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第一章 阿音古晋相遇开展的故事 作者:星零

《神隐》第一章 阿音古晋相遇开展的故事 作者:星零

首页角色扮演九州仙诀更新时间:2024-05-09

文案:

阿音在倒霉催的夭寿二十七世后,立在奈何桥头找守桥鬼君修言要个公道。修言告诉她得了这么个扫把星命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她得罪了神界里了不得的大人物,二是她自己就是那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阿音对此嗤之以鼻,自从白玦真神殉世上古界关闭后,三界内早没了正儿八经的大人物。

很久以后,阿音才知修言这句回答没有错。

只可惜,千年后的三界八荒里,早已没有了阿音。

她最后一次跳进忘川的时候,终于琢磨明白了一件事,仙妖神魔也不过悠悠天地间一坯黄土。

仙妖神魔,生于世,总有湮灭的一日,譬如她。

一句话简介:上古和白玦的儿子谈了一场祸害三界的恋爱。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洪荒 女强

主角:阿音、古晋、鸿奕 ┃ 配角:凤隐、元启 ┃ 其它:上古

第一章

  脚下一条路,青石铺地,横壑生死,谓黄泉。

  抬眼一条河,墨绿河水,照映今生,是忘川。

  河上一座桥,以命为阶,前尘尽忘,名奈何。

  尽头一块石,往生回首,尘缘皆断,即三生。

  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三生石。

  天命倒转,轮回漫漫,止步,止步。

  瞧瞧,这几句多大气、通透,厚重!可惜,配上了江南吴侬软语的小调,取了个《何必》的名。

  波光粼粼的忘川上一年无歇地飘着这几句话。阿音初见时,着实震撼了几日。只是待她瞧见忘川里浮着的吊死鬼吐着长舌哼着这江南软调,雷劈似的直戳心窝后,再也不对鬼界引以为豪的界歌抱一丁点幻想了。

  阿音死后,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最可惜的事儿便是这一桩。

  这词听说是鬼界之主敖歌为了留住前仆后继在奈何桥上往生的三界众生冥思苦想百年而做。大成之日,敖歌大赦鬼界,邀请三界仙妖同贺。词儿一经面世,在三界很是流传了些时候,人人都道鬼王豪气悲悯,不少女仙妖君满心赞叹,忙不迭奔赴地府,想瞅瞅这个三界中最神秘悲悯的界主。只可惜,宴会行了几日,满殿的吊死鬼便在宴堂小厅里穿着花红柳绿的戏服倚着江南小调唱了几日。宴会散尽时,参宴的仙妖君不论道行深浅,都被鬼差横着抬出了鬼界。

  自从上古真神白玦以身祭奠混沌之劫、上古界重新关闭后,风平浪静了几百年的九州八荒里,要数这件事儿最荒唐。

  当然,鬼王敖歌绝顶的殊颜也传得天上地下无人不知,成日在地府里飞来飞去水灵灵的漂亮仙妖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自从阿音不知从哪个碎嘴的小鬼口中得众仙妖们惨绝人寰的遭遇后,被膈应透了的心终于舒坦起来。

  这话眼见着绕得有点远了,咱们还是回到忘川上的奈何桥吧。

  其实没人间传说得那么玄乎可怖,黄泉路尽头的奈何桥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石板桥,唯一值得稀罕的是这桥连着生死轮回。

  桥上正中间摆着一方碧绿的石桌,上面搁着一口碧绿的碗,瞧着生机还不错。桥梁上懒洋洋坐着一鬼君,一身碧绿的袍子。回转头,哟嗬,这皮相可不是盖的,凡过奈何桥的魂魄,每日因这人容貌掉进忘川的不计其数。

  这鬼君头上似模似样地戴着锦冠,袖口镶着纯金丝线,腰带上挂着南田暖玉。只一身袍子,就需云溪山仙蚕吐丝百年才可织成,黑靴上的皮更是彪悍地取自妖界吞云凶兽之身。一句话,这人,不对,这鬼俏而贵。

  “哟,阿音,你回来啦,快来陪我说会儿话!”

  许是这几日上天有好生之德,死的人不多,奈何桥上空落落的,这鬼君百无聊赖,一回头望见桥那边走来的熟脸,嘴一扬,整张脸顿时灿若菊花。

  阿音慢腾腾瞥他一眼,慢腾腾走上石阶,慢腾腾停在晃悠着两条腿的鬼君旁,慢腾腾伸出手,眼只抬了一星半点,“给我吧,记得暖热乎点。”

  在奈何桥上能喝什么,三岁小儿都知道。哪知鬼君一摇头,千百个不乐意,巴巴看着她眨眼邀功,“阿音啊,不慌不慌,咱俩唠嗑唠嗑,这回我可是把你托生在顶富贵的皇家,你这辈子总归是过得舒畅,权势也有,俏儿郎也有吧!”

  见阿音没反应,他摸着下巴,掐指算了算,“不对啊,上回送走你才十七八载,你是一国公主,怎么死得这样早?难道连皇家的真龙之气也抵不了你的衰运?还是那驸马有胆子薄情?你又为情哀痛而死?”

  他说着就要拨动忘川上的粼粼波光去看阿音这一世的境遇。阿音阴恻恻抬头,剐了他一眼,“修言鬼君,不用看了,这一世的驸马是个好人,只是一和我成亲就染了重病,一年不到就去了。我是公主不假,但受不住克夫的名头,染了风寒,也病死了。”

  她说得四平八稳,像是在说别人的生平一般。

  这名唤修言的鬼君也不意外,轻轻缓缓笑:“那你就别投胎了呗,阿音,你这是命中注定的鬼命啊,我看你呆在地府里和我守黄泉路好啦!”

  阿音嗤一声,见修言一个人孤零零的,想了想一跃坐到桥梁上,忍不住埋汰:“我上一世转生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这回必会活得长长久久安安乐乐,你看还不是个糟心命!”

  修言颇为无辜,“这可怨不得我,在人间你的命途已经是顶富贵了!”

  阿音哼了哼,叹口气,托着下巴很是惆怅。

  是啊,怨不得修言,这都托生到皇家了!难道真如修言所说是她命中带煞,注定扫把星命?

  阿音是一只鬼,还是一只年岁颇长的鬼。虽然相貌普通,却好运气地抱上了地府里有着“鬼见愁”名号的修言鬼君的大腿。

  古话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仙妖人魔都躲不过轮回转世,守着黄泉路的鬼君在三界的地位自古微妙。修言是从何时起守在奈何桥已无从可考,只听闻修言鬼君除了生得一副天怒人怨的好模样,道行亦深不可测。如此神秘又强大的俏鬼君,甘愿成百上千年守在奈何桥头,也是一桩稀罕事。

  他和阿音的缘分,说来有些水滴石穿铁杵成针的机缘。

  阿音是一只不记得前程往事的鬼,这话细琢磨下来有些不对,阿音只是不记得她在鬼界正经飘荡前的往事。

  鬼魂无形,凭道行幻化形体。阿音自有记忆便知自己魂魄碎裂,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她在地府底层将养了百来年,才堪堪能幻化成个大姑娘。世间任一处皆是弱肉强食,她能将魂魄凝聚成形,着实吃了些不为外人知的苦。

  她自认豁达,魂魄散尽前尘尽忘莫名其妙出现在地府这些子糟心事,在她打定主意踏上奈何桥一身清白的轮回后,便再也懒得想了。

  修言一开始倒也没注意到她,地府鬼魂千千万,他哪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女鬼,但耐不住阿音诡异悲催的命途,在阿音第十五次站在奈何桥上忍着怒火问他能不能给个好命道时,修言才对她有了那么一丁点印象。也是两人的因缘,一向眼高于顶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修言鬼君竟给了阿音一个好脸色,甚至花力气看了她的轮回之路。这一看,修言就来了兴致。

  阿音自头一次转世投胎起已过三百来年,奈何桥走过了十几遭,每一世必活不过二十,且都为情而死。修言发现她是一只奇怪的鬼,别人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上一世皆前尘尽忘,每一世空空白白。她倒好,投胎为人时倒不记得,一旦翘辫子成了鬼,以往每一世的生平便会在脑海里过一遍。

  头几次阿音走奈何桥时还能忍,安安静静喝了孟婆汤就上路了。直到轮回十五世后,终于忍不住撂了担子。

  活着的时候衰就衰吧,死了还把每一世的命道都在记忆里过一遍,即便阿音是只翻来覆去死透了的鬼,她也觉得老天有些忒不厚道了。

  修言鬼君在奈何桥上守了上千年,从没瞅见过如此人神共弃的鬼,一时王八对绿豆,对她颇为看顾。再言他每日对着的皆是死气沉沉只等投胎的鬼魂,没一个能像阿音一样记得来地府的每一遭,所以一来二去两人便有了莫逆之意。

  都道“官府有人好办事”,阿音也不是个含蓄的,从前几世就开始逼着修言为她寻好人家托生。修言惯会来事,不信阿音如此倒霉,在这事上很是上心,一世比一世寻得好,如此又过了十来世,这不,这次都把她捣腾进皇家去了。

  可惜,整整五百年,这倒霉的鬼姑娘还是这么个衰运道!

  这才十八载,又翘辫子了。

  “阿音。”修言伸出两根手指头戳戳阿音的肩膀,又朝上指了指,“我看你天生和地府有缘,不适合做人,干脆做一只鬼算了。若是机缘得当,好好修炼,日后说不定也能功德圆满,飞升神界。”

  阿音白了他一眼,哼一声:“修言,你当我还是当年那只少不更事的小鬼呀,这几百年三界里连上君都很少出,别说是上神了!”

  修言所说的神界就是上古界,与三界完全是两个空间,听说要进神界至少得有半神的法力,她一低等鬼魂,焉能有此妄想和造化!

  修言惯会胡言,这回胡言得有点远了。

  修言摸摸鼻子,有些讪讪,却不甘心,“哎呀,丫头,就算不飞升神界,留在地府也不错啊,这些年鬼王把地府打理得跟世外桃源一样,不信你看。”

  他说着邀功似地朝忘川上一挥,波光粼粼的水散开,地府一角的盛景呈现在两人面前。

  地府永远只有黑夜,此时,鬼殿前的安华街上热闹喧哗,成百上千的大灯笼飘在地府上空,街上鬼来鬼往,喜气洋洋。临道上摆满叫卖花灯的小摊,不远处的鬼王殿红灯彩绸花枝招展。阿音这才想起,这一世她死的这一日正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可惜啊,世间团圆日,却是她独自上路时。

  死都死了,这些鬼还真喜欢瞎折腾,阿音为修得一世好运折腾五百年,哪有闲情看别人舒坦,她心底腹诽,寻思该何时喝了汤上路。阿音打着哈欠转过头,看修言一人形单影只,着实可怜,便想着陪他一会再投胎。

  “阿音,你看地府是不是跟人间一样?你就留下来做一只鬼呗!”修言没瞅见阿音的哈欠脸,锲而不舍的准备将阿音的鬼籍定成一桩铁案。

  阿音懒得理他,敷衍地摆手,眼一不留神瞥到水镜一角,微微一怔。

  桥上一时静下来,修言循着她的眼望去。

  街道尽头的拐角处,一个青年静静伫立。

  他一身白衣,笔直立在街角桃树下,清冷隽白的身影在暗沉的地府分外打眼。无数鬼君从桃树边走过,却不敢靠近他半分。这人仙气缭绕,一观便知是位罕见的上仙。

  街道两旁亭台楼阁里小心翼翼踮脚红着脸瞅他的女鬼君不计其数,甚至还藏着不少女仙君。照阿音看,地府今晚的热闹倒有一半是因他而起。

  但他通身的漠然气势却生生将桃树半米之内化成了属于他的超然地盘,仿佛谁多瞅这地儿一眼,都是三生有幸一般。

  看来不是个不简单的主,阿音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朝上滑。

  只一眼,阿音半个身子都差点栽进了忘川里头。

  哟哟,这模样也太俊俏了,兼之那沁进骨子里的尊贵温隽……阿音敢以她二十几世阅夫无数的眼光捧着良心担保,这上仙,是个高等货色吖!

第二章

  “哎哎,丫头,看傻啦?”修言瞅瞅忘川中自个儿的脸,顿时不爽,他在鬼界可是毫无争议的第一美男,阿音看他就从来没看到连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过,遂小心眼补了一句:“比我差远了,有什么好瞧的。”

  阿音收回眼,懒得朝理修言睁眼说瞎话,搓着手两眼放光问:“这仙君是谁呀?”阿音整个身子扑得几乎与水镜平行,悬空在忘川上,也亏得她如今只是一只轻飘飘的鬼,否则还整不出如此叹为观止的动作。

  修言坏心眼砸吧着嘴道:“他啊,你就甭想了,这是大泽山的普湮上君,下一任天帝的继位者之一。”

  “噢。”居然是下一任天帝的候选人,地位之别犹如天上的月亮对比地府的□□。阿音咂舌之余只得满心遗憾收回眼,但仍忍不住撬八卦:“他这样的身份怎么来地府了?”

  修言懒懒朝半空一靠,竟罕见地叹了口气,“这事我倒知道些。六百年前有个女仙君爱上了妖皇,助他毁仙界灵山,屠戮仙人,闹得三界大乱。后来两族在罗刹地大战,妖皇重伤败走,那个女仙君死了,两族才算消停下来。哎,当初白玦真神为了护住三界以身殉世花了多大心血,那个女仙君居然能毁了两族和睦,也算是本事了!”

  “这和他来地府有什么关系?”阿音化成鬼魂时,这场惊天大战早已过去百年,这些年她轮回历世,也曾隐约听说过。

  修言挠了挠下巴,继续掰历史,“听说那个爱上妖皇的女仙君是普湮上君的心上人。纵使是仙人死了,也是要轮回转生的,他来地府是为了寻那女仙君的魂魄。”

  阿音颇为惊奇,“那个女仙君都背叛他了,他还肯来寻她的魂魄,当真长情呀。”她望了一眼水镜中的普湮,倒真觉得他可怜,声音有些轻:“都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找到?”

  修言摇头,“那女仙君死在元神剑下,连半神受了此剑也是元神俱散的下场,哪里还会有魂魄留于世间。他不过是不相信,加上两人之间有些旧情,年年来此寻个心安罢了。”

  这话说得分外蹊跷,阿音一怔,回转头,“心安?什么意思?”

  “我忘了告诉你……”修言笑笑,眼底颇为莫测,“元神剑是普湮的兵器,三界之内,只有他能用。”

  顾名思义,世上能用元神剑*了那女仙君的,亦只有桃树下的白衣青年。

  到底有多恨,才能亲手让挚爱之人魂飞魄散,将她灭于世间?抑或是为了三界大道,甘愿舍弃背叛仙族的爱人?

  一听如此凄凉的故事竟是这般凉薄的结局,阿音心底发堵,颇不是滋味,一时胸口阴冷地隐痛起来。五百多年前她为了聚魂成形,强行服用至阴致寒的转魂丹,丹毒侵入魂体,以致每一世都带上了心悸这个老毛病。

  惜福吧,她这样在地府底层求生的散魂也能轮回转世,本来就是天大的福分,至少比那个丧生在元神剑下魂飞魄散的女仙君要好得多。

  有人记着有什么用,每年来地府寻又有什么用?死都死了,不过是应个景做给世人看罢了。

  阿音自嘲一笑,心底却可惜那段数百年前的往事,仍是忍不住朝水镜中望了一眼。这一看,眼微微凝住。

  桃树下立着的仙君正好转头朝水镜外的方向望来。

  白衣玉冠,锦绣容颜,都不及他眼中淡漠得寂灭的瞳色让人震撼。

  极深又好像极浅,盛满世间又仿似毫不留念,矛盾得让人难以直视。

  明明知道他只是随意一望,阿音却像被抓了个现行,心虚地转过了头。

  阿音想:真的喜欢吗?如果真的喜欢,怎么会亲手让她魂飞魄散化为劫灰?

  满是疑问的声音在奈何桥上响起。修言诧异地看向她,“阿音?”

  阿音后知后觉,这才发现她竟然把心底话给问了出来。她颇为意外,说起来她也算一只通晓世情看遍炎凉的老鬼了,想不到还会有悲伤春秋的时候。许是她羡慕那女仙君死则死矣,但到底还有两个人囫囵完整地念着她吧。

  心底有些疲懒,阿音从桥梁上跳下,抬手朝修言伸去,“快点把孟婆汤给我,我还赶着上路,你可别耽误我富贵荣华的好日子!”

  修言早就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手一挥,桌上的碧碗里出现半碗香气四溢的汤水,他没好气道:“走吧走吧,走了清净。”

  阿音笑眯眯端起碗将汤一饮而尽。修言摇摇头,这个阿音啊,人人转世投胎都感念今生舍不得故人,她倒好,半点不含糊。

  阿音喝完了就准备朝忘川里跳,突然想起一事,止住脚步,踟蹰半晌才朝修言看去。

  “修言,你在奈何桥几千年,有没有见过比我更衰的命道?”

  修言正儿八经摇头,“没有,半个都没有。”

  “那我这命道到底是何故?可有解?”阿音巴巴望着他。

  修言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一晃的,“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你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或者做了天怒人怨的坏事,老天爷在惩罚你……”

  阿音懒得理他,她这几百年见着的最了不得的人物就是修言,哪里能得罪什么人?她哼了哼:“第二个呢?”

  修言朝她眨眨眼,拖长了腔调:“第二个嘛……你自己就是那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人间不是有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

  他还没嘟囔完,噗通一声响,阿音已经跳进了奈何桥下的往生洞,不见了踪影。

  阿音消失后,修言脸上嬉皮的笑意一敛,又恢复了往常淡淡的模样,望向黄泉路尽头微微出神。

  他本想趁着今日清净好好定神休息一下,却还是未能遂愿。一阵清风拂过,奈何桥上浓郁的仙力涌动。

  修言回转头,瞅见刚才还立在桃树下夺人眼球的仙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桥上,那人惯来冷漠的眼底竟有微微波动。

  即便知道来人身份尊贵,修言仍是那副懒懒神色,不不咸不淡朝青年拱拱手,“普湮上君,别来无恙?”

  普湮未理会修言的问候,只抬眼打量忘川四周,半晌后才朝修言望来,神情漠然,“修言鬼君,刚才窥探之人可是你?”

  修言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笑眯眯回:“上君,今日上元之夜,我守在奈何桥上一个人孤寂得很,耐不住寂寞,便四处瞅了瞅,扰了上君,实在罪过。”

  普湮仍是盯着他,目光灼灼,“鬼君一直是独自一人?”

  修言颔首,朝冷清的桥头摊了摊手心,“当然,上君一观便知。”

  普湮望他半晌,末了,看了桥下安静的忘川一眼,一言不发转身朝鬼界而去。

  他以为她还活着,到头来,仍是一场空。

  他亲手将她送进无间地狱,毁她魂魄。哪怕她还活着,日后千千世世万万年年,她也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劫难,自六百年前开始就永无终结的一日。

  白色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黄泉路尽头。修言望着忘川,开始怀念起任性刻薄又稀罕美男子的阿音来。

  又是一世轮回,也不知这一遭这傻姑娘能走多少年?

  说来也怪,从这一世开始,阿音短命早夭的运道终于有了转机。

  第二十八次转世,她成了一家小商户的女儿,继承家里的作坊,历尽千辛万苦成了江南首富,足足活到六十高寿。

  第二十九世,出生边疆军武世家,随军从戎,震慑蛮夷,成了盖世女将军。

  第三十世,长于京城书香门第,琴棋书画赞誉八方。

  第三十一世,再次投生皇家,皇子幼小,她以皇长女的身份监国长达十五载,享尽世间权柄富贵。

  ……

  但她亡故后,依然记得之前每一世的过往。修言在奈何桥头见到的阿音,一世比一世更沉稳,更凛然威仪,也更会隐藏自个儿睚眦必报腹黑小心眼儿的毛病。

  修言没想到,数百年前弱小内向自卑的女鬼阿音,也能磨练到如今这般的风华。

  但任谁像她一般历经数十世不忘前尘,恐都会如此。

  这般轮回,实在说不上是福是祸。

  又是五百年,阿音重走黄泉路,等着她的依然是鬼君修言。

  “丫头,真快啊,你轮回转世都有千年了!”奈何桥上,修言打趣她,“你是个有福的。啧啧,让我瞧瞧,这魂魄更稳固了,那些仙君在仙界修炼的魂魄也不及你浑厚。”

  修仙修神修妖修魔,修的就是灵魂的强大,阿音这般奇妙地轮回,当真比在上界修仙修妖更靠谱。

  阿音转头,藏起眸中的狡黠,一派大气的模样,手负于身后挑着下巴挑衅修言:“修言,我想通了,不求什么富贵权柄了,我只想平平凡凡做一世人。你不是成日里说自己是鬼界最厉害的鬼君,可有办法替我封住千年轮回的记忆,让我再做鬼时不再记起?”

  如今她端着眼一说话,便不自觉带了股沉稳摄人的上位之感。

  修言摸着下巴,颇为不信,“你真想这么做?你可别忘了,你每一世转世为人时虽不记得过往,但千年的历练烙印进灵魂,才会在无形中让你的每一世都平安富贵,成人上之人!一旦清洗所有记忆,你可就沦落成一只普通的鬼了。你以后的转世人生都会平凡无奇。当年你不是成日里念着要俏郎君、要权势、要地位吗?”

  “不要了不要了,都是些俗物。”阿音连连摆手,心底却在翻白眼。什么东西瞧多了都会腻得慌,譬如人间的俏郎君帝王位金银山,再譬如……修言这张初见惊为天人、百来次后沦为路人不如的脸。

  当然,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修言毕竟是她千百年无尽轮回生命里唯一能抱的大腿,她必须得稀罕点不是。

  “好吧,看在咱们千年的交情上,我帮你一回。”修言哪里知道阿音所想,考虑半晌,伸出手在空中胡乱画了几笔。

  阿音起初还能悠闲地打着哈欠看着,随即就没办法淡定了。

  随着修言的手势,碧绿的咒文缓缓出现在半空,伴着愈加清晰的符咒,忘川下的沉睡的河水被惊醒,掀起惊天巨浪,整个奈何桥突然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甚至这股子骇人的气势和震动急速朝外浑圆散开,不过半息就蔓延到整座地府,奇异神秘的火红神力自忘川上突兀而起,冲破地府直入天际。

  阿音目瞪口呆地看着脚下晃动的石桥,又瞅瞅忘川上的巨浪,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道:“修言,我只是投个胎,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投个胎把鬼界的奈何桥都给毁了,她会不会被鬼王抓回去剥皮抽筋,在油锅里囫囵着煎炸呀?她平凡安乐的人世都还没有开启啊啊啊啊!

  修言掏掏耳朵,看着面上冷静沉稳实则心里咆哮怒吼的阿音,朝河里挑了挑下巴,“跳下去吧,保你心想事成。”

  阿音虽然一心想快点轮回了事,却还是顾念着自己的小命,一脸狐疑,“不用喝孟婆汤?”

  “不用。”修言摆手,一向疲懒的眼底隐有卓然之意:“下一世,阿音,定会如你所愿,你轮回记世之苦,自此不复。”

  阿音心底暗喜,一脚踩上桥梁,正准备慷慨就义,迎接平凡庸俗的下一世,哪知悬在半空中又被修言唤住。

  “阿音!”

  阿音回转头。

  “你历经百世,轮回千年,有没有什么特别遗憾的事?”修言仍是一副懒懒的模样,俏皮又没心眼地问她。

  特别遗憾的事?这倒是个慎重又富有思考性的人生哲理问题,她得好好琢磨琢磨。毕竟一千年岁月,总得有这么一两桩事才能对得起她坎坷多彩的轮回之路。

  阿音眨眨眼,回思过往,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五百年前上元节那日她在水镜中瞧见的那个普湮上君。

  白衣俊颜,一双眼敛尽三界风华。

  身后的忘川巨浪翻飞,脚下石桥震动不休,整个鬼界一片混乱。

  阿音却好像突然听不到所有声音一般,折转身子,为了五百年前惊鸿一瞥的人相问:“修言,我当年忘了问,五百年前的那个普湮上君,他爱上的女仙君叫什么名字?”

  修言一怔,看她半晌,道:“阿音……”

  阿音又凑近几分,“叫什么啊?”

  “啊!”

  哪知就在修言开口之际,她求知心切,一个没注意,悲剧地一脚踩空朝身后忘川里的漩涡落去。

  桥上坐着的青年越来越远,脸上有些无奈,到最后也没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阿音想,下一世她再轮回,想必已不会再记得世上有个鬼君唤作修言,陪她四十余世,看遍世间芳华。

  千年过往,终化尘埃。

  万籁俱静,刚才还带点烟火气的奈何桥又安静下来。

  只剩那条路,那座桥,那个人,千百年不变。

  附上《上古》番外

  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上古没事就爱跑下界遛弯的爱好不见了,待上古界里的众神回过味时,真神上古已经在她的摘星阁里悠哉地赏了十来年月落星沉了。

  月弥是知道这事儿的,又有个爱收集宝贝的体面爱好,所以没事就爱晃到上古殿摸点好东西搬回自个儿的府邸。上古懒得和她计较,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到,直到月弥这个混世魔王把主意打到了无花酒身上。

  顾名思义,无花酒乃无花树的花果所酿。这树又傲娇又难得伺候,五万年结一次果,酿出的酒连真神喝多了都会醉,稀罕得很,着实是个宝贝。

  月弥好酒,连着好些年上无花果神的府邸讨要无花果,皆被杵着老拐杖的果神苦哈哈地打发了,直到第十个年头,她一把掀了老果神的洞府,拿他的拐杖做了烧火头,无花果神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开始诉苦。

  哎哟我的月弥上神哟,上古真神年年守着摘了个精光,您有本事别在小神我这儿逞威风,您去上古神殿闹啊!甭说你守不到,小神我守在自个家门口,也是十来年果渣子都不剩咯……

  于是忿天忿地抢遍神界无敌手的月弥上神,踏进了上古神殿。

  她是个胆大的,偷偷摸摸在神殿的藏宝阁和酿酒坊里翻了个遍儿,结果连个果核都没找着,惊动了守殿神卫不说,还被提遛到了上古面前。

  “你丢不丢脸,偷东西就算了,还偷的这么正大光明,偷的正大光明也就算了,还被神卫给逮住了。”

  上古抱着茶盅一脸神尊架势,月弥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我再混,能比得过你?无花果神连着十年一颗无花果都没落下,你也好意思说?”

  上古眼微眯,明了。“你想要无花果酒?”

  “十几万年交情,给几壶呗?”月弥正襟危坐,开始套交情。

  “不行。”上古拒绝得毫无念想,开始撵人,“十年我不过才酿得十壶,你想都别想。”

  “你不喜酒,要来何用?”月弥是个猴精的,不知怎么看见上古心不在焉,眼睛放在桃渊林里,突然福至心灵,蹿到上古面前,“你刚刚瞅的哪儿?”

  上古挑了个意味深长的眉,“你说呢?”

  月弥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桃渊林手开始哆嗦,“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白玦好酒,最喜无花,满界皆知。

  “就是你想的那样。”上古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月弥一时有些懵逼,反应过来直觉是自己成就的这桩好事。

  十年前她大寿,一时心慈,见白玦守了几万年可怜兮兮,便带着上古看了那一幕。上古瞧了就走,半句话没留,她以为没戏,还很是为白玦春秋伤悲了几日,没成想上古居然就此上了心。

  月弥想着自个好歹也是媒人,却被瞒住,大怒,“你两平日里坐一块儿客客气气,只差相敬如宾,好一对楷模真神,藏的真严实!

  上古给满星辰阁里乱蹿的女上神顺毛,朝桃渊林里指,“你生什么气,你比他早知道。”

  月弥僵住,愣愣回头,颇不敢信,“他不知?”

  “不知。”

  “你的酒送了?”

  “送了,年年如是。”

  “他莫非是傻?”无花酒是真的宝贝,因为即便是真神之力酿造,也十难存一,更要耗费巨大神力。

  “噢,我差人去送时,说是炙阳所赠,他不知道是我所酿。”

  月弥疑惑,在上古额头探了探,“你傻?一个人悄悄喜欢了十来年,做了这么多,怎么不告诉他?”

  上古摇头,很是正经,“还不够。”

  她望向桃渊林的方向,那一树桃林中,白衣真神靠树而坐,黑发锦颜,冠绝六界。

  “还不够。”上古重复一句,回转头,“区区十年,我怎么敢到他面前去还他万年时光和等待?”

  月弥望了一眼白玦,明白了上古话中的意思。

  被那样的人倾尽所有爱恋数万年,即便是位极神界如上古,一朝得知,亦无措而忐忑。

  是真的很喜欢啊……或许不止是喜欢吧……月弥瞅着上古,弯了弯眉眼。

  还真是一对二愣子啊,愁死小伙伴了。

  月弥上神没有讨到无花酒,却笑眯眯出了上古神殿。

  半月后,人界爆发一场小动乱,天界之主暮光循例将此事上报,奏折被司执三界兵灾的月弥瞅见,她当机立断,送了一封折子入白玦的神殿,言下界兵灾不断,白玦位尊真神,理应巡查。白玦不理俗世三万年,未予理会月弥的胡搅蛮缠,哪知月弥的折子一日三次,雪花般的飘进了神殿,整个神界为之侧目,都以为三界大乱,凡间沦陷。白玦不胜其扰,默默寻了个清晨,悄悄下了界。

  既然下界,以白玦的性子,绝不会白走一遭,他化成凡人一路东行,朝京城而去,沿途见人间喜乐,倒也欣慰。半月后至长安,恰逢上元节,人界张灯结彩,年意浓浓。

  神界倒也有热闹的日子,只是他位尊真神,又性子清冷,无人敢在其面前放肆,这几万年过得索然无趣罢了。突至人间,见了人世热闹,忍不住摇头轻笑。

  “难怪成百上千年的不归家,原来是被尘世迷了眼。”

  人间巡视完,热闹也看完,白玦想着可以离去,然话音未落,前面人群处喧哗哄笑声四起,伴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霸道声音。

  “掌柜的,今日你要是再输,这十坛女儿红就全是我的了,你可别耍赖,满长安的百姓都瞧着呢!”

  白玦平静无波的眸子泛起涟漪,负手上前,衣袂翻飞,硬生生在人海中劈了一条路,行到了人群最前面。

  一身晋衣的少年郎凤眸高挑,正负手立在一酒馆前,神态张狂,正是女扮男装的上古。

  见惯了她神袍长袖,此等装扮倒是少见。

  白玦绝对不会承认,刚才他这个堂堂真神差点急的来了个神光普照,好让众人让路,让他瞧瞧心心念念的人。

  自月弥十年前大寿,上古归界,他们偶有相遇,但都伴有其他上神在侧,还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虽然此时亦是人声鼎沸,但到底是下界。

  人群里头是一小酒馆秦楚,上有旗帜书“百年传家”,小酒馆占地儿不大,馆内酒香却是醉人,尤其馆前十坛尘封的女儿红,连白玦都忍不住嗅了嗅。

  仔细听身旁众人之言,他才弄清此处热闹的缘由。

  年节,又恰逢秦楚酒馆立馆百年,店主拿出祖上传下来的十坛女儿红,摆下十天擂台,言中原酒家都可携本家酒来战,只要能和秦楚酒馆中女儿红伯仲之间,便可带走一坛。哪知擂台摆出之日,长安现一晋衣少年,天人之姿,日日携酒而来,所携之酒不拘一格,闻所未闻,却能和这十坛女儿红拼个平分秋色。

  不过几日,晋衣少年郎名声传开,连宫中亦有耳闻,今乃最后一日,长安百姓早已磨拳守候,附近高台茶楼里,更是坐了不少权贵子弟,皇室子弟亦来瞧个热闹。

  果不其然,时辰至,晋衣少年携酒而来,茶楼里的贵胄不比寻常百姓,见此少年举手抬足间竟有魏晋遗士之风,见猎心喜,料想少年定出自名门,皆想结交一二,遂纷纷遣人打听晋衣少年身世。

  秦楚酒馆前,店主连着尝了九天好酒,亦对少年心悦诚服,虽听得少年狂放之语,仍笑言。

  “公子但有好酒,不妨拿出,秦楚酒馆立世百年,若输,必心悦诚服。”说完眼巴巴望着晋衣少年手中那坛子酒,只差自个上前揭坛。

  一旁白玦亦生好奇,虽是凡间,但秦楚酒馆这十坛女儿红半点不输神界珍酒,更胜过他一半窖藏。上古哪寻得如此多好酒与其比拼,即便有,九日过后,也再难有珍酒能赢过秦楚女儿红。

  以白玦好酒的道行,他说没有,便是真的没有了。

  满街灯火下的晋衣少年,瞅了瞅手中酒坛,眼底难得有些可惜,五千年道行啊,就这么送给这一城百姓了。

  她伸臂一挥,酒坛抛入天空,坛封开启,整坛酒在空中打了个璇儿又稳稳落在少年怀里,就这么一遛,不过一息一瞬,坛中酒香溢满街道,引得众人沉醉不已。

  得闻酒香,见百姓神情陶醉,白玦却是一愣,居然是无花果酒。

  神界无花果万年难求,这十年都被炙阳拿去酿酒送到了他的神殿,上古手里怎么会有?

