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的时候,才刚刚及笄。陛下问我,可要出去瞧瞧这天下

我入宫的时候,才刚刚及笄。陛下问我,可要出去瞧瞧这天下

首页角色扮演剑斩苍生更新时间:2024-04-21

我入宫的时候,才刚刚及笄。

陛下问我,可要出去瞧瞧这天下。

我摇摇头,告诉陛下,「我便是从天下之中来到这里。」

来到这最顶点的权力中心,做了女官。

我绝不只是为了做个女官。

1

陛下要大婚了。

结婚对象是将军,将军现在还在外头打仗。

「陛下,请勿懈怠。」

窗外晨曦未亮,我坐在书案前,幽幽盯着走神的陛下。

陛下羞涩回神,「啊,凤灯,那个……」

她一张嘴我就知道要说什么。

我面无表情。

「婚假请不了。」

陛下尴尬地揉了揉鼻尖。

灯烛摇曳,安静了一会儿的陛下又忍不住再次开口。

「就三天还不行吗,朕只是想……」

我飞快地检阅着奏折,墨水顺着鼻尖勾连成流畅的字符,头也不抬地回道。

「不,您不想。」

「天下万民都在翘首以待您的盛世,可您忍心让他们等着吗?」

陛下闭嘴。

陛下又张嘴。

「凤灯……」

陛下的话音刚出,宫殿的大门被轰的一声推开,有人急匆匆地进殿。

「不好了不好了!」

「将军叛变了,外头的兵要打进来了——」

笔杆蓦然落地,墨水污脏了袖口衣襟。

2

陛下自刎了。

叛军兵临城下,扬言入城要屠*百姓。

京中兵力不足抵挡,我跟在陛下身边,看她提着一柄剑,走上了城墙。

「回去吧,凤灯。」

陛下叹了口气,不让我跟着。

就像在宫里不许我三更点灯起床一样。

3

叛军顺利地入城,政权交迭没有流血。

他们很高兴,也没有理由去*人。

但还是有很多人要逃跑,我混在人群里,也出了城。

城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鱼骨,被太阳光照的发白,又被血染成浓郁的红。

我把身上所有钱掏给城门口的小兵,请他帮我捡回一柄剑。

旁边有人在闲聊,说与叛军勾结的同伙就驻扎在城外。

他们低声地啐骂。

我拿着剑,走向城外那支军队。

4

「你胆子很大。」

领兵的将军有些冷淡地接过了剑,看了我一眼。

她很年轻,和死去的陛下一样年轻。

「你是她身边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将军低着头再没看我,她用袖口擦干净了剑上的血,把它慢慢插回剑鞘中。

名剑承影。

绝世名剑的流光被鞘封缄,我开口报出我的名字。

「奴婢凤灯,曾替陛下掌灯。」

将军一时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思索我的话是真是假,还是在想那位自刎身亡的陛下。

她摩挲着剑身,指尖被利刃割开一道小口。

剑身上倒映着我的脸。

5

将军松口让我留下。

军营里有不少女人,但我仍然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因为我当时是提剑来的,将军的卫兵都防备着我,担心我对将军不利。

「既然从前是掌灯的,便继续做这个吧。」

将军很忙,随口吩咐了我一句,就带着卫兵离开了。

她很勤勉,手下的士兵军纪严明。

我觉得她是个好苗子,也不枉我费心一场。

东西很杂乱,案几和床榻挨着,堆放着很多的书简。

我无意刺探军情,转身出了军帐。

「干什么?」

门口站着两个小丫头,瘦巴巴像两根豆芽菜,很紧张地盯着我。

「你怎么突然出来了?是不是偷了将军的东西?」

我连忙举起双手在她们两个面前转了一圈,表示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我就是担心瓜田李下,才急忙要出去。将军的东西都贵重,我一个下人不好呆在这里的。」

左边的小豆芽茫然地看了看我。

「什么瓜?」

她一把把我推回帐子里。

「别管什么瓜,将军让你在这里,你就只能在这里。就是你脑瓜掉了,也得呆着!」

小豆芽菜力气挺大的,我让她一把推坐到了地上。

帐帘被放下,视线被阻挡。

这一刻我倒是产生了些许无奈之意。

左右出不去,我便找了个离案几远点的角落缩起来补个觉。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居然梦到了往事与故人。

6

我刚进宫的时候也是个豆芽菜。

一同进宫的都是娉婷的少女,比我高一个头。

我有些畏缩,但又没有后路,只能虚张声势地挺直了腰杆。

宫里的陛下是位女子。

她当政的这些年,女子的生活好过了很多。

陛下在各地设有学堂,专供天下女子读书。

每个月末会有考试。

甲等入甲学,甲学上完还可以参加科举;乙等入乙学,乙学上完可以被任命为宫中女官;最末一等的是丙学,教的是各类手艺技能,学成之后,可以归乡借此谋生。

学堂甚至不收费,于是像我这样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居然通过学堂拥有了进宫的机会。

山长点我为甲等,但我没钱去科举,我只想进宫混口饭吃。

也想看看那位陛下,究竟是何等人物。

「你怎么这么瘦,及笄了吗?」

有人站在我面前,衣服上绣着的龙凤栩栩如生。

我头脑空白地盯了一会,才想起来回话,却说不出口,只能战战兢兢地点头。

我想我一定很狼狈。

但对方笑了起来,像一朵舒展的云。

「嘿!这小孩还挺害羞。」

我终于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

陛下她原来也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像话本里描绘的一样长了能辨阴阳的天眼,她有些秀气,唇边还有个小小的梨涡。

