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以为夫君是个乖巧的哑巴,婚后,我发现他是装的?!
不仅如此,我还全方位遭受打击。
家里压我一头,吃啥啥不行,用啥啥不对。
官场大我一级,干啥啥不对,逼得我后退!
某天,他又有想法了。
「夫人,我想要个孩子,俩。」
这时候知道需要我了?
「自己生去吧!」
1
「又来了一具尸体?」我与小甲在刑部外头走廊相遇。
「是啊,头儿,」小甲让出身后担架,「还是跟之前那几个人一样,在集市持刀行凶,连砍数人之后,当街暴毙。」
我上前,揭开死人身上白布,人才死不久,尸体尚有余温,确如小甲所说,跟前面几次一样,尸体枯瘦,脸色蜡黄,七窍流血。」
小甲道:「正要抬去给仵作验尸,想必结果大同小异,此人也是服食『底也伽』过量,导致身亡。对了头儿,尚书大人正在找你。」
「这就去,」我点头,拍拍抬担架那衙役,「弟兄们辛苦。」
衙役小弟腼腆一笑,「有陆姐这句话,再辛苦也值了。」
小甲踢小弟一脚,「说话注意点,你还当是以前呢,今时不同往日,陆姐现在成亲了。」
我道:「没事,成了可以离。」
小甲:「……」
小甲:「可是陆姐,你不是才成亲半年吗?」
半年还不行?多一天我感觉自己就能疯。
我笑而不语,「行了,赶紧忙你们的去吧。」
2
我师父——刑部尚书范有光,年过半百,逐日发福,坐了满满一太师椅,两只眼睛胖成缝,有事没事还总爱眯着,远看,更像狐狸了。
「南溪啊,来了?坐。」
我道:「站着说吧师父,我后头还一大堆事呢。」
「也行,」师父笑容和蔼,「你跟在我手底下做『勾当』多久了?」
我:「三年零四个月。」
「女子为官不易呀,尤其是在咱们六扇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
我:「这得多亏陛下以女子之身当政,才给了天下巾帼一席出头之地。」
「如此更该心存感激,忠君报国不是?」
「师父所言极是。」
「那你想不想再进一步?」
我笑:「师父你这话说的,升官发财谁不想?」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师父道,「天子脚下接连发生五起『底也伽』案,为这个事,陛下今日早朝还大发了一通脾气……」
师父说到这里,招手让我近前,压低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先帝就是因为吃了这东西才一命呜呼的,虽然对外说是病逝。」
师父:「所以,你把手头的事先放一放,听从上头命令,专心查『底也伽』案。」
「底也伽」号称「万能药」、「仙丹」,起初服用,确实百病尽除,使人身体轻盈,但此药成瘾性极大,人一旦沾上,便终生难以戒断。
服药后期,这药弊端才显现,服食之人无不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性情大变,圣人也能变成下三滥。
继续服用下去,则彻底失控,当街暴走,一如开头那人一般,不定做出什么害人举动。
我道:「师父,查案可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也知道,这是京城,『底也伽』价值不菲,咱们接收的这五位死者皆非富即贵,说明背后制药、贩药之人绝不简单。」
「您说我一个六品『勾当』,出了刑部大门就是一条洪流中的小鱼,像我这样的小吏在京城街上,一砖头下去能拍死八个,万一徒弟在查案途中,真碰上那后台强硬的主儿,我能干得过谁?」
我道:「并非是我胆小怕事,主要是我怕耽误了办案进展,陛下为难师父您。」
师父白我,「看把你心眼子多的,给。」
他递我一块金牌,上书「如朕亲临。」
「遇神*神,佛挡*佛,」师父道,「这下满意了?」
我喜滋滋接过,嘴上道谢,心里呸了这老狐狸一口,我不说,他还不把金牌拿出来呢。
我心里有了底,也不跟他绕弯子,「师父您等着吧,七日之内,我将背后主谋提到您跟前来。」
师父胡子抖了抖,「我跟陛下说的是五天。」
我咬牙,「五天就五天!」
师父:「你答应了,就要保证做到。」
「我保证。」
师父:「你发誓。」
「……」这老头,又耍什么花样。
我发下毒誓,转身要走,师父在我身后长舒一口气。
「太好了,此次陛下敕令咱们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办案,你先去对门大理寺找裴钰吧。」
我步子狠狠一顿,「师父你再说一遍?!」
师父「联合办案,陛下圣旨里不明说,官场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谁缉拿了真凶谁有功,南溪,师父看好你。」
我:「……」
师父:「虽然你和裴钰是两口子,但老话说得好,亲夫妻还明算账呢,裴钰一个正三品大理寺卿,生生压过你好几阶,师父都替你感到憋闷。」
我:「这些我刚进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师父:「说太早,这不是怕你不同意……」
我怒道:「你觉得我现在就能同意了?」
师父装起无辜来一套接一套,「可你发过毒誓了哟。」
我:「……」
就是说,又被这糟老头子摆了一道。
我这个气,凶狠上前,将他桌上新买的玉镇纸抢了就跑。
师父:「……」
3
大理寺的府衙坐落在刑部衙门对过,隔着一条街,伸腿就能到,但我凭什么要去找裴钰。
大家各干各的,凭本事抓贼,我犯不着跟他搅混水。
我找到小甲,问他要新死之人的尸格。
小甲:「哎呀,就差一步,尸格刚被大理寺的人拿走了。」
我:「……」
我:「那死者的姓名身份,家庭详尽背景呢?卷宗拿来我看。」
小甲:「大理寺一并要走了。」
我:「……」
我:「小甲,你是不是对门派来的细作。」
小甲:「尚书大人说大家都是兄弟,理当互通有无,陆姐你说我可以,诬蔑姐夫就是你的不对了。」
小甲目露期许,「如果我承认我是细作的话,你会把我举荐给姐夫吗?」
我:「……」
算他狠。
大理寺。
姑奶奶来了。
4
几位寺丞一口一个夫人。
「夫人这边请,我们大人在厅房。」
「夫人请在此稍后,吾等前去禀报。」
夫人夫人夫人…… 我按捺着,一一忍下。
裴钰素来爱摆谱,我等不及通报,径直闯了他厅房。
透窗的日光充足,裴钰手边堆满卷宗,正伏案阅文书,青直眉,眸子低垂,眼睑弧度深邃,同样穿紫黑官服,怎么就独他肤白貌美。
我一手按在他桌上,道:「裴大人,都是官职在身,我奉托你管管自己底下人,要么叫我大人,要么叫陆姐,要么叫小陆,叫夫人我嫌晦气。」
裴钰抬头。这人安静起来是个端严菩萨,笑起来邪痞难当,开口就是十足的流氓头子。
「有些人,越缺什么越在乎什么,我就特别宽宏大量,乐意听小甲他们管我叫姐夫。」
指桑骂谁小心眼呢!