  “掌柜的,你尝尝!我这酒名无花,可能胜你的女儿红?”上古一手推出,将无花果酒递到秦楚馆主面前,端是豪气。

  秦楚馆主无酒不欢,早被无花果酒馋得挪不动脚,当即大喜,就要接过酒,忽而想起一事,问:“老朽曾听得一往事,不知公子可能解惑?”

  “何事?”

  “十年前关西赵家,九年前晋南白家,六年前漠北胡家,三年前中原柳家,曾被人以酒相斗,皆败于来人,敢问可是公子府上中人?”

  十年间皇朝酿酒世家,算上秦楚酒馆,皆被人踢馆输了个彻底,算算年纪,应不是面前这少年,但想必和他有些干系。

  一听这话,周围百姓倒吸口凉气,看晋衣少年更是不同,都猜想着皇朝哪个氏族还有这份能耐。

  上古一愣,没想到几次下界斗酒,倒露了行迹,被人惦记上了。

  “掌柜的,今日斗酒是咱两的事,扯上那么些陈年往事做甚?”上古不耐烦一挥手,酒洒了几滴,“这无花酒你还喝不喝了?”

  “哎!喝喝喝!”秦楚馆主本不过就是好奇一问,酒洒落在地,他心疼不已,忙不迭去接,“小老儿等着尝呢!”

  哪知不等他接,一只手从一旁伸出,稳稳地接过了酒坛。

  秦楚馆主扑了个空,好不气愤抬头望,登时愣住。

  白衣青年一身时下束腰长袍,墨瞳凤眸,俊美出尘,端是清贵无双。

  他立在晋衣少年身旁,修长的手拾住酒坛,朝秦楚酒馆主望去。

  “家弟年幼,尚不懂事,夺馆主传家珍宝,此局无需再比,是我们输了。”

  他说完,朝秦楚馆主微一颔首,一手抱酒,一手握住未回过神的上古朝人群外走。

  他一身出尘气质,步及之处,百姓纷纷让路避过。

  秦楚馆主目送这一双忽而至忽而去的兄弟离去,又是高兴又是遗憾,高兴的是总算可以保住最后一坛传家宝,遗憾的是那无花果酒闻之便之不凡,平生不得尝,实乃大憾!

  白玦就这样拉着上古姿态超尘的消失在热闹喧嚣的长安街头,留下满街眺望的百姓和仰慕不已的权贵子弟。

  上古从秦楚酒馆被拉走的时候没回过神,才走了两步就惊觉了。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想着这二愣子难不成终于看出来无花果酒是自己酿的?这是明白自个儿的心意了?要勇猛一回表白了?一转头他会给自己说什么?这太突然了,我可要怎么回应?回应的矜持点还是豪放点?今儿日子这么吉利要不直接绑回上古殿把事办了?

  活了十几万年的上古真神就这么一遛弯的时间,心思千回百转,雀跃万分,脸上偏还滴水不露,格外坦然。

  待走过了半个长安街,直到掌心握着的手越来越热,白玦才恍然自己握着另一个真神的手,施施然回首,在上古昂头期待中,终于蹦出了第一句话。

  “胡闹,无花果酒乃炙阳神力所酿,你拿它和凡人拼酒,凡人饮了少则多百年寿辰,多则直接飞仙,生死薄都给你扰得混乱,鬼仙两界凭生事端,做了几万年主神,怎么还这般小孩心性。”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为上古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

  白玦向来性子冷清,即便是这般评劝上古,神情也是温和的,只是他话语中的护佑和动作上的亲昵,上古当年不觉,而今却是瞧得分明。

  虽然预想中的话一句都无,上古却听得满心愉快,她拉拉白玦的衣袖,敛了一界之主的尊贵狂放,难得是少时的娇憨。

  “只是让这些人多些福缘嘛,既是酿了好酒,该有此福报。”

  如若这般有酒艺的人早亡,谁替白玦来酿酒?上古心里门清得很,撒福报的事儿要不是被白玦阴错阳差阻了,她乐意一直养着这群凡人。

  白玦知她做事不拘一格,以为她少年心性,倒也不再训斥。

  “你哪儿来的无花果酒?从炙阳那儿讨的?”

  上古刚刚还一腔雄心壮志,临到头了发现白玦还没瞧出自己的心意,登时成了缩头乌龟,打着哈哈:“是啊是啊,老大这些年也不知道咋回事,一心好酿酒,我闲着无事,讨要了一坛下凡拼酒。”

  “你若想要,来我神殿搬就是了。他年年送来一坛,酒阁里尚余四五坛。何须向他去讨?”

  上古是个懒性子,寻常斗一斗酒也就算了,这般十年下界寻酒,分明不对劲。莫非……

  白玦自个儿的爱好,他还是知道的,心底突然一惊,紧接着是不可置信的狂喜。

  难道上古搜集好酒是为了给自己?只这么一想,千万年不动的心绪如同卷起万里波浪,竟有些无措。

  上古怕白玦发现端倪,连连点头,一心想岔开话题。

  哪知白玦这次不知怎的,突然声音有些沉,竟一问到底,“你不喜酒,下界拼酒做甚?”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上古长吸一口气,只想藏住心意,胡乱道:“你们几个都好酒,我多赢点回神界,权当生辰贺礼了。”

  都好酒?只这么一个“都”字,白玦眸色一深,席卷的情绪被生生压下,墨瞳归于宁静。他半晌未言,直到上古觉着有些不对时,他才后退一步,眸色平静无波。

  “原来如此,那今年生辰,我便等着你的生辰礼了。”

  上古界四位真神,除白玦外,天启亦好酒。

  原是以为她有意,怕又是自己想多了。

  白玦一卷袖袍,尚来不及自嘲,手已经被人一把抓住。

  上古并未恢复仙身,仍是刚才晋衣少年的打扮模样,她抓着白玦的手,笑容清澈。

  “难得下界,今日恰是人间上元,你陪我体察人间民情了再回神界不迟。”

  她说着拉着青年绕进汹涌的人群,青年被那一汪笑容染进眼底,紧了紧掌心,到底没有再松开。

  十五上元,人间团圆,这话,古来自不假。

  上古神界,月弥府邸,一边嗑着瓜仁一边从水镜里瞧得此景的月弥摇头晃脑,十足叹气并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两个木头,亏得我费心费力费脑费人情的撮合,还闹不清心意……两人的岁数合起来比神界还老了,真不知道吃啥长大的……”

  星月女神故自嗟叹,日子转眼又过半年,转眼快到了白玦和天启生辰的日子。

  上古早早吩咐殿中神卫将自己十年来在下界斗酒收藏的好酒送入白玦殿,连着那九瓶在秦楚酒馆赢的上好女儿红。

  酒炉从上古神殿而出,招摇过市,足足三车,晃瞎了满神界的眼。

  上古心想,虽比不得白玦数万年心心念念暗自守护等待,但攒了十年老婆本,总归有些底气提亲了吧,遂躺在摘星阁坐等白玦生辰,好待吉日一举入殿成事,欢欢喜喜抱得夫婿归。

  白玦听闻消息时,虽惊讶欣喜,却到底不敢向上次自作多情,只一沉吟后吩咐神卫。

  “天启殿收礼几何,探到来报。”

  少倾,神卫来报。

  “昨日寅时,天启殿后门入三车酒炉,听得守门人言,皆是上品。”

  神卫惴惴来报,不敢抬眼。上首悄然无声,到最后亦只传来一声叹息。

  为了真心喜欢的人,他倒是被做了一回实打实的幌子。

  不知为何,上古历第十三万七千八百这一年,真神白玦寿诞前日下界游历,此后,数年未归,无人知其去向。

  上古讨夫婿的大志终不能成,遂整日在月弥府邸蹉跎兴叹。

  月弥不知为何,最近对她格外看不上眼,各种白眼翻飞。

  “哎,太难了,追个夫婿怎着如此艰难,男人心海底针啊啊啊啊~你说他到底跑哪儿去啦啦啦~”

  上古每日问的都是同一句,月弥靠在回廊上,望向西北方,忍不住嘟囔。

  “早知道你的方法如此不靠谱,就不跟着你学什么默默奉献,铁杵磨成针了,送了三车子好酒,半点水花都没起,亏我拳打三界脚踢八荒,辛苦了十来年,他竟连寿诞都不回界……”

  她望向的方向,恰是天启殿。

  上古一心念着远走的白玦,没听见月弥的嘟囔,只等着白玦回神界,表明心迹抱得美人归。

  两人在摘星阁内一等数年,却始终没有等到白玦和天启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注定,那一年,未及天启生辰,他独守乾坤阁,知晓混沌劫难将至,自此下界,再也没有归来。

  上古没有等到白玦先回来,反而等到了天启在下界祭起灭世阵法毁灭三界的消息。

  炙阳并天启真神闻讯而回,共商对策。

  自那天起,月弥府的女上神嘴角边再也没有了轻狂的笑容和四处打劫抢宝贝的喜好。

  上古打定主意殉世救三界的前日,和月弥在摘星阁内饮酒。

  月弥问她:“白玦回来了,你怎么还不说?”

  上古沉默许久,终回:“我是一界之主,三界真神,有些事必须去做。若终要失去,还不如从来不知。”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的月弥。

  “有桩事,我早些年就想问你了。”

  “何事?”

  “你不喜酒,那一年为何问我讨要无花果酒?”

  月弥一愣,随即长长沉默,终笑道:“想不到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一天,不用猜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真神天启好酒,这桩事儿,同样满界皆知。

  她转身离去,长阶上留下星月女神飘渺的声音。

  “我和你一样,也没找着好机会,这么些年,竟也就蹉跎错过了。上古,无论发生什么,替我护着他。”

  上古没听懂月弥话里的意思,若是听懂了,便没有之后数万年的悔恨。

  她第二日到底没有殉世成功,上神月弥带着一众神族下界,亡在了天启的灭世阵法里。囫囵保了条命回上古神界的,只有一只不起眼的小凤凰,那时,她还不是天后芜浣,只是上古坐下一介神兽而已。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也是个艳阳天,上古抱着那一坛许多年前被白玦夺下的无花果酒,望着星月女神的府邸,伶仃大醉,无人敢劝。

  再后来,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真神上古殉世,上古界封尘,真神白玦独自存活于世,开始了六万多年的漫长等待和守候。

  六万多年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天启在苍穹之境从那樽风化了数万年的雕像中拿到上古被尘封的三百年记忆时,始终没有懂,为什么那已经亡去六万年的女神像里,会有一颗眼泪。

  他一直以为,那是月弥留给上古的。

  有很多事,他从来不知道。六万年前不知道,六万年后也不知道。

  上古有句话其实说得很对。

  若终要失去,还不如从来不得。

  这不止是上古和白玦的选择,也是月弥最后的选择和放手。

  只是终归,太过遗憾了。

  上古终归等到了那句,我是白玦。

  可是月弥呢?

  她耗了十年时光小心翼翼收藏的三车酒炉,至今被尘封在天启神殿的酒阁里,六万多年了,无人来开。

  ——《上古》番外记 完

第三章

  九州八荒,成天、妖、鬼三界,人界居于其下。三界之上,上古神界为尊。

  六万多年前,混沌之劫降世,上古四大真神上古、白玦、天启、炙阳倾力迎劫,神力散尽,后陷入沉睡,上古界尘封。

  两百年前,四大真神相继觉醒,上古界开启,三界九州仙妖神魔重迎后元上古历。

  一百年前,真神白玦在渊岭沼泽湮灭混沌之劫以身殉世。真神上古悲恸之际立下非上神不得入上古神界的规矩,自此上古界永封三界之上,轻易不启。

  经此一劫,仙妖宿怨暂搁,兵戈休止。凤皇凤染为天帝,执掌天界。妖虎一族王者森简为妖皇,执掌妖界。鬼界之主由上古真神亲自挑选,历经百世后接掌鬼界,名敖歌。

  自此三界安宁,已有一百来年。

  三界已许久未有上神诞生,百年内有希望位极上神者,三界内唯有三人。

  天帝凤染,妖皇森简,第三位非鬼王,而是仙界大泽山之主,东华老上君。

  大泽山地位之超然,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数百年前那两场曾迎来上古真神现世的东华老上君寿宴,也已在三界成为传奇之谈。

  此时,大泽山后崖。

  “铿……铿……”沉钝的劈呐声在后山崖下传来,半座山头隐隐可闻。应是习惯了,山中百兽仍顾自玩乐,恍如未闻般径直将这嘈杂声给滤过了。

  通往后崖的羊肠小道里,一个白白嫩嫩的小道童跌跌撞撞走来。他半大的个子,唇红齿白,一身靛蓝道袍,抱着比他半个身子都高的木桶,艰难地挪行在小道上。足足一个时辰小道童才停在后山崖边,他放下木桶,朝崖下瞅了瞅。

  大泽山后崖是一处山谷,深不见底,终年白云缭绕,依稀可见青松绿草,溪谷潺潺,百花盛放,整个大泽山的仙气风景似都聚在了此处。

  可惜,这地儿再好,成百上千年来入的人也极少。原因无他,东华老上君自立山门起,便成日里吆喝自个儿宅心仁厚,体恤徒弟,遂眼都不眨就将山门禁闭之地选在了此处。

  谷底白云之上封印暗藏,只要被这老头子丢进后谷,时辰未到,大泽山的弟子一步都跨不出来。山再巍,水再清,景再美,花再香,等你坐困围城十年百年,保管你只会膈应得慌。

  小道童睁大眼瞅着谷中劈柴的身影,急忙整理好褶皱的道袍,清清嗓子,双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呼喊:“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叔叔……”

  清脆的声音在山中回荡,然后飘飘晃晃传进谷底。谷底的身影不慌不忙砍了半刻柴,才悠悠闲闲驾云朝崖边飞来。

  云朵还未靠近崖边,金色的莲花封印在云层之上悄然浮现,千百朵莲花若隐若现,徐徐化成雷劈下来的架势。云朵再近几分,半空中一只硕大的火红翅膀突兀出现,夹着炽烈之火迎面就朝云朵上的人扇去。任云朵上的人如何躲,都避不过火翅膀锲而不舍地追击,那人只得无奈放弃,在半空中认命一站,整个人被火翅膀扇着转了数个圈,眨眼被烧成了一块黑炭子。

  见那人受了罪,火翅膀上化出两只圆溜溜大眼和一张凤嘴,大嘴一张,指着黑炭身影嚣张地嘎嘎笑了两声,然后扭着肥硕的翅膀消散在半空中。

  空中的金色莲花见云朵上的人受了罪,极富灵性地互相瞅了瞅,悄悄散掉雷势,安静地飘到了一旁。

  崖边安静下来,小道童低着头,偷偷瞄了几眼火翅膀消失的地儿,又朝崖边温柔的金色莲花看了几眼,心底使劲感慨。不愧是天帝的手笔,比起师祖留下的莲花,威武霸气上可真不是一个等级吖!

  刚才那只威风赫赫的火红凤翅,是天帝凤染在当年亲自布下的封印。至于惩戒的对象,自然就是云朵上被烧得狼狈不堪的黑炭子。

  哎,小师叔对醉玉露的喜爱也太执着了些,明明知道每次都会被这只火翅膀欺负,却一次次视死如归上赶着来。

  此时,黑炭子使劲抖擞了几下身子,念了个仙诀引出一朵乌云,痛痛快快将全身冲洗了一遍,直到整个人能瞧出点人样,才重新飘着云朝崖边的小道童飞来。

  “青衣,拿来吧。”黑炭子盘腿浮在半空,手堪堪碰到云层边上的莲花封印下,朝小道童懒洋洋开口。

  这声音听着清朗干脆,有几分活泼张扬,估摸着应是个半大少年。

  “哎,古晋小师叔,您接着!”小道童飞快应一声,吃力地抱起半人高的木桶摇晃着朝黑炭子走来。木桶里酒香四溢,冷不丁蹦出一两滴落在地上,沾染上的花草立时便生机焕然,朝气蓬勃。

  云朵上的人立马坐得笔直,烧得枯黑的眉毛拧成一团,煞是心疼:“青衣,仔细着点,你师父稀罕着他的醉玉露,我等了半年才得这么点,你可别给师叔我浪费了!”

  话入耳里,青衣瞅着自个儿怀里半人高的酒桶欲哭无泪。山下仙池里的醉玉露半年才得一池,每次至少有大半池藏品都被师父吩咐送到了后谷,整个大泽山上上下下加起来都没这位小师叔所得丰厚。山门里谁不知道师祖和师父把古晋小师叔当眼珠子稀罕,他竟也好意思说出“就得了这么点”的话来。

  青衣是东华老上君的首徒闲善仙君的弟子。老上君闭关后,大泽山便交由闲善仙君执掌。青衣自然要为师父辩驳几句,当即把酒桶放在古晋手上,脸皱成一团委屈道:“小师叔,师父最疼您了,他说谷里冷清,悄悄吩咐我给您加了一壶。”青衣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白净的仙壶,递给古晋。

  古晋瞅见小仙童黏在瓷壶上的眼,略一沉吟,颇为悲壮一挥手,“青衣,这壶醉玉露送给你了,你月月都来后谷看我,算是师叔我的谢礼。”

  青衣顿时咧开嘴笑,眼眯成了一条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缩回,嘴里却道:“小师叔,青衣怎么敢……”

  “拿着呗,喝完了再回去,那些小家伙个个鬼灵精,你肯定藏不住。”古晋说着就要驾云回谷,却被青衣唤住。

  “小师叔!”

  古晋回转身。

  青衣戳着手指头,扭捏问:“小师叔,你什么时候才能出谷啊?”

  青衣入大泽山修仙才一年,但古晋被关入后谷已有五个年头。他送了一年醉玉露,从没听说过古晋被关入禁地的原因,只知道这位山门里珍而重之的小师叔是大泽山六万年历史里唯一一个被师祖和天帝布下两道封印禁在此处的弟子。

  古晋摸摸下巴,问:“师父出关了?”

  青衣摇头。古晋咂咂嘴,插腰朝半空叫唤起来,“喂,肥翅,我把天帝的御旨给忘了,你出来再给我说一遍!”说完,他抱着木桶飘着云朝谷底而去。

  青衣眼巴巴看着古晋驾云下了谷,还没回过头。消散的炽烈神力重新凝聚成火红的翅膀浮现在半空,被古晋称为肥翅的翅膀化出眼睛和凤嘴,变幻成一只小型火凤的模样。

  “哼,说了多少遍了,吾名火翅!你才是肥翅,你全家都是肥翅!”

  它扭扭肥大的腰,神气十足俯视下方。直到金色莲花聚满它周围,青衣睁大一双渴求的眼望着它。它才满意地哼了哼,清清嗓子对着谷底渐渐消失的背影昂头鸣叫。

  霸气的凤鸣在后崖撒着欢响起,林中不少仙兽悠闲地抬脚走到林子边缘,伸出爪子捂着嘴打哈欠,对这一幕显然极为熟悉。

  “传吾谕令,仙君古晋顽劣误事,闯下大祸,即日起禁足大泽山后谷,东华上君出关之日,为你出谷之日;东华上君成神之时,乃你下大泽山之时。”

  火翅连着将这句话威武十足地念了三遍后才满意收声,它朝目瞪口呆的青衣昂昂下巴,复又消失在空中。

  这是一只封印吗?对,这是一只封印,只不过是一只成精的封印。

  果然,天帝那个层次的神仙的世界,是他走不进的。

  半晌,青衣用手托回自己的小下巴,默默安慰好自己受惊的小心灵,朝谷底眨眨眼,回过神后飞快转身朝山顶而去。

  天啦,他得回去问问清楚,古晋小师叔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居然被天帝给折腾成这样!听说师祖都有十来年没出过关了,至于成神,三界一百多年里连个半神也没出过,更别说是上神了!古晋小师叔若是时运不好,师祖闭关个几千年,怕是他这个帅气的小师叔,出谷的时候都成走一步抖三抖的老头子啦!

  青衣怀揣着古晋刚刚馈赠的仙瓶撒腿跑得忒欢,全然没有发现,自己领着扫山门的俸禄,却操着拯救三界的心。

  谷底,此处终年如春,百花齐放。繁盛的青松围绕在山谷四周,一座木桥横架在小溪上,一头连着花圃,另一边尽头是一座竹坊。竹坊外用泥土竖了篱笆,里面罕见地生长着两株梧桐树。金黄的梧桐叶落在竹坊外,脚踩在上面,舒坦得不得了。

  一句话,这个山谷简直把大泽山的灵气聚了十之八九。只可惜,山谷顶端的两道封印生生把这个仙界福地折腾成了美名远扬的活地狱。

  仙云从崖上慢腾腾落下,云上的人小心翼翼抱着醉玉露进了竹坊,转身出来脱了被烧得焦黑的衣物在小湖内打了个转,待洗得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他才从湖里爬出来。

  随手捏个仙诀变出一身青衣,少年套在身上,朝小溪内打量了自己的容貌半晌才满意地抬头。

  直到这时,这个被青衣称为古晋的仙君,大泽山六万年来最稀罕宝贝也是最苦命的弟子,才算囫囵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第四章

  剑眉斜飞,轮廓深邃,着实是副好相貌,走在三界也能引得不少小姑娘心神荡漾。只可惜,染在眼底的顽劣之气生生让威武的气质跌落凡尘,只觉面前之人还是个未长大的少年。

  急着寻夫嫁人的女仙君瞧了他,只会感慨一句:虽远景瞧着好,奈何还只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当年梧桐岛凤染办的生辰宴上,他若不是听见华姝身边的女仙君说了这么一句,惹出了之后的祸事,怕是怎么着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么个身陷囹圄的下场。古晋叹了口气,随手把腰间锦带系好,光着脚绕着满谷的青松开始散步。

  一千八百多天,除了每年送醉玉露的仙童,他连个人渣子都没瞧见过,师父再不出关,他估计真要在谷底发霉了。古晋朝崖顶望了一眼,心里嘀咕,若不是天启强行封了他的神力,别说那只成天到晚只知道得瑟的肥翅膀,就算是大泽山的守山神器遮天伞也拦不住他!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么个弹丸之地,足足困了他五年。

  母亲从瞭望山回去后便封了上古界,也不知道上古神界里到底如何了?

  一百多年前元启被天启封了神力扔到大泽山,化名古晋,拜在东华老上君门下。随后上古回归,立下非上神不得入上古界的规矩,算起来他已有百来年未回过上古神界。

  这些年只有碧波曾经偷偷摸摸来看过被放到下界的他一次,告诉他母亲重启元神池,父亲或许能归来,这算是古晋枯燥乏味的修炼生涯里唯一值得期待的事了。只可惜碧波在大泽山才藏了十日,就被天启捉回妖界净渊山修炼了。

  他更倒霉,五年前犯了过错,被从小疼他的凤染一翅膀从梧桐岛扇回了大泽山,直接关在了禁地。

  果然有了亲生的,他这个半路抱来养的就要靠边站了。

  古晋哼两声,嘴里直念叨:“要不是看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

  他话到一半,摇头晃脑的身子一顿,停在一颗松树下,狐疑地低下头四处看起来。

  怎么会有活物?这座山谷有进无出,纵使灵气满溢,却连最低等的仙兽都不愿意走进来,哪个活物傻愣着眼闯进这里了?

  有了一同受罪的人,古晋心底直乐呵,光着脚绕着松树周围开始寻人。不属于后谷的灵气若隐若现,他一路沿着小溪寻找,停在后谷角落的一处山洞前。

  洞前布满青苔,洞口被青藤遮盖,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此处别有洞天。古晋在山谷住了五年,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山洞。他掀开青藤,径直走了进去。出乎他意料,洞内温暖干燥,是个遮风避雨的好地方。时起时伏的呼噜声在角落响起,淡淡的灵气伴着呼噜声一同飘出。

  古晋猫着身子放轻脚步,连走几步绕过石床,看着角落里的东西,脸上的好奇瞬间便化成了惊讶。

  角落里沉睡着一只碧绿色的小仙兽,它短小的四肢蜷缩在肥嘟嘟的肚子上,晾着肚皮睡得正酣,两只晶莹剔透的小翅膀藏在身后,流光溢彩。

  古晋摸着下巴,一眼瞧出这个和碧波本体一模一样的小家伙是一只水凝兽。

  水凝兽是上古水凝神兽的远亲,虽模样相同,却只继承了水凝神兽的治愈之力,两者仙力更是天差地别。六万年前的混沌之劫后,水凝神兽便只剩下碧波一只,就算是普通的水凝兽也很少出现在三界中。

  古晋若有所思地朝小家伙身旁化成了碎末的蛋壳看了一眼,想来这只水凝兽破壳之时失了母亲灵力供养才会陷入沉睡,好在大泽山灵力充沛,孕养它至今,总算恢复了生机,才让他发现。

  呼噜声伴着小气泡从水凝兽嘴里吐出,它粉嫩的小爪子不时动一动,着实勾人。清池宫众人只知道小神君最喜欢的事儿是欺负碧波,却不知道他是个稀罕谁就折腾谁的古怪性子。

  他自小最宝贝的不是上古神界满界神物,也不是下界大泽山的醉玉露,而是一只叫碧波的胖嘟嘟肥鸟。奈何这喜好着实上不得台面,除了凤染发现他这点小心思,至今无人得知。

  此时,他睁大眼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水凝兽半晌,一眼都舍不得挪。半晌他叹叹气,把这只睡得天昏地暗的小家伙从草窝里抱了起来。

  “算了,你也是个苦命的,爹不疼娘不爱,我勉为其难养你好了。”古晋迈着步子朝外走,嘴里吐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话,眼底眉梢却俱是笑意。

  他这个别扭的性子,怕是跟他老爹一样,千百年都改不了了。

  山谷里多了个活物,于古晋而言是个大喜事,可才三天,他的精神头就被摧残得一点不剩。这只活灵活现充满生机肥得流油的水凝兽居然连一次都没醒过,古晋试过各种方法,用仙力注入它体内,在它鼻子前摆满香喷喷的灵果,甚至连醉玉露都献了出来,但这只小兽除了直睡,躺睡,翻来覆去睡外,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

  古晋愈挫愈勇,干脆和它耗上了,走哪都抱着它,成日里和它说话,每日为它采摘最新鲜的仙果,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架势。

  山中无岁月,古晋和怀里肉嘟嘟的肥球相依为命的光景一晃便是半年,转眼又到了青衣这娃娃送温暖送情谊的好日子。

  那一大桶醉玉露早被不知节制的古晋喝了个底朝天,这都馋了半个月了。

  青衣脆脆糯糯的声音在崖顶一响起,古晋便整了整衣袍,人模狗样地抱着肉球欲飘云而去。云飘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那只不把他烧成黑炭不罢休的肥翅,手抖了抖。古晋稀罕地看了一眼怀里睡得流口水的小兽,摸着下巴重新退了回去。

  崖顶的青衣只看见飞了一半的小师叔折回山谷,把手里一团瞧不清模样的东西放在梧桐树上才折返飞来。

  当然,古晋的决定是明智的,半年前惨烈的一幕重新在崖边上演。古晋仍旧成了一块黑炭子,连着天的火烧云伴着火翅膀嘎嘎的怪叫声消散在半空,那成百上千朵莲花仍旧做着老好人。至于青衣,倒是比上一次镇定了不少,稚嫩的娃娃脸也有了少年初长成的模样,看得古晋欣慰不已。

  “小师叔,这是师父给你准备的醉玉露。”

  古晋照旧给他匀了一瓶出来,他心里挂念着家里那只从来没离开过他视线的水凝兽,接过木桶就欲回谷,却被青衣唤住。

  古晋回过头。青衣捏着衣角,努力掩住眼底的好奇,问:“小师叔,凤族的那只小火凤真的醒不了吗?要是她醒不了,天帝不息怒,师祖一直不出关,您不就要被一直关在这里了?”

  他的脸皱成一团,忧心忡忡,“我打听过了,师祖闭关最短的一次也有八百年,长的时候三千年也有呢,您都还没成亲,要是被关到一把年纪了再出来,还有哪个女仙君愿意嫁给您呀?”

  “还有……”青衣涨红脸,扭扭捏捏道:“您就别记挂着孔雀族的华姝公主了,青叶师兄说她是咱们仙界第一美人,喜欢她的人能从天门排到咱们大泽山,您的想法,不现实啊。这半年我和青叶师兄悄悄瞧了几处仙府,师兄说水林仙君家的大女儿脸圆玉润,屁股大,好生养,打算等您出来了,就给您禀了师父替您上门求亲呢……”

  古晋默默回转身,看着面前满心欢喜的小师侄,面上颜色赤橙红绿青蓝紫一个不落地变幻了一番。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清池宫里天启摸着他的脸问他的一句话。

  “哎,阿启,你知道世上比神一般的对手还要可怕的是什么吗?”

  他当年懵懂,只记得自己满是纯真地摇头。

  然后,他听到天启妖孽的笑声,在他耳边吐出几个字:“猪一样的队友。”

  当年天启遇上的是他老爹,如今,他遇上的是两个充满了二愣子闲心的师侄。

  他沉默许久,终是没辜负凤染和天启百年教导,在暴走前想起了自己的长辈身份,极涵养地颔首,吐出了这辈子最憋屈的五个字:“有劳费心了。”

  青衣张张口,刚想说其实山下槐树仙的小女儿也不错,却看见自家的小师叔已经化成一只利箭,头也不回地冲回了谷底。

  此时,梧桐树上。

  在古晋狂轰乱炸下半年都未睁眼的水凝兽,终于掀开了眼皮子,看向世间。

第五章

  黑暗被打破,光亮骤现,生机勃勃的谷底一点点印在眼中。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百花盛放,溪水潺流。万物色彩斑斓,入耳跃然清冽。此景为降世的第一眼,再完美不过。

  金黄的梧桐叶温暖香甜,梧桐树杈上的小兽舒服地翻了个身,半睁着眼打量新奇的世界。它懒懒打着哈欠,显然对苏醒之地很是满意。

  一朵白云从天际飘忽落下,上面一团黑影直直跳在不远处的小溪内,湖水四溅。片刻后,里面蹦出个光溜溜的少年。

  小兽猛地用爪子捂住眼,却不甚自觉地撒开了一条缝,许是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小兽偷偷地咧开了嘴。见少年套上道袍抱着木桶走过来,小兽一蹬腿,翻开肚皮,舒展开爪子开始装睡。

  它别的不会,但作为一只睡了百年的物种,装睡倒是浑然天成无师自通,颇有大家气象。

  古晋把醉玉露藏进竹坊后飞到梧桐树上寻他的宝贝疙瘩,见水凝兽憨着脸睡得香甜。他也不惊动它,笑了笑把这个磨人的小东西小心翼翼抱了下来。

  小兽睁眼,瞥见少年眼底温柔的笑意,一怔,悄悄收起了肉垫子下的利爪。

  今日青衣虽说童言无忌,却勾起了古晋心底一段藏得紧实的过往,让他愁肠顿起。他一步三叹,连每日例行的散步亦给取消了,倒了一壶醉玉露抱着水凝兽坐在院子里发呆。

  “青衣入山门才几年啊,他是没见过华姝,要不怎么也不会中意水林仙君家的大闺女。”古晋咪着醉玉露,小声念叨着,还不忘拍拍怀里的小兽,“小家伙,喜欢是一辈子的事,要是轻易放弃了,就不算真的喜欢,你说是不是?”