「罢了,你到御前来吧,朕倒要好好看看,你一顿吃多少饭才长这么个身量。」

陛下摆了摆手,忽而很惊喜地向我身后招了招手,声音很快乐,

「承影,你回来啦!」

我下意识地顺着陛下的视线回头,看见一张艳若夭桃的脸。

7

脸上一片冰冷,我睁开眼,梦境与现实重叠。

「将军受伤了?」

我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左腿有些发麻,让我踉跄了几步。

军医正在给将军上药,烛火之下,将军的眸光冷若寒冰。

她盯着我,挥手让军医退下。

伤口还没有完全缠好,军医犹豫了很短的一瞬间,还是退到了一边,随后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凤灯?对吧。」

将军挥手叫我,像叫一只小狗,「你过来。」

我迈开步子走过去,顺从地跪下。

只是膝盖还没碰到地,就被将军拉住了。

她的手掌很大,也很有力气,但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唤醒了很多刻意不提的往事。

这一个瞬间,我和她都愣住了。

「兆平,你先出去吧。」

过了很久,将军才像是找回了声音,有些疲色地屏退军医。

「将军!」

兆平很不赞同地出声,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将军很强硬地重复了一遍出去,她便无奈地退出去了。

临出帐前,还不忘狠瞪我一眼。

「你是怎么出来的?」

又过了很长一会儿,将军才出声问我。

烛光有些昏暗了,把她的脸映照得有些灰败。

「陛下遣散了宫廷,独自登上城楼,奴婢是跟着其他人一起出宫的。」

我不动声色地离将军近了一些,摆在案几上的承影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帐内昏暗,但名剑自有光芒。

「遣散宫廷、独上城楼……」

将军怔怔地重复着我的话,神色有些恍惚。

「她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天道不公……」

我平静地把视线从剑身上挪开。

「陛下是天子,天子的道,就是天道。」

将军猝然抬眼看向我。

那宝剑被主人抓在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朝我森寒地逼近。

8

刀悬颈侧。

只一动就可要我性命。

「将军兵马强悍,既已入京,为何绕路北上?」

命悬一线间,我选择直视面前之人。

那是一张美丽非常的面容,却带着肃*冷意,是在沙场血肉中搏*出的悍然。

「京中有人主持。」

将军冷淡地掀一掀眼皮,剑已经架在我脖子上,稍稍一动就能割断我的脖子。

很好,她这是想躺平。

而我是一个致力于让所有人内卷的人。

「围京的是叛贼陈舟,他是滁州州牧,在老家被将军追着打,带进京的人马更是不足将军半数,为何不进京捉拿叛贼?」

我往前几分,让剑锋贴近我的颈侧。

「是因为他没有称帝而是扶立幼主,还是因为将军真的叛变了?」

将军的眼神幽微莫辨。

「幼主也是陛下的血脉亲人。」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更像在说服自己。

我大笑。

「帝名清祝,新帝者谁?」

新帝是陛下的堂弟,姬姓,宗名清游。想那金宝宗谱,新帝名为,姬清游。

礼官当年曾否认陛下能署国姓,而此刻他们扶立的幼主,又哪里是陛下的血脉亲人?

「女子不冠父姓,这是他们自己规定的。那么只有陛下自己的孩子,才是陛下的血脉。」

将军默默不言。

承影剑在我脖颈处搁了一会儿,又被放了下去。

将军身上的伤很重,但她自己好像不在乎。我多了句嘴,请她保重身体。

「听说那天陛下的血染透了那副龙鱼骨?」

将军没接我的话,反而定定地看着我,眉眼间戾气和平静互相厮*,让她看起来状若疯癫。

我知道她在在意什么。

那条巨大无比、鳞片华美的鱼是将军亲手挂上去的,壮硕的鱼尾巴曾有力地敲叩着城墙的砖瓦,阳光下鱼鳞金光闪闪,活像面照妖镜。

「将军昔日放言,若龙鱼之兆当真是天命,便挂在这墙头,让天好好看看命掌握在谁的手里。」

「如此豪气干云,今时今日却也不复了吗?」

我笑了一下,从腰间取出一罐药膏,放在了将军手边。

「这是陛下亲制的药膏,赏给我,叫我保命用的。」

将军的手抖了一下,很慢很慢地、像是生锈的木偶一样慢慢抓住了那只罐子。

罐子上花枝团簇,连成两个精致的字体。

「他们带着她的……往北边逃了。我没抓住他们。」

将军忽然开口,她仍然在看那只罐子,嗓音闷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没守住她。凤灯,我没守住她。」

长睫遮掩下,有晶莹的泪砸碎在药罐表面的花纹上。

这一刻,我仿佛看见那个温和的女帝,轻柔地笑出颊边的梨涡。

9

「承影!你回来啦!」

陛下惊喜地放下手中的奏折,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快步抓住了承影的手。

「让朕看看,朕的承影有没有受伤呀?」

我在宫殿中点起更多的灯烛,或添油,或剪芯,殿内一时明亮温暖了起来。

陛下节俭,若不是女将军回来,是舍不得点这么亮的。

「没有受伤,真没有,嘶——」

承影蹙着眉笑。

眼睛清亮亮地看着陛下为她着急,像只撒娇的小狐狸。

「哎呀,陛下把我弄痛了,我今日可走不出宫去了。」

随即就被陛下敲个暴栗,承影便捂着脑袋往陛下怀里拱。

「我给你打了胜仗,你怎么还打我呢?」

「清祝,你好没道理……」

有个小罐子顺着谁的袖子骨碌碌滚了一圈,滚到了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它,躬身给陛下送去。

