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我姥姥带大的,从两个月开始,一直把我带到了6岁上小学,而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光,为我未来的整个人生涂上了性格底色。
姥姥年轻的时候
姥姥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擅长针灸和中药。但我听说姥姥的中医并非科班出身,而是自学成才。
姥姥的父亲曾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曾经指导梅兰芳在《贵妃醉酒》中的剑舞。姥姥是家中的独生女,妥妥的掌上明珠。随着解放战争国民党战败,姥姥的父亲前往台湾失败被抓后枪毙,从此姥姥家道中落。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姥姥家中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比如劳力士金表,半斤重的金镯子等。那时候的女人结婚很早,姥姥十八岁就生下了我妈妈,而姥姥那时候本身还是个女孩,再加上长期以来的娇生惯养,让姥姥并不太会过日子,于是一家人过上了“坐吃山空”的生活。姥姥拿着一枚金戒指,到当铺换了点钱,然后带着儿女就去到外地旅游一圈,现在看来,真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但这种躺平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在文革期间,因为姥姥家庭背景的原因,被批斗得很狠,家中也被查抄一空,从此真的就陷入了家徒四壁的地步。听妈妈说,那时候能够吃到一根油条都是世间美味,而一根油条也要分三份,妈妈吃一份,她的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两个舅舅各吃一份。
姥姥也终于领教到了人间百味,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带着儿女去捡破烂为生。这个习惯直到后来姥姥带我的时候依然保留,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经常和姥姥去捡“煤茧”,也就是还没有完全烧透的煤球,这种煤可以拿回家继续烧。只不过,到了我小时候,这种活动已经变成了一种“消遣”,我小的时候也乐于和姥姥这样去“玩耍”,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所谓“煤茧”中饱含的是曾经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艰辛。
文革结束,姥姥得到了一个在卫生站工作的机会,那时候姥姥并不通晓医术,只是在卫生站帮忙。但姥姥并不甘于此,她开始自学医术,尤其对针灸感兴趣。针灸的基础是穴位和经络,虽然尚未被国际认可,但这是中医理论的基础。姥姥那时候自己买来了一个塑胶做的经络小人,开始用银针在上面戳来戳去。随着理论知识的增长,仅仅在塑胶小人上戳,已经无法满足,姥姥开始在自己身上戳,经常把自己身上扎得青一块紫一块。难以理解,后来远近闻名的中医针灸师,就是这样练成的。
我不知道姥姥治好的第一个病人是怎样的,但在我的印象中,姥姥的家里那时候总是座无虚席,墙上挂满了锦旗。我在姥姥家长大,也看着一个个病人奇迹般的康复。因为中风而半身不遂的病人,初次来的时候被人抬进来,而经过几次的治疗,他竟然自己走了出去。
那时候,北方家家户户需要生炉子取暖,一氧化碳中毒的人很多,有些幼儿煤气中毒后大脑缺氧,成为脑瘫,然而在几个疗程治疗后,原本不可逆的大脑损伤居然恢复到了正常智力水平,那些孩子原本连话都不会说了,如今却可以背诵课文参加升学考试,他们的家长对姥姥的感恩之情无以言表。
住在我姥姥楼上的,有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严重到甚至有几次我亲眼看到她全身赤裸的就跑出去。后来被家人按着到了姥姥这里,在姥姥的调理下,她再也没有发作过,虽然无法根治,但也可以长期维持如正常人般生活。她的家庭条件很困难,姥姥对她全程免费治疗,分文不取。
那个时候,姥姥家中的病人几乎有三分之一都是免费治疗的,姥姥对金钱从不看重,她觉得钱够花就可以,她热爱医学,她希望治好更多人,她不希望这些人因为没钱治疗而耽误了后半生。哪怕家人提醒姥姥有些病人“装作”没钱,姥姥也从不在意,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姥姥“太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终于理解了姥姥家中写满“医德高尚,医术高明”字样的锦旗的含义。