裴钰不理会我瞪眼,对外道:「都听见了吗?还不给陆大人上茶。」
「不必了,」我没空跟他拉扯,「拿了卷宗和尸格我就走。」
「走哪去?」
我:「你管我?」
他向后在椅背上一靠,觑眼打量我,慢悠悠从案上抽出封龙纹敕牒,朝我一亮。
「不好意思了陆姐,陛下亲签,大理寺与刑部联合查案,你得听我指挥。」
我抽金牌的手卡在那里,玩制衡还是陛下会,给了刑部金牌,给了大理寺敕牒,谁也不偏颇。
偏师父遣派的人是我,论起官阶来,我还真得听裴钰的。
我就说我师父刚才欲言又止的,肯定还有猫腻!
行,姑奶奶能屈能伸。
我当即摆出一副笑脸,原本要敲裴钰脑袋的镇纸顺手塞进了他怀里,「好的裴大人,遵命裴大人。」
他一怔,「这是几个意思?」
我:「我得知你要当我临时上司的消息,高兴的不得了,特意买来送你的。」
他饶有兴趣,「贿赂本官?」
「哪能呢,这是做娘子的对夫君一片深爱之情。」
他嗔眉一笑,当真色若春晓之花,「那就…… 多谢娘子了。」
「客气。」我道,「此案咱先从何处查起?」
他:「先回家吃午饭。」
我:「……」
我:「回家路远,来回折腾多麻烦,随便找个就近地方扒两口得了。」
不知哪个字眼戳了他公子哥那一面的神经,他沉下脸,「案子要查,饭你也给我好好吃。」
我:「那我要吃排骨。」
果然,他脸色更难看了,「半个月之内,不要让我听见排骨这两个字。」
我:「排骨排骨排骨,辣烧排骨。」
他将我嘴一捏,薅了我手就走。
5
昨日晚饭,我跟裴钰还因为排骨的做法打了一架,他要吃糖醋的,我要吃辣烧的。
我俩因此争吵不休,最后厨娘来劝架,说两样都做行不行?
我说行,裴钰说不行,非不让我吃辣的。
这场关乎家庭地位的战争,以我将他胳膊扭脱臼了而告终。
我吃着辣烧排骨批评他:「不是我说你,你个大老爷们,咋这么中看不中用。」
身娇肉贵的裴大人受不了这委屈,当晚趁我去洗澡,把房门从里头锁了,害我在客房凑合一宿。
早上我起来去找他报仇,他已经来衙门当值了。
问我就是后悔,当初怎么就一朝不慎,嫁了裴钰呢?
我原也是京城人士,十岁那年随我爹官迁,我们全家去了西北。
十九岁我考进刑部,回到京城,打拼三年多,二十二岁我生辰当天,也就是半年前,照例收到我娘书信一封。
在一堆「近日天气甚好,我跟你爹两天吃三顿烧烤」、「你爹偷藏私房钱,被我揍了」、「我的首饰戴不完,你爹还坚持给我买,后来我问他钱是从哪来的,发现他还有私房钱,于是我又把给他揍了」……
诸如此类我不爱看的废话中,轻飘*这么一句——
「对了闺女,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你有个娃娃亲,你抽空完个婚吧。」
据说我娘和裴钰他娘是手帕交,亲生的闺蜜,两人前后脚*,在一块儿搓麻将的时候,突发奇想,为腹中孩儿喜结了连理。
我刚到京城那会儿,恰逢裴钰祖父病逝,裴钰代替他爹回乡守孝去了。
三年孝期满,裴钰奉母回京,路上我那未来婆婆从我娘那里得知我在京城,给我和裴钰安排得明明白白。
成婚之前我和裴钰见了一面,我本着「若对方不咋地,我立即掉头走人退婚」的原则,气势汹汹地去了。
到了地方,老远见一位安静美男子,冰壶玉衡,意态清逸,恍若谪仙。
爱了爱了,退婚的念头消散得一丝不剩。
如此好看的贵公子,我一定要抢在家里当花瓶。
后来我才知道,这天裴钰着了风寒,嗓子肿得说不了话。
就这么,我图他的美色,他图我会哄他娘高兴,我俩草率地把婚成了。
婚后第二天…… 不,洞房当晚,我已开始后悔,多次无语问苍天,挺好的一美男子,为什么要让他长了张嘴!
他从我的衣食插嘴到住行,半年,整整半年,每天洗澡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他还逼我泡脚。
茶不许喝过夜的,西瓜不许吃井里冰的,菜不许吃辣的……
而且我当时色令智昏,也没打听裴钰他身份地位,只笼统听个大概,知道他是官宦子弟。
成婚次日我随他回家给公婆敬茶,赫然发现那高堂上坐的中年男子,是当今宰执,丞相林宥。
老子姓林,儿子跟妈姓,姓裴,你们一家玩得挺花。
到这也还凑合,无非我就是从嫁了个小官的二代,升级成嫁了个大官的二代,一样改变不了裴钰在家洗碗带孩子的命运,再说又不是跟公婆住一起,勉强能接受。
婚后第五天,我回衙门当值,听对面喧哗一阵阵,小甲报说大理寺来了个新任的一把手,长得可好看了。
我随小甲去凑热闹,看见了鹤立鸡群的我夫君。
大理寺、刑部、督察院都在「六扇门」,好比一个大院里的左邻右舍,相辅相成,互相牵制,又彼此不服。
裴钰明知我是刑部的女「勾当」,在家五天,愣是没给我透露一个字。
我趁道喜的人散了,潜入他厅房,将他逼在墙角,「裴大人,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他趁机搂住我腰,捉住我下巴,压下一吻,眸中含笑,用他欠揍的特殊口吻,低声道:「那可多了,有待夫人慢慢发掘。」
猝不及防,一个掌事推门而入,见此情景,红着脸跑了。