刚才还在旁若无人撒娇的女将军不好意思了起来,正要站正身体,眼角却瞟到了什么,好奇地凑了过来。

「诶,这花纹里是不是有字啊?」

陛下笑而不语。

我也好奇了起来,想抬头悄咪咪看一眼,也挨了陛下一个暴栗。

「哈哈小凤灯,你也被陛下打了!我平衡多了!」

承影笑嘻嘻地靠到了陛下肩膀上,伸手捏我的脸,像在捏她的那只小白狗。

「清祝总夸你聪明夸你稳重,写来的信上恨不得一整篇都夸你,我都要吃醋了。」

我转头在她手指上咬一口,让她知道我可不是她的小狗。

「陛下慧眼识珠。」

我哼了一声,把陛下桌上没批完的奏折收走。

「陛下好好安抚大将军吧,臣先告退了。」

「哦对了。」

我点了点最上头的几本折子,朝陛下眨眨眼。

「世家纷争不断,又攻讦皇室,陛下如今只能仰仗将军威名,可要对将军百依百顺哦。」

我关了殿门,里面的声音却关不住。

「什么攻讦皇室,他们又为难你了是吧?看我明日就去砍了他们!」

「承影,你冷静点……」

「不知道自己长了几根舌头,整日里逼逼叨叨。什么女子安能临朝,我女子还上马打仗呢!一个个怂货看见刀就躲,浑身上下就长了张臭嘴!」

「承影……」

「不行,肯定不止说了这些,小凤灯你回来,我看看那奏折上还写了什么!」

「……方才不是要看这罐子上花纹里是什么字吗?你近前来,朕与你说。」

「……」

殿内不知为何渐渐没了骂声。

我坐在偏殿看折子,灯烛燃尽的时候,陛下叫宫人送了几回热水。

10

将军撵我出了帐子。

我还没走几步,就被人用刀挟持到了另一个帐篷里。

我叹了口气,被她推跌在地上。

「……兆平,你这又是何必。」

我从未习武,手无缚鸡之力,何必多来防备我?

难道是防我像卷陛下一样卷她?

我若有所思。

「你闭嘴!我马上就一刀砍了你!」

兆平神情激动,咬着牙瞪我,额角的伤疤连至鼻梁,叫她的容色凶厉狠辣。

但她其实是个大夫,是个很好很有本事的大夫。

「你是不是劝说将军追回陛下的尸身?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吗?你知道将军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吗!」

兆平目呲欲裂,手握着刀在抖。

刀锋划破我的皮肤,流出的血沾湿了衣领。

「陛下又怎么样!她再好,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为了那所谓的忠义,要叫将军去送死吗?你们为了那狗屁名节,要叫活人白白地去死吗?!」

她说话像含着血,字字都带着恨意。

刀风骤然狠厉起来,兆平凶相毕露,握着刀直直向我胸口剁来!

我仓皇地躲避,堪堪让过了刃尖,衣襟被划破,露出粗布外衣里花纹独特的女官制服。

兆平似乎愣了一下,手里的刀慢了下来。

我看准了时机,一脚踹在她手腕上。

11

短刀落地的清脆声响在帐中回响。

兆平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我喘着粗气警惕她再度暴起,又不免想要劝阻她。

「你冷静点,我没有让将军去找陛下。」

兆平很明显不相信,怒发冲冠。

「放屁!自从你来了以后将军就疯了似的去追那些人!甚至明知道是诱饵也还往里冲——」

我静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

「难道这么些年,你不清楚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兆平的话都哑在了喉头。

她想要反驳些什么,又反驳不出来。

「你知道那是将军自己的意思,但你没办法相信,对吗?你想找个借口。」

我冷静地让她站起来,我也站起来。

脖子上的血砸到地上,沾湿了鞋。

「陛下为子民而死,这不是她的错,将军为家国而战,这也不是她的错。」

我对上兆平的视线,平稳地说出后半句。

「错的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

「是那些记恨畏惧女子才学权势、妄图颠倒黑白又偏偏庸碌无能的人。」

兆平的手剧烈地抖起来。

她像是从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嘴唇发颤,跟遣散宫廷时那些拜别陛下的宫人一样。

那时的我问了陛下什么呢?

哦,我问陛下,天下生民不解您之所求,如此境地,付出可还值得?