  小兽的爪子似是无意识扑腾了一下,勾过古晋身上的道袍,在他怀里蹭了蹭。

  “哎,你都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问你有什么用。”古晋朝后一仰,直直望向天上的月亮,长叹一声:“我遇上华姝的那日,月亮也是这么大啊。”

  他眼底少年的稚气渐退,浮过一抹不属于他的惆怅伤感,甚至染上了隐隐的自责后悔。

  古晋显然还未成长到可以将一些年少时的错事憋在心里一辈子,青衣的话如利斧一般凿开了他心底的缺口。他头一次敛了脸上的嬉笑之色,抱着懵懵懂懂的水凝兽开始回忆五年前梧桐岛上改变了他一生的那一日。

  真神白玦陨落后的一百多年里,三界八荒最稀罕的一件事儿当属梧桐岛凤族第二只火凤的降世。凤凰一族的皇者出自火凤一脉人尽皆知,但自上古之时起,每一脉火凤皆只传承一只,稀罕得狠。遂第二只火凤凰的降世成了凤族的头等大事,天帝凤染甚至为其办了一场三界尽知的宴会。

  梧桐凤岛,新降火凤,同邀诸神,与吾共庆。

  当年这封由天帝亲自写下的霸气贺贴,至今仍被众仙津津乐道。

  更有传言,隐迹已久的上古真神也曾在这只小火凤降世之日踏足梧桐岛。还未降生便惹得三界侧目,怕是当年清池宫元启小神君的突现世间也及不上这只小凤凰的风光。

  天帝数年前曾延请司职天命的灵涓上君为小火凤测命途吉凶,灵涓上君未多言,不过留了“一世糊涂”四个稀奇古怪的字就拍拍屁股走了。经此一事,凤族长老慌了神,每日将灵力注入蛋内护住小凤凰的灵魄,就连天帝也有半数时间留在梧桐岛照料于它。

  百年后,这只三界瞩目的蛋终于顺顺当当挨到了破壳之日。天帝大喜,再邀众仙齐聚梧桐岛,庆祝凤族有史以来第二只火凤的涅槃降世。

  那场宴席轰动至极,天帝谕令族中凤凰前往五湖四海迎接宾客。小火凤涅槃前一日,梧桐岛内三界宾客齐至,举岛同欢。

  那时古晋被天启封了神力丢到大泽山修炼已有百年。山中日子枯燥乏味,初闻此事,他乐悠悠禀了东华老上君要去梧桐岛插一杠子贺喜。

  东华临老快封神了才得这么个宝贝又尊贵的徒弟,稀罕得紧,遂遣了一溜徒孙跟在古晋身边。古晋在大泽山年龄小辈分高,十来个头发花白的仙君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唤师叔,也着实是件壮观的事儿。

  古晋在清池宫长大,以天启和凤染护犊的性子,他打小所用之物比天宫皇族的更稀罕难寻。入了大泽山,老上君宝贝他,一惯就是百年来。山门里众仙纯厚,古晋性子讨喜,又是老上君的掌中宝,不多久就混成了整座山门的宝贝。

  俗话说的好,心宽生体胖。古晋的降世是个异数,他虽只有百来岁年纪,却历经了母不认、父已亡,婶为帝,叔妖孽的奇异生长过程。在大泽山舒舒服服养了百年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个胖仙君。

  东华老上君活了六万多岁,自上古之时而生,德高望重,功劳无数。上任天帝暮光在东华三万岁寿辰时送了四匹西海极地的雪马和一驾碧绿仙石铸成的车辕。当年这辆雪辕仙车轰动一时,羡煞众仙,引为百年佳话。但东华上君性子淡泊,极少出门,这几匹雪马自来了大泽山,就被老上君置于后山放养,是以三界仙妖对这份矜贵的礼物向来只闻其名,却从未一睹仙车真容。

  这次远行千里迢迢,纵神仙日行千里也需三日。白胡子师侄们人老成精,一怕累着娇贵的小师叔,二想讨师祖欢心,出门这日便把那几匹在后山养了几万年膘的雪马寻了出来,再将宝阁里积满灰尘的车辕擦得铮铮亮,然后拉着他们的小师叔乐颠颠上路了。

  如此一路招摇,不出一日,三界仙妖皆知大泽山的东华老上君新收了个宝贝徒弟,为了他连雪辕仙车都用上了。只可惜,听说这小徒弟出身虽好,却是个仙力三流的二世祖,拿不上台面。

  东华老上君人缘挺好,这话一出,就有仙君不乐意了,怎么着也不该怀疑老上君的眼光啊?活了六万年,快成神的东华上君怎么会收一个净会摆谱,只知道混日子的徒弟,还当成了眼珠子疼?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可这事千真万确啊!一路飞来瞧见了大泽山幼徒出行场面的仙君们个个拍着胸脯保证此话非虚。有什么证据?

  瞧瞧,那十几个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的白胡子师侄就是明证啊!实力强横,哪里还会需要小辈保护?人品纯良,怎么会指使老人家卖苦力?

  三界以实力为尊,惯来瞧不上初生牛犊的耍威风做派。是以古晋还未入岛,得了消息的仙妖都开始暗地里感慨东华老上君一辈子淡薄质朴的名声怕是都要毁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弟子手里了。

  暗地里说的闲话,自然不会传到心宽体胖的古小胖耳里。他一路酣睡,躺在雪辕仙车里招招摇摇、被人指指点点地入了梧桐岛。

  天地良心,这倒真不是古小胖的错。他是从上古界滚下来的,上古界里头,最低等的行辕也是成了神的神兽。他若是知道一辆雪辕仙车就毁了他半辈子名声,连累了华姝对他的看法,怕是爬也会自个儿爬去梧桐岛。

  三界内知道古晋下界的有三人,天启,凤染兼东华。在他们看来,古晋别说是驾着雪辕仙车出行,就是踩着青龙玄龟也属正常,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凤染倒是赞成天启放养孩子、挫折教育的想法,想**这小子威风,遂将他休憩之处定在了九华阁。

  九华阁位于梧桐后岛,僻静荒远,平时鲜有人来。听闻奉师命前来贺喜的古晋被天帝扔在了九华阁,众仙瞧不来古小胖狐假虎威,大快人心之余也暗暗咂舌这位性子刚烈的凤皇对东华上君的幼徒是不是也嫌弃得忒明显了。一时间,为着小火凤而来的仙君们倒有一半目光不留神地聚在了九华阁。

  到底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让他们瞧个真章才是。

  世上之事说来也玄妙,看不清因缘,道不明纠葛。

  很多年后,也有人说,若当年天帝没有将大泽山的古晋仙君一脚踹到九华阁,怕是之后数千年的三界绝不会生出那么多波澜壮阔的光景来。

  但有些事命中注定躲不开逃不掉,圆满与否,顺遂与否,都不过一世而已。

第六章

  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英雄如是,美人更是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仙人也不例外,女仙君如过江之鲫,总得有个拔头筹的不是。当年三界最矜贵美丽的天帝暮光之女景昭早已隐迹,数百年后,这名声便落在北海百鸟岛孔雀一族的公主华姝身上。

  华姝不过一千多岁,是孔雀王华默的幼女,她的降世颇有些传奇色彩。她出生那夜五彩祥云笼罩北海,千年难寻的鲛人上岸鸣乐,甚有海兽在北海尽头对月群欢。一夜后,华姝降世,祥云散,鲛人归,海兽尽。这一奇景被许多仙人亲眼目睹,惊叹之际众人亦言这位小公主邀天之幸,日后怕是个命贵的。

  飞鸟一族以孔雀为王,但尊凤凰为皇,位份高低一观便知。凤族低调,几万年来只为两件事儿兴师动众过,一为凤染涅槃,二为小火凤降世。但单这两件事,手笔就大得三界瞩目八荒同庆。

  孔雀一族的声势自凤皇重生后黯淡了不少,华默自知难比凤皇坐拥天帝之位的尊贵,难得有个祥云托生引人称奇的闺女,自然当成珍宝一般疼宠。华姝在孔雀一族的地位,比她两个哥哥更尊贵几分。

  这个女儿倒也替孔雀王争气,她出生时体内的仙力就远胜一般仙族,八百岁便晋位下君。九百岁参加天宫蟠桃会,容貌之美引得一众仙君侧目,更有人言她日后风华定不输天帝之女景昭。

  景昭隐迹后的一百多年,华姝貌美的盛名早已独得一份。随着她年龄渐长,到了许婚的年纪,上百鸟岛求婚的仙君更是数不胜数。孔雀王老怀大慰,一心想替幼女寻个好郎君,奈何所挑之人华姝皆不允。这么叨叨扰扰百来年,孔雀王累得慌,只得随了华姝的意,让她自己去挑个顺心的。是龙是蛇,只要是她首肯,都罢了。

  孔雀王千挑百选的夫婿都难入华姝的眼,也不知她究竟要选个何等风姿的仙君。感慨之余,仙界后起之秀怕跌了份,俱不敢轻易再上百鸟岛求亲,只敢将她放在心里仰慕。

  华姝平日里醉心修炼,极少现于人前,名声虽大,见过她容貌的却不多。这次她随父贺喜,不少仙君便是为了在梧桐岛适当地偶遇这位传说容貌冠绝三界的孔雀公主,才早早侯在了岛上。

  岂料华姝一入岛便请求凤族长老将她休憩之地定在了流云阁。流云阁深入岛内,僻静难入,且离孕养小火凤的梧桐祖树不远,未免破坏小火凤涅槃,入岛的宾客极少靠近此处,遂还没有一个仙君能在宴席前见到华姝,这般难近佳人的状况惹得不少男仙君失落不已。

  民间戏本里一场故事都喜欢讲究个高低起伏,不会如此平淡地拉下帷幕谢场,总会有一个拉仇恨的炮灰出现供众人打发时间宣泄牢*。

  这个关键时候,古小胖横空出世了。他躺在东华老上君的雪辕仙车上浩浩荡荡于众目睽睽之下入了岛,住进了九华阁。

  除了古小胖,谁都知道流云阁周围百米之内,只有一个九华阁。且两阁藏于茂盛的梧桐树之间,外间轻易难瞧见,自成一景。

  满岛宾客只有一个古晋是凤染安排,她一早吩咐了此事,凤族长老虽奇怪凤皇会亲自过问一个大泽山弟子的下榻之处,但仍依凤染之意将九华阁空置,只是没人料到华姝会将休憩之处正好择在了一旁的流云阁。

  凤染自是不知随便一踢就把古晋踢到了一处人人艳羡又人人眼红的好去处。傻人有傻福,说得便是古小胖这个一道雷劈下来就能活出一条命的坚强娃娃。

  是以古晋在九华阁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浑然不知整个梧桐岛的宾客一日之内生出了三个同等重要的心思:看古往今来火凤一脉第二只小火凤的涅槃降生,瞅孔雀一族伴祥云而生美艳不可方物的华姝公主,再……打量打量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东华老上君幼徒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古晋入梧桐岛已有半日,既未主动去梧桐殿向众凤族长老见礼,也不见和大泽山相熟的山门走动,闹不清古晋在琢磨些啥的众仙都叹这小徒弟着实不太知道体统。

  跟来的十几个白胡子师侄里,以闲善仙君首徒青云为首,他年岁不小,人脉自然也不窄,梧桐岛内的传言不早不迟地传进了他耳里。犹疑片刻,为了大泽山几万年的名声,他长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推开了古晋沉睡的房间。

  看他进去,其他白胡子仙君们脸上满是敬意,谁不知道这个小师叔的起床气不是一般的足。所以一炷香后当他们看见道袍被撕成布条的青云从窗户里跳出来的场景时,也只是淡定地眨眨眼就各自散去了。

  直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时,古晋才醒过来。见已到梧桐岛,他一派大喜,吃了师侄们备好的零嘴,一个人大摇大摆窜出去寻乐子。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快得青云来不及委婉地告诉他岛上众仙的议论。

  “哎,古晋师叔不会受什么打击吧。”

  被古晋仍在九华阁的师侄们守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古晋远去的胖影开始讨论。

  “早知道这几年该给师叔多备些素菜,当年师叔瘦的时候,模样还是很俊的。如今这些年轻的仙君啊,看人不看品性,只在意皮相,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不成,我还是去跟着古晋师叔,他修炼时间尚短,免得受了旁人欺辱。”

  大泽山的仙人们继承了东华老上君实诚的秉性,时常百来年都难得出山一回,皆是些喜欢蹲在山窝窝里头的老古板。他们瞧古晋那是瞧哪哪都好,看哪哪都俊,自是不喜旁的仙人对可爱又纯良的小师叔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青海一边念叨着就要跟上前,却被青云拉住。

  “不用担心。”青云摸着胡子,笑呵呵眯眼:“咱们这位师叔的秉性你还不知道?决计是吃不了亏的。”

  青海想起自家山底每年一到时日就不知不觉消失得干净的醉玉露,心有戚戚地点点头,挪回了脚。

  九华阁和流云阁位于梧桐内岛深处,其他宾客居于外岛,中间正好被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隔开。湖上生石桥,石桥正中有一石亭。也不知是不是约好了,这两日石亭内每到傍晚都会有不少仙人聚于此赏月品酿,还都是些年轻的仙君们。

  英俊气盛的男仙君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流云阁出内岛的必经之处上等一次偶遇华姝的机会。至于女仙君们,心底不肯服输,暗存比较之心,自然也就同来了此处。小小石亭,方寸之地,仙界贵府的掌珠尽在此列。

  石亭内,男仙君们居于一侧闲聊,女仙君们则在另一边谈笑,但话题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盛名百年不衰的华姝。

  “缙云,听说伯父前些日子和雷鸣上君交换了庚帖,你这丫头,婚事都定了,也不见你跟咱们说说。”木华上君的长女木蓉早些年嫁给了东海二太子,她所问之人乃她夫家堂妹南海三公主缙云。

  “缙云,你父王真疼你,替你挑的夫婿可真不错。”此言一出,引得石亭内的女仙君们一阵惊呼。

  仙界内的上君不过几十位,雷鸣上君司职雷雨,在天宫地位颇高,甚得天帝器重。传闻雷鸣之子雷寒一表人才,性格温厚,亦是佳婿人选。雷家长子配南海三公主,这桩婚事算得上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二表嫂,父王的意思是等定下来再说,不是我瞒着。”缙云三公主性子温婉娇羞,乍听此话,脸顿时烧了起来,但瞅见女仙君们面上的艳羡,也掩不住眼底的笑意,眉角弯了起来。

  众仙有了别的话题,自然就打趣起缙云三公主来。木蓉见众仙转移了焦点,嘴角一勾笑了笑。缙云瞥见她脸上的神情,心底一叹。当年入百鸟岛向华姝提亲的仙君里,就有二堂兄敖天,这些年她这个嫂嫂虽看着豁达,却最不喜别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位孔雀一族的公主。

  石亭内笑声阵阵,一派乐然。石亭上方的云朵内,一只精巧可爱的火红小凤凰正在眯着眼瞧热闹。

  听了半晌,它打着哈欠,嘴一张,无聊地嘟囔一句:“真是出息啊,嫁个夫婿有什么好比的……”

  “凤隐,那你说说她们该比什么啊?”

  云朵旁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来人一身大红古袍,火红的长发未配帝冠,散于肩上。她打了个响指,半空中化出一把梧桐雕成的木椅,她懒懒朝上面一坐,翘起一条腿。

  “说吧,若是说得我满意,你今天私自跑出来的惩罚我就免了,不满意的话……”

  她朝小火凤挑了挑眉,含笑道:“我一定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第七章

  天界六万多年历史历经两任天帝,一为神龙暮光,一乃凤皇凤染。

  暮光乃真神上古耗费万年时间磨砺而出,仁慈宽容,得万仙敬重。

  凤染却是天生地养,脾性截然不同,她年少时乖张桀骜,成年后煞气凛重。谁都未料到暮光化身石龙镇守仙妖结界前,会将天帝之位交付凤染。凤染若为妖族之皇,怕是更合仙妖品味。

  百年前仙妖大战,两族血仇结下,死伤无数。那种境况下得天帝之位实不算个幸事,即便凤染已是凤皇,可众仙对她唾手取下帝位保持缄默未必没有看笑话的意思。

  一晃百年,结果却大出三界意料,肆意张狂的凤皇在天帝之位上坐得稳如泰山,如鱼得水。原因无他,登位之初仙族萧条,凤染将梧桐岛把持了数万年的南海九大灵泉的禁制尽数解除供众仙修炼。凤族传自上古之时,当年上古界尘封才会下界居住,如今六万年过去,凤族习惯了下界的生活,便将栖息地定在了梧桐岛,他们若是举族迁回上古界,上古也只有欢迎的理儿。

  六万年来,仙界的洞天福地被他们理直气壮地占了一半。当年凤皇沉睡时暮光亦不敢强求凤族吐出一星半点宝地。这次凤族长老如此大方,皆是看在凤皇的情面上。

  吃人手短拿人手软是个万古不变的道理,凤染以一种流氓又开外挂的方式在短短百年内变态一般地壮大了仙界,让一众看热闹的仙妖哑口无言。

  她仍是那个性子嚣张脾气臭的凤染,但百年后,她亦成了仙族毫无争议的帝君。并非所有人都能将手里的宝贝倾囊而出孕养一界,凤染霸道嚣张护短不假,但却天生有一颗皇者之心。

  帝之隐喻,兼容天下,譬如凤染和暮光。说起来仙界囫囵挑出的两任天帝,良心都还过的去。

  凤染执掌仙界的百多年里,除了壮大仙族,只记挂着两件事,一为凝聚魂魄的景涧,二便是凤族逆天而生的小火凤。

  景涧重生岁月悠久,如今也只勉强聚齐散在九州八荒的三魂七魄,要成形至少还得几百年时间。倒是凤隐在上古的火凰玉和梧桐祖树地孕养下灵魂强得不可思议,还未涅槃出壳,魂魄就能化形而出。但她的灵魂形态亦最为脆弱,若还未涅槃魂魄就受损,只怕会魂飞魄散,难以降世。

  她以灵魂之力幻化形体在梧桐岛里溜达不是第一次了,平日里梧桐岛有凤族长老坐镇,各种禁制封印护岛,倒是安全得很。这几日三界宾客满至,未免出意外,凤染早就下令让她留在梧桐古树内,不可离开半步,哪知她还是偷偷跑了出来。

  凤隐能用灵魂之力幻化形体已有几十年,她是凤染亲自教导,性子自然十之八九随了凤染。不过相较之下少了些威严,多了些顽皮纯真。

  湖心石亭上空,小火凤在凤染地注视下幻化成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眉眼利落,颇具气象,她发髻上插着火凰玉化成的红簪,着藏青古裙,赤脚盘腿坐在云上,一点不惧地和凤染对眼相望,只这一观之姿,凤族继承者的尊贵大气便浑然天成。

  她笑了笑,像极了凤染神情的脸颊上显出一抹极浅的酒窝,“师君,我听说人间有句古话。”

  凤染抬手撑住额头,慢条斯理朝凤隐抬抬下巴,“什么话?”

  凤隐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顿时飞了出来,“这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琢磨着嫁人就是这么回事。”她朝石亭下指了指,“这些攀比夫君的女子好比如此,谁嫁得洞府门第高些,谁在仙界的腰杆子就直,说话的底气就硬。我不喜欢做追随夫君的显摆之流,要做就做那个得道升天的人。我能庇佑三界,三界难庇之我。”

  凤隐出自凤族皇者一脉,别说是下三界,即便在上古界也是极尊贵的出身,她言此句,虽狂妄,却也不是没有资格。

  小凤凰初生牛犊气概冲天,凤染并未出声,她轻叩指尖于梧桐木椅上,眯眼悠悠盯着她。

  凤隐神气完了,双手盘于胸前,滴溜溜对着凤染转了转漆黑的眼,“师君,我这回答,您还满意咩?”

  凤染俯身在得意洋洋的凤隐额头弹了个响指,斥道:“长老个个温吞,偏你这性子张狂,也不知跟谁学的!”

  “跟师君你呀,凤隐难及师君当年万分之一呢。”凤隐顺势攀着凤染的手立起,化成小火凤形态抡着爪子停在她手腕上,小脑袋点得欢快,“师君别生气了,好歹也是咱家的山头,哪里有人敢不开眼惹我。”

  “小家伙,装什么可怜。”凤染伸出两根手指头捻住小火凤的后颈,朝天上一扔,“回梧桐祖树里呆着,等明日破了壳,你把四海的水捣腾个来回我都懒得管你。”

  凤隐利落地在半空划了个圈,扑腾着翅膀连连点头,不舍地朝石亭下的热闹瞅了一眼,扇着小翅膀朝内岛梧桐祖树飞去了。

  凤染仍旧吊儿郎当坐在悬空的木椅上,望着小火凤飞走的方向微微出神。这百年时间她耗尽心力,也不过集齐景涧散落的三魂七魄,景涧重生之路漫长无期,她剩下能做的,唯有等待。

  岁月无边,却每一日都能清晰记起罗刹地上空阖眼逝去的那人最后一眼的光景。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对的人,却要经受漫长的岁月期许,不幸也幸,譬如她和上古。

  她还有些盼头,至少景涧还有回来的一日。上古界元神池里重生的那个是不是白玦,又有谁会知道呢?

  “凤隐啊,姻缘不是你想的这般简单,你这性子,他日遇上了,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低低的叹声渐渐不可闻,历尽世情的凤皇连着那把梧桐椅一齐消失不见。

  石亭上空星朗月辉,一片清明,就如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般。

  古晋一路晃荡,连唯一一条正路都走岔,不仅没行到内外岛交界的湖泊,反而逆行进了梧桐古林里。

  夜月高悬,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古静清幽。小胖子哼着小调横成螃蟹模样走,不远一处假山围成的休憩地传来不高不低的话语声。

  “灵涓,你说过等我五百岁后就来南山洞府求亲,三年前我就满了五百岁,你为什么不履行诺言?”

  略带气愤的女音幽幽响起,古晋耳朵一动,猫着身子朝假山处悄悄走去。女仙君逼婚,这可是件稀罕事,他得好好瞧瞧。

  “碧云,这件事急不得,我父君前些日子一直在西海龙宫和龙王下棋,一盘棋就下了五年,这不是还没回菩提山。我若独身去南山提亲,你父亲定以为我不诚心诚意,想坏了你的名声。”

  男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却有几分不实成。古晋凑过脑袋一瞅,挑了挑眼。

  着碧绿襦裙的女君脸带薄怒,一双柳叶眉娇羞羞瞪着一身白衣的男仙君,眉目含情。古晋攀在假山后瞅了许久,堪堪得出个喜气洋洋的结论,这男仙君的模样打扮实在不咋地,天启当年信誓旦旦说过,三界内能和他比拼相貌的还没出生,由此可见他生得何等俊美不凡。

  这样的都有女仙君逼婚,待他明日在生辰宴上惊为天人地现身后,求娶的女仙君还不得挤爆大泽山?

  其实阿启实在想的有些多了,他小时候顶着和白玦差不多的一张脸,仙妖人魔里头有人敢抬眼打量他就不错了。至于如今,一肥遮百美,养得珠圆玉润后,赞美的词儿搁他身上顶多只能用上一个憨胖。

  现在站在梧桐林里和南山洞府家的小姐打情骂俏的菩提老祖之子,倒也是个上等的美男子,只可惜眼底有几分浮夸之气,难撑得住场面。

  听了这几句讨喜的宽慰话,碧云仙君神情明显缓和,她转身看向灵涓仙君,“你可不要再骗我了,明年我生辰你再不来,我爹就要把我许配给昆仑洞府的濂溪了。”

  灵涓连忙保证不会,碧云却不再任他糊弄,幽怨道:“我阿姐说你们菩提山洞府里的几兄弟只有你还未娶妻,菩提老祖如今是在等着梧桐岛的小凤君涅槃降世,若是个女娃娃,待隔个几百年会替你上梧桐岛求亲,你说我阿姐说得对不对?”

  灵涓眼底拂过一抹戳破心思的尴尬,他脸色一板,佯装怒道:“碧云,小凤君都还未涅槃,成年都需要个几百上千年,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流言!”

  碧云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入梧桐岛的仙君这次多半都有家中长辈领着,说是祝贺,还不是想让洞府里的子弟在天帝陛下面前过过眼,若是得了陛下高看,别说几百年,怕是几千年都有人甘心甘愿等着。连华姝这么高傲的性子都来了梧桐岛,可见她也怕降世的小凤君是个女娃娃,那仙界日后女仙君的地位名声,便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小凤君即便是个平凡貌丑的,怕也不是她华姝可比。灵涓,我们可是在月老树下定了誓言的,你不会真为了那小凤君才来巴巴地来梧桐岛吧?”

  火凤一脉乃天生的皇者,娶了她就等于坐拥整个凤族,还能得天帝青睐,仙界之内有谁不愿?

  古晋踮着脚听墙角,倒是没想到梧桐岛的小火凤如此抢手,心底也痒了起来,盼着明日好好瞧瞧涅槃降世的火凤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按照惯例,这个凤族小凤君该是他的神兽才对。

  属于他的稀罕宝贝,他得好好守着,别让旁人夺了去,古晋摸着下巴甚是苦恼,要不等明儿它一涅槃就悄悄瞒了凤染抢回去,若真是个女娃娃,就当做媳妇儿先养着好了?

第八章

  假山所围的空地内,灵涓听见碧云的埋怨,忙抓住她的手小声安慰:“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心里只记挂着你,等父君回了菩提洞,我便求他去南山提亲。”

  南山碧剑上君和四方帝君交好,轻易得罪不得。他认识碧云在前,如今看来只得舍弃梧桐岛这一头了。哎,若是知道小凤君涅槃得如此之早,他当初也不会和碧云先私定了终身。

  碧云见灵涓嘴里说得好听,神情里却有几分不甘愿,随口便道:“灵涓,小凤君身份尊贵,除了清池宫的小神君,三界内哪里还有仙君能配得上?你别妄想了,念着些自己的身份!我嫁与你,难道只能求你一个将就不成?”

  碧云是个心高气傲的主,生得又美,平日里也是众君皆求,小性子一使,说出的话便有几分倨傲难听。

  男人最受不得的便是心上人将之与其他男子对比,更何况还是个几百年才出现过一次的奶娃娃。灵涓当即脸色一沉,也有些口不择言:“你说那个清池宫的元启?他顶着那么大的名头,也不见得过的有多舒心!”

  这话一出,假山里外顿时安静下来。古晋见战火一不留神烧到自己身上,着实有几分意外。他皱着眉,头一次正儿八经打量起不远处气势汹汹的灵涓来。

  “灵涓!”碧云神色微有慌乱,朝四周望了一眼低声道:“你怎可妄议那位神君。”

  见碧云焉了脾气,灵涓更是得意,“两界相隔,他在上古界享受尊崇,还能知道我说过什么话不成?碧云,你也太小心了,他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高咱们一等,若他也是个寻常仙君,何及得上我?再说他即便投了个好胎又如何,还不是父君早亡,母君相弃……”

  “住口!”

  少年冷沉的声音在小径外突兀响起,打断了两人自以为隐秘的对话。

  灵涓和碧云同是一惊,连忙转头,待瞧见月色下立着的古晋,皆是一愣。

  这仙君也长得太浑圆了些。仙人大多俊美,哪里有这般不顾及相貌的?八成是哪个山门的低等弟子。灵涓心里一松,暗腹就算这胖仙君将他的话说出去,旁人也未必会信。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偷听?”灵涓先发制人,将不知所措的碧云拉至一旁,朝古晋喝道。

  “你说的话若是坦荡荡,还会怕人听去?这里是梧桐岛,非你菩提洞,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君?”古晋从小径内走出,脸上满是怒意,“白玦真神百年前为三界殉世,岂是你能置喙!”

  二世祖都有嚣张狂妄的本钱,灵涓怎会被一个来历不明的胖仙君吓住,脸色一板哼道:“你修得胡言,我何时置喙过白玦真神,不过是瞧不惯清池宫那位装模作样的小神君罢了。”

  “哦,为何?他得罪过你?”古晋行到两人面前,冷冷盯着他。

  古晋活得有些高端,自然不知道有些人不必做啥子事,杵在那就是招人眼嫌的。譬如他,还有即将出壳的凤隐。若论这点,他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其实这两人应该一降世就结伴躲在自个洞府里玩过家家,出来拉仇恨多不地道,可惜他和凤隐没有半点自觉性。

  灵涓被盯得有些发憷,强自稳了稳心神,哼一声:“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听说百多年前的东华老上君寿宴上那位小神君亦有出席,明明不过百岁,却让众仙俯首,狂妄得很。他寿年轻轻,不过是借两位神君之势作威作福,若非生在清池宫,岂有这等荣耀?”

  古晋少不更事时曾随上古拜访大泽山,虽不谦逊,也不至做出让一众老仙君俯首的混账事来。灵涓所言只是以讹传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他却无法反驳,当年能参加大泽山寿宴的皆是仙族元老,他若要论个是非曲直,少不得会被怀疑身份。他下界时答应过天启,绝不会在重返上古界之前显露身份。

  见古晋沉默,灵涓更是狂妄,嘲笑道:“你是哪个洞府的?清池宫的小神君是尊贵非凡,可他在上古界里头,几万年也难得出现一回,你使着劲献媚,也不怕自己寿命没这么长久!再说了……”灵涓走到古晋面前,轻蔑地瞥他一眼,摇摇手中折扇,“一个为天地父母所弃的人,有什么好附庸的!”

  此话一出,假山里外死一般安静。

  碧云早被两人的剑拔弩张惊得脸色发白,此时更是惊惶,她拉着灵涓的袖子斥道:“灵涓,你说什么胡话呢!”

  三界内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碧云听说过百多年前的一些往事。清池宫的小神君出世时遭逢大乱,苍穹之境上一场举世皆知的婚礼让古君上神死于白玦真神之手,自此未觉醒的上古真神和白玦真神势不两立,连累得小神君的名讳亦由“弃”之一字化来。但知道归知道,三界仙妖若不是活腻了,有谁敢提及此事,更何况是在白玦真神一力担起混沌之劫以身殉世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后。

  碧云虽有些小性子,却不是是非不分之人,灵涓脱口而出的荒唐话让她都有些瞧不来。她小心翼翼瞅着对面神色不太寻常的胖仙君,心底小鼓直敲,若这仙君把灵涓的话传了出去,即便她什么也没说,亦会连累南山洞府受三界唾弃。

  古晋活了一百多年,经了些事,磕磕绊绊长大,算是个豁达不羁的性子。但他心底始终埋着两个解不开的死结,世间除了天启,怕是连凤染都不敢轻易提及。

  两件事,他降世时上古为他取下的名讳和父神白玦的死。

  即便是百年后元启知道了所有过往和真相,能理解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能原谅不代表没有伤害和悔恨,他终究是为父母所弃过,甚至于余生或许都没有机会唤那人一声“父神”。

  古晋藏在心底百年的伤口毫无预兆地被人连根拔起,鲜血淋漓。他唇角微抿,垂下的手握紧颤抖,一时竟忘了辩驳。

  “白玦真神虽然殉世,但上古真神犹在。灵涓上君,你既然如此关心清池宫小神君的名讳由来,何不去走一趟问天路,亲自向上古神君求个明白?问问她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为天地父母所弃,不配受众仙尊崇?”

  淡淡的女声突然响起,雾雾朦朦地让人听不真切,却字字珠玑,未给灵涓留丝毫情面。

  三人齐皆回头,只瞧见一人抱手倚靠在假山后,月色里,只能瞧清露出的一角火红裙袍。

  问天路是百年前上古真神关闭上古界门时留在仙妖结界处的一条石路,这条路高不可攀,直入云霄,通向九天之上的上古界门。

  听说敲响天路尽头的石鼓,世间冤屈不平之事便可直达上古界,更可请出上古界真神主持公道。但此路现世百来年,从未有一仙一妖走过,原因无他,行过此路,必受九天之雷袭身,世间能受者少有,即便能保住性命,一身神力亦会散尽,若非惊世之冤,谁会闲得慌去走这条阎王路?