如今,很多人质疑中医的科学性,经络和穴位到现在也没有得到解剖学的支持,甚至因此,中医被贴上“伪科学”的标签,中药被称为安慰剂。我也崇尚科学,崇尚实验验证、可被证伪等科学方法,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医的很多的确缺乏科学依据。但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在我与姥姥相处的十多年里,我看到了无数病人在姥姥的针灸之下康复,听到了无数病人家属逢人便说在大医院无法治愈的老病却在姥姥这里治好。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中医有些神秘,它无法被科学论证,但它也确实有效。
很多人不理解姥姥如何通过“自学成才”成为中医大师的,这就不得不说姥姥的另一项能力了,那就是“过目不忘”。是的,这一点也不夸张,姥姥的专注力和记忆力都是惊人的。她可以让自己在读书学习时进入一种忘我状态,如同美国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提出了一个叫做“心流”的状态——这是一种人们在专注进行某种行为时所表现的心理状态,如艺术家在创作时所表现的心理状态。通常“心流”状态下,人们将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某件事情上,不愿被打扰,也称抗拒中断,注意力完全集中、意识和行动融为一体、内心评判声音消失、时间感消失,同时会有高度的兴奋及充实感。进入心流的难易程度和频繁程度,与一个人可以取得的成就直接相关,而姥姥在这方面无疑是天生的高手。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和姥姥在一起的活动就是晚上睡前一起看书,或者说,“睡前看书”就是我从姥姥这里学来的。姥姥的窗前有一个很大的床头柜,里面装满了各种书。每次睡前,姥姥都会从中拿一本出来,就着台灯的光亮,半躺在床上阅读,直到入睡,书不自觉的从手中滑落,第二天早晨再从地上捡起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了姥姥过目不忘的技能,她能够一晚上看完一本书,而第二天能够完整的把书的内容讲出来,有些地方甚至分毫不差。我想,也就是姥姥这种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能力,才让她能够在自学成才下成为医学大师。甚至在没有上过医学院校的情况下,一次性就通过了医师资格考试,这即便对于如今本硕连读的医学专业学生来说都是很难的。
姥姥对书的热爱,深深的影响了我。我当时住在姥姥家,睡在沙发床上,沙发床与姥姥的床只隔着她那个装满书的床头柜。看到姥姥睡前看书,我也有样学样,在她的床头柜里放了好多我喜欢的书,很小的时候看小儿书,长大一些了看字书,躺在床上看,也把我的眼睛看成了近视眼。从此,书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最爱的东西。
姥姥和我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都是从书中获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她和我说,即便上厕所时也不能浪费看书的时间,让我每次上厕所都拿着一本书。她说*在厕所里放了一个书架,便于自己每次上厕所时选一本书。这也曾经让我在上厕所前形成了选择恐惧症。放学回家后,憋着一泡屎,那种马上要大便失禁的感觉冲击下,却伫立在书架前,考虑究竟要选哪一本,最后胡乱拿出一本,冲进厕所。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很多次,直到后来电子书出现,终于不再纠结。
只要闲暇下来就要看书,形成了我对文字和内容的极端依赖,在智能手机还没有出现之前,如果上厕所时没有书在手旁,我甚至会阅读卫生间中洗发水背后的配方,在公共厕所中会阅读如厕须知。在信息时代到来后,从“凡事都要百度到底”到如今的“万事不离手机”,我想和曾经的习惯都有密切的关系。
曾经的姥姥家,满屋子都是书,任何一个柜子的里面,上面,地上,床下,都是书。曾经,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家庭的常态,以至于当我到别人家做客时发现家里无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姥姥家这样才是奇怪。
姥爷退休后,打算自己做点事情,于是“卖书”成了第一选择。每次姥爷到图书批发市场上货,骑着他的三轮车,姥姥就坐在三轮车的后面,而我就拿一个小板凳,坐在三轮车里面。到了批发市场,姥爷上货,我和姥姥就看书。姥爷要卖什么书,取决于姥姥喜欢看什么书。每次上货回家,新到货的书在屋子里摆了满地都没有下脚的地方,我和姥姥兴高采烈的翻阅着每一本书,如果有好的,就不让卖了,直接留下。
把工作当作乐趣,在乐趣为先的基础上,让赚钱成为副产品,这对于如今的人们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可当我回首望去,原来几十年前的姥姥姥爷,不就是如此吗?