陛下负手而立,手中的承影剑白日露锋,直指天穹。

「代代相传天子剑,不斩苍生斩苍天。」

陛下对我这样说,我对兆平这样答。

承影,即为天子剑。

12

兆平说我是疯子。

她背过身去不肯看我。

我轻轻笑一声,没计较满身的血,打算霸占她帐中一角。

「……地上冷,你上来。」

灯烛方灭,兆平的声音就从榻上传过来。

黑暗似乎给了她冷静和勇气,也或许只是因为她从前原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

我无声地走了过去,和她同榻而卧。

「你打算怎么办?」

兆平突然再次出声。

我沉默了一会儿。

不是因为不知如何向她解释,也不是因为在犹豫要不要对她开口,只是因为这样静谧又安全的氛围,让我难以遏制地回想起了从前的时光。

我和兆平是同年入宫的,她是甲等,我也是。

她做了二品的监察令,而我做了陛下的贴身女官。

在宫里短暂的几日相处,我们也这样同榻而眠。

少年得志难免热情澎湃,我们枕着同一个枕头,在夜里毫无顾忌地畅言对未来的期待。

「你打算怎么办?真不去外头做官,要留在宫中?」

年轻的兆平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黑夜遮不住她的光芒。

她的面庞温润,很有一股医者博爱的风度。

「我要跟在陛下身边,和陛下一起完成伟大的事业!」

我的头发和兆平的头发散在一起,铺落在床上。

我兴高采烈又流水账一样地给小伙伴讲陛下的壮志。

讲的口干舌燥,就跳下地猛灌一大口凉水,再速度窜回床上,把凉冰冰的脚丫随即塞到身边伙伴的大腿上。

嬉闹声塞满了卧房的每一处,顺着殿门飘出去,也许飘满了整个天下。

「……为什么不说话?」

长大后的兆平眉目温润不再,那横贯眉心的伤疤被帐外透进的一道薄薄月色轻抚过,尽管是平静的表情,也难掩凶气。

紧攥着的心像是被陈年的旧绳索再次勒紧。

「没什么打算。」

我慢慢地开口,注视着她的双眼。

「我从未改变初心。」

兆平却像是松了一口气。

她瞪着我,牙齿磕在下唇上,留下颗颗冒血的小口。

「陛下已经死了。」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在试图摇醒一个沉醉幻梦的人。

「我知道。但天下还是天下。」

兆平又不说话了。

但她丢给我一张毯子。

13

晨光穿透帐子洒在我身上的时候,兆平一把掀了我的毯子。

「将军要出发去追那些人了。你现在去还有机会。」

兆平冷着脸不看我,转身拉开了帐子。

外头的天光大好,只是有些寒风凌冽。

我快速地下地跟随兆平出去,跟在她身后,才得以走近马上的将军。

当年史官曾写,女将承影,骁勇善战,声震天下。

我久居深宫,此番居然是头一回得见神兵风采。

那马上的将军乜斜着扫我一眼,只当没看见,立刻就要催马拔营。

「请将军稍待,听我一言。」

我见她执意要走,连忙上前跪倒在战马身前。

那肃*的铁蹄距我不过二寸,将军惊了一瞬,连连勒马后退。

「你找死吗?」

将军怒发冲冠,可这怒气却冲淡了些许不计后果的执念。

「昔年有方士入宫求见,言他于护城河中捕到一条龙鱼,意指天命之人尚在宫墙之外。」

我垂首跪立,声音平稳得像在金銮殿为陛下慢读奏章。

将军握着缰绳的手用力得发青。

她死死地盯着我,视线若有实质,想必我已九死难圜。

「此言一出,朝堂上下更是百般责难攻讦,言女身践祚,使天弃之。」

我抬头看马上的将军,她背着天光,看不清面容。

「当日骠骑将军承影拔剑斩龙鱼,亲手挂龙鱼于城墙之上,帝金册玉宝立将军为储君,龙鱼骨前万民见证,二君共掌天下。」

四周哗然。

我从怀中摸出那方日日盖印奏折的玉玺,高举头顶,声呼万岁。

「国宝在此,臣请陛下即刻回宫!」

14

承影一把把我拉进了军帐,力气大的差点把我胳膊扯下来。

她的眼睛里都是火光,还有深处难掩的哀痛。

「凤灯!」

她恨得把牙都要咬碎了。

抓起我的衣襟,指尖冒出血,盖在我昨日的血痕上。

「所有人都可以称帝,唯独我不可以。」

承影的眼睛里都是血红,她像头走到绝路的兽,崩溃地咆哮着。

「只有我不可以!我不可以背叛她!」

我任她吼,任她砸了满帐的东西,任她怒火冲天,然后脱力地倒在地上。

「储君之位是陛下御笔亲封,何来背叛?」

我低头看着软倒在地上的承影,看她泪流满面又无比迷茫地抬头,怔怔地重复着我的话。

「……何来背叛?」

她挂着满脸的泪痕哈哈大笑起来。

「世人皆知我投敌叛国,清祝、清祝她也是这样想的……否则她怎么会自刎?她怎么会自刎?」

「她还在等着我回来和她成亲,满城彩灯,十里红妆,我都听说了……她心心念念等着我回来,花了那么多心思筹备大婚,她怎么会自刎?」

承影忽而蜷起身体,抱住了她的剑,陛下赐予她的那把宝剑,一个劲地发着抖。

「我没有背叛你,清祝,我不会背叛你。」

声震天下的将军抱着心上人送予的宝剑哭得像迷途的稚童。

我安静地等着,没有开口相劝。

她需要一个发泄出来的途径,否则执念在心底生疮,会溃烂成更不可挽回的执念。

「……我不想看见你。那天你把剑送来,我不想接的。」

「我就不该把承影留在她身边,我应该像往常一样带着它出征。我不该答应同她成婚,我只是想着她继位以来从无放肆之举,我想她能畅快地活一次。」

承影似乎清醒了一点,看着我喃喃自语。

「……当时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多希望你不要说那两个字。」

「你不要是她身边的人,你一出现,我只会不断地想起她。」

她的眼神放得很空,像是落在我身上,又像是在看空中飞舞的尘埃。

「为什么呢?凤灯。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端着手在身前,如我往常跟随陛下走进金銮殿,听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因为陛下不是一个人的陛下,她是天下的君。将军观天下之人,自然皆为君影。」

我与承影对视。

她的目光凝聚了一些,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正因将军永不会背叛陛下,所以才应该成为新的陛下。」

「将军不入京城,是因为陛下已逝,将军无意朝堂勾心斗角。但贪心的人永远不会知足,他们当年有多恐惧你的权柄兵马,一朝得势,只会加倍地报复于你——」

「报复于天下女子。」

我向地上的人伸出手。

「这天下要向着陛下的方向继续走下去。求陛下之所求,这就是将军与我等要做的事。」

承影的瞳孔骤然紧缩,她愣了一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躬身为她撩开帐门,天光笼罩执剑站立的新君,我的声音轻柔又坚定。

「陛下已为将军备好天子冕服,多年所求,无非河清海晏、国安家宁。」

可一半人在打压另一半人,一半人在迫害另一半人,如何清晏,如何安宁?