次日,消息不胫而走。
大理寺那边传的是,裴大人上任第一天,就把对家的女勾当给潜规则了,裴大人威武。
刑部这边传的是,陆姐把上任第一天的裴大人给压了,陆姐牛皮。
我师父把我叫过去,意味深长。
「南溪啊,虽然对面小裴年轻有为,虽然师父也看不惯他们大理寺多少年了,但你是个有夫之妇,你通过这种方法碾压对手是不道德的,违法乱纪的事咱可不能干。」
后来,我师父知道了我和裴钰的关系,语重心长。
「陆姐,从今以后套取对面情报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不要怜惜小裴是朵娇花,原则和节操都是狗屁,让对家心服口服才是硬道理。」
我深以为然。
6
「别只顾着吃肉,菜也要吃。」裴钰将我面前的红烧肉端走,换上一盘青菜。
我看着那绿油油就没有胃口,去夺我的红烧肉,他死死防守。
事到如今,我俩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也有俸禄,吃盘肉还得看他脸色。
我磨牙道:「你别不识好歹,把肉还来。」
他道:「你吃一口菜,我告诉你一条线索。」
「……」好女不跟男斗。
我夹起豆芽一根,「你说的,一口。」
裴钰:「……」
他翻个白眼,「死者名叫韩宗明,四十岁,安州人士,身份是商人,主要做绸缎生意,五年前安家京城。」
我:「然后呢?」
他看着饭桌。
我夹起菠菜梗,盘子中最短的一截。
他:「敷衍,接着敷衍,你看我跟不跟你说实话。」
我:「……」
我含泪扒菠菜。
裴钰满意点头,独占红烧肉,仔仔细细分拣肥瘦,将肥肉挑出来,扔。
我心痛,败家老爷们儿,肥肉部分才是红烧肉的精华啊,精华。
他继续:「等会儿吃完了饭,你换身衣裳,跟我去青楼。」
我一口呛着了。
他嫌弃替我抚背顺气,「今日事发之前,韩宗明早晨从家里出来,先去悦阳楼吃了早饭,而后到茶馆跟人谈生意,谈到一半,他仓皇进了翠红楼后门。」
我听出其中不对,「青楼一般晚上开门营业,他白日去作甚?难道是药瘾犯了,挨不住,所以跑去翠红楼,你怀疑翠红楼有人贩卖『底也伽』?」
他:「我夫人真聪明,一下子就找出了其中关键。
我:「……」
青楼人多嘴杂,抓几个回来提审确实价值不大,最好是去走访一下,但若穿着官服去,估计是一样的,没人敢上来就跟你说实话。
我点头,「要不等晚上,咱俩青天白日的去,有用吗?」
他往我碗里放了一块剔好的瘦肉,「我在翠红楼有个相好。」
我又呛着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满是饭渣的衣襟,「我去洗个澡。」
洁癖精,事儿妈。
7
日间的翠红楼门可罗雀,只有几名伙计在扫洒。
裴钰折扇在手,锦衣华贵,抬手先给了伙计一锭银子,抵我半个月俸禄。
那伙计眼睛立时亮了,「柳先生就在楼上,小的马上给您请。」
「多谢,」裴钰儒雅笑道,回头立马变脸,朝我道:「小陆,你怎么这么慢吞吞?」
伙计:「……」
裴钰:「在下的侍女,惯会偷懒耍滑,让小兄弟见笑了。」
我穿着丫鬟衣裳,左手行李,右手箫,趁着伙计上楼的功夫,狠狠在裴钰腰上掐了一把。
裴钰「嗷」一嗓子,低声威胁,「陆南溪,谋*亲夫啊你。」
我面无表情,「该。」
我俩吃过午饭,将近来五名死者都过了一遍,发现除了半个月前最先死去的兵部侍郎,其余四名,都多多少少来过翠红楼。
韩宗明和其中一名死者来得最是勤快,超过了正常渣男寻欢作乐的频次。
我们合理怀疑此处不光有『底也伽』的中间商,更可能是个提供聚众服食的场所。
裴钰的想法是,混进来,暗中观察两天,若推测属实,到时把这里一锅端了。
我问:「你跟柳风眠怎么认识的?」
他:「在江南给祖父扫墓的时候,我忽闻岸上有琴声,兴致所起,以箫声相合,遂与他心意相通,得知他是乐馆的琴师。」
「我不便透露身份,他以为我是富贵人家的伶人,后来,他受翠红楼老板相邀进京,还曾修书一封,告知过我。」
好一个心意相通,我道:「我竟不知你是个断袖。」
他眉梢一挑,「我是不是,娘子最清楚。」
我:「……」
他:「还以为娘子会惊喜为夫精通音律。」
「惊喜,」我道,「等晚上看看,你若果真吹得好,我就把你卖了,咱家也多份收入。」
他:「……」
我:「刚才出手那么大方,你私房钱挺丰厚。」
他:「……」
脚步声响起,一白衣男子自楼下走下,翩若惊鸿,岩岩若孤松,端得温润如玉,风华无双。
哇塞,美男!
我为看得清楚些,往前走了两步,被裴钰一把捞回来,手「啪」地糊住我眼,与柳风眠见礼,「暌违日久,柳兄近来可好?」
我努力扒拉裴钰的手,对他拳打脚踢。
柳风眠温和道:「愚兄一切安好,林公子呢?」
裴钰:「小弟也很好,半年前刚成了亲。」
柳风眠看了看,会意一笑,「想必这位就是弟妹了,果真如林公子所言,灵俏生动。」
我停止挣扎,「这家伙说起过我?」
怎么可能,他在江南时都不认识我。
难道他说的灵俏生动,是指别人?
极有可能。
自己有婚约还去喜欢别人,负心汉,大渣男!