  给灵涓一百个肥胆他也不敢大逆不道地质问上古真神,有谁不知天帝护短的性子同上古神君如出一辙?

  被当头一喝,又闹不清假山后藏着的是何人,灵涓终于清醒了些,后背冷汗袭来,嘴张了张不知该如何接话。

  “怎么?不敢?刚才还大言不惭埋汰那位清池宫的小神君,现在让你闯问天路亲自问上古神君倒不敢了!什么时候菩提洞府也只会教出你这样阳奉阴违的子弟来!”虚渺的声音冷冷传出,虽听着年轻,却有几分戾气和威严。

  此处离梧桐古树不过几步之遥,凤隐从湖心飞回,正好听见灵涓的恶言,见那小胖君半天蹦不出个屁来,只好化形出口相帮。

  清池宫的元启是她师君一手带大,算她半个世兄,她自然不能任旁人背地里埋汰他。凤隐虽未出过梧桐岛,却在凤染身边长大,将她的语气学得十成十,训起人来一板一眼,一句话就把灵涓给唬住了。

  灵涓恼羞成怒,却不敢再放肆,只得将自家老爹的名号搬出来,“你到底是何人?竟敢辱我菩提山门!”

  “有何不敢,你只管将刚才话语在老祖面前言一遍,若他不治你个大逆不道,本君定在明日宴会后当着梧桐岛众仙给你磕头奉茶,喊你一声祖宗!只看你敢不敢和本君赌一赌?”

  这话嚣张的,笃定灵涓明日就是个炮灰命,可偏偏却是大实话!

  古晋眨眨眼,瞅着灵涓气得发抖的模样,突然一下子解了气。他真是越活越回头去了,竟被灵涓几句话就乱了心神。人活于世,哪里有人能的万生之喜,即便是他父神和母神,也难做到如此。

  竟然让一个女娃娃解了围,古晋对假山后的女仙君好奇起来。如此吃不得亏的脾性,也不知是哪家洞府养出来的闺女?

  “你!”灵涓被逼得退无可退,脸色青紫,一甩袖袍就欲上前把假山后的人揪出来,却被碧云急急拉住。

  碧云安抚住灵涓,朝隐着的火红身影行了个礼,小心翼翼试探:“小女南山碧云,敢问阁下可是百鸟岛华姝殿下?”

  灵涓听见碧云的猜测,脸色一变,顿时涨得通红。他怎么就没想到梧桐岛里的女仙君敢如此质问他的,也只有一个华姝公主。华姝之名响彻仙界,他仰慕已久,却不想头一遭见面便是这般针锋相对的景况。灵涓心底暗悔,眼底的怒意退去,只剩尴尬。

  真的是华姝?即便古小胖从不出大泽山,也知道近百年闻名仙界的孔雀岛公主华姝的存在。他抬头朝假山后一望,没瞅见女仙君的模样,心底隐隐有些可惜。

  隐在假山后凤隐眉一挑,她向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还不屑冒人名讳给别人惹麻烦,她哼了一声正欲开口……

第九章

  话还未出口,梧桐林远处上空一阵凤鸣,两只五彩巨凤朝林中最大的梧桐祖树飞来。

  看来师君派长老来看她有没有乖乖回巢了,还是等明日涅槃后再在菩提老祖面前和这个灵涓论论是非……凤隐暗自思付,见长老迫近,没时间再管假山后等着回答的三人,直接化成一道红光朝梧桐祖树飞去。

  昏暗的月色下无人发现凤隐的消失,三人足足等了半刻,假山后仍只是一阵安静。碧云狐疑地望了两眼后朝灵涓使了个眼色,灵涓闻意行上前一窥才知假山后空无一人,刚才气焰汹汹的女仙君早已不知所踪。

  两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这人来去之间连一丝神力波动都没有,岛上年轻的女仙君除了仙力直逼上君的华姝公主还能有谁?

  他们自是猜不到凤隐只是顶着一缕神魂在梧桐岛内飘荡,化形无声来去无踪。

  灵涓心底发憷,直叹今日倒霉,也不再管立在一旁的古晋,拉着碧云匆匆离开了古林。

  刚才还热闹争执的梧桐林安静下来。古晋迈着步子在假山后瞅了半晌,心里突然有些慌。那人并没有承认她是华姝,或许是其他人,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难道是出了事?古晋一声不吭飞到假山石块上,杵着下巴安安静静开始等待。

  他执意呆在凤隐靠着的石头上,总觉得再等一会她就会出现。

  如果他清醒点,立刻起身去问凤染,或许就会知道刚才狂妄的女仙君就是那只他心心念念的属于他的神兽。

  只可惜人在少年时总有一种可怕的执拗,古晋觉得这是缘分,像个二愣子似的在梧桐古林里抱着肥厚的身子成了一块望妻石。

  “殿下,灵涓仙君真是口无遮拦,居然敢在背地里埋汰两位真神,您说刚才那位藏着的女仙君是哪处洞府的?”

  假山不远处的凉亭里,着浅黄长裙的仙娥为坐着的女仙君倒了一杯仙酿,“不过那人虽然口气不小,却只敢借着殿下的名声唬人,着实有些小家子气!”

  “是真的借旗唬人还是不屑应答,现在还说不准。我听着倒不像个滥竽充数的,这般脾气想必不多见,应是哪家洞府的新贵,明日晚宴自然能瞧得出。”

  一只素手伸出,将石桌上的白玉杯握起抿了一口。徐徐盘旋的热气中,能观得那手纤纤一握,白脂若凝。

  再往上瞧,嘿,面若桃李,端庄华贵,一身淡雅白裙袭身,闻名三界的百鸟岛公主华姝果真不负盛名,是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儿。只有那淡淡的眉眼里不经意一抹矜持划过时,才能发觉这位殿下或许并不是能与人亲近之人。

  “殿下,灵涓仙君明日见了您,少不得被吓破胆子呢,奴婢明日作弄作弄他?”华姝的侍女红雀惯来有些闹腾人的点子。

  “胡闹。”华姝放下白玉杯,轻斥:“父王和飞鹏王金烈素来不睦,两族相争已久,菩提山位近北海,谁能交好菩提老祖,便能势大于北海。灵涓纵使妄言,也是菩提老祖爱子,惹怒菩提洞府只会让百鸟岛陷入窘境。”

  “是。”红雀怏怏回了一声,抬头望见不远处石头上巴巴瞅着月亮的古晋,咦道:“这胖仙君敢喝问灵涓仙君,倒有几分果敢。殿下您看他还在那坐着呢,我估摸着他以为那女仙君是您,知道殿下您难得现于人前,不敢去流云阁拜谢,想留在这碰碰运气。”

  华姝抬眼循着红雀的手望去,只瞧见月色下一团浑圆的黑影,她眉头微皱,漫不经心收回眼,连再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不必多事,明日那人出现,他们自然会知道猜错了人。”

  红雀见华姝兴致缺缺,想起一事小声道:“殿下,听说澜沣上君傍晚时分入岛了,是凤族二长老亲自出岛相迎。”

  华姝眉心一动,眼底透了几分烟火之气来,“澜沣上君身份尊贵,凤崎长老去迎也是情理之中。”她顿了顿,又问:“上君身边可有人相随?”

  仙界年轻一辈里,华姝能关心一个仙君身边有无人相伴,着实稀罕。但若知道这位澜沣上君的来历,只怕众人也会笑着叹一声情理之中。

  凤皇是个利落洒脱的彪悍性子,她入主天宫实乃碍于上任天帝暮光的情面。五十年前仙族渡过危机后凤皇便有意将天帝之位传于金曜上君,奈何金曜上君一心追求神道,归隐后行踪难寻,凤皇只得另寻继承者。

  这几十年,仙界皆传靖宇宫的澜沣上君便是天帝择遍仙界的最后人选。

  澜沣上君仙根纯透,五百岁就已晋位上君,灵性之高犹胜当年的凤皇,且他天命司职帝王星宿,公正仁厚,脾性和暮光如出一辙,虽只有两千来岁,却得凤皇倚仗,众仙敬服。

  如此出身,兼有一副好容貌好脾性,又尚未娶亲,自然成了仙族巨擎们满意的佳婿人选。华姝把心思放到他身上,实属明智。论位份之尊,仙力之高,品性之正,年轻一派的仙君里,澜沣已属顶峰。

  红雀瞅了华姝一眼,拖长了腔调:“殿下……澜沣上君身边除了跟随的仙童,一个女仙君也没有,您大可放心。”

  “贫嘴!”华姝横了红雀一眼,却没藏住眉眼间的笑意,停在白玉杯上的手不自觉地摩挲。

  红雀笑眯眯进言:“殿下,咱们入梧桐岛好几日了,还未好好瞧瞧岛上的景色,今日时辰尚早,不如去外岛走走?”

  自家殿下虽心属澜沣上君,却只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大好机会,若能遇上结交,亦是好事。

  “岛内众仙皆在,我久不出百鸟岛,去走走也好。”华姝放下白玉杯,起身走出凉亭朝林外行去,从始至终,都未用正眼瞅一下石块上发呆的古晋。

  梧桐祖树里,凤隐应付完长老,百无聊赖地靠在树杈上打哈欠,她垂首望见不远处石化一般等着的古小胖,眯了眯眼,划过一抹笑意。

  傻成这样,难怪被灵涓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他腰上别着东珠比东海龙王王冠上的色泽更通透明亮,应该不是旮旯地里随便蹦出来的,待明日涅槃了问问师君这个不知世情的胖小子到底是哪家长辈□□出来的?

  湖心的石亭里,相聚的仙君们谈得正欢,也不知谁提了一句,话题就从定亲的南海三公主缙云跳到了即将涅槃降世的小凤君身上。

  未来的凤皇、又传自天帝一脉,这荣耀三界内谁能相及?平日里谈起华姝她们还能悄悄说几句酸话,但这位梧桐岛的小凤君,她们除了艳羡,实在难寻其他话语盖之。

  “缙云,若明日降世的小凤君是个女娃娃,那咱们仙界就热闹了。”慧伊女君向来心直口快,一句话便引得一旁交谈的男仙君也朝这边望来。

  “哦?慧伊姐姐为什么这么说?”缙云问。

  慧伊意味深长地朝流云阁的方向望了望,手中握着的柳扇轻轻摆着,不肯再言。

  许久未开口的木蓉大笑,朗朗之声响彻石亭,“三妹你怕是不知道,百年前上古真神为小凤君入过梧桐岛,还留了一块火凰玉给小凤君护佑魂魄。火凰玉传自上古,乃擎天祖神之物,小凤君得天独厚,生来必定不凡。”她顿了顿,眼底的笑意格外真心:“咱们这位小凤君的命格真可算得上邀天之幸,若她是个女娃娃,三界之内,哪有女君可比,又有哪位仙君将来敢求……?”

  当年华姝降世时,因天有异象,被众仙捧其命格邀天之幸,日后定贵不可言,如今和即将涅槃的小凤君一比便有些底气不足了。

  众女岂能不明木蓉话里的深意,循着流云阁的方向望了望皆有些幸灾乐祸。景昭隐迹后的百年,仙族的闺女们被华姝的盛名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得了一次机会,自是要出一口气。

  亭外石桥下,听到“邀天之幸”四个字的红雀看着顿住脚步的华姝,神情气愤又忐忑。这些女君平日里笑脸相迎,不想背地里竟是这般可恶。

  华姝面色未改,漆黑的眼底瞧不清情绪,但藏在绣摆中的手却轻轻握紧。

  石亭内,肆无忌惮的笑声传进主仆二人耳中。

  “木蓉姐姐说错了,咱们仙界虽无女君可比,但等上几百年,还是有一位上君有资格求娶小凤君的?”

  “哦?慧伊妹妹是说……?”

  “澜沣上君啊!如果是他,陛下可未必不允。”

  石亭下的红雀脸色大变,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华姝已经转身朝内岛流云阁而去。

  “殿下!”红雀小声急唤,忙不迭跟上。

  华姝却突然停住身,望着石桥尽头的方向愕然无语。

  红雀不知所以抬首望去——月色下,石桥尽头,澜沣上君一身青衣,正朝两人走来。他显是听见了刚才亭中谈话,眉间拂过一缕沉色。

  红雀面色大喜,就要开口,却被华姝阻住。她领着红雀默默行了一礼让开路。澜沣侧身而过的瞬间,她眼底的落寞伤感一闪即逝,恰到好处。

  果然,青色的衣摆停在余光里,温润的声音响起。

  “方才凤崎长老说今年流云阁的梨花盛景十年难得,不知公主可允本君前去一观?”

  华姝抬首,看着面前清雅俊逸的脸庞,笑容盛然:“上君相邀,是华姝之幸。”

  ……

  第二日清早,九华阁里大泽山的弟子美美睡了一觉后终于发现自家的胖师叔没有回巢这一惊悚事实,几位吓破胆的白胡子师侄们痛哭流涕地闯进了凤皇殿,求凤皇遍寻梧桐岛,寻找大泽山失踪的宝贝师叔。

第十章

  梧桐岛上的宾客还未来得及沐浴在初晨大好的阳光下,东华上君幼徒失踪,大泽山众仙诉求凤皇遍寻全岛,最后在梧桐林里寻着了翻着肚皮睡得正酣的古晋仙君……这一连串消息就跟长着翅膀似的迅速传遍了全岛,一大清早的古晋就成了众仙茶余饭后争相嘲笑的谈资。

  作为一个仙人,不得不说,大泽山这位辈分奇高的长辈的初次登场,实在有些丢人。

  倒是在凤皇殿与凤染品茶的南海老龙王见听闻消息的天帝对这个引得梧桐岛*乱的后生晚辈没有半句惩罚,只轻飘飘斥了句“不用管他,他惯来喜欢胡闹。”后心里泛起了嘀咕。

  东华老上君和天帝交好,难道连带着这位小徒弟也得了天帝青睐?

  老龙王是个灵光的,一出凤皇殿便吩咐跟来的徒子徒孙们管好嘴,断不可随意搬弄古晋的是非。人都有个三亲六故,不过响午,天帝话里话外对古晋那一丁点的维护之意就被岛上的仙君们吃得通通透透。

  闻音知雅意,古晋焉了一上午不经意知道华姝就住在一墙之隔的流云阁后喜笑颜开一路小跑着串门子去了。浑然不知他昨晚的荒唐行径转瞬间在众仙口里就成了少年张扬赤子之心不拘小节的典范。

  流云阁连着几日都安静素雅,今日里却格外不同。齐聚梧桐岛的女君们竟都择在最后一日的晚宴前来拜访华姝,众女在外堂相遇,尴尬一笑后便将昨晚的谈话心有灵犀地遗忘了。

  红雀一副笑颜,请众女入座奉上清茶后去后堂请华姝。

  推开后堂房门,瞧见屏风后更衣的华姝,红雀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张扬和得意,“殿下,岛上的女仙君都来拜见您了,现在正在外堂候着呢,昨日夜里她们一个劲地攀附梧桐岛的小凤君,现在还不是要借着殿下的名声,想和殿下一起入席。”

  以往仙界宴席,大凡跟在华姝身边的女君,总是能得其他仙君高看几眼。

  “那是因为她们不确定今日涅槃的小凤君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凤君,待她长大,怕是我以往的光景皆不会在。”

  华姝从屏风后走出,眉眼里拂过一缕微不可见的深意:“就和当年景昭位居天宫时一般。”

  红雀噤声,脸色微微一变,想起当年的一桩往事。

  华姝殿下出生时曾引得北海祥云笼罩,海兽尽欢,鲛人鸣乐,可谓仙界奇事。陛下待公主如珠如宝,公主在百鸟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子自然高傲。两百年前天宫蟠桃盛宴,公主初成年,即随陛下入天宫参宴。那时仙界已有人言公主长大后定不输天帝之女景昭公主,为了那场宴会,公主让族女早早备了千年蚕丝羽翼衫,带上了孔雀一族的至宝孔雀翎羽冠。哪知宴会之上,景昭公主只一身金龙明黄王袍便吸了所有仙君的目光。众仙喜欢公主的容貌不假,可比起景昭公主,却少了实心实意的尊敬。

  宴会之上,有仙君提起百鸟岛的华姝时,坐于天后身侧的景昭公主不过投下半眼,对着公主道了句:果然不负传闻,天姿国色,牡丹之容。

  一句轻飘飘的夸耀,似是随她高兴才赏给殿下的一般,而傲气自负的殿下在景昭公主眼里不过成了个以容取胜的貌美仙君,和常人无异。

  殿下几百年的努力,仿佛顷刻尽毁,不值一提。

  天帝之女,生来便能位于九天之上,端坐帝位之旁,天壑之别。

  公主就是那场宴会上,见到了名声初起的澜沣上君。一见倾心,百年难忘。

  世间轮回倒转,总是难以预测未来命途。殿下在此宴后心性大改,一心修炼仙力,隐居百鸟岛。却不想之后百年三界诸事皆变,天帝化身石龙,天后被上古真神神罚,当年那个贵压三界的景昭公主更是自此消失。

  说句不该的话,若景昭公主犹在,殿下确实难有如今的风光。只可惜堪堪过了百年,梧桐岛又出了一个小凤君。

  红雀压下心底感慨,装作满不在乎宽慰华姝:“殿下,今晚涅槃的未必就是个女娃娃,况且就算是,她成年还需上几百年呢。昨晚澜沣上君和殿下您品茶看花,畅谈半宿,也是一桩好机缘。说上来还真是巧呢,正好您在湖心遇上了澜沣上君,听说上君虽对女君和气,却甚少主动结交,昨夜也不知为何对公主上了心……”

  华姝行到门口,听见此话顿住脚步,她回转头,轻笑出声:“碰巧?红雀,你可知上任天帝暮光在数万年前被上古神君择为天界之主的原因?”

  “殿下,奴婢不知。”

  “因为上任天帝暮光司职帝王星宿,所以他才会被上古神君选中。”

  “殿下是说……”

  “澜沣出自仙界蓬莱岛,生来便拥有司职帝皇之星的命途,他降世两千年,此前一千九百多年,你可曾听过仙界有人敢拿他和上任天帝相比,赞他出身尊贵?”

  红雀摇头,澜沣上君虽是万里挑一的俊才,但真正博得众仙赞许敬重却是这百年来的事。

  “就算从未有人直言,你也该知道当年仙界内定的下任天帝人选是谁。”

  红雀踟蹰,回:“奴婢知,是天宫的二皇子,景涧殿下。”

  论仙力,未赴罗刹地前的景涧殿下和澜沣上君怕是伯仲之间,可论威望,澜沣上君却远不及景涧殿下。父母皆为掌控天界的上神,景涧殿下又出自凤凰一脉。如此景况下,哪里有人记得蓬莱岛的澜沣上君,尽管他才是携帝王星宿之命降世的继承者。

  “澜沣最不喜的就是仙族这些踩低就高的玩笑,结交于我,不过感同身受,四字而已。”

  华姝言完,抬眼望向门外的金色初阳,微微一笑朝外行去。

  两百年前的蟠桃宴上她就明白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在位高权重者面前都只能颤颤兢兢如履薄冰,有些人生来高人一等。当年的她是如此,澜沣又何尝不是。

  月白的长裙在阳光下轻扬,华姝脸上温婉良善的笑容仿似鬼界彼端的红鸢花一般瑰丽妩媚。

  华姝的背影消失在回廊里,红雀神情怔怔,叹了一声。

  如今澜沣上君贵为天帝继承者,殿下恋慕他百年,也算是选对了人。

  她收回心神,眉角重新扬起不知世事的憨态笑容,跟上了前。

  已是最后一日,华姝的流云阁自然不乏男仙君拜访,待她出现时,前堂已满坐宾客。她修长的身影只在门口冒了个尖,就夺了满堂目光。

  月白古裙,碧簪束发,腰上一根金色锦带,配上美丽清冷的脸庞,华姝瞧上去古雅华贵,一身仙气远在堂中女君之上。

  孔雀王集一族之力教出来的公主华姝,美貌与仙力,都名不虚传。

  堂中女仙艳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脸上全都堆满了笑意和华姝寒暄请安。不一会堂里已是笑音四起,热闹喧哗,这种氛围里古晋的求见突兀而意料之外,华姝一愣后淡笑着让仙娥请大泽山的这位古晋仙君进来。

  脚步声临近,听上去有点儿沉,众君抬眼朝门口望去,皆是一怔。

  大红的袍服裹在来人圆滚滚的身上,将近及地长,他头上的发髻微散,眼睛被脸上的肉堆得深陷其中,只露出一条缝来。胖仙君小迈步地走着,配着这身红袍,似个喜气洋洋的民间新郎官。

  众君呐呐不能语,盯着堂中特自在的古晋,十分不易地将眼中的惊讶并心底的荒谬埋了起来。风传了好几日,折腾地满岛不得安宁,那位受尽东华上君疼爱的幼徒竟是这般……咳咳……了不得模样,难道老上君年老眼花,换了收徒的口味?

  要知道东华老上君已有一千年未收过一个徒弟,拜入大泽山山门更是难于登天。众君逡巡古晋片刻,心底齐皆默默地升起了再入大泽山拜拜师门的想法。

  此起彼伏的咳嗽暗笑声下,没人发现南山洞府的碧云女君陡然苍白的脸色。她微微朝后一仰,似是要把身子藏起来一般。

  今日灵涓怕面对华姝,不敢来拜见。她唯有亲自来见华姝求情,哪成想昨夜被灵涓欺辱的胖仙君就是那个连天帝都相护的大泽山幼徒。三界皆知清池宫的小神君是天帝亲自教养长大,若是古晋将他们昨夜之话告知天帝,菩提洞府和南山必遭仙族所弃。念及此处,碧云悔不当初,嘴唇骇得轻抖,唯有端起桌上茶杯掩饰失态。

  正堂之上,华姝瞧了碧云一眼,眼底亦有一抹异色划过。她亲自起身朝入门而进的古晋迎来,东华上君比他父王还要老一辈儿,古晋虽是这么个囫囵样,辈分却是实打实的高。

  “昨日听红雀说古晋仙君歇在了九华阁,华姝还未来得及前去拜见,仙君已临流云阁,是华姝的不是。”华姝虽亲自相迎,但面上神情仍是清清淡淡,并未有太多热络,对待古晋和众君无异。

  声音入耳,和昨夜的利落女声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尽似。古晋挠挠头,不能确定,抬眼朝走来的华姝看去,小眼顿时一眯,心底乱嚎:好漂亮的一个大美人儿,难怪有一颗菩萨心。

  他羞羞涩涩咳嗽一声,随着华姝的指引落座,有些紧张又有些含蓄地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开口。

  “不碍事不碍事,公主年长,我年岁轻,该是我先来拜访公主。”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第十一章

  世界上凡是性别属女的物种,都喜欢炫一样东西:嫁的夫君;也喜欢藏一桩秘密:自己的年龄。

  仙人寿命悠久,青春永驻,成年后几百几千的年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没一个女君喜欢被人恭维一声“年岁长”,尤其是以美貌闻名仙界的大美人。古晋天生二货加生了一张得罪人的嘴,华姝没白他一眼顺便将他客气地请出大堂,已经算是好脾性了。

  倒是一众男君,被古晋这句话整得哭笑不得。

  这个横空出世长成这德行的胖仙君是哪个乡里旮旯里跑出来的二愣子啊!会不会说话啊?你让比华姝公主年岁轻的他们肿么活,肿么活?大堂里坐着的这一溜排,他们是来求媳妇儿,不是拜前辈吖!

  安静的大堂内,众人屏住呼吸,眼珠子在古晋和华姝身上来回转,动作十分一致。古晋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看着华姝,活像刚才这句话里放了他十斤重的诚心诚意一般。

  华姝活了几千岁,头一次听到这句新鲜话,微一愣,在觉察到大堂内沉默气氛的瞬间,已经爽快而不失风度地抿唇一笑,端起手边茶杯一敬,“古晋仙君说的是,我年岁长几分,的确无需客套。华姝以茶相敬,古晋仙君,请。”

  华姝向来清冷,对仙君少有辞色,她未降怒古晋,更与之示好,实在罕见。

  不论是东华上君的名头好用,或是她确实大度,无论为哪般,华姝都缓和了堂中气氛,更显她不拘小节。

  此般利落洒落,全然不在意他的口无遮拦,跟昨晚女君有几分相似。古晋心底仍不能确定,小眼轻轻一眯,接过红雀奉上的清茶,拎着杯口转了转,玩笑一般问:“我对殿下一见如故,不知殿下可也是如此?”

  这话直接够劲儿,众君听得颇不是滋味。门槛高家世雄厚背后有人就是不一样啊,旁人哪敢对华姝如此放肆?

  华姝没抬眼瞧他,只板着脸答:“不是。”

  古小胖神情一顿。堂中仙君见他吃瘪,心底暗爽。

  哪知华姝放下茶杯,将散开的一缕发拨到耳后,看向古晋,轻轻一笑,略有深意回:“一见如故不妥,再见如故或许更贴切些。”

  再见如故?只有一墙之隔,这胖小子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一众男君的神情顿时微妙起来。

  古小胖没空管其他人,眯成缝的小眼睛里墨黑的瞳孔顿时放大,吊儿郎当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带着一抹欣喜:“殿下昨夜……”

  他话还未落,茶杯落地的声音伴着一位女君的惊呼突然在大堂响起。

  “啊!碧云!”

  众君转头,正好瞧见南山的碧云仙子手足无措地对着裙摆上染满茶渍的南海三公主缙云。碧云顿了顿,立时便手忙脚乱地替缙云拨弄裙摆上的茶叶,尴尬不已。

  缙云回过神,暗怪自己刚才惊呼声太大,伤了碧云的颜面。她急忙拉住碧云的手道:“无事无事,碧云姐姐,我只是吓了一跳。”

  碧云抬头正欲说句感激的话,却不巧迎上古晋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峻,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呐呐不能言。

  见她这般模样,古晋神色依旧如常,但眼底的冷意却散了几分。

  华姝自是知道是何原因,她轻笑一声,打断沉默,“红雀,带缙云公主去内堂换身衣服,给碧云女君重新上杯茶。”

  “是。”红雀应声将缙云公主领去了后堂。

  碧云重新坐下,惴惴不安地望着不远处脸上依旧带着笑意的胖仙君,心底莫名发抖,刚才古晋眼底一闪而过的凛冽气息难道只是她的错觉?

  “古晋仙君,刚才你想问什么?”此事一解决,堂中的宣澈仙君一摇手中的骨扇,笑意吟吟朝古晋开口询问。

  众人见他开口,立时便来了兴趣,暗道胖仙君好运到头了。宣澈仙君是掌雷上君之子,为人自负骄傲,尖酸刻薄,他恋慕华姝,对华姝身边的男君从无好脸色,且极近苛责。因他父君位高权重,掌管天宫雷刑之罚,所以众仙平日里视他如洪水猛兽,能躲则躲。

  这两人交锋,倒是盼古晋占上风的多些。

  华姝眼底亦划过一抹厌恶,但她不动声色,只将目光投到古晋身上。她想瞧瞧古晋会如何开口,毕竟只要说出昨夜之事,他这个维护真神的仙君立马便会成为众仙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对象。凡事只要和上古界真神扯上了干系,哪怕只是芝麻绿豆大小,也足够让下三界震上好几年。

  古晋没朝宣澈打量上一眼,反而抬首朝华姝看去,道:“我进岛时听仙童说梧桐岛这几日景色为全年之盛,我只想问问……”他一顿,在碧云心惊胆颤的祈求目光里稳稳接了一句:“殿下昨夜可有兴之所致,观了梧桐岛?”

  随着他话音落地,碧云绷得死紧的身子一松,靠在木椅上,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

  未等华姝回答,宣澈浓浓的不屑迎声而来:“我道何事,原来是想打听公主殿下每日喜好游何处……”他将骨扇一收,拍在掌心,在古晋胖墩墩的身上逡巡了一整圈,道:“古晋仙君,即便你知道公主所游之处又如何?你这体态,焉有体力能做陪?难不成游一趟梧桐岛也要劳烦你的十几位师侄为您牵出雪辕仙车,在身后鞍前马后地伺候?再者,听说你不过两百多岁,怎么不知体恤老者,如此不知礼数?”

  宣澈惯来有些二世祖的盛气凌人,又喜欢挑拣些大道理打压敌方,几句话把古晋损得够呛,若是旁人,怕早已愤而离席。

  偏生,他遇上的是天启和凤染这两个奇葩物种教养而成的小太子,三界八荒里最名正言顺的二世祖。论刁钻毒蛇气量窄,除了他娘上古,九州八荒里古晋神佛不及。

  满堂怜悯的目光未及在古晋身上投放,他已拖着胖成个球的大肚子,一点一点在木椅上朝宣澈的方向挪过来。众君翘首企盼他的反击,奈何他动作有点儿慢,直到众人脖子都秧了他才堪堪将目光和宣澈对上。

  古晋的声音里是慢腾腾的诚恳:“宣澈仙君,小仙愚钝,有件事学了几十年总捣腾不清,听闻仙君慧根在仙界是一等一的高,能否赐教一二?”

  宣澈损了人还被戴了一顶高帽,清高地一哼:“你且说来。”

  众仙叹了口气,东华老上君的这个小徒弟看来是个和稀泥的,还未交锋就龟缩城池了。

  “仙君可知上古神界里与日月同生的真神有几位?”

  问题一出,众人傻眼,宣澈更是嗤之以鼻,鄙夷的声音朗朗响彻大堂:“上古、炙阳、白玦、天启四位神君乃上古神界的四位真神,古晋仙君,你大泽山里莫非连一本上古书籍都寻不出来?”

  “这我倒是知道,小仙只是不知,四位神君谁为长?”

  宣澈已经不对古晋的智商抱希望,只觉大泽山已日落西山,教出这等子弟实在笑话,遂回:“炙阳神君降世于混沌之初,至今二十三万余岁,最长。”

  倒是有些仙君品出了古晋话里的深意,渐渐回过味来。华姝便是其中之一,她神情一正,瞧向古晋的眼底多了一抹探究。

  “哦……原来如此。”古晋又慢腾腾点头,模样似是受教,再道:“那不知又是哪位神君为尊?”