另一半人永远地被锁在漆黑的夜里,她们看不见晴日里温暖和熙的阳,看不见雨天中波澜摇动的水,凝固的暗堵着她们的嘴、蒙着她们的眼,有人愿意以身焚火,点亮一盏星星烛光。

「臣为陛下掌灯,亦为陛下掌天下之灯。」

点灯燃夤夜,四海俱无暗。

15

我先对着兆平下手了。

我向将军举荐兆平,试图小卷带大卷,卷动天下英才。

于是承影安排兆平带着一队人马佯装中计,北上追逼逆贼,夺回陛下的尸身。

承影本人则再次跨马上阵,带着大部分兵力折返京城。

京城风雨莫测,家家紧闭门户。

匆忙被入京反贼扶上位的新陛下是个年幼的孩子。

他穿着粗糙的冕服,让站在匆忙垒砌的城墙上耀武扬威的各类朝臣都像个笑话。

承影高昂着头,不复片刻前的失态,宝剑出鞘,锐气难当。

「你背叛先帝,其罪当诛!承影,你还敢自立为王!该斩,该斩!」

说话的人官服锦绣,我认得他。

两年前我上奏告发滁州大案,他便是那滁州的州牧,富甲一方,把控科举,贪污受贿,是个典型得像话本一样的奸臣。

他的目光自城上落到我身上,眼含傲慢与恶意。

我仰头回视那目光,一手勒紧缰绳,一手高举玉玺,有穿透阴云的阳光如神明降旨,竖直地照耀在那方玉玺之上。

无数双眼睛都看见了此等天意。

「开国圣祖刻印玉玺,奏折疏章俱盖帝印以发行天下。有玉玺为证,此间才是天下正统。」

我胯下的战马适时地发出嘶鸣,更多的阳光撕裂厚重云层,把城下的军队都笼罩其中。

一时之间,城墙竟成了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你是女官凤灯。」

陈舟眯着眼睛,施施然回身朝幼帝行了一礼,指着我厉声呵斥。

「两年前你捏造滁州大案嫁祸本官,早已是罪臣贼子,偷盗玉玺,你更是罪加一等。」

无人在意他的指控。

将军手下的卫兵得令拔出长刀,箭于弦上,即刻可发。

承影的手慢慢摩挲了一下马背上挂着的弯弓,一直没有说话。

我看看她,仰头继续同陈舟叫阵。

「陛下于龙鱼骨前封立储君,你逼死君主、造反摄政,实在万死难逃!」

城墙上的幼帝有些坐不住,他烦躁地动了动身体,却被身后的宫人一把按住。

「呵?陛下?她一个女人,算哪门子陛下?」

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官吏站在陈舟身侧,窥着他主子陈舟的脸色奚落我。

「你们还以为是当年呐,女官遍地,处处都有人应和你们?」

女帝登基十六载,十六年来,培养出了无数的女官、女将、女学士。

三百六十行,再无可男不可女者。

纵然女帝多被世家掣肘,但女子之力早已遍地开花。

只差好风至,送女上青云。

「皇上有旨,此后我朝女子皆缠足穿耳,不得外出、不得识字、更别想入朝为官、执掌权柄!」

那官吏哈哈大笑,像是已经踩在了女子的脊背上耀武扬威。

当然,在陛下之前的许多许多年间,他们确实已经踩得够久了。

「不光如此。托你们这些人的福,礼官已经整理出女训之书,刻于立法碑上,往后跪迎父子丈夫,腰烙奴印,天生低人一等,世世不得解脱!」

「你们这些女人,都得乖乖给我当畜生!哈哈哈你们连畜生都比不上!」

刺耳的笑声终结在一道划破空气的细微声响里。

我看见那羽箭如一枚快速飞驰的小黑点一样直直地没入了那官吏的喉咙,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整个人带得后仰,直直地扎在小皇帝的脚边。

小孩子受了惊,嚎啕的嗓音像哨子一样。

他想跑,却被钉住了一截衣摆,磕跪在那死不瞑目的脸庞上,只好无力地尖叫了起来。

「你——你——」

陈舟大惊,脸色青白地指着承影,估摸着是想再说些什么罪过之类的话。

但下一箭即刻便至,从他的头颅直穿而过。

城楼上一阵混乱的躁动,伴随着小孩子的哭叫,像个没品的草台班子。

承影慢慢收起了她的弓,抬手示意兵士开始破城门。

她看着那粗糙的城楼,当年挂上的那副鱼骨,早已不知所踪。

「我许久未回京,诸位当我和陛下一样好脾气。」

跨马拔刀的将军夹紧了马腹,眼神冰冷地扫过敌人,嘴角的笑容狠厉嗜血。

「不急,待我入京,挨、个、清、算。」

「攻城!」

女将承影,骁勇善战,声震天下。

「逆党不降者,全部——」

「*无赦。」

喊*声和兵戈声爆发在我耳畔,鲜血和尸体构建出眼前飘然若虚的场景。

我忽而明白陛下当年差的是究竟是哪一*风。

就是这样的一股,以血为祭、以命相搏的风。

软绵绵的试探瓦解不了根深蒂固的规则,自上而下的皇令规范不了盘根错节的氏族,只有刀对刀、枪对枪,比所有规则都强硬,把所有氏族都*尽,才能把这荒谬的世间拨乱反正。

「你、你、你你你……你岂敢……」

前方马下,有谁在末路亡途才感到害怕?有谁还仍旧虚张声势?