我这样想着,便说出来。
裴钰与柳风眠闻言皆是一愣,两脸莫名。
有柳风眠引荐,裴钰顺利成了翠红楼一名箫师。
老鸨子看见裴钰,眼睛都直了,拉着裴钰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哟,林公子这样的好苗子,只给姑娘.们伴奏岂不可惜了,妈妈这里或者有些别的活计,小林,你愿不愿意呀?」
我这才知道,如今的青楼与时俱进,不光接待男客,钱给到位了,也招待女客。
裴钰这厮,来者不拒,给杆就爬,折扇一摇,眼波横流,「妈妈说的活计,给钱多吗?」
妈妈一呆,笑道:「当然多,比你当个乐师有赚头多了,还轻省呢。」
「竟有这种好事?」裴钰笑得天真无邪,春光灿烂,「我初来乍到,就受妈妈如此照拂,妈妈您真好,妈妈您就是我亲娘。」
等案子破了,我要回去告诉婆婆,打死这个不要脸的。
姑娘.们也陆续起床,听说来了个懂事的新人,纷纷出来瞧,裴钰仿佛就是为翠红楼生的,在姐姐妹妹堆里,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得亏时间有限,否则多给裴钰几天,他能混成这里的头牌。
等不到婆婆动手了,我现在就想打死他。
突然有个姑娘道:「你们听见什么怪声没有?」
另一个道:「我也听见了,好像有人在磨牙。」
我:「……」
裴钰百忙之中,朝角落里的我,眨了眨眼。
我用嘴型对他道:「回去休了你。」
及至夜间,花灯将翠红楼照的亮如白昼。
裴钰在台上表演才艺,我作为林箫师的侍女,帮着楼内打杂,各个房间上酒。
每到一处,便将可疑之人暗中记下,一晚上下来,甚至有意外收获。
至少发现了三个找姑娘喝花酒的社稷股肱。
这三位在我印象中皆是朝堂清流,平素刚正不阿,最威严的一位,我才要给他倒酒,他就一把夺过我酒壶,全倒在了姑娘的身上,然后这个老头子,把头埋了过去。
我将他记在小本上,给他第二壶酒加了巴豆沫沫。
我送酒出来,琴箫和鸣入耳,竟是一曲《凤求凰》,我不禁驻足,凭栏而望。
平日极少见裴钰穿白衣,他在花团锦簇的台子上,垂眸专注,像一抹清冷月光。
要不…… 回头我给他毒哑了吧。
我盘算这操作的可能大不大,他忽而趁着暂停的间隙抬头,朝我望过来,眸光潋滟,似有无尽柔情缱绻在其中。
我差点把手里盘子扔了,匆忙逃走,脸颊滚烫,一定是被酒气给熏的。
所有房间我都去了一遍,只有一间门外挂了「兰」字的,我才要进去,老鸨就把我拦住了,说里头的客人不愿被人打扰。
我应声离开,等兰房隔壁的客人走了,借口收拾,躲进去,关上门,拿出「铁耳朵」,贴墙偷听。
这房子隔音极好,即便有「铁耳朵」,也听不太真切,隐隐约约听见了「平湖商会」几个字。
正要继续听下去,又有客人进来,我不得不佯装退出,不防撞在一人身上。
翠红楼花魁思思,我对她印象极好,因为只有她没占裴钰便宜。
不愧是绝色,她如烟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身子便软了半边。
她朝兰房努嘴,道:「我的侍女这会子不知去哪了,缺个人倒茶,你愿意来吗?赏钱定然少不了你的。」
正中下怀。
我狗腿道:「为姑娘效劳,乐意之至。」
她姽婳一笑,轻声嘱咐我:「规矩只一条,进去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都不许大呼叫,也不许往外说,否则……」
「是,婢子懂得。」
我心里不以为意,毕竟直面过人毒发以后暴毙的模样,再可怕又能可怕到哪去。
思思示意我将门推开一条缝。
我看到了人间地狱。
8
两个时辰后,裴钰回到房中,被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我到处找你,你何时回来了,怎么不点灯。」
「…… 陆南溪?」他察觉我不对头,将灯点亮,半跪在我面前,关切道:「发生何事?」
我擦擦眼泪,摇头道:「你先让我、让我缓缓。」
我很想装作若无其事,把所见心平气和地说出来。我发现我办不到。
我真是…… 没用。
裴钰静静望了我一阵,起身将我收紧他怀里,我头贴着他的腰,两只手抱着他,本能地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我进去的时候,她还没咽气。」
「我救不了她,思思的侍女,她…… 被分成了两半,喉咙被切开了,开膛破肚,肠子都在地上……」
「她望着房中唯一还清醒的我,用眼神求我帮她解脱,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裴钰,我是不是很没用?」
「那些人,就用她的血服药,他们赤身裸体,像恶鬼一样在地上爬,毫无顾忌……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她的脸吃成了血肉模糊的骷髅……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
「南溪,不要再想了,」裴钰揉着我肩颈,「这不是你的错。」
他俯身,与我额头相抵,柔声道:「你已经很勇敢了,换做是我,这会儿肯定吓破了胆,不哭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抽着鼻子道:「当、当然了,我比你强太多。」
他无声笑了笑,揩走我的泪珠,偏头吻我。
我别过脸,「你又不嫌我脸上脏了?」
他:「是有点嫌。」
我箍住他脖子,抬头硬亲他,眼泪鼻涕蹭他一脸,他玩命躲我,这么一闹,我平复不少。
我道:「我在那些客人里,看见了张老。」
裴钰一愣。
张老是督察院都御史,年近七十,眼看要致仕,荣光回乡。
他因病告假多日,就在前不久,我还去他家里探望过他,他已经认不大出来我了,却仍拉着我的手,许久没舍得放。
我掩饰不了失落,「张老是我来京时的主考官,是我的恩师,我考进刑部,他比我爹娘还要高兴,说我一个姑娘家,不比男儿差,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让我有什么不懂得就去问他,若有谁敢欺负我,也可以告诉他,他给我做主。」
裴钰低声道:「嗯,张老也是我的恩师。」
「为什么呀,裴钰,这是为什么?」我怎么都想不明白,「那可是督察院,三法司之长,无数人敬重的座师,所有人心中的旗杆。」
「纠百司,辩冤情,正风纪,民为重,张老说的每一个字,我都铭心刻骨,连我师父那种老狐狸都挑不出他一点不好来,为什么他临了临了,要做这种事,他到底图什么?」
「作为三法司的一员,秉持正义之剑,若连我们自己人都知法犯法,将来还有谁来主持正义?」
裴钰叹口气,「他认出你了吗?」
「我进去的时候,那伙人意识已经不清醒了。」
「那就好,」裴钰道,「天亮以后,你回家休息几日,先不用回刑部,我同你师父说一声,让他换个人来。」
我道:「不。」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连张老都牵扯进来了,说明事情比我们估计的还大,背后主谋必然身处高位,恐怕连咱们自己内部也混进了奸细,至少督察院清白不了了,再查下去,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裴钰,你不能因为此案危险,就把我择出去,让别人来犯险,谁的命不是命?」
裴钰:「那好,等天亮我就去向陛下请旨,将此案独交大理寺,无需旁人插手。」
我:「……」
我:「你敢。」
「我怎么不敢?」
我:「重要线索都是我发现的,你想独自邀功讨封赏,没门。」
裴钰:「你跟我计较这个?我的还不都是你的。」
「那不一样,我还指望踩着你升官呢。」
裴钰:「……」