从照片上就能看出来,姥姥年轻时是个美女,这一点我妈妈成功的遗传了姥姥的优点。姥姥从小在浙江绍兴长大,美丽的外表,加上富家千金的身份,如果再加上琴棋书画多才多艺,才算是正常的。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姥姥去世后,我们在她那个装满书的床头柜的底下发现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姥姥娟秀漂亮的小字充斥其中。其中包括散文、感想、日记,甚至包括了抄写的聊斋篇章。更可贵的是,其中折叠着姥姥曾经在绍兴时的少女时代所画的工笔仕女画,其纹路与配色不输书画名家。可想而知,在遥远的过去,还没有搬迁到天津之前,在小桥流水的江南,一位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望着木窗外阴雨绵绵,提笔作画的诗情画意。
姥姥的后半生,基本都奉献给了医学事业。就在我上高中后,姥姥开始钻研针灸治疗眼病疑难杂症,其中最大的成果就是针灸治疗青光眼。青光眼导致的失明复明,这在世界医学上都是难题。姥姥用手掌长的银针,顺着眼球边缘刺入,命中视网膜,刺激神经恢复,成功的让数名青光眼患者重见光明。在九十年代末的时代,没有互联网,没有自媒体,姥姥的成就无人知晓,如果放到今天,也许会是另一番景象吧。
姥姥对孙辈的疼爱无以复加。在我上学之后,依然保持着每周都去姥姥家住的习惯,每到清晨,姥姥带着我去吃早餐,这也是天津人喜欢的生活习惯。在她家楼下有很多早点铺,导致竞争激烈,油条一家比一家个头大,豆浆一家比一家味道浓。那时候没有什么添加剂,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口中也充满了油香与豆香。
每次早餐过后,和姥姥一起去古文化街,这条如今已经成为4A级景区的老街,在我小的时候和姥姥去了上百遍,包括姥姥给我买的第一套属于我自己的书,也是在古文化街的古籍书店买的,它叫《中国历史经典名著故事》,一套共11本盒装,十多块钱的价格在当时并不是个小数目,当姥姥毫不吝啬就付了钱,让我抱回家。对于这套书的喜爱,我无以复加,甚至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去到任何地方都要带着这一盒沉甸甸放放真正的书,包括和我爸去公共澡堂洗澡,都要带着,如同一个神经病一样。只为了在公共澡堂洗完澡后,躺在澡堂大厅里,配着萝卜就热茶,也可以翻两页书看看。这套书,至今依然摆在我妈妈家书房的书架里。
在消费方面,姥姥是一个仓鼠型性格,喜欢花钱买东西囤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每当我到了姥姥家,姥爷就会偷偷把我叫到厨房,打开橱柜,从中拿出三把崭新的铁锅,告诉我说,现在的锅还没坏,姥姥又买了三把新铁锅回来,家里都没地方放了。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姥姥也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菜市场里的老太太卖菠菜,临近黄昏没卖完,姥姥觉得人家可怜,就一口气全买下了,拿到家发现一捆一捆的菠菜中间都是坏的,然后就会被家人们一顿数落。但有下一次的时候,姥姥还是会选择做同样的事情。甚至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带着还不会走路的我,从菜市场买了40斤大西瓜拿回了家,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姥姥每次和我说起这事就像讲一件丰功伟绩,都让我怀疑是不是有夸张的嫌疑。
姥姥也是个暴脾气的人,容易生气着急。那时候,她经常和病人生气,生气他们不遵医嘱,不加强自己的康复训练。他还和家属生气,生气他们不叮嘱病人,心太软放任病人。这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反复自己的一番心血没能得到理解,让自己的成果无法实现的怨气。
也正是因为脾气大,让姥姥过早的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一代名医天不假年,也许真正的天才连老天爷都会嫉妒。姥姥家族遗传血压高,原本被她自己用药物控制的很好,但也许医不自医,训斥病人不遵医嘱时,反而她自己对自己更不注意。在一次气血上涌后,她倒在了床上,血压飙高导致脑出血。在医院中抢救了两天,最终随着两行热泪,带着遗憾离开了人间。那一天是2000年4月26日,姥姥那时只有59岁。
姥姥的突然离世,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其中最大的群体就是她的病人们。很多病人不知道姥姥已经走了,当几天后如约又来看病时得知“李大夫去世了”,都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有的人当场嚎啕大哭,他们哭的是了姥姥,为何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早就走了,他们哭的是自己,刚刚看到疗效,却又因此失去了希望。当时悲痛中的我妈妈、舅舅们,含着自己的热泪安慰着病人。那时候,我17岁,高中二年级,虽然并不成熟,也算懂事,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可能是全家最灰暗的时刻。
姥姥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我甚至会觉得,如果姥姥一直活着,我可能就会学医了。就在姥姥离世前不久的日子,姥姥还在畅想着,如何将我们培养成才,如何将她的技艺发扬光大,如何能把她自己研究多年的药方卖给药厂变现,如何申请专利,如何扩大经营,如何开诊所。然而,姥姥的突然离世改变了一切。59岁的年龄并不算老,每当我回想起姥姥的时候,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是姥姥年轻的面庞,熟悉而亲切。
姥姥姥爷、妈妈、两个舅舅,大约在1998年
一转眼,姥姥离开我们,还有几天就整整24年了。突然的离世,带着对世间无限的留恋和遗憾,让我妈妈直到如今在给姥姥上坟时依然泣不成声。对于我来说,我也知道,在我的身上,我的性格底色里,深深的刻上了姥姥的印记,刻画了我的整个人生,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姥姥生命的延续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姥姥早已化身为某个少年,正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中寒窗苦读。但愿这一次,你依然可以悬壶济世,了却自己未完成的心愿。无论你在哪里,都是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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