「我是三朝老臣,我有蟒袍金褂!你岂能斩我?」

鲜血自会告诉他答案。

我策马慢慢地走到那位自称三朝老臣的身边,看见他衣冠上针脚精细的绣纹。

那是无数女子的心血,是无数女子的求饶,但他不以为然。他驱之以奴。

承影握着天子曾赐下的宝剑,看着他的眼睛。

用这三朝老臣的人头,告予天地诸灵。

「此剑,当为天子剑。」

天子剑斩混沌,还清白于诸世。

16

我进得殿中的时候,礼官正上前一步启奏。

「你问朕父姓为何?史书正册,该如何写朕名讳?」

承影笑了。

在金銮殿上方的皇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礼官。

「吾名承影,是先帝赐之。乃承君王之影,正皇帝之道。」

「我是我母亲的血脉,是陛下的储君,朕不需要证明朕的血统身份。于天下言,朕就是君。」

礼官哑口无言,我捧着笏板,率先跪地高呼万岁。

于是身后的各个朝臣或跟从、或迫不得已跟从我承认了皇帝名位。

女帝养精蓄锐十六载,新君政变洗牌十六日。

有无数的世家被抄家,有无数的豪奢被株连,承影用行动告诉所有妄图重复前朝之逆的人,她和先帝不一样。

她不会安抚加封徐徐图之。

她只会用手下强悍的兵马,让不听话的人去地府后悔。

习惯了责难女子的百官们在眼前一桩桩的血案里终于醒悟,想起了承影昔年的冷酷手腕。

他们闭紧了嘴巴,却想消极地顽抗。

「吾等忠臣不事二主,你女身称帝,实乃逆天所为!吾等不愿听从你这女子调遣,绝不上任!」

「对,绝不上任!」

「你误国误民,无人可用,你这亡国的妖孽!」

……

天子卫兵的长刀出鞘声,锐利地掐灭了振振有词的忠臣叫嚣。

承影慢腾腾地从宝座上起身。

走了两步,把玩着手里的天子剑,一手拿起了声称拒不上任的奏疏。

「不愿意上任?有什么要紧。」

天子冠冕衬得承影面容威严,她顺手把那奏疏砸于玉阶下,冷笑一声。

「天下女官多的是,既不愿意听命,朕便许你们恩典。传朕旨意,这些人——」

微妙的停顿让吵得最凶的几个人紧张了起来。

他们实在害怕承影手中的刀剑,却又妄图轻视着执剑的人。

「便是你*尽天下读书人,也绝不能使我等屈服!」

我冷眼看着那满口忠义的官员以头触柱。

偏偏四肢无力,撞也没撞死。

闹剧一样,可另外几个人像是他们都感同身受地撞死了,满眼悲愤地敌视着玉阶上的新女帝。

承影似乎觉得好笑,她像只玩弄老鼠的猫,慢悠悠把下一句话说完了。

「这些人,终生不得入仕。」

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直噎得那些要死要活的人的目瞪口呆。

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实在精彩。

有礼官战战兢兢地想要反驳,承影眼风横扫。

「你也不愿从命?」

礼官吓得双腿一软,慌张地叩头。

「臣唯命是从,只听陛下之令!」

「臣等唯命是从,只听陛下之令!」

……

散朝后,承影让我留下。

空空荡荡的金銮殿显得有些寂寞,让人深觉乏味。

「清祝留下了很多可用的人才。凤灯,你说她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一日?」

殿内一时寂静。

我与承影在孤零零地坐在华丽的宫殿里,互相看着对方。

「说话呀。」

承影顺手捡了个什么东西扔我。

我下意识地接住,才发现是一封任我做丞相的圣旨。

「这个位置有更合适的人选。」

我摇摇头,走上前,把那圣旨放回案上。

「我在内廷做事做惯了,还是女官更适合我。如您所言,朝堂上可用之人多矣。」

我看着承影的眼睛。

「那都是陛下留给您的。」

承影的眼睛里都是泪,她又想发疯,但我制止了她。

「陛下筹谋壮志多年,将天下交予您,您忍心随心所欲,将陛下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吗?」

承影低下头去,用手背揩去了泪珠。

「天下需要您这样铁血手腕的霸主开辟新章。陛下曾说自己只能做守成之君,可臣认为,陛下亦是最好的绸缪之士。」

我把官服撩起来,跪坐在承影旁边。

「兆平明日就回来了。陛下她也……明日就回来了。」

「到时候,也让陛下看看当今之天下,已初具河清海晏、国安家宁。」

番外

1

我叫兆平,祖上三代都是御医。

御医好啊,能进内廷,能当女医,我是这世间为数不多能读书识字的女孩。

我的好朋友就不能。

她爹是武将,不让她读书也罢了,还不让她习武。

只说没有女子是干这个的。

我替她不服气,因为我觉得我的好朋友非常有本事。

她爬树爬的特别快,能背着很重很重的药篓走很远的路,比我爹收的那个大徒弟厉害多了。

她总不太开心,总和家里吵架。

我有一次上门拜访的时候碰上了。

她被丫鬟们摁跪在地上,头仍旧倔强地抬着。

那一刻我心里特别不舒服,就像是有一枝开的很好很好的花被人强硬又没有品味地拦腰折断了。

实在是暴殄天物。

不过好在我们都赶上了好时候,因为女帝登基了。

自圣祖开国以来,有过皇太女,但还是头一回有女帝登基。

陛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开办了女学。

为着民间百姓不敢入学的缘故,陛下还另下了一道旨,要所有官员家的女孩,全部都要上学。

那一天的我的好朋友特别高兴,翻墙跑来找我,跟我说她一定会考进宫中。

她要去看看陛下。

「你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好朋友枕着我院子里的老花树,豪迈不拘的姿态像个仙人。

我说我不知道。

「但你不想去外头吗?甲等可以做朝官,可以外放到很多地方去。」

虽然这听起来不切实际,但圣旨这样写了,陛下她会践诺的吧。

我知道我的好朋友从小的愿望就是游历四方。

「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考甲等的。」

我真心实意地告诉我的好朋友。

但她一骨碌坐起来,月光把她的身影晕染成清亮锋利的一片影。

「不,我要留在陛下身边。我要做像她一样的人。」

什么是像陛下一样的人呢?

我不明白,是像陛下一样能改变世间的人吗?