  “自然是上古神……”宣澈洋洋得意的声音猛地卡在喉咙里,最后一个“君”字死活再也吐不出来。他迎上斜对面那双眯成一条缝的小眼,冷汗一点点自额上沁下,脸色青紫交加。

  三界皆知,四位真神中上古神君继承了祖神擎天的混沌之力,年岁最轻,神格却最尊。他嘲笑古晋不尊老者,无异于嘲笑天地造化里开此先例的上古神君。

  “南海里头藏着几只二十万岁高寿的老龟,按仙君刚才质问小仙的凿凿之言,上古神君见了这几位“老者”,怕是要行礼问安,才成体统?”古晋拖长腔调,“小仙今年两百岁,听闻仙君您已有四千来岁,刚才未及行礼拜见,亦是罪过……”

  他适时地停住声,只管将眼弯成纯真的弧度。

  满堂俱静,众君细细瞅了半晌笑得一派和气的古晋,默默为宣澈仙君默了一声哀,然后不自觉地俱朝古晋相反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这个胖仙君,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刚才实在是看飘了眼。

  宣澈悠悠飘然的姿态不在,握着骨扇的手现出青筋,良久,他嘴唇抿紧,起身朝古晋的方向行了两步,低头,弯腰执礼,“古晋仙君这话折煞宣澈了,仙君乃东华老上君之徒,长宣澈一辈,刚才我一时蒙了心智,口出狂言,还望古晋仙君大人大量,不与我这个小辈计较。”

  宣澈虽性子尖酸刻薄骄傲自负,可活了四千年,倒也不是个傻瓜,当即便折了腰为自己寻活路。只是那折下的腰到底有那么几分不自然和受惊过度的僵硬。

  大堂里咔嚓声突然响起,众仙眼一抬,看着那位胖胖的少年仙君像是没看见弯腰行礼的宣澈一般,一双眼垂下只盯着自个儿肉手掌里抓满的瓜子,心底颤了颤,想,宣澈仙君,倒是真的命苦。

  华姝好整以暇地朝木椅上一靠,对古晋高看几分起来。不愧是东华的徒弟,有几分手段,不过可惜,也只是学会了讨口头上几分便宜。

  众仙等着古晋慢悠悠饮了一杯茶,磕了半碟子瓜子,才听到他轻快又惊讶的声音打着旋在响:“哎呀哎呀,宣澈仙君您行礼做什么,小仙我只是见识浅,有一二问题不懂,才讨教讨教。什么计较不计较,我胡乱说的几句混话,您千万别介意。小仙对仙君的景仰如天河之水绵绵不绝,日后少不得还要多叨扰呢……您坐啊,来,喝杯茶,咱们再来探讨探讨我体重这个问题,听说您的父君掌雷上君也似我这般威武雄壮,不知他当年是如何得了在您母君身边作陪的资格……咦?您的脸色我瞧着有点白啊,是不是没吃饱?我看您啊还是太瘦了,竹竿似的,一阵风就吹得跑,赶明儿我回大泽山给你寻两粒大补丸,保管您吃了壮如金刚……”

  话音儿还未完,众君只看见宣澈上君又弯了弯腰,面色发灰地告罪后逃出了大堂。

  古晋含笑目送他的背影,朝目瞪口呆的众仙投了一个温和纯良的笑容,含蓄地收了声,又弥勒佛一样窝回了木椅里,仿似从来没有挪动过分毫。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大泽山的这位胖仙君,把宣澈*了个血流成河。

  不过战局结果虽意料之外,却正合众意。

  众仙终于知道东华老上君为何临老成神了还收了这么个小徒弟,古晋丑则丑矣,胖则胖矣,但这爱憎分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真的讨喜。

  因着他打败人憎人恶的宣澈上君,大半堂的仙君们对古晋的目光都善意起来。甚有女君们觉着古晋这副胖乎乎模样也还能入眼,至少憨态十足。

  宣澈走后,大堂内复又三三两两开始欢声笑谈。古晋一直眼巴巴瞅着首位上坐着的华姝,每每想说两句话,不远处碧云女君恳请的目光便飘了过来,他只好把疑问藏在心底,好耐性地等众人散场。

  可他这神情落了众人之眼,便成了他十分倾慕华姝的模样。女君皆叹仙界的男仙君又阵亡了一位在华姝公主的孔雀裙下。倒是华姝一直神色淡淡,和众人交谈之际也不时和古晋寒暄两句,既未热络,也未冷落。

  离天帝举办的晚宴只剩两个时辰,仙君们纷纷告辞,只有几位女君想在华姝身旁得个头等席位,硬是留了下来。眼见着华姝和几位女仙君笑着朝内堂而行,碧云女君也没了身影,古晋咬咬牙,拔腿揣着一身肥肉朝女君们追去。

  若不问个清清楚楚,他心底实在闹腾得慌。

  过了回廊,眼见着几步就能追到,前面女君的轻笑声传入耳里,让古晋生生顿住了脚步。

  “殿下,古晋仙君年龄不大,手段倒不浅,今儿把宣澈仙君好好逗弄了一番,宣澈仙君丢了脸面,怕是有好些年不敢出雷宇宫了。”一位女君道。

  古晋是天启教养长大,行事说话不免承了几分,就似今日对宣澈,完全是天启一贯的手段,只是下三界的仙人见识得少。说来他也是少年心性,被人一夸,顿时眉飞色舞,藏在回廊后踮着脚偷听,想瞧瞧华姝的反应。

  “以他的年岁能将宣澈激怒,胆识确实不错。”华姝微一颔首,回。

  那女君掩面而笑,“殿下,瞧古晋仙君刚才那模样,心心念念只求您一个眼神呢!”见华姝面上不起半点波澜,她闻音知其意,似模似样一叹:“只可惜,古晋仙君虽远景瞧着好,但年岁太轻,难解风情,怕只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是良婿啊。”

  古晋才两百来岁,虽已成年,但和她们这些几千年的女君来比,确实是只花骨朵。

  此话一出,众女一阵哄笑,连华姝嘴角也微微一勾。

  藏在木栏后的古小胖脸色古怪,翻来覆去咀嚼这句话,十足的沮丧。待华姝和几位女君暂时分开去换衣,他才回过神,匆匆追去。

  华姝一只脚才入内堂,红雀还来不及关门,便看到回廊上一团火红飞来。她不禁感慨,如此速度,真是难为了那硕大的身躯。

  “古晋仙君!”红雀再惊叹意外,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把古晋拦在了门前。

  “华姝殿下。”古晋猛地一收脚,扶着大门直喘气。

  华姝藏起眼底的不耐,回转身,“古晋仙君,何事?”

  见华姝转身,古晋慌忙立得笔直,甚至小心地将褶皱的衣袍抚顺。

  他抬头,看着华姝极是认真,问:“华姝殿下,昨日在梧桐林里帮我的,可是殿下你?”

第十二章

  古小胖上一次用这样严肃郑重的口气,还是在百年前的苍穹之境上质问白玦之时,可见他对昨夜遇着的女仙君是真的稀罕,犹在他心心念念的小火凤之上。

  大红的宽袍裹在身上俗不可耐,胖得似仙田里浑圆的冬瓜,这个大泽山仙君没有半点仙人的飘逸,十足一个人间富贵家里养出来的纨绔富少爷模样。可不知何时起退到一旁的红雀却有些不忍自家殿下即将出口的否认。

  古晋仙君的神情太认真了,就好像殿下只要一承认,他就会拼尽全力来报恩一般。这些年恋慕殿下的仙君里,或贪慕孔雀王族的荣耀,或痴情殿下貌美的容颜,但她从来没见过如此郑重又实心实意的眼神。

  华姝亦是一怔,憨胖的少年墨黑的眼定定落在她身上,竟让她恍惚间有种格外被重视且荣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开口:“昨夜梧桐林里,不过举手之劳,古晋仙君不必挂怀。”

  一旁的红雀捂嘴惊呼一声,狂喜的古晋却没发现,满心满眼里只剩下华姝的“举手之劳”在耳边回响,他上前一步凑到华姝面前,眼眯成了月牙:“原来真是殿下,和我猜的半点不错。殿下,我是来报恩的。”

  古晋胖脸上的笑容陡然放大,华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所言,眉头微不可见一皱,怎么阴错阳差认了此事。她何等心智,当即便道:“小事一桩,古晋仙君不必如此。”

  古晋甚是诚恳:“殿下错矣,恩便是恩。”他顿了顿,又道:“何况对我而言是大恩,殿下想要什么宝贝,我这就去寻,他日定亲上梧桐岛拜访,为殿下奉上。”

  古晋自小爱搜刮宝贝,自然也以为别人是一样的喜好。

  “不用了。”华姝摇头,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缠。

  “用,用。”华姝是孔雀岛公主,想来也见惯了一般宝物,古晋这么一想,又加了一句:“只要是殿下想要的,我一定为殿下寻来。”

  年岁不大,口气倒不小,华姝被仙族年轻一辈仙君奉为女君中的翘楚已有百年,什么稀罕东西没送到她面前来过,但从无一人敢说天上地下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便能替她寻来。这人着实太狂妄了,眼见着晚宴时间临近,华姝心念一转,随口便道:“古晋仙君说笑了,哪里什么东西都能随便得来。听说凤族小凤君有一块上古神君所赐的火凰玉,乃上古界至宝,我若想见识见识,仙君难道也能替华姝借来?仙君年岁尚轻,怕是经的事少,有些话实在不当说。昨夜区区小事,古晋仙君不必挂心。”

  华姝言必,朝古晋颔首,转身入了内堂。红雀知道这胖仙君口无遮拦的话惹了自家殿下嫌,也不再管他,砰一声利落关了门,把古晋拦在了门外。

  年岁尚轻,经的事少……

  只可惜,古晋仙君虽远景瞧着好,但年岁太轻,难解风情,怕只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不是良婿啊……

  古晋对昨夜救他的女君生了点小小的隐秘心思,心意还来不及诉说,这两句实诚话已把他的暖心窝戳得鲜血横流。

  他沮丧地埋下头,孤零零缩在墙角。

  房内的红雀透过窗户缝隙瞧见他可怜的模样,有些不忍,打算投个鼓励的眼神,哪知墙角的胖仙君沮丧不过片息,突然一跃而起撅着屁股朝回廊外跑去。

  哎,八成也知道自己说了大话,不好意思再留在这惹人嫌了。

  红雀这么一想,转身见华姝换了衣从帘后走出,唤:“殿下……”

  华姝抬眼看她,红雀期期艾艾,嘴里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殿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应了这事,若是那女君出现,岂不就露了馅?

  华姝自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皱着眉在窗前立了一会儿,“无事,我未将话点明,他日也可说我应下的并非此事。”她顿了顿,又道:“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于我并无大碍。”

  以她的身份,难道还真的指望古晋因为这件事来报恩不成。即便知道了,得罪一个大泽山弟子,于她而言又有何损失?

  “殿下,听说古晋仙君在天帝陛下面前有几分薄面,若是他求到陛下面前,陛下知了原委,还以为您妒羡小凤君,以陛下护短的脾性……”

  当今天帝陛下的这个优点,可谓四海之内尽人皆知。

  华姝面色微微一变,有些后悔刚才意气之言,但她性子要强,也只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一摆手道:“他那个不经事的样子,对上宣澈还能逞几分口舌之利,哪有胆子到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此事莫要再提,日后他上孔雀岛,你只管替我拒之不见,等过些年,此事也就过去了。”

  华姝话语笃定,红雀不敢再言,退到了一旁。

  话音刚落,外岛数声凤鸣响彻半空。晚宴已至入席之时,两人离开流云阁,朝凤皇殿而去。

  此时,古晋早把替师父赴宴恭贺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正匆匆朝梧桐林里的梧桐祖树而去。

  他在上古界时听天启说过,梧桐岛的小凤凰逆天而生,一直孕养在梧桐祖树里。火凰玉怕是这只小凤凰的命根子,她定不会轻易借出。他若早早守在古树下,待她一涅槃降世,便上前恳求,那小火凤见他如此实心实意,心肠一软,借他观赏两日总归能成。

  古晋倒也知道该舔下脸面去求小火凤,而不是在凤染面前撒泼打滚,百来年时间,总归还是成长了些。

  临近傍晚,梧桐岛上空晚霞蔽天。因参宴的宾客实在太多,天帝便将晚宴摆在了凤皇大殿外。接踵而来的宾客一至殿外,入眼便是不见尽头的珍馐百味、大殿上空群戏欢鸣的五彩祥凤、遮天蔽日的祥云漂浮,就连待客的器皿小几也是梧桐林里的古木雕刻而成。仙君三三两两相携入席,落坐在软蒲团上,对这场宴会的规格排场满心赞叹。

  少顷,大殿外仙君几乎尽到,除了天帝和凤族的几位长老,华姝一行已算得上是最后入席。她今日着一件碧绿长裙,裙摆上摇曳着仙蚕银丝勾勒的金羽孔雀,慢走间雀翎腾飞九天,一派芳华。如此一身配上她绝丽的容颜,顿时便夺了满场目光,几位跟在她身后的女君倒显得有些寒酸起来。

  华姝虽负盛名,但以往参宴皆穿着素雅现于人前,甚少有此般华贵之貌,想来这次梧桐岛之宴,她不是一般的看重。

  华姝随仙童指引落座于孔雀王之下,见对面上席仍空一席,有些奇怪。仙界权重者皆以入席,还有哪位能与父王位列同级?华姝微一思付有个猜测,但却不敢肯定,听说天帝和妖狐一族的首领常沁妖君交情莫逆,难道是为她备下的?

  天帝与常沁妖君的交情她早有所闻,这种事放在一般仙族身上,定早被扣上了私通妖族的逆罪,可天帝行事向来乖张霸道,她与常沁交好于位极天界之前,数百年来世事变迁,两人情谊全然不改,这也成了两界一桩奇事。但私下交好是一回事,常沁毕竟在妖族手执重权,被妖皇倚为股肱,今日这种仙族齐聚的盛会,她难道真会不顾妖皇权威,出现在梧桐岛?

  华姝想想也觉得不可能,暗自打消了这个猜测。

第十三章

  咚咚咚……仙童敲响石阶上的古钟,天帝凤染和凤族长老伴着钟声自内岛踏云而来,联袂落于广场高位之上。天帝这些年积威甚重,众仙忙起身见礼,在天帝落座后重新坐下。

  钟声停,余音缭绕千里,众仙静待天帝启声开席,却见天帝抬首望向东方。

  恰在此时,万马奔腾之声自空中遥遥而来。众仙一惊,抬眼望去,天际蔓延的火烧云翻腾成海,兀地,热浪破开,四匹身裹烈火的玄灵妖马脚踏火云出现在众仙眼前。

  一女子手握缰绳,迎风而立,驾着马车破开云海直奔凤皇殿而来。

  银狐深紫战袍,玄灵妖马战车,席卷天际的浓煞妖气……众仙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妖界稳坐第二把交椅的妖狐族首领常沁居然真会出现在梧桐岛,还出场得如此拉风和到位。

  众仙还未来得及为妖界的妖皇陛下叹一声,瞅见自家陛下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脸,默默把这声叹息噎了回去,他们和那位森鸿陛下,受的待遇其实也没啥区别。

  三界里有两件板上钉钉的事儿,一是仙妖两族过去现在将来的水火之势,而是天帝陛下和这位常沁妖君风吹不动雷劈不散的友谊。

  算了,今日是个喜庆日子,两界又和平了百来年,仙族怏怏气度,何必小气。在仙君们的自我宽慰下,常沁已近到凤皇殿广场上空,她将玄灵妖马战车挥至一旁,领着几个侍从乘云而来。

  “陛下,凤隐这娃娃出来没,我来的不算迟吧!”利落的女声在广场上响起,常沁径直朝凤染为她早早备下的席位走去,行走间还偷空和几位资格老的仙君打了个招呼。

  凤染孩童之时常沁就已名闻三界,她资格顶老,如今又是妖界第二人,身份贵重,虽仙妖芥蒂颇深,被她见礼的仙君们也一一还了礼。

  “倒也不算太迟,不过你的信使早你三日入岛,这几日你做什么去了?”常沁一身煞气,浑不似个喜洋洋贺寿的,反倒像历经一场大战归来。

  “在东海遇见几头九头蛇兴风作浪,一时手痒就给砍了。”

  众仙倒吸一口凉气,九头蛇这种群居的上古凶兽,还只有几百年前被化身清穆的白玦真神砍了几只,如今敢惹它们的人可不多,难怪常沁迟了三日。

  常沁笑吟吟朝东海龙王瞅了一眼,“在敖临陛下的海界动了手,陛下可不要见怪。”

  常沁虽说和凤染交好,但和仙界征战几万年,结下的怨仇也不少,自是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打压仙族。

  东海龙王额头一抽,硬邦邦回:“哪里,常沁妖君救了海民,本王要谢你才是。”他说完起身朝凤染告罪,“陛下,小王御海不力,请陛下责罚。”

  “今日梧桐岛大喜,此事日后再言,龙王且坐。”凤染随口将此事揭过,也未怪罪常沁,神情一如刚才,一挥袖袍,亲自为常沁引位,笑道:“常沁,再过半个时辰这丫头就出来了,她在壳里憋了几十年,性子顽劣,过几年你带她回妖灵山,替我好好管教!”

  天帝此言一出,广场上除了几位凤族长老和常沁,登时热闹起来。

  丫头?丫头?未涅槃的小凤君原来是个闺女啊!洞府里有未婚配子弟的老仙君们抓着白胡子对着天帝笑得格外慈和,男仙君们眼底忽闪忽闪的光芒掩都掩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华姝脸上笑意一凝,她担心的事终成了事实。凤皇一脉的继承者即将涅槃,怕是百年之后,再无人记得她华姝,除非……华姝朝对面的澜沣一望,见他神色未改,只低眉饮酒,轻轻舒了口气。

  “待你养个几年,她定把你的性子传个十成十,到时候我的妖灵山可经不起她折腾,不如今天就让我带回去算了。”常沁眉一挑,“再说陛下,你可别忘了,当年咱们在妖灵山饮酒划拳,你输我一局,答应任我在凤族里为侄儿挑个媳妇儿……”

  常沁笑得没正经,从怀里掏出颗银色小珠把玩,“看,我今日可是连定亲礼都带来了。”

  她这话一出,没等一群老仙君们置喙,凤族几位长老已经开始吹胡子瞪眼满脸不乐意地怒视她起来。一向稳如泰山的大长老凤云咳嗽一声,破天荒朝凤染语重心长嘱咐:“陛下,此言有失妥当。”

  小火凤是凤族几十万年开天辟地里独独生出的一脉,和凤染这个凤皇一样稀罕。当年凤染一出世就被天后芜浣逐出凤族,辗转流落三界,受尽颠沛之苦,也养成了她乖戾不与人亲近的性子,此乃几位长老平生之恨。好不容易得了个小火凤,他们自是要从小将她养于梧桐岛,和凤族好生培养感情。

  凤染也冤枉,她当初在妖灵山喝醉酒说大话时凤隐还未出现,哪里想到隔了百年常沁还会记得这事儿。

  凤染不紧不慢瞥了常沁掌中跳动的银珠一眼,嗤道:“常沁,我家的凤隐拿整个妖狐一族为聘我都嫌轻了,你居然敢拿个九头蛇的内丹来下聘,也不怕我掀了你的妖灵山。”

  常沁见玩笑被戳破,也不恼,让侍从把银珠送到凤云面前,道:“长老勿恼,我和陛下开个玩笑。”她言完朝凤染挑衅一笑,朝四周神态又安然下来的老仙君们看了一眼,“就你眼珠子利,你说的对,这不是聘礼,银珠有镇魂之效,是我送给凤隐的涅槃之礼。不过……咱们当初可是有约的,待凤隐成年时,我自会拿着聘礼上梧桐岛提亲,在这之前凤隐可不能许给别人。你是堂堂仙族天帝,不是当年撒泼耍赖的清池宫凤君,倒时候可别不认账。”

  常沁比凤染犹长万来岁,可从来没吃过亏。

  凤染被将了一军,哼哼两声,既没否认也没答应。以凤隐古灵精怪的性子,若是看不上眼,还用得着她这个做师君的来拒绝,早自个掀了常沁的狐狸窝了。

  天帝陛下和常沁妖君插诨打科叙友谊,一众仙君既羡慕又无奈,只得巴巴打量凤皇殿四周的景色打发无聊时间。

  这个柱子不错吖,清香沉郁,不是凡品啊!石阶下种的金线花,延年益寿,不是凡品啊!殿外廊下挂着的是啥珠子哟……哟呵,比几位老龙王的镇殿宝还要足实的夜明珠,不是凡品啊……梧桐岛难入,凤皇大殿更是千来年也难踏足一次,仙君们垂涎欲滴地盯着凤凰一族苦心经营了数万年的古岛,只觉样样扎眼,恨不得使个仙法全搬回自个的洞府去。

  “不是凡品啊!”也不知道哪个仙君竟突然将心声给喊了出来,众君收了眼底的艳羡,欲谴责谴责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仙君,却见那仙君一只手指向半空,眼瞪得囫囵圆。

  众仙抬首一望,反应一般无二。

  晚霞蔽天的半空中,成片的火烧云悄然退散,古老的梵音自四海涌来。突然,银光划破天际,一座石门毫无预兆出现在空中。

  上古梵文雕印,混沌神力缠绕,凤皇殿上空骤然而降的居然是上古界门!

  众仙哗然,除了主位上仍不动如山的天帝凤染,无论仙妖,齐皆起身叩首行礼。待梵音减弱,众仙才神情肃穆地重回席位。

  此时,上门界门破开一道缝隙,浩瀚的银光笼罩梧桐古林。观此情景的仙君们心底通透亮,不免骇然——上古界门显然是为了今日涅槃的小凤君而来。

  古有鲜闻,上古界门降世,必伴上神入界而升。

  自真神上古关闭上古界后,除却因职责在身未入上古界的天帝妖皇二人,三界已有百年未出过一个上神。难道今日涅槃出壳的小火凤生来便有入神的资格?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凤染眯着狭长的眼品着仙酿,颇有些哭笑不得。前些时日上古派人下界,说会给凤隐送份大礼,想来便是这尊上古界门。凤染一直以为上古疼宠小辈到元启那份上就足够了,却不想她待凤染更甚一步。只不过也太胡闹了些,凤隐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性子,如今还伴着上古界门的出现涅槃,待她出了壳,三界里头除了她,还有谁能管教凤隐半句?

  不管凤染如何想,广场外的感慨议论一直未停,甚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也不知哪位八卦的仙君起的头,众仙居然开始历数六万多年九州八荒里伴着祥瑞而生的仙族有哪些。除却那些小有名气不咋滴的祥瑞,就数当年的华姝和如今的凤隐最为震撼,想当初百鸟岛的漫天祥云鲛人鸣乐也曾传诵百年,成就了华姝如今备受尊崇的地位。但和今日上古界门的出现一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众仙怕是也觉得如此,说着说着不时打量华姝几眼,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

  华姝眼不瞎耳不聋,自然听得到众仙的对比和议论。她唇角轻抿,垂下的面上瞧不清情绪。澜沣看着她的难堪和愈加挺直的背,眼底一抹疼惜拂过。

  这般景况,像极了百年前景涧犹在天界,他被逼困守蓬莱岛时的窘状。他并非眷念权势,只不过因为生而掌控帝王星宿的命运而被天后忌讳,千年难出于世,一口气闷于心中始终不得释怀,所以百年前凤皇邀其入九重天执掌星宿,他才未拒绝。

  凤凰大殿外的广场一派喜气,凤皇携仙族臣子举杯而饮,静待她的小徒弟涅槃降世。

  此时,上古界。

  白玦离世后的百年,上古最喜呆的便是朝圣殿里这一方摘星阁。

  炙阳从密林里采了些好茶,在摘星阁里寻到了她。正巧看见上古大手一挥把上古界门送下了界,问清缘由笑道:“原来是凤染为那只小火凤摆宴,我倒忘了这事,等日后她入了上古界,我再补一份算了。不过让上古界门伴她降世……这份礼对那个小家伙有些重啊!”

  上古神情有些悠远,抿了一口炙阳泡好的茶,淡淡道:“这份生辰礼,凤隐,受得起。”

  自白玦殉世后,上古于万事皆淡,就连元启被送下界她也不曾过问,这次居然会为一只小火凤如此上心?炙阳心底奇怪,沉吟一算,讶然抬首朝上古望去,“怎么回事,这小家伙的运道居然被一团神力笼罩,命格被打破,今日不是她涅槃之时……”

  能让他看不清的神力世间只有混沌本源,上古好端端地坐在这,白玦灰渣子都化了百年,打破凤隐命格的只能是元启那小子了。

  他说着抬手朝空中一画,一方水镜现于二人面前。梧桐岛凤皇殿外与天同庆的热闹盛况隐隐而现,水镜微一波动,梧桐古林里古晋朝着祖树奔跑的画面清晰可见。

  “这小子,怎么长成这副德行了?”才一百年,当年俊里俊俏的小娃娃已经成了个浑圆的胖球,炙阳这个家长一时接受不了现实,顿时正色朝上古看去,语气比刚才算出凤隐命途时起伏更大。

  上古亦有些尴尬,瞅了下界那个胖球一眼,咳嗽一声:“呃,二十年前我在水镜里瞧他……”她伸手比划了一下,“他还只有这么一点胖。”继而埋怨道:“也不知道东华日日里喂他吃什么了?”

  你才是当娘的,东华只是个师父!炙阳默默咽下了这句话,只是用眼神谴责了上古半晌便收了水镜,不再提梧桐岛小火凤涅槃之事。

  两人皆是上古界最古老的神祗,下界劫劫难难对他们而言不过日升月落一般自然。若非和元启有关,他们怕是连看一眼的闲心都没有。

  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元启和凤隐的出身,不历劫难,命格又岂能圆满。

  只不过,元启生而有混沌之力护身,两人皆看不清其命途所归,若是料到百年千年后他们竟有那般结局……这一日,纵使朗日星辉,清茶白云,二人也必不会这般轻松自在。

  下界。

  梧桐古林里,古小胖揣着肥胖的身子一路乱奔,终于找到了那颗孕养小火凤魂魄的梧桐祖树。祖树已有十几万年之龄,早可成神,但因眷顾凤族,遂万年前自我入定,存真身长留梧桐岛,在主干顶端化聚魂台庇佑凤族小辈,百来年凤族唯有凤隐一人留于聚魂台。

  此时离凤染涅槃只剩一刻时间,灼热的红色神力自聚魂台上散出,将古树一丈之内笼罩,寸步难行,祖树顶端一团白色的焰火若隐若现,似有吞噬之力。

  还未出世就有这般灵力,看来真是个宝贝疙瘩,古小胖仰头感慨,很是稀罕。他未出世时就被天启封了混沌之力,从来没享受过这等王霸之气,心底还有点儿羡慕。

  时辰快到了,古晋看天色已晚,使劲破开这股灵力,喘着大气一步步挪到树底下,然后眨眨眼,活动活动筋骨……开始爬树。其实候在树底下也不是不成,只是他活了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凤凰涅槃的模样,一时心痒痒,想去瞧个现场。

  只是古小胖不知道,火凤涅磐时的白色炙火能焚烧万物,下界内除了天帝凤染,只有体内有混沌本源的他能靠近这颗梧桐祖树,否则凤族焉会放任凤隐独自涅磐。

  半刻钟后,古晋费了老力终于靠近了聚魂台,这地儿其实就是老祖树树干里生成的一个一尺见方的树洞。他扒在树干上,笨重的身体悬在半空,仰高了脑袋朝树洞里望——一枚偰印凤族古文的赤红凤蛋正悬在白色的炙火里静静旋转。

  古晋手脚并用爬到洞口边坐上等小火凤涅槃。这时,一束银色光芒自天际落下,与炙红的灵力交错,笼罩在梧桐祖树上。古晋朝半空望了一眼,对着那块牛逼哄哄光芒万丈的上古界门瞠目结舌——母神也太大手笔了,天帝册封怕是都赶不上这排场!

  正在这时,树洞里漂浮的凤蛋突然有了动静,低沉的凤鸣从壳中传来,古晋倏地回头,屏住呼吸盯着蛋眼都不眨。真到了小火凤涅槃的时候,借火凰玉的念头倒淡了下来,他嘴里一个劲嘀咕待会出来的会是个啥……一只小凤凰?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是公……咳咳,是男娃娃,还是个女娃娃?

  太阳从海平线上落下,晚月初升,星辰交替之时,火红的光芒自梧桐古林中拔地而起,直冲天际。

  凤皇殿广场前的众仙因这陡然出现的浩大灵力安静下来,这只小火凤竟有如此神力!凤族在百年前已退出三界之争,唯有凤皇在上任天帝暮光的嘱托下接任帝位,如今仙妖两界各有一神,若是小凤君出世便有上神之能,且能向着仙界,那三界格局立时便会被打破!

  恐怕整个仙界从未如此时一般期待着一个仙人的降世。

  聚魂台上,蛋里的凤鸣越来越高亢响亮,白色的火舌盘旋上升,威势凛然。

  白色烬火席卷树洞,发出耀眼的光芒,古晋下意识闭上眼。白光内突然响起蛋壳碎裂落地的声音,他心底一喜,睁眼瞧去,怔在原地。

  烬火火舌之上,一个少女静静闭眼而立,微勾的唇角带着降世的喜悦肆意。

  她头上悬着的焰红玉石发出淡淡的柔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在温和静谧的神力中。

  红衣墨发,淡眉安颜,倾尽世间。

  有谁能知,初降世间的凤君凤隐,已是此般芳华。

  她额间凤冠烙印惊鸿而现,一瞬间,古晋似被摄了心神,不由自主行到凤隐面前,伸手朝那焰红凤冠摸去……

  凤眸倏地睁开,似是没想到有人能破开炙火近到她身边,掌心一动,白色的烬火自她掌心而出朝古晋拂去。

  灼热烬火逼身,热浪袭来,古晋兀地回神,狼狈一躲,伸出的手没碰到凤隐额头,反而抓住了随凤隐一起落下的火凰玉。

  “是你。”

  古晋被烬火扫了几步远,凤隐未多言,只抬眼朝他掌心看去。凤隐百年修炼的灵力和魂魄全在火凰玉内,只有将灵力全部吸回,她才算真正涅槃。古晋的出现打乱了火凰玉的灵力供养,她被迫提早醒来。

  是你?什么意思?她见过我?古晋满心疑问,见凤隐盯着他掌中的火凰玉,面色一讪,朝凤隐走来想把玉还给她。哪知他走得太心急,被地上一截圆咕噜的树干绊倒在地。

  重物落地的声音响彻树洞,整个祖树都被震得一撼。凤隐盯着地上的古晋,唇角极快一勾,眨眨眼又迅速恢复淡漠。

  古晋尴尬地爬起身,一阵剧痛袭来,他哼哼两声,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看,他手心被树洞角落的碎石划了一道深口,鲜血涌出,滴落在地。

  两人都没发现,那鲜血同时也滴在了古晋掌心一直死死握着的火凰玉上。

  一旁看笑话的凤隐见他眉毛鼻子皱成一团,有些不忍,神色一软准备安慰两句,还未开口,面色突然一变。

  古晋掌心染血的火凰玉毫无预兆飞到古晋头上,炙红的光芒将他和凤隐都笼罩在内。古晋体内被天启封印的混沌本源在火凰玉的牵引下浮现在额间,凤隐灵海中和火凰玉里凝聚的属于她的百年灵力飞快消散,疯狂地朝古晋额间的混沌本源涌去。

  火凰玉是百年前上古用混沌本源炼制而成。古晋的血引发了他体内混沌本源和火凰玉的共鸣,天启的封印出现了松动,体内的混沌本源被压制百年,甫一被唤醒,以为火凰玉是为它准备,自然毫不犹疑笑纳。

  在混沌神力的牵制下,两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混沌本源将聚魂台上的灵力尽数吸进。

  苍白的脸色,漆黑的凤眸,凤隐只安静地望着他。

  纵使全身灵力即将被吞噬一光,古晋也没从凤隐眼中看到半点慌乱。

  他心底懊悔,愧疚万分,急道:“别担心,等它停下来我就把灵力还给你。”

  火凰玉能吸走凤染的灵力,自然也能将她的灵力还回去。

  古晋说的是实话,尽管不知道他是谁,为何闯进梧桐祖树,但凤隐知道面前这个胖仙君并不觊觎她的灵力,毕竟单是他额上悬浮的奇怪本源所蕴含的神力就完全不逊于她。

  一场意外,竟然因为一场意外,毁了她准备了百年的涅槃。

  凤隐沉默半晌,摇头,眼底竟有一抹苦笑。

  “师君历世万载方成正果得以涅槃,我还以为我逆天而生,会是这一脉的异数,看来还是躲不过天意。”

  “什么意思?”古晋心底一慌。

  “火凰玉里不仅有我百年修炼的灵力,还有我一魂一魄,今日不是我涅槃之期。”

  火凰玉灵力被吞噬,她的魂魄也势必受损,如何能涅槃降世?

  古晋终于听懂她话里的深意,神色大变。

  她朝天际望了一眼,回望,问:“你是谁?”

  能阻她凤隐降世,焉能是平凡之辈,她总要得个明白。

  只是,还等不及古晋回答,洞中漂浮的白色烬火疯狂地朝古晋的混沌本源袭去——火凰玉内凤隐的一魂一魄感受到吞噬的危险,竟准备和古晋同归于尽!

  火凰玉被两股神力牵制,难以承受,通透的玉石上裂开一丝丝缝隙,猛地,火凰玉哀鸣一声,裂成碎片在树洞内炸开。

  混乱的神力席卷梧桐祖树,发出耀眼的神光!

  与此同时,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从梧桐林传至笑声连连的凤皇大殿外,众仙大惊抬首,只见一道奇怪的银色神力自梧桐林中冲天而起,竟在顷刻间将那股象征着小凤君涅槃的火红炙光迅速吞噬!