我:「对了,你进门之前,我已放了信号出去,小甲带着刑部的兄弟们在来的路上了。」
裴钰:「……」
我道:「我从昨晚他们的谈话里知道,现在出了一种新药,叫『福寿膏』,比『底也伽』药效强上百倍,只一颗就能让人欲仙欲死,毒瘾入骨。」
我:「另外,我还有一条线索。」
裴钰:「什么?」
「我不告诉你,我要自己查。」
裴钰:「…… 陆南溪,你有种。」
他冷着脸来回走了两圈儿,「我身为大理寺卿,责无旁贷,你说你一个六品小官,跟着掺和什么。」
我:「我乐意!要你管?」
「好,」他气道,「我再也不管你了。」
下一句,「你以后睡客房吧。」
我:「……」
我:「公是公,私是私,你这人公私不分!」
他:「我乐意,要你管?」
将我?我道:「早知道你不靠谱,在江南就有了灵俏生动的姐姐妹妹,还假惺惺回京跟我成亲!」
他:「……」
他诧异一瞬,随即辗然笑道:「你吃醋了。」
「……」我道:「呸,我会吃你的醋?」
话音方落,外头嘈杂喧嚣,火把晃人眼,小甲带着他的兵,将翠红楼围得水泄不通。
我和裴钰走在最后。
押解的犯人里,老鸨叫骂连连,花魁目光毒如蛇蝎,唯有柳风眠,抱着他的琴,风雅依旧。
我不知该不该告诉裴钰,在兰房时,我从思思那里得知,其实柳风眠才是翠红楼真正的老板,也是「底也伽」的贩卖人。
但我不说,裴钰也应该猜到了几分,不然他望着柳风眠的眼神,不至于那么惋惜和悲伤。
我悄悄挽住裴钰的手,他侧眸来看我,我道:「姐姐妹妹的事,我决定不与你计较了。」
裴钰苍白一笑,「谢谢娘子。」
「好说。」
裴钰携我走近,柳风眠不卑不亢朝他一礼,他已经听见了小甲唤裴钰「大人」,却依旧道:「高山流水觅知音,能与林公子合奏一曲,愚兄此生无憾。」
我的手倏然被裴钰握紧,裴钰对柳风眠道:「你不配。」
柳风眠作为本案主犯,经一夜审问,承认自己是背后主使,次日,留下一封遗书,自称畏罪,在狱中咬舌自尽,遗书最后一句话是,能不能将他被收缴的琴,留给裴钰。
而张老……
张老没坚持回到刑部大狱,死在押解的路上,他的夫人在家中上了吊,留下一个四十余岁的痴呆儿子。
这些我都是听小甲说的,走出翠红楼那条街我就晕倒了,惊吓过度,发烧不止。
醒来时已是下午,自家卧房,小甲守在一旁,戏演过头,好像个大孝子,泪眼汪汪,「陆姐,你终于醒了,吓死人家了」
我:「好大儿,先给姐倒杯茶,你再哭行吗?」
小甲:「……」
小甲捧着茶,「姐你不知道,是姐夫一路给你抱回来的,从没见过姐夫那般忧心如焚,场面十分感人。」
我:「……
小甲:「姐夫听大夫说你没事,才放心回去审犯人,连轴转了一夜,就中午回来吃了顿饭,马不停蹄地又走了……」
我:「等等,往回倒一倒,你说谁审犯人?」
小甲:「…… 姐夫?」
我忍着打人的冲动,「小甲,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背着裴钰单独给你传信号?」
小甲道:「为了体现大理寺和刑部一家亲,我也是这么想的姐,所以主动把犯人给大理寺送去了,姐夫还夸我觉悟高来着。」
我:「……」
我:「……」
我给自己掐了个人中。
我:「我师父居然也没拦你?」
小甲:「哦,尚书大人因为体型原因,今早出门,把自己卡在前门楼子的铁栅栏上,京畿府的兄弟们到现在还在锯铁解救他呢。」
「……」我:「行吧,小甲,这两天你看见我师父,记得绕着点走,另外他要是扣你俸禄,你也别问为什么,姐回头单独给你补。」
小甲:「好的,姐。」
我尚有些迷茫,「这么说来,案子结了?」
小甲:「柳风眠已经认罪服法,交代的买家名单和那几个销赃地方也都对得上,不结还等啥。」
我:「那『平湖商会』呢?」
小甲:「什么商会?」
「你说裴钰中午回来过?」我伸手,「扶我起来。」
我偷摸来到裴钰书房。
小甲:「姐,你鬼鬼祟祟找啥?」
我:「结案陈词,裴钰喜欢把卷宗带回来看,我想看看具体细节。」
说完,我看见了书桌上明晃晃的字条,用我送的镇纸压着。
瘦金大字,风骨苍劲,上写:
「笨蛋,此处没有结案陈词。」
我:「……」
我撕了纸条,正要发作,底下还有一张:
「厨房有鸡汤,等娘子喝完,为夫就回来了。」
小甲陪我喝完鸡汤,先走了,我躺回床上,闭着眼睛,缕析手上已知的几条线索。
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迷迷糊糊,昏昏欲睡,床侧多了个人。
外头天黑了。
裴钰眼中满是疲惫,笑意浅浅,眼中映着两个小小的我,我觉得有趣,抚上他眉眼。
他探我额头,边问:「觉得好些了吗」
「听说是你把我抱回来的?」
「是不是觉得为夫孔武有力?尽情骄傲吧,感动吧。」
「……」我改扯他的脸,「这东西是怎么厚成这样的?」
「大胆,」他笑着拉下我手,「我这么花容月貌,敢说我是东西?」
「好的夫君,你不是东西。」
「……」他在我额头弹了一指,问:「晚饭吃了吗?」
我点头。
「药喝了没有?」
我点头。
他放了心,褪去外衣,躺在我枕头上。
我与他鼻尖碰着鼻尖,看他眼睛阖上,又缓缓睁开。
我道:「没想到,三天就把案子结了,你今日审讯翠红楼那些人,有什么新发现?」
他道:「其余人不过是柳风眠的附庸,对『底也伽』的事知之甚少,柳风眠为人谨慎,每次进货供货皆不假人手,他认了罪,其他不过是细枝末节,所以没什么新发现。」
他道:「你说的那个线索,是『平湖商会』吗?」
「对。」
「我今日把五个死者的相关卷宗重新看了一遍,兵部侍郎何进的死应该是个特例,跟这个案子关联不大,他年轻时候在边疆受过伤,落下一身病痛,每次复发都生不如死,有人给他推荐了『底也伽』。」
「我问他的家人,就连他夫人也不晓得他平日吃的『神药』是从何处得来,每每问起,何进便不耐烦,只说是好友相赠,再问,他轻则发脾气,重则动手打人。」
「『神药』使得他性情大变,六亲不认。」
我:「是送,不是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钰捏了捏眉心,「何进在京多年,朝堂内外人脉众多,一一排查起来,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但我们不会放弃追查,以免还有柳风眠以外的漏网之鱼。」
我:「剩下的四人呢?他们除了翠红楼这一个共同点,跟『平湖商会』有关系吗?」
「目前来看没有,凡是经商的,都会加入几个商会,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你是从何处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我听小甲说的。」
我道:「但张老他们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还能想起这个商会,说明平湖商会不一般,不是吗?」
「我觉得是你想多了。」裴钰亲了亲我,「好累,陪我睡一会儿。」
「你骗我。」我抬身,居高临下盯着他,「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他:「……」
他静默好一阵,道:「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太顺了,简直像有人故意将答案送到我们手上,等着我们去走一遍谜题似的。「
对,太顺了,我方才就是这个感觉。
从这五个人半个月之内密集死亡,再到翠红楼。
张老他们又不是天天去,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昨晚,我和裴钰潜入的时候他们去了,还都意识不清,像几颗抛出来的废棋子。
还有柳风眠,他真的不知道裴钰的真实身份吗?那般轻易就留下了裴钰,仅仅因为裴钰是他的知音?
