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有一次,孔子去游泰山,在鲁国一个叫作郕的村子里,遇到了那个向来乐天安命的荣启期在村郊到处闲逛。只见那荣启期,穿着鹿皮大衣,腰间系着一张琴,一面弹一面唱,显出一副快乐自适的样子,孔子忍不住问他说:
“你怎么这样快乐呢?”
荣启期回答说:
“我的快乐很多,你听我慢慢道来。首先,天生万物中,人类是最尊贵的,因此被称为万物之灵,而我有幸生为人类,这是第一件快乐的事。
“其次,男女的差异在于男人尊贵女人卑下,而我有幸生为男人,高高在上,这是第二件高兴的事。
“再来,人的寿命不同,有的刚出生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死了,有的还在襁褓中就夭折了,而我已经活到九十岁,仍然健在,这是第三件快乐的事。
“至于贫困的生活,在一般读书人看来是极平常的事,而死亡也只不过是人生一个终点的到达而已。我平日里能把贫困看淡,把死亡看开,哪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
孔子听了很佩服地说:
“真是一个懂得处理生命的了不起的智者啊!”
原 文(列子·天瑞)
孔子游于太山(即泰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贰
又有一次,孔子在卫国的路上,遇到一位叫林类的隐士,那时他已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了,在春暖的时日还穿着冬天的皮裘,在收割完了的田里,拾掇被遗弃的稻穗和谷粒,一面唱一面工作。
孔子看到这种情景,感动良久,然后回头对弟子们说:“那个老人很奇特,像是值得向他请教的长者,哪一个去跟他谈谈?”
子贡自告奋勇前往试试看,就走到田埂的尽头,等候老人,一见他就叹息着问道:
“老先生,您年纪这么大了还要辛苦地拾稻穗,不觉得很可怜、很委屈吗?”
林类装作没有听到一般,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拾着稻穗,唱着歌。子贡觉得情况不妙,立刻向他赔不是,然后缠着他追问,林类才抬起头来回答说:
“我有什么可怜,有什么委屈呢?”
“我想您老先生,一定年少时四体不勤,放任偷惰,壮年时又不努力经营,所以年纪一大把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眼看寿命就要结束了,还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快乐,一边拾穗一边唱歌呢?”
林类听了笑着说:
“我快乐的原因很简单,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找得到,但人们却引以为忧。你想想看,假如我不是年少时多保养自己不使体力透支,壮年时少与人争夺,保存元气,我能活到今天这么大把年纪,身体还这么健康吗?
“而老年也正因为没有妻子儿女,可以来去自如,一无牵挂,纵然死了,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所以我仍这么快乐,这也就是乐天知命的道理。”
子贡接着替自己抢白说:
“希望长寿而不愿死是人之常情,而您老先生却以死为快乐,这可把我搞糊涂了。”
林类说:
“死和生只是生命的轮回,一死一生,一往一返,说不定在这个世界死去,正好在另一世界诞生,究竟哪一个世界好,那很难说,又何必汲汲营营为这短暂的生命自讨苦吃,说不定我现在死去,会比继续活下去更快乐呢!”
子贡听了,更是迷糊,只好回去告诉孔子。孔子批评说:
“果不出我所料,这老先生是值得和他谈一谈的,但从他的回答分析,他对生死的道理,还不能说已经了解透彻了。”
原 文 (列子·天瑞)
林类年且百岁,底春被裘,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逆之垄端,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之不已,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子贡曰:“寿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尽者也。”
弎
这时,子贡对求学失去了信心,感到有点畏怯,又有点心烦,于是告诉孔子说:
“读书求知真累人哦!我想暂时不念书,好好休息一阵子。”
“人只要活着就无所谓休息。”孔子立刻回答。
“这么说来我是没法找到休息的地方了?”
孔子很神秘地笑着说:
“有的!有的!你只要张大眼睛看看那空旷的坟场,那深深的草木,突兀如割,那高高的冢坟,排列如鬲,你就明白哪里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了。”
子贡听了,无可奈何地说:
“哦!原来活着没资格谈休息,死了才能休息,那这个死真太伟大了。君子应心地坦然地等着死的到来,好好休息一阵,而小人也可因为死去而没有了贪得之心。”
孔子说:
“看来你是了解了,这就是‘生为徭役,死为休息’的道理啊!一般说来,每个人都只想到活着的快乐,没有考虑活着也有比死痛苦的情形;只知道老年疲惫多病,不知道年老时也有比年轻时还要解脱的轻松;只知道死亡的可怕,而不知道死亡是一种难得的休息。”
晏子对死的处理也曾经发表过宏论。他认为,古时对死都有很好的观念,认为死对一个平日修身慎行、仁德待人的人来说是一种休息。
因为死是一种解脱,不必天天怀着戒慎忧惧,唯恐失德的心情。而死对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来说,却使他平日的贪欲放肆找到了一个收心的所在。
死,就像找到了归宿一样,所以古人称死人为“归人”,如果这句话没有错,那么生人就可以称为“行人”了。如果一个活着的人只知“行”而不知“归”,就容易迷路,回不了家,人们都会因此而谴责他。
然而,现在天下人都迷失了自我,回不了家,却没有人发现这是不对的事。
再放眼看看,有些人,离开家乡,背叛亲人,荒废家业。游佚四方而不知返家的,大家都骂他狂荡。
而另一些人,看起来敦厚贤能,却一味地夸张,提高自己的名声,而不知收敛,大家反而称他为智谋的贤士。
其实上面这两种人都失去了本心,沉溺了自己。而一般人只知骂离乡背井不返家的人狂荡,不会骂丧失本心而不知返的人。
总而言之,能够真正了解这些道理的,恐怕只有圣人了。
原 文 (列子·天瑞)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睪如也,宰如也,坟如也,鬲如也,则知所息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已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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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摘自《列子:御风而行的哲思》罗肇锦 著,九州出版社
《列子》以寓言、神话、故事、散文等形式,揭示精微的哲理。“与时推移,应物变化”的道理,极端快乐的现实主义、本真的人性展示,活生生的现实与似真亦幻的泡影,对生命的达观、磊落充盈于字里行间。
本书是改写本,可以看到那个遥远时代人们的生命观,正是今天的人们所倾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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