  片息后,轰鸣声停,银光散去,火凤的气息再也难闻片缕。

  众仙怔怔望着天际消失的上古界门,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梧桐岛期盼百年的凤皇血脉,一场降世撼动三界的小火凤竟然在涅槃之日就毫无预兆地陨落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敢去瞧一眼至尊之位上的仙界之主、凤族之皇。

  只是任谁都知道,仙界的天地,要变色了。

第十四章

  几乎是银光散去的立时间,凤凰大殿外高台上的凤染和凤族长老脸色大变,骤然起身齐皆朝梧桐古林飞去。

  殿外一众仙君面面相觑,皆有几分忐忑,还是常沁起了个头,袖摆一甩,愁着脸带着一众心里惴惴的仙君飞向了梧桐古林。

  梧桐古林里,祖树周围的梧桐树被白色烬火焚烧得干干净净,平日繁盛葱翠的古林像是经受了一场大难,中心处只留下一株光秃秃的梧桐祖树在顽强地支撑着门面。

  树下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火彤彤的胖身影,古晋头发散乱,衣袍被烧得面目全非,脸上眉毛都被燃掉了一半,黑糊糊的只能看清一双藏在肉里的小眼睛,他这模样,着实太过可怜凄惨了些。

  任是凤染和一众长老携着冲天怒气而来,在看到古小胖转过身可怜兮兮地尊荣后,都不免脚步一顿,怒意跌了几分。

  他们身后,常沁率领的仙君也落在了梧桐祖林里,被焚烧得干干净净的古林和那一立一睡的身影让所有人止住了脚步。

  显然那胖仙君便是阻挠小凤君涅槃降世的元凶,众仙一闷神,从古晋那胖胖的身躯和一身花哨又珍稀的佩饰上猜出了他的身份,这胖仙君腰间系着的东珠比几位龙王皇冠上的都要大,仙界里除了清池宫和梧桐岛,也只有大泽山有这个底气了。

  大泽山的一众白胡子仙君们知道自家师叔闯了祸,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古晋惴惴不安,眉毛鼻子只差挤到了一块儿。

  人群中的红雀见是古晋阻挠了小凤君涅槃,一下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朝华姝看去。

  华姝立在孔雀王身后,神情冷静镇定,但袖中的手却忍不住轻颤,凤皇霸道刚烈,又极为护短,若是知道古晋来梧桐古林是为自己要火凰玉,那孔雀一族百年内必受整个仙界的冷落……

  这古晋竟能惹出如此轩然大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华姝朝古晋看了一眼,眼底划过一抹不耐和怒意。

  待欣赏完古小胖,众人的目光才朝古晋身旁悬于半空沉睡着的红衣少女看去,只这么一眼,便齐齐顿住了目光。

  黑发红袍,锦颜傲眉,堪堪一眼,少女眉目间已能窥见日后冠绝三界的芳华之姿。

  这样的小凤君还未降世就已陨落,当真可惜了!

  毁了梧桐岛小凤君的涅槃,即便是东华老上君的幼徒,在盛怒的天帝和凤凰一族面前,恐怕也会被碾轧得连渣滓都不剩吧……

  众仙叹了一声,有些不忍看接下来的场面。

  古晋抓着破碎的火凰玉,远远瞧见凤染冷沉的脸,朝身旁浮于半空的凤隐看了一眼,眼底满是后悔和自责。

  若不是他为求华姝一个笑颜,莽撞闯进凤隐涅槃的祖树里,断不会害得她如此。

  刚才这场神力冲撞,凤隐的灵力被古晋的混沌本源吸干,三魂七魄也随着破碎的火凰玉消散得一干二净。本已平安降世的凤隐被他硬生生害得陷入沉睡之中,若魂魄寻不回来,怕是再难苏醒。

  这和*了梧桐岛的小凤凰有什么区别?纵使古晋被家里一众长辈宠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知道这次自己闯了大祸。他一脸视死如归,抱着凤隐走向了凤染,只是还未等他靠近,心急如焚的凤族大长老凤云已经一把抢过凤隐,伸手朝她额头探去。

  红光隐入凤隐额头中,却半点回应都没有。这一探,凤云的脸直接变成了黑锅色,他强压着怒意朝凤染艰难道:“陛下,阿隐体内的灵力全部没有了,三魂七魄也散得半点不剩。”

  凤云越说越气愤,猛地抬眼朝古晋望去,怒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挠我凤族继承者涅槃,说,你是何座山府的弟子,敢如此大胆!”

  魂魄尽散,简直回天乏术。凤染紧皱着眉朝古晋看去,眼底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怒意。

  她知道阿启惯来无法无天,却没想到他竟顽劣至此,惹出这等祸事。凤隐涅槃的烬火可焚烧万物,她便未让长老守护在一旁,却忘了阿启体内的混沌之力。

  凤云手一扬,燃着烈火的灵绳朝古晋绑来。凤族大长老一身灵力堪比半神,这一击夹着澎湃的怒意,若触到古晋,少不得伤筋动骨血肉模糊。

  大泽山一众老仙君们急得跳脚。

  古晋自知做错,不躲不避地立在原地,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众仙不忍去看,甚有不少惊呼起来。

  却不想片刻过后,如想象中一般血肉烧焦的景象却未出现。古林里仍是安静异常,悄无声息。

  众仙抬眼望去,纷纷愣住。

  一双修长的手握住了凤云手中咆哮的炙火灵绳,灵绳只堪堪逼近古晋的衣角,便再难进寸步。

  众仙惊愕的无他,只因那握住炙火灵绳的人,竟然是天帝凤染。

  若说上下三界里,护犊子护到毫无章法的,凤染认第二,绝没人敢认第一。她这样张扬刚烈的性子,竟然会护下毁小凤君魂魄尽散的人,简直匪夷所思。

  凤染做事一向有自己的章法,绝不会随意姑息冒犯梧桐岛的人。凤云见凤染出手,尽管不情愿,还是收回了炙火灵绳。

  凤染看向一脸视死如归的古晋,沉声道:“怎么回事?你代你师尊来道贺,怎么会出现在凤隐的涅槃之地?又怎么会让凤隐魂魄尽散?”

  这一声喝问没有惊到众人,只让华姝主仆脸色一变,很是紧张。只是凤染这话也让众仙琢磨出了点门道,天帝和东华上君情谊匪浅,怕是连带着对他这个幼徒也存了手下留情之意。

  古晋是凤染一手带大,凤染疼他跟疼眼珠子似的。他何时听过凤染如此严厉的声音,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垂下眼,低声道:“陛下,我……”古晋朝华姝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神情紧张,他轻轻叹了口气,回:“陛下,我听说小凤君的火凰玉是上古异宝,想朝她讨来玩赏,我一时莽撞,闯进了小凤君涅槃的梧桐祖树里,打破了她聚魂的火凰玉,才害得她魂飞魄散,不能涅槃。”

  古晋朝凤染和一众愤怒的凤族长老弯下腰,“古晋大错铸成,……”他诚恳道:“希望各位长老能让我弥补错误,允许我把凤隐的三魂七魄找回来,待我找齐魂魄后,一定亲上梧桐岛向陛下和诸位长老请罪,任凭诸位惩罚。只是扰乱小凤君涅槃之错是我一人所为,和大泽山同门及家师无关,还请陛下和诸位长老不要迁怒我大泽山。”

  古晋虽然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犯下了大错,但面对暴怒的凤族长老还能不卑不亢地说出这番有担当的话,已然让众仙刮目相看。

  “混账,魂魄消散千年难聚,就连上古真神当年也寻不回白玦真神的魂魄,更何况是你,我们难道还能放任你逍遥千年不成!”脾气火爆的凤族长老凤止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严词拒绝了古晋的请求。

  古晋听见这话,脸色猛地苍白起来,他垂下眼,眼底罕见地划过一抹伤感和倔强。

  倒是大长老凤云听出点门道来,他拦住就要上前暴打古晋的凤止,眯着眼朝古晋看去。凤隐涅槃时的白色烬火可焚烧三界万物,除了凤皇根本无人能靠近,可这仙君却能破开烬火,近到凤隐身边,莫非……凤云仔细打量了古晋几眼,倒吸一口凉气,猜出了刚才凤染手下留情的真相。

  古晋虽然胖得不成体统,但仔细瞧着,还是有当年白玦真神的几分影子。

  凤皇哪里是给大泽山的东华上君面子,她分明是舍不得伤了自己养大的这位上古神界的小神君!

  果不其然,凤染眉头一皱,朝凤止扫了一眼,凤眼里满是威仪。

  凤止被瞪得一愣,自知刚才自己失言,讪讪地退到凤云身后不敢再言。

  满场上下,恐怕只有凤染知道凤族长老刚才这句话对古晋的伤害,见古晋低着眼一言不发,她眉头一皱,忍不住有些心疼。

  凤隐难以涅槃,虽说是古晋之错,但或许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命数。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娃娃,看不得他半点难过。可阿启的性子,若不吃点苦头,将来保不出还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来。更何况凤隐是凤族的宝贝疙瘩,他害得凤隐魂魄尽散,惩罚轻了,也难对凤族上下交代。

  九天雷刑、冰锥鞭打这些仙界一贯用着的刑法在凤染心里麻溜地过了一遍,但又毫不留情地被毙得干干净净。

  恰在凤染为难之际,一道浑厚的神力从天际划过,遮天蔽日的五彩莲花伴云而来,顷刻间覆满了梧桐林上空。

第十五章

  众仙朝天空望去,层层叠叠的五彩莲花散开,胡子花白裹着道袍的东华上君抱着拂尘赧然立在云端。

  瞧着一脸仙风道骨的东华上君,众仙实在惊讶得紧,老上君百年前入半神后曾传话给各府仙友,称他将闭门谢客,直至入神界之日。到了老上君这个境界,闭死关何等重要,他居然为了个入门不过百年的弟子出关,简直……

  众仙心底囫囵过了遍儿,也没寻出啥合情合理的话来,这不,瞧着古小胖的眼神都带了点微妙的嫉妒。

  “师君。”东华的出现显然也让古晋惊讶,他心底忐忑,面上带着羞愧。

  空中,东华上君朝惴惴不安的古晋看了一眼,朝他颔首。东华脚踏祥云划过天际,落在了小徒弟和一干凤族长老的中间。半空中的五彩莲花没有随着东华的落下而散去,反而层层叠叠覆于梧桐林上空,浑厚的神力比刚才更甚,四处逸散开。

  这电掣一般的落下速度和拉风的出场方式,实不像那个数万年来凡遇事都温温吞吞的东华老上君。东华半神的威压将整个梧桐林裹住,护犊子的含义不言而喻。

  护着阿启这娃娃的人还真不少。

  未等众仙回过神,凤染朝漫天的五彩莲花看了一眼,负手于身后,淡淡开口:“大泽山一别已有两百年,老上君风采依旧,实让凤染羡慕。如今老神君已是半神之身,不日便可入神,成我仙界股肱。”

  当年东华在大泽山做寿,她和后池拿着古君上神的请帖参宴,宴会上她们斗紫垣,压景昭,遇景涧……若非两百年东华那一场广邀三界的寿宴,哪里来的这之后几百年的浮浮沉沉。

  凤染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和怀念,顺便还有将东华留在下界为仙界撑门面的意思。仙妖两族对峙数百年,如今虽暂止干戈,但两族仇怨积深,仙界多一位上神,也可震慑妖界,令妖界不敢乱兴兵戈。凤染虽不喜权位,但她既然接了暮光的传位圣旨,便会为了仙界生灵尽力。

  “陛下谬赞了,老道这一身神力不过得了活得久的益处。”东华朝凤染拱手,笑意盈盈,“实不敢欺瞒陛下,老道入神后会飞升神界,不会久留仙界。”

  东华自上古时降生,活了六万多岁,和上任天帝暮光是一个时代的人物,资格比凤族大长老还要老,加之他这些年闭关修神,极少卷入世事,此般回答也不让众仙意外。

  只是东华出现在梧桐岛明显是为了闯祸的徒弟而来,还能如此拒绝于凤皇的招揽,倒也有底气。

  “老上君醉心修炼,凤染亦不会勉强。”凤染颔首,算是承了东华之言。

  话到此刻,也算是两大巨头寒暄完毕,一旁等着的凤族长老们刀子似的目光落在东华身上,等着他的下言。

  古晋瞧出他们目光不善,不欲让东华替他承担,上前一步就要自行请罪。东华手中的拂尘一摆,将他定在了原地。他在凤染身上转了一圈,又朝古晋看了一眼。

  古晋何等聪慧,一眼便知东华的深意。凤染不会忍心让他受皮肉之苦,可若没有师君这等老资格上仙作保,又如何能化去凤族失去小凤君的怒火。

  东华朝凤染弯腰拱手,“陛下,诸位长老,小徒顽劣,致使小凤君魂魄尽失。他闯下大祸,是东华不教之过,还请陛下和诸位长老看在老道的薄面上,给小徒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怎么补救?魂魄丧于三界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家凤隐的魂魄如何寻回?”凤止刚才被凤云压下了脾气,现在仍忍不住发怒。这大泽山的牛鼻子老道也不怕说大话闪了舌头,连凤族倾一族之力都难于登天的事,他东华能有什么办法。

  大长老凤云亦带着质疑之色朝东华看去。

  东华朝凤族长老怀里毫无生气的凤隐看了一眼,轻声一叹,似是下了某种决定,拂尘一摆,一座灵气满溢的碧绿小塔出现在众仙眼中。

  半空云端之上,一道魅惑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讶异响起。

  “哟,东华倒是仗义,居然把这东西都拿出来了。”

  云端中,一身鎏紫长袍袭于身的天启懒懒靠在紫月化成的木椅上俯览下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神君,这是镇魂塔?”天启身边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着湛白锦衣,一副正正义义的好模样。

  上古神界里曾有个为众神乐道的趣事,白玦和天启两位真神的性子一静一动,一淡漠一妖孽,可偏生两人神兽的性子却像极了对方。白玦的麒麟红日像个精力过剩的好事佬,天启的神龙紫涵却永远一副正经危坐不苟言笑的俊俏小少年模样。

  不用多说,因着这性子和皮相,紫涵成了神界女神君的心头好,至于红日的地位,“呵呵”两字足以言明了……

  紫涵说起来也有个十几万岁,比上古的年纪还长,却永远只化形为十几岁的稚嫩少年,对于自家神兽这样的恶趣味,天启头疼丢脸了几万年后便也随他了。

  年纪一大把了还孤孤单单一个人,有点特殊小癖好也是能谅解的。

  天启心底嘀咕着这句的时候,似是没想到自个儿其实也是完全受用的。

  天启打了个响指,“不错,是我送给东华的镇魂塔。”

  一百年前天启封印了阿启的神力,带他下界拜师,拜师礼便是这座由上古亲手炼制的镇魂塔。自祖神擎天和白玦消散后,世间还能炼制镇魂塔的便只有上古,如今三界里头只有九幽地府里镇压鬼神的那座和东华手上的这一座。

  镇魂塔乃上古神器,能蕴养魂魄和神力,有它庇佑,渡神劫便可减少一半危险。天启素来大方,把自家娃娃放在大泽山历练,对东华出手也是极大方的。只是他未料到,东华竟能为阿启舍了护身保命的神器,看来东华对阿启倒有份真心实意的师徒情谊。

  “这东华老道也实诚,他做小阿启的师父倒是够格。”紫涵不紧不慢地开口,看着林中的镇魂塔,朝东华颇为满意地点头。

  “我择中的人,何时有差过。”天启挑了挑凤眼,一派张狂。

  镇魂塔是传说中的神器,当年还是后池的上古夺了一座便闹得三界大乱,被驱逐至无名之世百年。传说用镇魂塔修神,神力可一日千里,直飞神界。

  梧桐林中的众仙未料到东华手中竟有一座,皆都睁大眼朝镇魂塔看去,连凤染眼底都拂过淡淡的惊讶。

  古晋望着空中的镇魂塔,明白了东华的用心,眼底微微泛红。

  “老上君的意思是?”凤染朝东华看去。

  “陛下,老道明白魂魄散于三界实在难寻,即便穷我大泽山之力也办不到。只是如今小凤君虽魂魄丧,但肉身仍在,老道愿将此塔赠予小凤君用以蕴养肉身,待将来小凤君魂魄归位之际,她便可免掉千万年苦修,还请陛下和诸位长老收下此塔,给小徒一个赎罪的机会。”东华手中拂尘一摆,镇魂塔落在他手上,他执塔半揖上前,将塔送到凤染面前。

  “陛下。”久未出声的大长老凤云突然开口,他朝古晋看了一眼才朝凤染道:“古晋顽劣,却无害人之心,他铸成大错已成事实,我们强惩于他也无大用。老上君赠凤隐镇魂塔修炼肉身,也算诚心诚意赔过,对凤隐而言也算一场造化。我族六万年前下界时曾得过老上君照拂,不如今日以德报恩,收下这镇魂塔,免掉我梧桐岛和大泽山的无谓争端。”

  凤云在凤族德高望重,他此言一出,便再无其他长老敢于置喙。凤染本就不欲重惩阿启,有了东华和凤云这两个台阶下,倒也松了口气。

  “即是如此,本帝便收下老上君的心意。”凤染拂袖,抬起东华,接过他手中的镇魂塔交给凤云。

  “老上君的一片爱徒之心凤染敬服,只是做了错事就得受罚,即便老上君今日讲情,古晋铸成大错,本帝也轻饶不得他。”

  凤染神色一正,绕过东华朝古晋看去。

  东华知凤族已退了一步,不再多说,退至一旁。

  “古晋,你可知罪?”

  古晋低头,朝凤染回:“陛下,古晋铸成大错,知罪。”

  “好。”凤染朝半空挥手,一道金黄的圣旨破开空间出现在众仙之上,“古晋,你跪下听旨。”

  古晋颔首,半跪于地。

  “古晋,你顽劣成性,妄入梧桐林毁凤隐涅槃,害她三魂七魄尽丧。本帝今日罚你在大泽山禁谷潜心修行。东华上君出关之日,为你出谷之日,东华上君成神之时,乃你下大泽山之时。否则,你永世不得下山踏入三界!”

  凤染清朗之声响彻梧桐林,她看向古晋,神情威仪,“你,可服朕谕?”

  随着凤染开口,悬于半空的天诏上亦一字一句现出凤染的谕旨来。

  梧桐林内鸦雀无声,众仙愕然,这惩罚轻重难辨,实不好说。

  若东华上君晋升的时间短还好,若他老人家还要修炼个成千上万年才能飞升,那这古晋岂不是要被困死在大泽山禁谷内,永无出谷之期?毕竟晋升一事,谁都算不准。

  满场仙君,唯有东华明白凤染的苦心。

  元启出生命格太贵,自小被上神宠着长大,下三界内几乎无人可约束于他。待他长大,若仍是这副张扬跳脱的性子,何以担得起神界之责?当年天启送他下界,也是抱得这番心思。

  修仙修道最终不过修心一途,古晋天资聪颖,缺的便是沉稳历练之心,但愿经此一事,将他困于大泽山后能让他潜心修行。

  “服,古晋犯下大错,甘愿领罚。”虽讶异于凤染的惩罚,但古晋心性直率,知道自己犯了错,二话不说承了刑罚。

  “好,刑期自今日起便执行,你去吧!”

  随着凤染话音落定,她伸手在空中虚画几笔,古老的咒文化成一只火凤。火凤飞到古晋上空,“嘎嘎”怪笑几声后衔起他的领子朝大泽山飞去。

  合着天帝的谕旨倒实诚,谁的招呼都没打刑期便开始了。众仙还没回过神,闯下大祸的古小胖就受罚去了。

  古小胖临到头了离开梧桐林,也不知怎的,最后一眼望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孔雀公主华姝,而是凤族长老手中抱着的凤隐。

  一眼数年,红衣少女苍白精致的脸庞,成为了他困于禁谷前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

  梧桐林中,凤染挥手,半空中的谕旨落在东华手上。

  “老上君,本帝如此安排,可还妥当?”

  “陛下仁德,东华无话可说。请陛下和诸位长老放心,此次回山后老道会在禁谷布下禁制,定让小徒潜心修行赎罪,绝不姑息。”东华顿了顿,又朝凤染道:“他日相见怕又是数百年之期,三界诸事难料,将来我大泽山还有赖于陛下照拂。自此别过,陛下保重。”

  东华又朝凤染和凤族长老行下一礼,然后干脆地领着一干大泽山弟子随着火凤消失的方向离去了。

  东华善卜卦,今日这话……凤染眉毛一挑,将话记在了心里。

  凤染转身朝身后的仙界宾客看去。

  “诸位仙友,看来今日非我族凤隐涅槃之日,将来凤隐涅槃,朕再广邀仙友齐聚梧桐岛,今日便到此为止,凤云,送客。”凤染朝众仙微一颔首,接过长老手中的凤隐后朝梧桐大殿飞去。

  众仙虽为小凤君的陨落而可惜,但也算看了一场好戏,俱都带着满意又遗憾的小心思各自回了洞府。

  华姝一直跟在孔雀王身后,自始至终没露出半点不妥,直至那只火凤将古晋带走受罚,她才算真的舒了口气。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随心的一句话竟会毁了凤隐的涅槃,让她降世遥遥无期。华姝离开古林时远远朝梧桐祖树看了一眼,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她自有自个儿的日子要过,只愿古晋和凤隐的这件事能长埋地底,再也无人提及。

  转眼间,梧桐林里的宾客走了个干净。

  一圈神力散开,天启和紫涵现于半空中。

  紫涵板着一副脸笑道:“神君,我都说了凭凤染的手段,会好好处理这件事儿,您何必这么上赶着从紫月山巴巴地跑过来,比他亲娘老子还上心。”

  天启扫了紫涵一眼,“我乐意,怎么着?”

  紫涵摊手,耸了耸肩懒得理他。

  “走吧。”天启起身挥手,一道被撕裂的空间出现在两人面前。

  “您这是要去哪?”紫涵挠头,惊讶道:“不会吧,您在这三界内寻不到,还打算到时空乱流中去找?”

  天启有个心结,寻一故人寻了百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却也固执至今。

  天启未答,径直踏进了时空乱流中。紫涵叹了口气,认命地跟在他身后一齐消失。

  凤皇大殿内,凤隐点燃镇魂塔之火,将凤隐的身躯放进镇魂塔中蕴养。

  凤云送走了宾客走进大殿,立在了凤染身后。

  “陛下,常沁妖君让您有时间去她的妖灵山饮酒,她备了好酒等您。”

  “我知道了。”凤染笑了笑,颔首,她回过身看向凤族大长老。“你猜出古晋的身份了?”

  凤云老实点头,“能靠近烬火的也只有那位小神君了。”他朝镇魂塔内的凤隐看了一眼,“哎,也不知何年何月阿隐的魂魄才能回归。”

  凤隐的魂魄散于三界,就算倾凤族之力,要完全寻回也得花上上百年时间。

  “火凤一脉涅槃自古劫难重重,这一劫是阿隐命中注定,避不开的。”凤染轻叹口气,行到镇魂塔旁,看着徒弟尚显稚嫩的脸庞,颇为不忍。

  “我只希望她的劫难别和我一样……凤云,凤族大小之事交由你打理,天界我已交给澜沣暂管。自今日起我将闭关于海外凤岛专心为景涧蕴养魂魄,除非我自己出关,否则不要叩响断龙石。”

  海外凤岛存于天之尽头的风暴眼中,非半神之力不得入,唯一能传递讯息的只有岛外的一方断龙石。

  “是,陛下。陛下只管安心离去,我定当倾全族之力,早日寻回阿隐的魂魄。”凤云知凤染百年来执着于景涧之死,始终难以释怀,便不多言,接下了凤族之事。

  “有些事不用强求,尽力便是,时辰到了,她自会有回来的一日。”

  凤染颔首,又摇摇头,留下这么一句,消失在凤凰大殿内。

  自此之后,凤凰大殿内镇魂塔中的炙火,一烧便是数年。

  直至经年后,古晋被困在大泽山禁谷,抱着养了半年还未睁眼的水凝兽,喝着醉玉露,想起这桩往事。

  他一直不曾忘记在梧桐祖树里额现凤冠睁眼望向世间的凤隐,就像他始终记得那张苍白闭眼再也不能降世的容颜。

  凤隐,他的神兽,还未降世,就成了他一世的罪过。

第十六章

  “哎,小东西,当初要是我再懂事些,能耐下性子等凤隐涅槃了再去讨要火凰玉,她就不会被我害得灵力被噬,魂魄散于三界了。”

  大泽山禁谷里,捧着醉玉露回忆梧桐古林里那一幕的古晋一边揉着水凝兽柔软的肚皮一边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他腰上别着一块火红的石头,那正是散了凤隐魂魄和灵力后化成普通红石的火凰玉。

  水凝兽下午便苏醒过来了,佯装了半日昏睡,听了小半夜悲伤春秋悔不当初的陈年往事,被醉玉露的香气馋的不行。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翻过身子,用颤颤的小爪子在古晋的指腹上轻轻挠了挠。

  这一挠,我们的小神君就愣住了。古晋忙不迭低头看,撞进了一双澄澈乌黑又水润润的眸子里。水凝兽就这么蹲在他怀里,小爪子拉着他的指头满是濡慕地望着他。

  连一秒都没有,古晋一颗心顿时化成了绕指柔,他举起小兽和他平齐,惊讶从眼底涌了出来:“呀,小家伙,你终于醒了?”

  水凝兽睁着乌黑的大眼,软软地点了点脑袋,然后目光慢腾腾从古晋的脸挪到了他身旁石桌上盛着醉玉露的玉壶上。

  古晋恍然大悟,笑了起来,“是不是饿了?”

  他忙把水凝兽放在腿上,倒了一小口醉玉露在手心递到小家伙面前。水凝兽动了动鼻子,小爪迈着在他腿上趔趄了两步,凑近他的手心舔了起来。

  柔软的小舌头在掌心一触一触,望着水凝兽脸上憨态的餍足,古晋心底喜不自胜。虽说他自小是个无法无天又护食的性子,但这个除了他没有任何活物的禁谷里,这只和碧波本体相似的水凝兽就是他的活宝贝。他花了半年时间来唤醒它都不得章法,今日好不容易醒了,别说是两瓶醉玉露,就是让他用灵力日日来供养,也是没有舍不得的理。

  他笑得欣喜畅快,却没看到水凝兽眼底狡黠的得意,全然不似个刚降生又懵懂的纯真小兽。

  转眼水凝兽就苏醒了半月有余,它灵力微弱,又懒懒散散,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赖在古晋的怀里打盹儿,一双小短腿极其矜贵,甚少落地,除了古晋沐浴的时候,它几乎都是被抱着走的。它虽口不能人言,只能发出呜呜的兽音,但极其聪慧,听得懂古晋的话。又过了一个月,操着老妈子命的古晋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孩子不能养得太娇气了,这日给水凝兽喂饱了醉玉露把它放在石桌上对它进行语重心长的教育。

  “哎,小家伙,来,咱们商量个事。”见小兽张大眼,古晋弯着腰循循教诲,“你可是水凝兽,好歹祖上也是上古神兽一脉,以后不能整日里被我抱着,你得学会走路、还有飞。”古晋扑腾了两下手,朝天空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你有翅膀,要学会飞才行。”

  水凝兽朝他看了一眼,在石桌上颠颠着走了两步,伸了一下腿证明自个儿会走,又哼了哼,戳了戳自己的小爪子,收起翅膀,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状摇头,转过身不看古晋,一副摆明不想学飞的模样。

  古晋一愣,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突然感念起那些年在清池宫里手把手教他长大的凤染和天启的不易来。这带孩子啊,果然是个技术活。

  他念了个仙诀,盛着醉玉露的玉瓶凭空出现在桌上,“哎,你要是每日都飞上那么一会儿,我就多给你一小瓶醉玉露喝,怎么样?”

  醉玉露半年青衣才送一次,古晋为了这只水凝兽的茁壮成长,可谓是下了老本儿。

  小兽的耳朵动了动,显然是听懂的。倒真不是这只水凝兽嘴馋,古晋不知道这醉玉露对他只是零嘴,对仙力微弱的小兽却是稳固仙灵的上品仙露。它日日哼哼唧唧地要喝,也是想让自己快些化形,不必再是这么一副兽形的虚弱模样。

  “哎!”古晋走了半个圈,点了点小兽的脑袋,“等师父出关我的禁闭期就满了,你要是不会飞,怎么出谷啊!连飞都不会的宠物,本仙君可不会带在身边咯!”古晋到底少年心性,眨着眼忽悠着看起来懵懵懂懂的水凝兽。

  水凝兽瞥了他一眼,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虽说它破壳而出还只有大半年,可它模模糊糊总觉着自己该是已经沉睡许久了,要真算上年纪,未必比这个少年小。可它如今虽有着少年人的智商,但仙力实在低微,只能装成死乞白赖连路都不会走的幼兽,个中辛酸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算了,这个少年仙君心性淳朴善良,对它也是实打实的爱惜,还是先呆在他身边,化形成人了再说。

  水凝兽心底转了十万个小九九,才不情不愿点点脑袋,把翅膀伸出来伸展了两下,算是答应了。

  古晋笑着眯弯了眼,抱起水凝兽柔软的身子哼着小调晒太阳去了。

  少年的怀抱带着甘草和花香的清和温暖,水凝兽透过他手臂间的缝隙望向苍蓝的天空。

  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它歪头看向少年清隽的脸,眼睛眨了眨,藏起了里面浅浅的笑意和向往。

  小兽懒则懒矣,却是个守承诺的,每日吃饱喝足后都会在禁谷里飞上半个时辰,它似乎对飞翔天赋异禀,好几次挥着软软的翅膀到了禁谷顶端的封印处,惹得天帝和东华老上君的封印聚拢了神力差点降下仙罚,要不是古晋一双眼时刻放在它身上,它早不知道被禁谷上头的两道封印劈成烤兽多少次了。学会了飞翔又顽劣得似孩童的水凝兽让古晋伤透了脑筋,后来没办法,每日战战兢兢的少年连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小兽,免得一个不留神就让它溜出去闯出祸来。

  有水凝兽陪伴,禁谷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半年,青衣在醉玉露被小兽糟蹋光前终于送来了补给。古晋是个懒散的,在大泽山修行了百年仙力也没什么进展,当年在梧桐古林里强行吸收的凤隐神力全被天启的封印埋在神格里。倒是这半年他无数次从封印里心惊肉跳地救下水凝兽,又潜心修炼,仙力大有提升,如今已经能抱着小兽灵活地穿梭于两道封印间而不被劈成黑炭了。

  当他抱着水凝兽缥缈俊逸地隔着两道封印出现在青衣面前的时候,小道童显然惊呆了下巴。他可是听说过这位小师叔虽有着人人艳羡的灵根,却只会抱着醉玉露在道场里晒太阳,从来懒得修炼,是大泽山古往今来名副其实的第一懒。半年不见,古晋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天帝和师祖的封印,仙力增长之快犹若吃了大力丸,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小师叔,您抱着的是什么啊?”

  古晋举起水凝兽得意洋洋道:“这可是你师叔我的仙兽,怎么样,漂亮吧?”

  谁是你家仙兽呢?水凝兽眼一眯,伸出爪子在古晋胳膊上挠了挠,算是抗议。古晋揉了揉它的肚子安抚,一点没把小兽的抗议当回事儿。

  青衣虽小,可也是大泽山正儿八经的嫡传弟子,根骨自是上佳的,一眼就瞅出这只水凝兽仙力低微,连化形都不能。顿时瞧着自家师叔就有些可怜,小小的脑袋叹了叹,“哎,可不是呢,师叔,您的这只仙兽老漂亮呢,那是万里挑一的好看,咱们大泽山的仙兽都比不上。”小娃儿说出的话格外真诚,甚至用上了修道前老家的方言来证明,听得古晋和水凝兽都舒坦的眯起了眼。

  “只是这禁谷里还有活物吗?我可是听师兄说啦,自从您被关进去后,谷下可是连最低级的地鼠精都不愿意去,哎呀小师叔您说您当年没事儿去惹梧桐岛的小凤君做啥子呢?这么年轻就把自个儿折腾到禁谷里不见天日去了……你看我这小身板儿筋骨又嫩,每半年这么一趟地抱着大桶上山下山地跑,万一被压坏了长不高了咋整啊?”