「裴钰,有没有可能,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柳风眠只是被推出来的一只替罪羊?」
裴钰怔忪看着我。
我:「你看我我也这么怀疑。」
他:「娘子,在翠红楼你说要单独查『平湖商会』,究竟是怕我跟你抢功,还是怕连累我犯险?」
我不假思索,「当然是怕你跟我……」
「你喜欢我,对吗?
我:「……」
我:「明天就跟你和离,你净身出户。」
他单手支头,笑吟吟道:「害什么羞,我这么完美的夫君,你喜欢我再合理不过。」
我抬腿蹬他,「滚,咋不自恋死你。」
他抓住我脚踝,道:「你辞官在家,给我生个孩子好吗,我喜欢女儿,谢谢娘子。」
我反倒不踢他了,道:「好。」
我:「你再三回避,是跟我师父有关吗?」
「……」他怅然倒回枕上,「你不该聪明的时候,就不要聪明。」
「你听错了,不是『平湖商会』,」他道,「那两个字,念『亭福』。」
我如遭雷击。
亭福商会、福寿膏。
我师父老来得子,四十岁上才得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视若珍宝,一个叫『亭福』,一个叫『亭寿』。」
我喃喃道:「巧合,一定是巧合,你没有证据。」
「是不是巧合,去查了才知道,亭福商会不对外揽商,只有被他们盯上,他们认为有资格之人,才会主动邀请。」
裴钰道:「事到如今,让你置身事外,你定然不愿,陆大人,面前有个火坑,随我跳一跳吗?」
9
按照惯例,案子告一段落,六扇门上下该庆祝一番,但我借口自己病没好,没回刑部,裴钰借口我病没好,也没去大理寺。
余下两日,我俩倾家荡产,到处花钱。
裴钰才回京半年,平日鲜少在公共场合露面,丞相公公官越大,为人越低调,我和裴钰成亲,也只请了双方亲朋。
我就更不用说了,一套官服穿到底,很多同僚到现在还以为「陆解」是男的。
所以我们说自己是刚入京都的商客夫妇,没人怀疑。
我们包了城里最豪华的酒楼,每日摆下饕餮盛宴,尝几口,就随便丢给路人。
我俩仆从成群,招摇过市。
绸缎庄、胭脂铺、古董店……
裴钰托着我手,进玉器店,掌柜看我满头华翠,殷勤上来招待。
「这个、这个。」我指着最小最次的两件玉器,「这两件不要,其余的都要。」
掌柜目瞪口呆。
裴钰:「愣着作甚,没听见我夫人说什么吗?」
说着,握拳咳嗽,。
我赶忙替他顺气,「亲亲夫君,你没事吧,哎呀怎么办,人家好担心。」
越是有钱,身体还不好的人,他们越喜欢。
门口许多人围观,其中不乏几个练家子,我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挽着裴钰,「再去给你买几斤灵芝鹿茸,千年人参什么的,补补身子好了。」
「老板,」我扭头问那忙着包玉器的掌柜,「你知道京城里可有什么神医吗?」
说完转向围观群众,「你们也是,谁给本夫人推荐什么名医名药,只要对我夫君身体有好处,本夫人通通有赏。」
裴钰在我耳边笑道:「过了,不是让你演暴发户家的傻婆娘。」
我横他一眼,扭腰道:「人家还想要新首饰。」
「……」裴钰:「买。」
逛累了,我俩坐在酒楼上房的金银珠宝堆里数钱玩。
我抄着只金算盘,枕在裴钰腿上,心中不无担忧,「这个花法,咱家还能有钱吗?」
裴钰道:「娘子放心,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我:「你居然还有私房钱?」
他:「……」
连续两天,也就是第四日傍晚,酒楼掌柜忽然送上来一封请柬。
我看着封口的「亭福」字样,无比刺眼。
第五日上,有马车来接,随车而来的是身手不凡的四名侍女,先搜了我和裴钰的身,又蒙了我二人的眼,说是家主的规矩。
我在车上,摸索握住裴钰的手,继续演道:「夫君,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我什么都愿意做。」
裴钰将我手拢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走了差不多半日,一直出了京郊。
下车,摘眼罩,我才发现我们被带到了一处深山老林。
面前宅院古朴森然,一步一守卫,我赤手空拳,最多能打倒两个。
除了我俩,后头又来了几辆马车,看打扮皆是富商之流,有几个病容明显。
我们随着引路的侍女进去,被周围静谧气氛所慑,都不敢随意吭声。
一直走到内院前厅,有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出来相迎。
「贵客莅临,不胜荣幸,这边请。」
他身后厅内长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人人目光呆滞,对进来什么人漠不关心。
我与裴钰就坐。
我道:「初来贵宅,敢问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夫人客气,叫我老赵就行。」
我颔首一礼,「别怪我性子急,我们千里迢迢从山西来到京城,就是为了给我夫君治病,你们请柬上说此处有「仙丹」,不知「仙丹」究竟是何物?」
老赵道:「这就给夫人演示。」
他拍掌,两名守卫抬上一只死狗,肠穿肚烂,惨不忍睹。
裴钰捂住我眼睛。
「诸位瞧好了,此为福寿膏。」老赵将拇指大小的黑漆药粒喂进狗嘴。
须臾,那狗竟然四肢活动,站了起来。
新来的几人无不称奇,老赵得意微笑。
那狗眼睛突然泛红,猛然朝我冲过来,我克制住要跳开的冲动,想着自己是不会武功的妇人,裴钰已一把将我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去挡。
幸而,狗被守卫及时拉住,抬了出去。
我心有余悸,一拍桌子站起来,佯装发难,「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找条疯狗来吓唬我们?」
老赵也想不到会出这个意外,讪讪道:「夫人息怒,这…… 这狗之前就是得了疯病死的,但是您方才也看见了,福寿膏能活死人肉白骨,这是事实。」
我:「钱我们有的是,可谁也不是冤大头,你把仙丹的配方、药效以及哪位名医所制一一说来,也好让人信服。」
「再有,」我道,「你只是一个管家,说了能算吗?哪有客人来了,主人还不现身的道理,这就是你们京城中人的待客之道?」
老赵道:「夫人见谅,家主不在京城。」
「不信,你扯谎,你们家主毫无待客诚意,夫君,咱们走,这仙丹咱还不买了。」
裴钰随我起身。
老赵拦道:「夫人,万事好商量。」
我冷笑,「我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你们家主是什么天王老子不成,还是说他见不得人?如果我今日非要见他呢?」