我和身边的朋友都去上学了。

学堂里除了官家女子,剩下的都是吃不起饭快饿死的小女孩。

她们求生无路,只得到此地碰一碰运气。

我其实为她们揪着一点心,因为有些官家小姐性格骄纵,平日里也不是很好相处的样子。

但事实却出人意料。

那些肌肤娇嫩眼高于顶的大小姐们看着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同龄女孩儿,眼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这就是给你们的第一课。」

那位传说中捡了便宜才登上皇位的天子坐在山长的位置上,面容温和,颊边的梨涡看起来像寺庙里慈目悲悯的佛像。

「诸位生于世间,有人富贵有人贫,富者不威,贫者不卑,与人怀善者,终得其善。天下苍生几个字读起来轻飘飘,可落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无比沉重。」

陛下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她的声音不大,却莫名振聋发聩。

「善为守心之要,可朕还有一言赠与诸位。贵贱尊卑非为天定,男女老幼莫有规从。」

「天既生我,便知命该由我。」

我看见好朋友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耀眼的光。

举目环顾,周围许多人的眼中都亮起了心灯。

这便是给你们的第一课。

先教诸位心怀苍生,后请诸君为之一搏。

我由心地敬佩陛下。

学堂的课业很全面,不仅有书读,还教授六艺。

那些所谓男子才能做、男子才可以学会的东西,我们每个人都能做。

其中不乏佼佼者,我的好朋友习武不过月余,据说已经能把她兄长从练武场上踢下去了。

陛下很喜欢我的好朋友,还亲自教导了她箭术。

百步穿杨之风姿,我等也有幸得见。

后来终于等到了课业结束的大考,甲等和乙等学子一同入宫拜见陛下。

我看见了很多很多从外边入京的女子,她们眼睛里都有光亮,和我小时候记忆里那种混沌、迷茫、无知又无奈的女子神态大相庭径。

在这些人里,我注意到一个特殊的人。

那是一个和我那被陛下亲口赐名承影的好朋友一样放弃甲等学子身份的人。

举国的甲等学子也不过二十人,她二人偏偏都要留做女官,实在是出尽了风头。

「为什么不愿意入朝外放?是害怕流言,还是畏惧与你们同朝为官的男子?」

陛下坐在上首,淡然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两个女孩。

「说好了的,我要做陛下的卫兵!」

我好朋友急吼吼地回答。

要不是今日人多,我怀疑她又要跳起来冲陛下撒娇。

这家伙手段繁多,精力旺盛,我有一回甚至看见她坐在地上扒着陛下的衣摆耍赖,整个人快挂在陛下身上,只为了让陛下再握着她的手射一回箭。

可我明明记得她箭法已练得极好,坐在城墙上一下射掉了某位世子的头冠,吓得那当街欺男霸女的世子抱头鼠窜。

「承影,你稍后再答。」

陛下抬手虚虚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似乎有些无奈,低头看着另一个人。

「……外放为官是为陛下的耳目,跟随天子是为君王掌灯。」

那女孩抬了抬下巴,我瞧见她一双杏眼,却有着同承影一样的锋利桀骜。

「点灯燃夤夜,四海俱无暗。陛下已经为天下女子点起灯火星芒,臣愿跟随陛下,做陛下的掌灯之臣。」

冕旒玉珠之后是帝王欣慰赏识的目光。

2

女子为官没有那么容易。

我和昌尧踏入滁州的第一刻起,就受到折辱和打压。

他们不许我们从城门坐轿而入,要另开一小门,让我们步行入城。

奉命凿开城墙的官兵懒懒散散,脚步虚浮地拿着鞭子在徭役身后作威作福。

烈日当头,他们不仅是对我二人使下马威,更对自己辖内的百姓毫无怜悯。

昌尧同承影一样是武将世家,下轿命人抬出了御赐的铡刀,当即要铡那官兵头子,厉声呵斥他们破坏城墙,是为祸家国之举。

「本官是陛下亲封的督查刺史,奉谕旨至滁州上任,你州州牧该亲临城门迎本官进城,如此慢待,是对陛下不敬。」

「本朝城墙是京城统一下旨修建,制式规格乃玉玺盖印允准,你等私自篡改,实乃对国不忠,胆大包天。」

「如此烈日,你鞭笞徭役众人,苛待百姓,为官不慈,是为渎职。本官今表你罪三等,陛下御赐的金铡在此,铡你之首级,挂与城墙示众一月,你可有不服?」

原本是不服的,但承影私下给我配了一队亲卫,雪亮的刀锋一出鞘,他就服了。

战战兢兢扔了鞭子,不住地磕头求饶。

我与昌尧对视一眼。

那求饶的官兵疯狂示意手下去通风报信,但我们俩都选择了无视。

让他来。昌尧给我比口型,我点点头。

滁州州牧好大的派头。

上到他身边的属官从事,下到各位从事手下的属官将领,轰轰隆隆来了一大片,他才施施然坐着轿子前来。

「原来是两位女官大人……」

「你我同僚,俱有金册官印,本官尚且高大人半级,陈大人可是让本官好等。」

昌尧冷笑一声,打断了那州牧意味不明的开场白。

滁州州牧闻言眼睛一眯,看向地上的官兵头子。

刚又要开口,昌尧又挥手打断了他。

「此人之罪本官已经向城中百姓言过了,陈大人久等不至,本官便让卫兵给陈大人重复一遍吧。来人,行刑!」

昌尧身边的卫兵是自家手下的府兵,很有眼力地大声重复了昌尧刚才的话。

这小妮子记性不错,口条也清亮。

那一头持金铡的卫兵刀起头落,这一头喇叭一样地重复播报罪名列列。

陈大人的脸色很难看,身后一大帮官员的脸色也很难看。

那官兵首级被挂上城墙的时候,有几个没见过血的官员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原来这些官府大老爷也不过如此。