  古晋并水凝兽四只眼睛冒着绿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青衣怀里灵气满溢的大桶,奈何小道童一根筋的实诚,只顾着和小师叔叙旧唠嗑。古晋性子不耐,终是打断了啰嗦的小师侄:“好了好了,这回的醉玉露分你两瓶,等师父出关我回山门了,就把我的那套玲珑棋盘送给你。”

  青衣小小年纪却极度痴迷棋道,入道时连选择炼化的仙器都是棋子,这在大泽山人尽皆知。小道童顿时心满意足地笑眯了眼,“哎哟小师叔您的玲珑棋盘可是用南海珊瑚王玉做的这么贵重送给我怎么成,可师父常教我“长者赐不可辞”,我不能忤逆您不是?哎呀那等您出来我再去灵隐峰找您啊!小师叔您对青衣这么好,这两瓶醉玉露我就不要啦,您多喝点儿!”

  青衣说着念了个仙诀稳稳托着半人高的大桶穿过封印朝古晋飞去,待古晋接了醉玉露,躬身行礼后飞快地转身准备溜走,生怕走慢了几步古晋便会后悔。

  “青衣!”古晋的声音稳稳地在身后传来,青衣小脸一垮,慢腾腾转过了头。

  古晋眼底透着一抹笑意,却板正脸色举起手里的水凝兽郑重朝着小师侄开口:“玲珑棋盘待我出来了就给你,告诉几位师兄,我在禁谷里得了一只仙兽,请他们记录在山门的卷普里,给它列个名儿。”

  古晋怀里从刚才起就一直哼哼唧唧炸毛的水凝兽一愣,掰开小爪子朝少年看去。

  青衣一怔,朝古晋怀里的水凝兽看了一眼,这才显出一份重视来。大泽山是仙界巨擘,数千年前便已是除凤族外仙界最高的修仙山门,每年想拜入山门的仙人两族和化形为人的仙兽灵兽不知凡几,可大泽山挑徒极其严格,近五百年也不过择了十个根骨奇佳品行淳厚的幼徒入山,其他落选者若不愿离去,也可自行在山脚潜心修炼,以待百年一次的择徒之机。五百年来只有这十人被写进了大泽山卷普,是有名有姓的大泽山嫡传弟子。古晋一开口便让闲善将水凝兽写进卷普,已是给了这只水凝兽极大的荣光了。

  “小师叔,可这只水凝兽都没有化形呢?”青衣磕磕绊绊道。连人形都没有化的幼兽,只是小师叔的随身仙兽,况且入卷普的同门要师祖亲自查看过根骨品性才行,师父能同意把这只水凝兽写进卷普吗?

  瞧出了青衣眼底的担心,古晋笑了笑,露出一抹狡黠,“你去告诉师兄,就说……水凝兽罕有,天生有治愈安神的功效,我日日带在身边,仙力突飞猛进,实在离不得它,待师父出关了,我再去给师父告个罪,他老人家定不会怪罪师兄的!”

  古晋说完,抱着水凝兽和醉玉露悠悠然朝山谷下飞去,留下了苦哈哈身负重任的小师侄。

  “啊啊啊啊!小师叔,您还没有告诉我这只水凝兽的名字呢!我怎么禀告师父把它写进卷普啊!”青衣后知后觉想起这事儿扯着嗓子朝古晋的背影喊。

  那背影顿了顿,半晌摆摆手,懒懒的声音传来,“它还没化形,取什么名字,折腾的麻烦。你告诉师兄,用它本体的称呼泛指一下就行了!反正水凝兽罕有,咱们大泽山就这么一只。”

  小兽高傲的自尊终于被这一句“泛指”彻底惹怒,扑腾着翅膀歪歪斜斜飞走了。

  古晋一愣,不再理会青衣,哭笑不得地径直下谷底哄小兽去了。

  从青衣离开禁谷算起,旭日降下,圆月升起。水凝兽飞到梧桐树的树杈上窝成一团已经两个时辰没理过古晋了。

  “哎,小家伙,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了吧?”古晋抱着满满一壶醉玉露,站在树下讨好的陪着笑。

  上古界里满天的神兽,怕是都不敢在小神君面前甩脸子,但这只水凝兽却连头都没抬。

  “哎呀,我不是不在意你的名字,你这都没化形呢。我的乾坤袋里有紫毛大叔给我留的一本上古异兽录,上面有很多上古神兽的霸气威名,我都想好了,这几日给你好好琢磨着取个好名字出来,将来咱们兄弟两在三界行走,没个霸气威武的名字怎么成?”古晋念了个仙诀飞到半空,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绣着金线的古书,“你看……”

  见水凝兽不理会他,古晋顿了顿,有些沮丧,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沉了沉,“我没有忽视你的名字,你这辈子都要顶着名字在这三界六道里活着,这事儿重要着呢,我放在心底好好记着,没有忘。”

  水凝兽从来没听过古晋这么低落内沉的声音,它抬起脑袋朝古晋看去,恰好瞧见了少年眼底惊鸿一瞥的感伤,它愣了愣,乌黑的眼睛眨了眨,小翅膀笨拙地在古晋肩上拍了拍。

  古晋摸了摸它的翅膀,顿时笑了,“你不生气了?”

  水凝兽的翅膀一僵,尴尴尬尬地从古晋手里抽回翅膀。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生气了。”古晋知道自家这只水凝兽性子出奇的高傲,看了看天色摇了摇手里的醉玉露,“我不烦你了,我进屋里冥想,给你把醉玉露放树下了,你饿了就下来喝。”他说着在小兽头上抚了抚,飞下了梧桐树。

  古晋走进竹屋的脚步声远去,水凝兽眼珠咕噜噜转了转,瞥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竹屋里,扑腾着翅膀从梧桐树下飞了下来,稳稳地落在桌上的醉玉露旁。

  它翅膀一挥,壶里的醉玉露腾空而起成一道银线落在了它嘴里。不过一瞬,一整壶醉玉露就被小兽喝得精光,它砸吧砸吧嘴角,显然还没喝够。奈何大泽山醉玉露半年也就得一池子,每次都给古晋送来了一半,不省着点喝完全挨不到下次青衣送来。水凝兽沮丧地叹了口气,摇了摇胖胖的小身子,随意朝桌旁扫了扫顿时瞪大眼目光凝注。

  石桌旁,青衣送来的一大桶醉玉露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摆在了梧桐树下。显然是刚才古晋急着哄小兽,忘了收进乾坤袋里。水凝兽鼻子动了动,循着醉玉露的香气朝大桶走了几步又皱着眉头停下,它就这么停停走走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小兽望了一眼竹屋里凝神修炼的古晋,视死如归地朝大桶蹦去。

  不管了,少喝一丢丢,那个呆子不会怪它的!它这么想着,一爪落在大桶的桶弦上,翅膀一挥,醉玉露如水柱般朝它嘴里涌去。

  许是今儿夜里夜色太美,小兽一时被迷了眼,醉玉露浓烈的灵力一入体内便如罂粟一般让人无法抗拒。水凝兽仰着脖子,在满月柔光的照耀下,不知不觉把半人高桶里的醉玉露喝得干干净净。纯净的灵力伴着淡淡的月光从它身体里拂过,甚至可以听见骨骼被锻造的细小声音。

  恰在此时,一旁的梧桐树树心处浮出一抹金色的流光飞速飘进竹屋,隐入古晋腰上别着的火凰玉里,瞬间消失不见。

  安静的梧桐树下,仰头望了半天月亮的小兽突然朝地上砸去,醉玉露虽是仙露,却带着酒劲,喝多了的水凝兽显然已经醉得找不着北。隔了半晌它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摇头晃脑地朝着竹屋里那一抹光亮跌跌撞撞飞去。

  竹屋里,噗通一声,小兽精准无比地落在那个无比熟悉的怀里,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月落日升,晨曦乍现,白日重新降临在禁谷。

  从冥想中醒来的古晋伸了个懒腰,不经意触到怀里柔柔嫩嫩的胳膊猛地一怔,他睁开眼,撞进了一双熟悉的乌黑纯粹的眸子里。

第十七章

  那眸子澄澈而通透,一闪而过的火焰之色化为万字佛印转瞬即逝,最终定格在瞳孔深处化为一抹内敛而神秘的幽红。

  佛印入眼的那一瞬,古晋恍惚听见了三界八荒上最悠远洪荒的梵音。

  一音入耳,仿似缭绕万年。

  古晋活了上百个年头,头一次瞧见这样一双眼睛,一时愣了神。待反应过来佛音早已消逝不见,他压下心底的荒谬,低头一看,才瞧清怀里抱着的不是圆滚滚肉嘟嘟的水凝幼兽,而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女娃娃着一件大红小衫,一双手嫩如莲藕,圆润的小脸上带着不知世事的质朴纯真,正睁大眼望着他。

  古晋全身僵硬,一万头神兽从他心底咆哮而过——怎么会是女娃娃!本神君的兄弟呢?养了这么久?兄弟哪去了?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小娃娃估计是瞧出了古晋眼底的崩溃。她心底无声地叹了叹,伸出手,如平时的水凝兽一般朝古晋发出了简短而软糯的声音:“喏,阿晋,抱。”

  就这么一声称呼,一个动作,水凝兽化形成女娃娃带来的尴尬顿时消失无形。

  古晋几乎是在小娃娃伸出手的一瞬间便抱住了她,他眉毛挑了挑,突然有了点大人的样子,“你是我的那只仙兽?”

  水凝兽嘴角一僵,恨不得用全身来抗拒古晋口中“我的”这个让她忒没尊严的词,但她还不傻,想起竹屋外被自己一口喝光的醉玉露。她憨憨地点点头,柔软的小身子在古晋怀里蹭来蹭去,开始卖萌。

  古晋眼底露出毫不掩饰的诧异,这是那只少喂了一口醉玉露就能一整天给他甩脸子的水凝兽?要不是禁谷里飞鸟绝迹走兽不闻没有半个人气儿,他都要怀疑这个娃娃是从其他地方蹦出来的。

  “好了,你如今也化形了,该给你起个名字了。”古晋揉着小娃娃乌黑的软发,脑海里不由闪过刚才那段荒谬至极的梵音,他垂下眼,带着一抹沉思。

  佛音天成,难道这只水凝兽天生和佛有缘?

  古晋沉默半晌,突然对水凝兽开口:“小娃娃,以后你就叫阿音吧。”

  “阿音?”水凝兽一愣,不知怎么对这个称呼有些亲切,意外的没在心里对古晋翻白眼。她颔颔首,算是答应了。

  见她点头,古晋心底生出一抹意外的愉悦和满足来。他把阿音朝怀里带了带,嘴角勾成半月的弧度。

  许是天生自带治愈功能的水凝兽,阿音软糯的身躯里带着香甜的味道。古晋揉了她的小胳膊一阵,突然拧起小娃娃后颈的衣领,让她和自己平齐。他脸色一正,带了一抹严肃,“从今天开始你便化形成人了,再也不只是一只仙兽。随着你灵力增长,模样也会变大,以后别再瞧见一个人就蹭上去抱。”水凝兽自破壳起就是古晋一手照拂养,如今知道她是个女娃娃,自然便不能放养了。

  见小女娃一脸懵懂,古晋在她后颈上捏了捏,“阿音,记住没有,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会做一个人。”

  阿音面上呆呆的,眼底却露出一抹狡黠,她手脚灵活地从古晋手中跳落在床,站开离他三步远,忒实诚地回道:“恩,阿晋,我记住了。”

  怀里空落落的感觉让古晋心底拂过一抹极其细微的不舒坦,他尴尬地收回半空的手,看了一眼天色,下床朝竹屋外走去。

  “时辰不早了,今天的早修还是要继续,既然能够化形,想必你的灵力增长了,化形成本体让我瞧瞧,你的灵力到底增加了多少?”

  古晋边说着边朝阿音招手,床上的小娃娃却咕噜噜转了转眼睛,悄悄开始开始朝窗边的方向挪去。

  果然,脚步声陡然停住,少年怔怔望着梧桐树下空空如也的木桶,面上神情赤橙黄绿青蓝紫,最终定格成愤怒的红色,“你最好跟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整桶醉玉露,大泽山整个山门的弟子半年都糟蹋不完!”

  古晋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嘴里蹦出这句话,他转过身,朝竹屋里吼去:“阿音……”

  恰在此时,窗边的娃娃化成一团碧绿的圆球猛地冲出窗户,以从未有过的轻盈姿态飞向天空,不过半瞬就消失在古晋的视线里。她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半点声息都不露了。

  这是这只水凝兽在这九天十地上化形成人的第一天,从此以后,世上多了一个阿音。

  很多很多年后,女鬼阿音站在奈何桥上一世又一世回忆自己千百年的轮回和历世时,从来没有记起过,曾经有一世,她是这样开始的。

  自东华闭关后,大泽山便交由其首徒闲善和二弟子闲竹掌管。

  佑泽堂内,闲善听了小徒弟的禀告,向来不动如山的神情露出了异色。

  “一只尚未化形的水凝兽?阿晋真的这么说?”

  两位掌山师父,闲善严肃古板,闲竹可亲逗趣儿。闲善一眼望去仙风道骨,四十开外,闲竹却容貌隽秀,瞧上去只有二十几岁翩翩公子的浊世模样。两人三万年前拜在东华门下,是仙界资格最老的上君。

  青衣被闲竹一望,小腿儿直打着颤儿,奈何实在眼馋他家小师叔的玲珑棋盘,遂视死如归地点点头,“是,师父,小师叔说水凝兽天生拥有治愈的奇效,他带在身边能宁神静心,修行仙道灵体,特请师父网开一面,在山门卷普上为这只水凝兽留个名儿。”

  一旁的闲竹听见“凝神静心,修习灵体”这几个字儿,眉毛动了动,朝一旁的闲善丢了个眼色。

  闲善恍若未见,却朝堂中弓着腰的青衣拂了拂手,“去典阁里取山门卷普来。”

  青衣大喜,急忙行礼转身颠颠儿取卷普去了。

  “师弟,大泽山万年来收徒一直严格谨慎,最是注重弟子的根骨心性,这只水凝兽来历不明,就这么定下它内门弟子的身份,是不是过于草率了?”闲善掌一山安危,自是比闲竹更谨慎些。

  闲竹摆摆手,“师兄,水凝神兽是上古有名的温和神兽,这只水凝兽虽不是传自上古,只是分支一脉,但想必品行亦是纯良温厚。刚才青衣也说了它才刚刚破壳而出,尚未化成人形,它长在阿晋身边,品性无需担忧。阿晋性子懒散,这些年在仙力修炼上一直没什么突破,他入门一百年,仙力增长还不如才进门五年的青衣。这次或许是个好机会,你别忘了,师尊他老人家闭关前便说过,只要不是威胁山门存亡的大事,大泽山往后百年,最重要的事便是将阿晋培养出来。”

  东华是三界最古老的仙君,上古历时便已存世,见证了三界八荒六万多年的变迁,如今更是拥有半神之力,位比天帝妖皇,早已是三界巨擘。他六万年来只有闲善和闲竹两名弟子,五千年前在上任天帝暮光的寿宴上还曾婉拒过景阳大皇子的拜师之请,并言一心修炼神道不再收入室弟子。未想百年前东华打破承诺,带古晋回山,不仅开山收徒,更慎重嘱咐两位首徒将古晋的品性仙力修炼列为大泽山首要之事。数年前古晋在梧桐岛惹下祸事,东华在入神之际不惜为其出关向天帝求情斡旋,足见古晋在他心中的地位。

  闲善和闲竹跟在东华身边数万年,对东华尊崇有加,凡他所言必会遵守。更何况古晋心性纯良,活泼有趣,亦深得两人喜爱。

  见闲竹提起东华入关前的吩咐,闲善也只好点头,“既然是阿晋选择的,那便破格将这只水凝兽记入卷普吧。”他顿了顿,迟疑道,“只是卷普上的内门弟子皆有辈有分,这只水凝兽要记在谁的名下?”

  这一问闲竹也愣住,他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朝闲善笑道:“师兄,我们只管记入卷普就是,阿晋那小子看上去温和憨厚,实则护短又小气,你要是把这只水凝兽记在旁人名下做徒弟,他从谷里出来还不找你闹腾?这只水凝兽在咱们大泽山的辈分就留给阿晋自己决定吧!”

  闲竹说完,展开手中的乌金龙骨扇,闲闲散散走出佑泽堂遛山去了。

  禁谷内,不知道闲善闲竹两兄弟纠结的古晋仍旧和阿音过着禁闭的小日子。阿音化形后,并未如古晋期待的那般修行仙力一日千里,毕竟水凝兽自古便以其治愈神力出名,仙力一直都是平平庸庸,当年一打架就怂得调头跑的碧波让古晋记忆犹新。阿音虽然是只高傲的水凝兽,却是个懒散的娃娃,自从她化形为人后便不再折腾着修炼仙力,每日躺在梧桐树下晒太阳。

  奈何古小晋心宽体胖了百年来,一朝身为家长,碰上这只油盐不进的仙兽,却得苦哈哈操着心。如今三界并非一派祥和,仙妖之战虽止,到底血仇万年,摩擦从未间断,靠这只懒兽来保护自己怕是比摘星还难,古晋对着躺在梧桐树下不愿意挪窝的女娃娃干瞪眼半个月后,终于认命地开始修炼起仙力来。

  好歹也是他的仙兽,他总不能让阿音跟着受委屈不是。日后在三界行走,带着这么个战斗力一级渣又性比火烈的幼兽,还是要有些瓷实的技艺傍身才行。

  当年上古在罗刹地上为了护下自己的神兽凤染,当着仙妖两族对两界之主半分情面都没留,古晋别的优点尚待商榷,这护短的性子倒是得了他娘亲的真传。

  这世上总有些人存在着就能惹人不忿,譬如古晋。他是上古和白珏的心头血化成,生来便拥有神位,体内蕴含着最古老纯粹的混沌之力,但他心性未成,天启怕他体内的神力惹出事端,自他降生起便封印了他体内的混沌之力,只能释放出仙力。

  天启当年把古晋送到大泽山扔给东华时一句宽慰的话都没留,掉头就走,冷心冷情的不得了。还是古小胖瞧着自己马上就要举目无亲可怜巴拉了才扯着他的衣角倔倔强强地问了一句。

  “紫毛大叔,我体内的混沌之力什么时候才能解开封印啊?”

  古晋问这句的时候,纯粹孩童心性,毕竟他娘那种神压九州威临八荒的霸道肆意模样,他不是不羡慕的。

  可他没想到,一向玩世不恭的天启却意外地沉默下来。那时候,他心底无所不能的紫毛大叔立在大泽山顶峰的断石崖上,历遍世事的眼底盛着世间最沉寂的苍凉。

  很久以后,天启才转过身,罕见地弯下腰,目光与他平齐,对尚是孩童的他说了一句话。

  “世上众生皆存于天地,无论神佛仙妖,得到多少,便要还给世间多少。阿启,等你遇到你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的时候,混沌之力自然便会归于你身。”

  “我只是希望,那一天,迟一点到来。”

  从那句话开始,往后百年,古晋独留大泽山,而天启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多年过去,已经长大的古晋仍然没能理解天启当年说这句话的含义,但当懒得人神共愤的阿音出现时,他悲剧地想他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终于出现了,于是,他的灵力修炼在荒废百年后终于开始。

  古晋一旦认真修炼起灵力来,整个仙界没有人比他更得天独厚。就连当年凤隐在梧桐岛上集整个凤族精华修炼百年的灵力亦不过在他的混沌之力面前打了个不起眼的水花儿。

  天启之所以让古晋留在大泽山历练,除了东华仁德睿智贤名远扬外,更因为大泽山下的剑冢是当年上古殉世时的古帝剑所化,那里遗留着除上古界外下三界唯一的混沌之力。古晋在大泽山修炼,不仅能锻炼心智,更能事半功倍。他不知道,从他正儿八经修炼灵力开始,大泽山下剑冢里沉寂了上万年的混沌之力便悄无声息地涌向禁谷,沉入了他的体内。

  而大泽山内唯一察觉这一切变化的,只有后山道观内闭关修神的东华。

  如此岁月,一晃又是三年,草木枯荣间,古晋的仙力正式突破下君之位,而阿音也因体内仙力的增长,化形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阿音破壳而出的第四个年头,古晋抱着一大桶醉玉露给自家仙兽过生辰的那一日,大泽山后山一道神力破开山门,直通天际,恢弘的神力足足燃烧了半日,大泽山方圆百里之内神力震动,如神迹降临。

  半日之后,虽未遣使闻达,但三界仍知大泽山的东华老上君,终于在闭关百年之后,即将化神。

  抱着醉玉露过生辰的古晋和阿音,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禁谷顶端的封印一寸一寸化为虚无。

  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凤隐神魂消散的第九个年头,古晋和他的仙兽终于获得了自由。

第十八章

  大泽山百余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东华的出关让沉寂许久的山门透出了盛大的喜庆劲儿。先不说足下生风的各山弟子,就连后山的飞禽走兽们都撒着欢儿庆贺。

  天帝和妖皇受一界之主的限制一直留在下古界里,后古历启后,东华是第一个即将飞升神界的仙君,六万年来头一份盛事当属于此。是以大泽山的请帖虽未发出,但但凡数得上号的仙府掌座都不约而同地朝大泽山赶来。

  东华出关头一个见的自然是两个掌管山门的弟子,自梧桐岛的祸事后,大泽山诸事沉寂,唯一数得上的事便是古晋让一只水凝兽入了山门卷普。闲善和闲竹犹疑许久,终归还是颇带袒护的把这事禀告了东华。什么水凝兽素来温和,大泽山仙兽虽多却也没纳过水凝兽,古小晋有小仙兽了仙力成长飞快之类的可心话儿没少说。

  以东华对古晋的喜爱,原本两人以为这事儿不过走走过场,却未想已经入神超脱凡俗的东华听见此事后,竟要瞅瞅这只水凝兽。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捎带上古晋。可惜迟钝的两个弟子没听出来,传召的时候把古晋一起唤来了。从禁谷里出来才洗了个澡的古晋知道东华要见水凝兽,把阿音收拾得齐齐整整牵着她的小手去了东华的上水殿。

  有只水凝兽入了山门卷普早已传遍大泽山上下,古晋牵着阿音一路走来,沿途看稀罕的同门弟子藏了整个山巅,待古晋走了半个山头众人才后知后觉地瞧出那个俊俊俏俏精神气又十足的少年竟是当年那个顶着数百斤肥肉满山窜的掌座幼徒,一时接受无能,被少年郎一身浑厚的仙力晃瞎了眼的大泽山子弟们顿呼老天不公。

  窜了上千年辈分得天独厚地成了师祖的入室弟子也就罢了,如今仙力眼瞧着已经有了下君的实力,还藏着一副上好的皮相,这让他们这些师侄师孙们还怎么在仙界混?

  哎,一干丧气的弟子们垂了垂头,便瞧见了古晋手里牵着的女娃娃,登时个个儿眼底放光不出声了。想来这便是那只水凝兽啊,没化形是大胡话啊,没瞅着是个女娃娃吗?大泽山女弟子不多,难得有这么个讨喜的女娃,瞬间便成了一众师兄弟们想抱抱捏捏的宝贝。古晋在大泽山生活了上百年,哪里不知道这些师侄师孙们的想法,他牵着阿音的手一紧,脸不由得板了几分,一阵风似的入了上水殿。

  “见过师父和两位师兄。”

  东华正在上水殿里和两个徒弟闲谈,猛不丁的冒出个得体守礼的俊俏少年唤师父,老头儿不由一愣。

  他记忆里,自个儿的小徒弟自来了大泽山就一路胖了百来年,小眼睛藏在肉脸里那是寻也寻不到,平时更是娇娇贵贵的喜欢撒娇卖萌,现在这个精神气儿十足清瘦挺拔唤他师父的少年郎是哪个哟?

  青衣是个一根筋的性子,他送了十来年的醉玉露,眼瞅着自家的小师叔从个几百斤的大胖子瘦成了俊俏的少年,竟从没想起在两位师父面前提过。闲善和闲竹不知道,东华自是也不知道。是以当古晋这么大大咧咧地牵着阿音走进上水殿的时候,殿中的三个人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神。

  还是东华从古晋脸上瞧出了当年白玦真神的三分影子,才试探着开了口,“徒弟?”

  古晋在禁谷里吃了十来年苦,总算因为师父入神给放了出来,鼻子一酸“哎”了一声。

  东华一个趔趄,都已经入神的定力了还差点从蒲团上跌了下来,差点老泪纵横。他收了上古界里最尊贵的小神君做徒弟,一不留神养成了那般模样,愧疚不安了百来年,这回闭了几年关,一出来小徒弟终于有了当年几位真神的影子,怎么能不激动?

  “来来来,徒弟,让师父瞅瞅。”东华唤过了小徒弟,里里外外瞅了半晌才老怀大慰地摸着胡子放了心。

  不过十来年时间古晋便从仙渣子的战斗力修炼成了仙界下君,以这种修炼速度过不了百年他便能跃居上君之位,达到别人千万年的成就,想来也只有古晋才有这份仙缘。东华心底门儿清,身为两位真神之子,如果古晋是个泛泛之辈才是荒唐事。以前这孩子在修炼一途上太不上心,这才百年都尺寸未进。东华瞅完了宝贝疙瘩的徒弟,突然目光一转落在了殿里孤孤单单站着的阿音身上。

  东华白胡子一翘,心底暗暗颔首。这个娃娃不错,他的仙殿里遍布神威,可她进殿至今神态自如,并无半点瑟缩闪躲,单这份定力,便异于寻常仙兽。

  “徒弟,这就是你收的那只水凝兽?”

  “是,师父。”古晋点头,牵起阿音的手把她带到东华面前,“师父,阿音是我在禁谷的一处山洞里寻到的,当时她还未破壳,我养了半年才幻化成幼兽。她还小,不懂大泽山的规矩,弟子会好好教她。”

  古晋把阿音朝东华面前推了推,“来,阿音,给师父行礼。”

  阿音自化形成人开始便呆在禁谷,对她而言古晋和她是一体的。她不懂仙界山门规矩,得古晋提醒了如古晋一般乖乖巧巧朝东华叩首行礼,“阿音见过师父。”

  她这一唤,殿中的四个人都愣住了。她懵懵懂懂,随古晋称呼东华,叩首礼已然拜下。

  就连古晋也有些忐忑,师父万年前便已不收徒弟,当年他拜入门下也是天启亲自入大泽山恳请才得以破例。阿音这一唤,怕是让师父为难了,古晋心念一转,便要开口给阿音打圆场,却见东华慈和的看着跪在殿上的阿音,目光格外悠长。

  “想不到老头临飞升了,还有这么一份际遇。可惜老道当初收古晋时便已决定他是本座最后一个关门弟子。不过你既然拜了老道,唤过老道一声师父,也是我们两人的缘分。”

  东华的声音悠悠叹来,他一摆手中拂尘,朝阿音看去,“阿音,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大泽山的内门弟子,和阿晋一个辈分。老道不收你为徒,但可担你一个启智之师的名头。”

  东华说完,淡淡的神光自他拂尘中散出朝阿音而去。阿音从地上腾空而起升至半空,浑厚的金色神力将阿音小小的身躯裹住,神力从她身体的每一寸游曳而过,仙骨寸寸生长的声音传来,神光中依稀可见阿音模糊的脸庞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可她却心性极坚,始终未有一声轻哼。

  古晋到底年纪轻,见不得阿音受苦,一慌就要朝神光笼罩中的阿音而去,却被一旁的闲竹拉住。

  “师弟,别糊涂,师父在用神力为阿音洗脉筑基,重塑仙身。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大造化。”闲竹眼底亦是惊讶,感慨着朝古晋摇头。

  古晋朝东华看去,见东华闭上眼,全副元神都汇聚在拂尘而出的神力上。

  闲善沉声开口:“阿晋,听青衣说这只水凝兽在谷中呆了数年才破壳而出?”

  古晋颔首,“是,师兄。我在禁谷里寻到她的时候,看情形她已经呆了许多年了。”

  “阿音只是水凝神兽的旁支,迟迟未破壳应是天生仙体孱弱,若是她自己修炼,就算再过百年也只能是幼童大小,无法幻化成成人,有师父帮她,她日后的修仙之路应会顺遂许多。”闲善向古晋解释。

  古晋想起在禁谷内阿音也是因为狂饮了一大桶醉玉露,灵气入体才成功化形,心底踏实了不少。只是瞧着神光中阿音痛苦的小脸,心底还是忍不住心疼。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娃娃,师父从来没收过女弟子,一个不慎神力用重了可怎么好?古晋端着一张俊俏的脸皱着眉操尽了心。

  模糊的光晕内,稚嫩的阿音在三人诧异的目光中慢慢变大,直到半个时辰后东华的神力渐渐消散,才现出了里面的光景。

  身着火红古袍的少女从金光中走出,垂首的小髻化成了齐肩黑发,稚嫩的小脸现出少女的容颜,虽还青涩,眉目间却藏着一抹难以忽视的凛冽和傲气。她脚下烈火图腾惊鸿一现,没有被人察觉。

  胖乎乎软糯糯的女娃娃就这么一息一瞬间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睁开眼,瞳孔分外的漆黑纯粹,如同上好的琉璃,把少年轮廓深邃的脸清晰地映入了眼底。

  就像冥冥中注定一般,阿音破壳、化形、长大,睁眼看世间的第一眼,恰好都是古晋。

  立在东华身旁的少年有瞬间的怔然,他不自觉地动了动脚,朝半空中的少女伸出了手,却又在回过神的瞬间悄然收回。阿音正好瞧见了这一幕,她眼底涌出大大的笑意,一点不含蓄地朝古晋眨了眨眼。

  古晋面上露出一抹罕见的尴尬,他移开眼,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拂尘上最后残存的神力托着阿音稳稳落在地上,她虽破壳才几年,心智却半点不差,已是上前朝东华拜来。

  “多谢师父炼化仙骨之恩。”阿音垂首,行的礼诚恳而郑重,“虽师父不愿收阿音为徒,但师父恩情深重,当受阿音弟子之礼。”阿音规规矩矩朝东华三拜,起首行礼间,竟是上古时仙门的师礼。

  阿音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自己印在灵魂深处的习惯和教养与旁人不同。古晋自小受天启和凤染教养,自是未察觉出来。倒是一旁立着的闲善和闲竹眼底划过异样,两人对视一眼,见东华神情淡然,便压下了心底的疑惑和惊讶。

  只是一只借天地造化侥幸破壳化形的水凝兽,怎么会上古仙门的拜师之礼?

第十九章

  “好了,起来吧。老道不日飞升,既是有这个因缘,老道便受你这一礼,也算是咱们大泽山和你的缘分。”东华慈和笑道,见阿音起身,他朝一旁的古晋看去,“阿晋,日后阿音便和你一个辈分了,你是师兄,要有师兄的样子,日后更应该勤加修行仙力,早日修成正果。”

  古晋自小便不大勤勉,这几年才好了些。东华向来不拘束他,显然是马上要飞升了放心不下,这才劝诫几句。

  古晋脸一红,垂首应“是”。

  “师父放心,徒儿日后自当专心修行,争取早日和师父在神界相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在太理所当然。一旁的闲善和闲竹不知他的身份,都笑着暗想小师弟果然少年心性,不知修仙修神的艰辛,下三界六万多年也只有他们师父一人修成正果封神,入神界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东华却没斥责,只欣慰地点点头,朝小徒弟眨眨眼,算是两个人的默契了。

  这种好时候,古晋却叹了一声,看向东华欲言又止。

  东华暗想自家徒弟的心比四海还宽,能愁眉不展的也就那一件事儿了。

  “阿晋,你可是在为梧桐岛小凤凰魂魄尽散一事忧心?”