老赵脸沉下去,道:「好吧,夫人和公子请先归座。」
他再度拍拍手,两队侍女鱼贯而出,发给每对来客一粒「福寿膏」。
老赵:「诸位买下此药,便能得见家主。」
我果断掏钱。
老赵:「既然买了,就请将药服下去。」
随着他话音,我等身后纷纷有守卫近前,竟是要胁迫我们吃下去。
我与裴钰对视一眼。
我二度起身,「你让我们吃,我们就吃?凭什么信你,等我们回家找大夫看过,若果真是好东西,再吃也不迟。」
老赵从容道:「夫人不想见我们家主了?既然来了这里,就是自己人,还请当面服药,莫坏了规矩。」
言下之意,就是赶鸭子上架,不吃不让走了。
其他人在守卫的注视下,纷纷服药。
我盯着那小小药丸,抢在裴钰前头,「夫君,你每次吃药之前我都要先替你尝过,这次也一样。」
裴钰盖住我手,道:「有病的是我,当然该我吃。」
我决绝道:「我吃。」
「娘子,别闹。」
「你才……」
「伉俪情深,」老赵感动道,「此药没病之人吃了也能延年益寿,强身健体,二位莫要再争,小人做主,赠送二位一粒。」
我:「……」
裴钰:「……」
他抬手制止那上前送药的侍女,「我夫人有孕在身,不能服药。」
说完,抢着将「福寿膏」吃了下去。
我忧心如焚地看着他。
老赵满意地点头:「现在可以说了,夫人说得对,家主就是天王老子。
我怒道:「你敢戏耍我们!」
他有恃无恐,笑得毫无顾忌,「你们只要知道药是个好东西,亭福商会求有所供,何必还要管给你们药的人是谁呢?」
此刻我已顾不上与他扯皮,全身的注意力都在裴钰身上。
我们设想过对方会卖药给我们,引诱我们尝鲜,也商量了拒绝的对策,可是没算到对方会明目张胆地强迫客人。
「夫君,你…… 怎么样?」
裴钰闭目,下唇咬出齿痕,摇头不语。
再看其他人,已经开始旁若无人的放浪形骸,或翩翩起舞,或引亢高歌。
「娘子……」裴钰忽然抓住我手,深吸一口气,倒在我怀里。
「裴…… 夫君!」我魂飞魄散,强迫自己冷静。
老赵闻声过来,掐住裴钰脉搏,安慰我道:「无妨,初次服药的客人是会产生昏厥,休息片刻就好了,来人,把夫人和这位公子带去客房。」
我肠子快要悔青了,掩上客房的门,泪眼模糊守着裴钰,「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拉你来跳这个火坑。」
从未有如此无助,张老几人的丑态不停在我面前回荡。
「裴钰…… 你怎么这么傻,案子咱们不查了,我带你回家,你想要女儿我给你生……」
「要两个。」他睁眼道。
「……」我道,「你装晕?」
「不然怎么能摆脱那赵管家?」他道,「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我:「你作死的声音。」
他:「真有,你听,好像是地下传来的。」
一炷香后,我和他穿着守卫的衣服,在夜色掩盖下,站在花园一处假山前。
「声音到这里就断了,」他道,「应该是地下入口。」
我点头。
他进山洞,我道:「裴钰,我喜欢你。」
他一顿,回过头来道:「巧了,我也是。」
「我比你早,第一面我就对你一见钟情。」
「那你赢了。」他灿然一笑。
地下是个巨大的制药坊。
里头炎热难当,空中弥漫着「福寿膏」的味道。
裴钰嘱咐我:「掩住口鼻,提防气味有毒。」
百来号人在其间忙碌,一个领头的人过来道:「大哥们怎么又回来了?」
裴钰:「今日客人来得多,福寿膏不够分,老赵让我们多取一些。」
「新一批药还没做出来呢,二位且稍等。」
「好,你先忙。」
我戳戳裴钰,指了指旁边一耳室,看起来像个书房。
我低声:「时间紧迫,分头行动,你去找证据,返回地面再走太危险,我去找地下出口。」
裴钰:「你怎么知道出口在哪里。」
我示意他看远处,有人推着一车一车的罂粟往这走。
「原材料进来的地方,十有八九是出口。」
裴钰:「我夫人胆大心细,真乃女中豪杰…… 将来女儿的名字就叫裴大胆,你觉得如何?」
我:「只要你给我好好活着,什么都随你。」
他:「如果……」
「没有如果!」我恶狠狠道,「速战速决,我去求陛下,你才中毒不久,太医一定有办法。」
他眸子一弯,「没有怎么办?」
「我陪你戒毒,实在戒不了,我就不要你了,再去找个更好的。」
「……」他最后深深看我一眼,「你真是,从来不让我失望。」
他趁人不注意,偷亲了我一下,「在出口等我。」
10
出口就建在宅子后头的墙外。
我等着等着,地下浓烟滚滚,众人叫着失火了,乱糟糟闷头冲出来。
我心里跟着「咯噔」一下,拨开人群欲要返回找,手被一人牵住。
我:「火是你放的?」
裴钰朝我扬了扬手中一只木匣,道:「趁乱出去再说。」
回到城中,天色微明,我一点破获大案的喜悦都没有,满心只有悲苦。
裴钰带出来的那只匣子里,有「底也伽」和「福寿膏」的配方,有宅子主人和皇族一位大人物的来往书信,有账本……
那位皇族大人物,是平王,我在一堆证据里看见此人,倒不怎么惊讶。
平王是先帝的胞弟,头先反对女帝登基的皇室宗亲中,独他声音最大。
近几年,他在庆阳封地,反而颇为安静。
事不宜迟,裴钰回家换上官服,便进宫面圣,走时脸色很不好。
他对我说:「南溪,我四年前就喜欢你了。」
我:「你啥时候见过我?」
「你自己想。」
我想了又想,四年前我在山西吃碗坨,碰上地痞来收保护费,开饭馆的是两老口,小本生意,拿不出那么多钱,于是地痞开始砸店。
路遇不平,那就找个平的地方看。
我坐在原地又叫了一份,打算边吃边看,新的上来,还没等吃,一块木头茬子崩进了碗。
太好了,终于有理由打架了。
我把那帮地痞收拾了一顿,说他们耽误我吃饭。
他们在地上哭着忏悔,我听在兴头上,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山西的日头毒,那人把自己包的只剩眼睛。
我道:「兄台,你觉得行侠仗义很好笑吗?」
他不答反问:「你是陆南溪吗?」
我是当地恶霸,不少人都认识我,因此对他能叫出我的名字并不奇怪。
我就是单纯觉得不爽,「谁啊你,听口音外来的吧?看你不像好人,老实交代,从哪里来?来我们这干啥?」
他道:「来探亲,听说我未婚妻在此地,故来看看她。」
「而今倒是不必看了,」他站起,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刚好够老两口再买一套桌椅,「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说完,他就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真是个痴呆,不看看又怎么知道未来妻子好不好?
