑着离开,道:“想一想吧,想一想。”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又回到了和阿爸对话的那个房间,家里的摆设,桌椅板凳,什么都没变,唯一改变的只是人,阿爸老了,强巴壮了,时间改变一切,但变化最大、变化最快的是人。“阿爸,还记得三十年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哦,什么问题?”
“你问我,宇宙有多大,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宇宙是从一个奇点瞬间爆发出来的,它仍和地球一样,呈球状向外不断扩张、延伸,目前人类可以捕捉到的边界,是144亿光年,这就是我们的宇宙。当它抵达一个临界点之后,会开始回缩,并最终回归奇点的状态,然后第二次爆发。”说完,强巴满怀敬意地看着阿爸,这个有些臃肿的老者,虽然他是大智者,但这些知识,是一个久居西藏的老者绝对无法接触到的,他想,阿爸应该明白了佛经中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有很大的区别。
没想到,德仁老爷连考虑都没考虑,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如果说,宇宙是呈一个球体不住向外界扩张,那么……它的外面又是什么?如果说它以一个奇点存在,那么,这个奇点以外呢,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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