我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面容,把这些面容,一一记在心里。

「两位大人这一招下马威,实在是令下官终身难忘。」

陈舟的眼神晦暗不明,是友人曾提起的浓稠夤夜。

3

听闻承影又打了胜仗。

我捏着带有余温的信封,跌跌撞撞地在深夜里摸索跑着。

月色幽微,难辨前路,我被石子绊倒,一头栽倒在无边无际的杂草丛中。

那草似有人高,风声簌簌地穿过,带来远处的犬吠、火光、与人声。

我咬牙低头看那信封,那上头似乎还沾着昌尧的血。

「跑!跑出去!别回头!」

昌尧的腹腔被撕开好大一块,她像是被豺狼撕咬的鹿,泪眼蒙瞳,却遮不住从心里燃烧起的烈火。

「把这罪证呈到陛下面前!跑出去!你要出去,你要带着所有人的期望跑出去!兆平!」

她肺里好像冒着风,嗓子里好像也冒着风,胸膛里也冒着风,她像一块被风吹鼓起来的布兜子,嘶哑绝望地吼着。

「我们能赢的!」

昌尧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响在我耳朵里,嗡嗡的悲鸣。

六年了,我们走遍了滁州每一寸土地,这里几乎变成了我们血肉里的一部分。

昌尧说我们能赢,就像陛下、像承影、像凤灯那样,我们能赢!

能为百姓赢来生路!

我从地上爬起来,掀开了衣摆,拔出匕首,割开腹部的皮肉。

我好像感觉不到痛楚,我把那信封折了一折,塞进我的血肉里,撒上药,用衣襟内侧的布缠紧了。

风声越来越近,我缠好了伤口,咽下药兜里的丸药,在这苍茫一片的草丛里再次奔跑起来。

我的思绪却不再受我控制,我看见的不再是眼前浓沉的夜,而是那声名鹤起的女将军,在沙场上奋力挥出的一剑。

斩尽了天下疑女的目光,她做到了幼时的誓言,成为了像陛下一样能改变世间的人。

我呢?

我的身体机械地动着,我只感觉魂魄似乎越来越轻,可有火光烧灼着脊背,有什么让人厌恶的东西蛆附骨般向我不断地贴近。

重重的一脚从身后踹来。

我有心想躲,却被一脚踏翻在地。

地上的泥巴糊满了下巴,后心口疼的浑身发抖,我剧烈地挣扎着,但那噼啪的火声还是来到了我的头顶。

夜被照亮了。

留着涎水的恶犬朝我露出腥臭的獠牙,扭曲的人脸恶毒地叫骂着,朝我拳打脚踢。

「这臭娘们跑的真快!」

「呵,跑能跑哪去?府里那个都死透了。」

「还想去陛下面前告发咱们,山高皇帝远的,你以为你个女人能跑出这滁州?今儿晚上就送你上路!」

……

沾满血污的刀落下的时候,我心里却清明了几分。

耳中嗡鸣,已不大听得清身边官兵的声音,却仍旧能看见昌尧的那双眼,流着血泪的眼,嘶吼着:跑!

又好像与从前那双俏皮的眼重叠着,嗓音轻柔悦耳。

「我还有个妹妹呢,叫昌乐,她来信同我说,和凤灯在一起共事。」

凤灯……凤灯……

面庞上的刺痛入火烧般传递全身,我仿佛看见那个跪在天子面前正色奏告的小女孩,眼中锋芒万千。

点灯燃夤夜,四海俱无暗。天下女子,星火已亮。

战马的嘶鸣声骤然撕破了四野的寂静,有更惊惧的惨叫从我身边传来,我歪着头满目血色,看见那只握着刀劈砍我的手,被一支羽箭骤然穿透。

那是天子所授予,百步穿杨的箭法。

我心中登时一松。

昌尧的眼睛又出现在我面前,留着血泪,朝我一笑。

我们要赢了。

后记

帝清祝,女身践祚,百官诸多责难。

帝改革科举,开办女学,任用女官,是以世家上族多攻讦诟病。

当是时,有女将承影,骁勇善战,声震天下,于是朝堂外族莫不俯首。

帝大赞,赐其名剑承影。

然沉疴已久,政松令驰,朝中蠢蠢欲动者亦多矣。打压女官,拖延上令,百姓苦之难言。有女官凤灯冒死上谏,告发滁州大案。

帝大怒,连斩涉案官员数十人。滁州事发,涉案氏族抗命不从,于各地掀起反旗。

朝堂之中,多有逼从女帝退位之言。将承影威吓流言之众,然流言难遏也。

又一年,有道士于护城河捕捞龙鱼,送呈御前,言天命之人尚在宫墙之外。将承影斩之,挂龙鱼于城墙,领兵平定四方。

帝册承影为储君,龙鱼骨前,有二君共天下之言。

次年帝下旨大婚,将承影奉命归京,沿途遇袭,拖延半月之久。

氏族残党伺机而动,帝被逼自刎于龙鱼骨前。城楼破碎,将承影归,驱之数百里。残党以帝尸为饵,诱承影深入敌中。有女官阻拦,称君者民也,民众天下,即为君魂。

承影震怒,女官捧玉玺告之,帝多年困顿,只为君做好天子冕服。

逆族途经之路百姓亡苦,承影不忍民不聊生,承先帝之意愿,肃整山河,百姓诸多赞誉。

女官凤灯掌帝令,宣圣旨,承影为新帝。

有言官疑女,欲再行旧貌,承影斩之,挂其首级于菜市场。

女官昌乐为之作讨伐檄文,文笔挥毫,大骂误国之辈。

言帝清祝在位时国泰民安,有窃国贼非疑女子身,战乱四起,家国颠覆之苦天下俱已尝尽。如今新帝在位,兵马强悍百废待兴,女子当家多为平常,此时不凝聚天下之才思,便是陷天下于苦难。

檄文传抄天下,女子争相诵读,四时安定,乱象皆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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