万一娶个凶婆娘回家,有他受的,这世上不是所有姑娘,都像我这么温柔贤惠。
我回想往事,原来我才是痴呆。
我坐立不安,干脆去了刑部。
我要问问去那宅子的主人。
师父在厅房,鼻上架着叆叇,批文书。
「唉,人老了,眼睛也跟着发花,陆姐来的正好,帮我看看这是啥字。」
「忠,」我道,「忠孝两全的忠,忠君爱国的忠,忠于司法,忠于百姓的忠。」
「……」师父搁下手中笔,「南溪,你今日怨气很大呀,案子破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师父眼观六路,不如猜猜我是为什么?」
「可能……」他还是一副笑脸,「我刚收到线报,裴钰急匆匆进宫去了,南溪,你是对师父失望了吧。」
他怎能如此无动于衷。
我把镇纸放在他面前,「这是从师父那里拿走的,上好的白屏玉,庆阳特有,旁人求都求不来,师父却用来镇纸,想必平王殿下送了您不少。」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为了让裴钰审犯人,推出柳风眠,特意把自己陷进铁栅栏里,谢谢师父把我和裴钰推进火坑,尤其是裴钰。」
「督察院都御史,兵部侍郎,大小官吏,数百名商贾富户,让他们都染上毒瘾,可不就成了自己人,任由你宰割,拉下水的人越多,官职越大,你越不怕查,你这个平王爪牙,做的真尽职,比你当刑部尚书尽职多了。」
「张老视你为爱徒,何侍郎一个大老粗,拿你当兄弟,你却给他们送毒药,哦对,柳风眠又是为什么呢?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师父悠悠道:「他有个妹妹,沦落风尘,被我救出来,安置在一个好地方。」
「高啊师父,玩弄人心还得是您,只是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时候,想过师母吗?想过亭福亭寿吗,你拿他们的名字命名那么恶心的东西,想过他们的感受吗?」
「你谋划这一切,鼓励我去查案,为你推波助澜的时候,让我从裴钰那里获取大理寺动向,方便你布局的时候,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你眼里,抵不过金山银山是吧?谁再说金钱冷冰冰,我就把师父您这些壮举甩他脸上,让世人都开开眼,有的人,爱钱重过亲人的命!」
「骂完了吗?痛快了吗?」师父道。
师父看着我,「对,我确实爱钱,平王说我只要帮他掌控京都要害部门就可以了,『底也伽』获利全部归我,我为什么不要?」
「是我不想当清官吗?我是先帝十五年的进士,曾经的天之英才,被先帝委以重任,派到地方任职,那时候我一心想当个好官。」
「先帝二十年,黄河发大水,朝廷赈灾款迟迟不到,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遭白眼,就为了不多倒下一个百姓,我把家中仅剩的粮食拿出来分给他们,自己的老娘饿得要死,我没有一句怨言。因为我是个官,当官不为民着想,算哪门子的官儿。」
「可是百姓们怨我恨我,将朝廷的赈灾不当归罪于我,派人刨了我的祖坟,砸了我家,那时我的儿子还不到五岁,被掉下来的房梁生生砸在里头,没有一人上前救他。」
「我娘出去找人求救,被洪水冲走,那时我在干什么,我在帮着一户百姓解救他的羊和牛。」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怨怼,我知道一个人的恶代表不了全部人的恶,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我坚持要做一个廉吏。
「先帝二十二年,我回京任户部侍郎,天天守着国库,别人都钻空子,捞油水,想方设法将百姓的赋税占为己有,我没有。」
「同僚都说我假清高,我家里一贫如洗,同僚若干,只有我在京城一无房产,二无田地,官服底下的衣服补丁摞补丁。」
「九王宴请,我没钱送礼,我的发妻将她和我小女儿的头发卖了,舍不得买米,把钱给我让我去送礼,结果我送的礼,连九王家的看门狗都瞧不上。」
「次年我女儿得病,本不是要命的症候,可因为没钱治,拖成了不治之症,在一个冬天,死在我和发妻怀里,我发妻丧子又丧女,受不了打击,离过年还有三天,她投了河。」
「我一朝得势,有钱有权,别人都祝我老来得子,说我好福气,可是谁知道,我有过儿子,也有过女儿,还有过发妻,如今他们在哪里?我遭的罪,吃的苦,有谁关心过?」
「我的钱和权都是平王给的,我替他办事怎么了?我可以把命都卖给他,我的命居然也能换钱,我真高兴。」
「南溪,你放眼看看,这官场,这天下,谁人不贪,谁人不爱钱?你非要做清流,便注定是条独行道,走不到头。」
「你现在觉得我可恶,不过是因为你年轻,等你在这个染缸多混几年,你还能保持净无暇秽,纯属痴人说梦!」
一个声音忽然道:「有些事尚书大人觉得做不到,未必就永远不会有人去做,巍峨高山之下,也有坚不可摧的顽石,山河永固,是因为一代有一代的坚持。」
裴钰手持圣旨,「自己可怜,便可以将痛苦施加给别人吗?别人又何其无辜?我们的存在,就是让那些无辜之人有站起来的底气,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几个人,在乎公平,坚持正义。」
两名衙役上前,裴钰道:「尚书大人,您得跟我去诏狱走一趟了。」
师父站起来,欣慰对我道:「南溪,你没有嫁错人,好好过日子,别整天喊打喊*的,对肝不好。」
我偏过头,不看他。
师父被带走了,裴钰陪我站了会子,道:「此处没外人,可以一哭。」
我坚强,我不哭,我就借他怀抱嚎啕一下。
裴钰用眼神轰走来看热闹的小甲,拍着我背轻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吃的『福寿膏』是假的,被我偷偷换了,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我抬头。
我:「你又骗我?!那你为何脸色这么差?」
「因为我好几天没正经睡觉了,」裴钰将我一揽,「走,回家睡觉。」
我将他手推开,「中午我要吃辣烧排骨,冰西瓜,红烧肉!」
他:「不行,自己什么肠胃不知道?」
我:「我就要吃。」
他:「那你别想得到我的私房钱。」
我:「……」
我和裴钰,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凑合过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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