  一旁的阿音耳朵动了动,认真听起来。古晋被关在禁谷的时候,最常提起的就是这位梧桐岛的小凤君,可见对当年憾事执念颇深。

  古晋颔首,向来跳脱的神情沉稳下来。“师父,当年我不懂事,闯进凤隐涅槃的梧桐古树里害得她魂飞魄散,三界凶险无比,这几年我潜心修行仙术,也是希望出谷后能有本事寻回凤隐的魂魄,给梧桐岛和天帝一个交代。只是徒儿对寻找魂魄一事知之甚少,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东华摸了摸胡子,“当年从梧桐岛回来,你被禁后山,我便将寻找小凤凰魂魄的事交给了你两位师兄。闲善,你来说说这些年的进展。”

  闲善早知东华出关后会过问此事,遂将这些年的辛楚缓缓道来:“师父,自小凤君沉睡后,我便让门下青字辈的成年弟子带着燃魂灯在三界内寻找小凤君的魂魄。他们每半年回山禀告一次,十年来寒来暑往,三界内的山川河海被他们寻了个遍,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些年凤族也没有断过寻找,每年冬日我都会亲上梧桐岛向凤族大长老询问消息……”闲善说着叹了口气,“可惜他们也是如此,整整十来年,三界里尚未有小凤凰魂魄的半点消息。天帝多年前闭关于海外凤岛,凤族一筹莫展,也没有半点办法。师父,您见多识广,可知道如何去寻那小凤君的魂魄?”

  古晋这些年被困禁谷,全然不知十年来大泽山上下为了弥补他当年犯下的错事一直努力至今,难怪当年那些个稀罕他稀罕得不得了的白胡子师侄们很少到禁谷瞧他,这次出关瞧见山门上下的也大多是年轻子弟,原来他们都分散在三界寻找凤隐的魂魄。他当年一念之差,铸下大错,却让师门一力承担,古晋此时方知当年梧桐岛一事后的曲折,脸顿时烧了起来。

  “师兄,我……”他呐呐开口,眼底带着愧疚,对着两个长他几万岁的师兄,羞愧得差点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晋,咱们大泽山上下一条心,既然是咱们犯了错,就要尽全力弥补凤族,你别放在心上。”闲竹扬了扬骨扇,在古晋胸口拍了拍,宽慰他。

  “本来今日之前,为师也没有办法。”端坐的东华看小徒弟满脸愁容,悠悠开口,正在悲伤春秋的几人顿时转头朝他看去。

  “师父?您有办法寻到凤隐的魂魄?”古晋声音里露出一抹激动。

  东华点头,拿着拂尘朝他腰上系着的红石头指去,“这可是你当年从小凤凰身上得到的火凰玉?”

  梧桐岛的小凤凰得了上古真神一块火凰玉三界皆知,凤隐涅槃失败时火凰玉被炸得粉粹,却在凤隐魂魄消散后又重新凝成了完整的一块,可重聚的火凰玉没了灵力。当年天启一巴掌把古晋从梧桐岛扇回大泽山,这块火凰玉就阴错阳差的被他带了回来。因为心底记挂着小凤凰,古晋从此将火凰玉系在腰上再未离身。

  “是,师父,这是凤隐的火凰玉。难道这块玉能助我寻到凤隐的魂魄?可徒儿怎么瞧不出异样来?”古晋连忙从腰上解下火凰玉拿在手中端详。

  “火凰玉乃上古真神用混沌之力锻造,你们的仙力自然是看不出里头的名堂。”东华挥动拂尘,金色的神力落在火红石头上。

  咔擦一声响,火凰玉表面似是蒙了尘一般的外壳脱落,露出了里头流光溢彩的原体来,虽不若当年在凤隐额上时灵力充沛,但好歹恢复了一点生机。若是仔细看,还能瞧出火凰玉上楔着两条细小的凤尾。

  “师父,这是……”古晋年纪虽小,见识却不浅薄,他感受到火凰玉里头的生机,眼底露出了讶异。

  “这里头有小凤凰的一魂一魄。”

  东华此话一出,满堂皆惊。大泽山和凤族在三界寻了十来年都没有凤隐魂魄的半点踪迹,如今这火凰玉里怎会有她的一魂一魄?难道当年在梧桐岛凤隐魂破时便藏在了里头?

  东华知众人的猜想,摇头道:“这一魂一魄不是当年留在里头的,若是这一魂一魄在,当年梧桐岛上早已被我和天帝察觉。”

  “可我当时直接被天帝罚回了山门后山受禁,这十年从未出来过。”古晋神情疑惑。

  “阿晋,当年梧桐岛上,你是在何处寻到涅槃的凤隐的?”东华问。

  “梧桐古林里。”古晋回答,突然明白东华话里的涵义,声音一抬,“师父,您是说后山禁谷里头的……”

  东华颔首,“凤栖梧桐本就是古往今来的道理,这一魂一魄应该是由禁谷里头的梧桐树心所守护。凤族皇者一脉的魂魄并不是普通的燃魂灯可以引出。火凰玉是凤隐涅槃时承载神力和魂魄的容器,两者相互吸引,机缘巧合下这一魂一魄从梧桐树心中而出才回了火凰玉里头。另外两魂六魄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也是在三界内除梧桐岛外藏着的梧桐树里,所以这十年我们才一直没有半点凤隐魂魄的消息。”

  “师父,也就是说只要找到梧桐树,就能找到凤隐的魂魄?”古晋眼神一亮,握着火凰玉的手紧了几分。

  “梧桐树得天地灵气而生,在梧桐岛外极难长成,后山的这株还是我四万年前从凤族大长老手里得的一颗种子,把它种在大泽山的山脉灵眼里才存活下来。三界内有此灵脉的地方……” 东华叹了一声,话意半顿。

  殿里的都是通透人,东华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梧桐树乃至宝,要么长在灵脉浑厚的无主之地,可这种地方必定凶险万分,非常人能至;要么被三界九州的洞府秘密藏着,如大泽山一般。无论哪种情况,要寻到梧桐树找回凤隐的魂魄,都非易事。

  “师父,您可知道梧桐岛外还有哪里长着梧桐树?”东华是三界内资格最老的仙君,他要是不知道便没人能知道了。

  “梧桐树是天地间生长的灵物,这些年我曾听人说过在四个地方瞧见过此树。”

  “什么地方?”古晋来了精神。

  “一处是地府鬼王敖歌的钟灵宫,一处是前天帝暮光曾经修炼的洞府归墟山,一处是妖狐一族的圣地静幽湖。最后一处,只在传说中,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

  “是哪里?”

  见东华说的郑重其事,古晋连忙问。闲善和闲竹也是一脸好奇,连师父也只是听过传说没有踏足的地方,到底是何处?

  东华抬首朝古晋看去,眼底并没有太多担心,“这最后一处,听说就在天启真神的九幽炼狱里。古往今来被困于此中的妖魔无数,但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九幽炼狱里出来。所以这只是传说,没有人能确定真假。”

  “九幽炼狱?”闲竹惊呼出声。九幽炼狱是真神天启于上古时炼化,听说埋于三界地狱最深处,比地府还要神秘诡谲,是天启真神用来禁锢穷凶极恶为祸三界的妖魔之处。最后一次九幽炼狱现于世间,还是百多年前罗刹地上景涧战亡凤染涅槃,妖狐一族的清漓被上古真神所惩戒时现世。若无真神之力,九幽炼狱根本不会现于世间,又如何能进去一探究竟?

  闲善和闲竹一脸忧愁,唯有古晋和东华神情淡然。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世间最难寻难进的九幽炼狱,却是这几处中最简单的。只要古晋去一趟妖界紫月山,向天启说明缘由,以天启和凤染的交情,必会让古晋入九幽炼狱带回凤隐的魂魄。

  “阿晋,以为师六万多年的见识,也只知道天地之间有此四处孕育着梧桐树。师父飞升在即,不能再留在下界,这几处地方就要靠你自己去一探究竟了。”

  “师父,当年的大错是徒儿一手铸成,徒儿对凤族和凤隐一直愧疚于心,徒儿本就该竭尽全力寻回凤隐的魂魄。”

  东华摸了摸胡子,眼底慈和,“你能有此心便好,当年的事也许也是你二人的缘法。为师会给鬼王敖歌和妖狐一族的首领常沁各写一封亲笔信,你入两界拜见时随身带着,他两人虽和我大泽山素无交往,但看在凤族的份上,也必不会为难于你。前天帝暮光化身为石龙镇守仙妖结界前亲手封印了归墟山,为师也不知如今归墟山内是何光景,你去此处时要甚是小心守礼。至于九幽炼狱,就看你的缘法和造化了。”

  古晋的身份只两人知晓,东华的提醒也只能点到为止。

  古晋颔首,仔细把东华的吩咐记在心里,恭声道:“师父,徒儿都记住了。您放心飞升神界,徒儿一定会把凤隐的魂魄找回来,给凤族一个交代。”

  东华点点头,拂尘一挥,一把小伞出现在半空向古晋飞来落在他面前。伞面熠熠生辉,神力浑厚,伞面上映着的山川河流栩栩如生,意境悠远,一观便知不是凡物。

  “阿晋,这是为师自修仙开始便带在身边的法器,名唤遮天伞,此伞半神之下无人可损其半分,即便是半神,不耗尽半生修为也难以毁其根本。遮天伞作为大泽山的护山仙器一直镇于此殿中,你寻找凤隐魂魄要去的地方实在太过凶险,为师今日将遮天伞送给你,以护你周全。”

  古晋一愣,连忙拒绝,摇头道:“师父,遮天伞是山门的护山仙器,徒儿不能要。”

  东华声音一重,“长者赐,不可辞。阿晋,为师能修行成神,也因曾受过一些恩果,所谓有因必有果,受之必还之,这是为师最后在下界的心愿。”

  东华一番话说得玄妙至极,其他三人听得摸不着头脑。古晋却想起一百多年前母亲带他入大泽山祝寿,曾赠神丹于东华以助他修行,想来师父此举是在为母亲当初的恩惠还因果。

  念及此事,古晋只得接过遮天伞,朝东华躬身行了一礼,“徒儿多谢师父。”

  “好了,为师该说的都说了,你带着阿音休息去吧。日后所有事都要靠你自己的造化了,你好生珍重。”

  古晋心底酸涩,郑重颔首,见阿音向东华行了告辞礼,走到她身边欲向往常一样牵着她走,突然想起如今阿音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略一尴尬后挠了挠头朝她摆摆手便朝殿外退去。

  阿音挑了挑眉,嘴角一勾蹦跳着跟在他身后出了上水殿。

  “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白?”两人刚一出殿,闲善便看向东华面带疑惑地开口。

  “何事?”

  “师父,这些年想拜入您名下的仙界后起俊秀着实不少,当年天帝暮光和几位龙王为了家中子弟也曾向您开过口,您都给拒绝了。若是让仙界其他山门知道您收了一只水凝兽为挂名弟子,怕是他们会说咱们大泽山自视甚高,过往几万年的规矩都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我怕咱们大泽山的名声……”

  东华笑着打断他,“你呀,就是把山门的荣誉看得太重了。师徒缘分本就是天意,强求不来,大泽山超然于仙界,从不卷入各门争端,你何必太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说辞。这些年你的修为始终停滞不前,就是因为太操心山门里的俗事了。”

  闲善面色带愧,有些窘迫。

  东华向来看重首徒,敲打一番后便耐下心解释,“阿音来之前我给她算了一卦,不过为师看不透她的卦象……”

  闲善和闲竹俱是一愣,失声道:“师父你竟算不出她的卦象?”

  东华精通卦象术数,如今又已成神,按理说一只水凝兽的一生能轻易推算出。

  “为师也觉得有些意外,为师虽然推算不出她一生的命途,但她的卦象里却显示她和我大泽山因缘不浅。既是她注定和山门有缘,那为师此举就当是顺应天命了。”

  闲善和闲竹怎么都没想到东华收阿音为挂名弟子竟是有这份渊源,一听倒也坦然了。

  东华望向两人远走的方向,沉默片刻朝闲善招手,“闲善,你过来,为师有一句话留给阿晋,但现在不是告诉他的恰当时机。待有一日他的仙力修炼至上君时,你再将这段话告诉给他。”

  闲善神情疑惑,靠到东华面前,耳中传来东华一阵低语,他听着神情凝重,到最后面色已是大变。

  “师父,这事阿晋到时候要是知道了怕是接受不了……”

  东华神情悠远,“无妨,这是他命中的因果,该来的躲不掉,你记住我的话便可。”他说完挥挥手,“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闲善欲言又止,见东华不再多言,只得和闲竹退出了上水殿。

  殿外,闲竹拉住一脸沉色的闲善,忍不住问:“师兄,师父到底跟你说什么了?难道是阿晋将来有什么劫难?你早点告诉他,让他躲躲劫不就是了。”

  闲善摇头,眼中忧色不减,“不是你想的那样,师父说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他知道了也没用,将来等他有了上君的实力,我再告诉他吧。”

  闲善叹了口气,留下一脸茫然又挠心挠肺的闲竹,慢慢走远了。

  东华将飞升神界的日子选在出关的第三日,他飞升的时候只有闲善和闲竹陪在身边。古晋少年心性,不喜分离,默默的在后山看着上古界门降临在大泽山顶端。

  “阿晋,你舍不得师父?”阿音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仰着头问古晋。

  古晋望向上古界门的方向,默默颔首,“我生性顽劣,这一百多年多亏师父细心教养,当初也是他在梧桐岛上为我请罪,凤族才会轻惩于我。”

  “我们要很多很多年后才能看到师父吗?”

  古晋在阿音脑袋上拍了拍,眼底露出淡淡的怅然,“是啊,要很多很多年后了。”

  很多年后,他恐怕才能回上古神界吧

  “阿音,等师父涅槃后,我就去妖界寻梧桐树,你留在山门里好好修炼仙力,等我回来”。

  “我不。”少女清澈利落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拒绝得干干脆脆。“我要和你一块儿去。”

  古晋皱眉,“寻找梧桐树困难险阻,你在我身边会有危险。”

  “你也知道困难险阻,我又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这些地方?”阿音朝他摆摆手,满满的拒绝模样,“我是水凝兽,仙力天生有治愈之效,能帮到你。”她说着幻化成水凝兽的模样,飞到古晋肩上停住,口吐人言,“阿晋,一遇到危险我就幻化成仙兽,我这么小一团,仙力又低,妖兽都不爱吃,安全得很啦!”

  古晋对幻化成仙兽又撒着娇的阿音完全没有抵抗力,软乎乎的小爪不停在他肩上踩啊踩,古晋心底一软,已然点了头。

  阿音哟呵一声,围着古晋开始转圈圈,小尾巴荡出绚烂的仙力星星点点。

  恰在此时,神光自上古界门照下,笼罩大泽山,东华乘风而去,自此入上古神界。

  仙界各洞府的掌座尚未赶到,东华已然飞升神界。他素来低调,这次飞升除了弟子送行,并未邀友观飞升之景。

  东华飞升后,闲善身为首徒,接过了山印正式掌管大泽山,闲竹和古晋也升为长老,三人代东华迎来送往了前来道贺的仙友。当年梧桐岛凤隐涅槃失败后,古晋的名声在仙界传了十来年,只是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他顽劣不堪、仙力低微、身形略不雅之类的糟心话。这次他陪同闲善闲竹以大泽山长老的身份一同接待各派仙友,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再加上他模样俊朗,年纪轻轻仙力大有长进,如今又是大泽山掌座师弟、仙门巨擘的长老,不少仙府掌座见了古晋暗暗留心于他,一番观察下来都叹东华果然眼光独到,最后挑的这个小徒弟前些年蒙了尘没瞧清,如今长开懂事了再瞧,竟也是一颗实打实的明珠,怕是千百年后又是三界的风云人物。

  古晋本打算陪着两位师兄送走前来道贺的各府仙友后便和阿音启程去妖界静幽湖寻梧桐树,奈何定好的日子却被他自己生生推迟了半个月。

  阿音向来不喜欢朝令夕改,堵着古晋问了两日都没问出个名堂。还是青衣这些时日和她处久了交情深,才悄悄告诉她百鸟岛前两日送来了拜帖,说是孔雀王身体欠佳,百鸟岛的祝贺由其女华姝代行。

  阿音哟呵一声,想着难怪如此,连寻找凤族小凤凰魂魄的事都被排到了后头,原来是古晋魂牵梦萦了十来年的女仙君华姝要来了。

  阿音性子懒懒散散不拘小节,破壳后倒是头一次对人生出了好奇之意来,心底琢磨着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君,竟让古晋一记挂就是这么些年。这回抓住机会,她可要好好瞧瞧才是。

第二十章

  华姝入大泽山的这一日是个艳阳天,阿音在上水殿的殿角上和青衣正在晒太阳,孔雀鸣叫声远远响起,清脆悠扬,响彻天际。她抬眼望去,十来只五彩孔雀正一字排开朝大泽山飞来,硕大的孔雀羽翼遮蔽了半座山头,甚是张扬霸道。为首的五彩孔雀上立着一个绿衣女子,轻纱蒙面,瞧不清容颜,只觉她眉目间有些素冷傲然。

  阿音眯了眯眼,翘着腿杵着下巴踢了踢一旁的青衣,“哎,青衣,那就是孔雀族的公主吧?”

  青衣伸长脖子望,一副心水的模样,“是啊是啊,阿音,那位女君脚下踩着的是孔雀族的一品神禽,肯定是华姝公主啦。听说这位公主的本体羽毛碧绿通透,比天宫里头上等的翡翠还要漂亮,真想见一见呀!”

  青衣年纪虽小,却喜好读书,来大泽山的这些年除了钻研棋谱,就是藏在书阁看各种古籍野史,可谓三界百事通。

  “百鸟岛华姝代父王贺东华上君飞升之喜,还请贵门撤去守山大阵,允华姝入山拜见。”

  那十来只孔雀停在大泽山外,为首的华姝朝山门的方向盈盈一拜,清澈婉转的声音响彻大泽山上下。远远望去,孔雀族的公主妍态卓越,确有遗世独立之姿。

  青衣一望便看呆了眼,小眼睛眨巴眨巴着,一副稀罕美人的模样。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再稀罕也就是一只孔雀,难不成还能变成一朵花啊?咱们大泽山什么宝贝没有,你淡定点,等会别让人小瞧了去。”阿音戳着青衣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埋汰。

  “阿音,你有这个时间教训我,还不如去拉拉咱们的小师叔。”青衣撅了撅嘴,朝山门的方向指去。

  “哇!咱们家小师叔今日俊呆了!”青衣一望,昂着头眼底忍不住兴奋。

  “大泽山古晋,受掌门之令,特来迎华姝公主。”润朗清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怎么听着那份儿精神和平时格外不同。

  阿音循着青衣的手看去。泽佑堂上空,古晋身御仙剑正腾空而起,鎏金的锦冠将他黑发束起,一身玄白仙袍衬得他眉目朗星,容颜如曜日熠熠。

  阿音习惯了他在禁谷里邋里邋遢整日不修边幅的模样,猛地瞧见这样卓然清隽的少年,忍不住一怔,眼底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

  “阿音,你说是不是,咱们小师叔今日俊呆了!我看比天宫里头的澜沣上君还要倜傥风流!”青衣眼神放光,继续嚷嚷。

  “哎哟!”吃了个闷叩的青衣痛呼一声,委屈地看向阿音,“嘛啦!阿音,打我干啥?”

  阿音拂了拂袖摆,收回翘着的二郎腿,站起身眯着眼朝山门方向越来越靠近的两人望去,嘴角勾起,“青衣,他是你的小师叔,不是我的。要我提醒你几遍你才长记性!虽然我破壳的晚,入门的迟,可咱俩不是一个辈分。”

  她说着揉了揉青衣被敲红的额角,牵起他的手,朝佑泽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走吧,咱们去好好瞅瞅这位孔雀族的公主,你们家师叔心心念念了十来年的心上人。”

  “可我瞧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颗蛋嘛!明明比我小,怎么嘛一下比我长一辈儿,没有道理嘛!”青衣嚷嚷,小脸愤愤不平。他见过阿音五六岁小包子大的模样,稀罕得不得了,想活捡个宝贝小师妹。可惜他咋也没想到阿音见了一面师祖爷后蹭蹭蹭就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女,还变成了他的师叔。

  这隔着辈分,有些事儿就不好施展啊!哎!青衣垂头丧气满心不甘愿地被阿音牵着飞向了佑泽堂。

  大泽山山门处,五彩孔雀上立着的华姝看着面前仙袍锦带的少年,眼底的惊艳被恰到好处的掩住,并未被人察觉。

  百鸟岛身处北海海外,这几年和鹰族相争又多战事,华姝操心族内之事,所以近段时间仙界内对于古晋的传颂之词她并未听说。更何况当年凤隐魂飞魄散后,华姝有心对古晋回避,这些年就更不会打听在意他的近况。未想今日她代孔雀王来大泽山祝贺,竟会是古晋来迎接。难道古晋在大泽山内的地位竟已如此尊崇?

  华姝压下心底的念头,眉微微一挑,声音一抬已行了半礼,“来的可是古晋仙君?”

  古晋点头,抬手回礼,一派大家之风,眼底的欢喜却怎么都掩不住,“华姝公主,多年不见,公主可还安好?”

  当年肥硕笨重的浑圆冬瓜十年后变成了清隽俊眉的少年让华姝颇为感慨,她轻轻一笑,声音玲珑剔透,“得古晋仙君挂念,华姝一切安好。”

  风拂过,将华姝脸上面纱吹起,露出她娇眉盛丽的容颜。

  华姝仍如十年前一般美冠仙界,只是眉目间似有一抹难掩的愁虑和疲惫。古晋想着百鸟岛远在千里,一路奔破难免疲惫,忙道:“公主,师兄在泽佑堂等你,请随我入山。”

  他说着旁退一步挥手,守山大阵的天幕上散开一角,强盛的仙力在天幕周围缠绕,浑厚的神识威压迎面而来。

  华姝眼底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惊叹,不由赞了一句,“不愧是东华老上君亲手布下的守山结界,这等神力,怕是仙界内也只有天宫可比。”

  古晋听得一怔,他每次见到的华姝皆清冷自矜,即便十年后他模样仙力脱胎换骨也未让她有丝毫动容,想不到她却对大泽山的一个护山大阵如此称赞向往。他想起刚才华姝眉目间的疲倦,心底泛起疑惑。难道是百鸟岛出事了?

  古晋早已不是当年莽撞的小子,虽然心底好奇,但仍客客气气地把华姝一行领进了大泽山。

  佑泽堂里,华姝取下面纱,将孔雀王的贺礼奉上后便和闲善闲竹寒暄。古晋如今是大泽山长老,堂上掌门身侧也给他布了一把青藤木椅。东华飞升后他随闲善闲竹接待过不少仙府掌座,每次都有礼有节游刃有余,唯有这次,他盯着华姝一眨不眨笑得温温和和亲亲切切,连闲善这个一向只修仙修道的古板老道士都瞧出了端倪来。

  华姝百年前就已位列上君,仙力强横,姿容之美冠绝仙界,又是孔雀一族的公主,几百年来入百鸟岛求娶华姝的仙君不计其数,连东海龙王和天界几位重权在握的司职天君都曾为爱子求娶过华姝,孔雀王早已应允爱女自行择婿,可惜仙族堆成了山的才俊贵胄,华姝一个都没瞧上。

  即便甚少出山,闲善亦知这位孔雀族的公主挑郎君是出了名的眼光高。以华姝的心气,怕是没有上君之位,连入她眼都难。闲善心里叹了一句,想着古晋这次怕是要跌个跟头了。

  只是到底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弟,华姝也确实是不错的议亲人选,闲善因着古晋的喜欢,言谈间便待华姝更随和了些。

  堂外阿音牵着青衣的手走近大门,正好瞧见古晋望向华姝的殷殷眼神,她哼了哼,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对自己整日一副高冷家长的模样,对着这个孔雀族公主却恨不得供起来,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华姝想看那块火凰玉,他哪里来的这些年禁谷的拘禁之苦?真是记吃不记打!

  古晋在凤隐涅槃之时出现在梧桐古林的真正原因他从未对人说过,当年在禁谷里他以为阿音尚未苏醒,絮絮叨叨地回忆过往事,却未想被装睡的阿音听了十成十。

  华姝自是感觉到大泽山的新掌门对她的变化,她瞧出了古晋的作用,不由有几分庆幸。她这次来大泽山本就有所图,只是百鸟岛和大泽山并无太深交情,贸然开口过于唐突,如今因着古晋的关系,倒是好开口了些。

  “早就听父王说过几位长辈当年大战妖族的赫赫事迹,华姝一直对大泽山心生向往,奈何今日才有机会拜见。今日见了几位叔伯,才知父王所言不虚。大泽山人才济济,实令华姝心生敬仰。”华姝见闲善眉目愈加温和,便朝堂上一旁的古晋望去:“就连古晋仙君如今也是人才非凡,几年不见仙力更是突飞猛进,东华神君和两位叔伯育才有道,咱们百鸟岛真该好好学学。”

  华姝似是觉得自己言语不妥,神情诚恳道:“闲善世伯,古晋仙君按理说长我一辈,但他与我在梧桐岛上早已相识,华姝冒犯一二,想与古晋仙君同辈相交,不知世伯可会怪罪?”

  一旁的古晋刚想开口,闲竹已然帮了他,“无妨,公主不必拘于俗礼,既然和阿晋早已相识,那便各交各的辈分吧。”

  闲竹摇着骨扇,朝小师弟抛了个“我懂我懂你甭急”的小眼神。

  “哦?你与阿晋早已相识?”闲善摸着胡子,想着难怪急着出山寻凤隐魂魄的古晋会突然延了行程,看来是特意留在山门等着见华姝。

  “是,数年前梧桐岛上曾和古晋仙君有过几面之缘。彼时古晋仙君才思敏捷,智退萱澈仙君,让华姝印象颇深。”

  华姝几句带过当年相识的缘由,绝口不提凤隐涅槃魂飞魄散的祸事,旁人看来只觉她懂分寸明事理,不损古晋和大泽山的面子。

  “公主竟还记得?”古晋终是忍不住,身体微微前倾开了口,眼弯了起来,“我还以为过了这么些年,公主已经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仙君并非能让人轻易忘记之人。”华姝看向古晋,露出淡淡的笑容,清冷的面容如暖花盛开。

  华姝这话实在忒到位了,古晋心底听着欢喜,还来不及叙旧一二,华姝淡淡的叹声已然响起。

  “当年梧桐岛后华姝便打算来大泽山拜见仙君,只可惜我孔雀一族和鹰族素来交恶,这些年两族纷争不断,我只得留在父王身边帮衬,便误了来见古晋仙君的机会。”

  “无事无事,如今见了也一样。”古晋摆手,想起华姝眉目间的疲惫,关切道:“我见公主眉间不虑,可是为了两族纷争之事忧神。”

  华姝颔首,“确实如此。”她朝闲善和闲竹看去,欲言又止,半晌突然起身朝两人拱手:“两位世伯,实不相瞒,华姝今日来大泽山,实有一事相求,还望两位世伯能够应允。”

第二十一章

  闲善和闲竹都是活了几万年的人精,华姝一开口,两人便将她的意图猜出了八成来。孔雀族和鹰族为了北海的洞天福地争了几万年,当年有天帝暮光镇着,两族尚能维持几分面上的平和,如今的天帝凤染性子乖张,不喜管这些争地盘的腌臜事,便从未过问两族之争,以至于这几十年来两族纷争愈来愈大,这几年已势同水火。孔雀一族本比鹰族势大,一直力压鹰族占了北海大多福地,可惜本代孔雀王华默的几个儿子都不争气,除了女儿华姝根本当不得大用,反观鹰族这几千年人才济济,势力大增后自然不会放过卧侧之塌的旧敌,这几年的争端多以鹰族取胜告终。

  鹰族善空袭,远击之术素来厉害,华姝此来大泽山,怕是想寻得大泽山的帮助。

  “公主言重了,孔雀一族祖上与我大泽山也算有些交情,公主此来是为了……?”

  华姝朝后挥了挥手,她身后的红雀端着一方木盘走了上来。

  “两位世伯,华姝知道大泽山从不卷入仙族各派争斗,华姝实在无意为难两位世伯,只是我父王年事已高,几位兄长仙力低微,华姝独木难支,不愿孔雀一族自此没落,想向两位世伯借东华老神君的遮天伞一用。只要能护我族人度过这次危机,待我百鸟岛恢复元气,华姝一年后一定将遮天伞亲手送回。闲善世伯,这是我孔雀族圣物翎羽雀冠,华姝愿赠予大泽山,以换遮天伞一年之期。”

  华姝打开木盘上的宝盒,露出了里面流光溢彩仙力浓郁的翎羽雀冠。

  相传翎羽雀冠是孔雀一族祖上最强的一位王者临死前用心血内丹化成,是为上品仙器,乃历代孔雀王的王冠。此冠虽比不上半神之器遮天伞,但也足见华姝的诚意。

  一旁的古晋一怔,实在没想到华姝竟然想借遮天伞来抵御鹰族。

  以一件上品仙器换遮天伞一年之用,大泽山并不吃亏,华姝原以为闲善会一口应答,哪知他却摇了摇头,“公主,你这个请求,我无法应允。”

  华姝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露出一抹失望,声音微抬,“世伯,你可是觉得华姝诚意不足?百鸟岛绝无觊觎遮天伞之心,只想……”

  “公主误会了?”闲善挥手打断华姝的话,道:“师尊飞升前已将遮天伞赠予了古晋师弟,如今此物已是师弟的随身神器,我无权做主,还请公主谅解。”

  “原来如此。”华姝一愣,顿了顿,眼底飞快划过一抹喜色,看向一旁的古晋,“古晋仙君,不知可否将遮天伞借于我族,一年后华姝一定完璧归赵。”

  华姝神情期盼,一眨不眨地看着古晋。古晋面上却露出迟疑之色,倒不是他舍不得神器,只是遮天伞是东华飞升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把遮天伞交给华姝,他怎么对得起东华飞升前的殷殷叮嘱和一片爱徒之心。

  古晋正在犹疑间,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堂内的安静。

  “华姝公主,这遮天伞我们大泽山借不得。”

  古晋神情一顿,自然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眼底露出一抹无奈。

  众人循声望去,阿音牵着青衣缓缓从堂外走进,她容颜年纪都尚显青涩,却能稳稳走到闲善和闲竹身侧,平和地迎上华姝锐利的目光。

  能站在大泽山掌座身旁的人身份绝不普通,可从来也没听说过大泽山有这么一号人物,华姝神情疑惑,开口问:“闲善世伯,恕华姝眼拙,不知这位仙友是……”

  “公主,这是阿音,师尊飞升前收的记名弟子,她是阿晋的师妹。”闲善摸着胡子解释,倒是很满意阿音的搅局。

  古晋即将远行寻找凤隐的魂魄,所去之处皆是三界危险诡谲之地,他自然希望遮天伞能留在古晋身上护他万全。但他辈分高年纪又长,不适合在这种场面上拒绝华姝劝诫古晋。

  华姝一愣,着实没想到几万年不肯收徒的东华飞升前竟然闷不做声的又收了个女徒弟,虽说是记名弟子,可一旦有了这个名分,仙界众族便不能不给大泽山薄面,对这个阿音女君照拂有加。

  华姝一时有些尴尬,她和古晋旧识在前才能平辈相交,可她和这个阿音没有半点交情,难道以她的身份还要唤这个黄毛丫头一声“前辈”不成?

  “公主殿下,你和我师兄平辈相交,唤我一声阿音便是。”瞥见古晋就要张口给华姝解围,阿音目光一转,笑意盈盈开口,不让他卖半点人情。

  华姝颔首,笑道:“我瞧着阿音也是比我年幼得多,正想着这么小的女君妹子可不能被我给唤老了。阿音,不知这遮天伞和你……”

  华姝问得缓慢,却意有所指。阿音挑了挑眉,“遮天伞是师尊赠予师兄的,和我没有关系。”

  华姝得了答案,眼底多了一抹肃意,在她看来阿音年纪尚小仙力低微,虽是东华记名弟子,但无尊无功,居然出口阻挠古晋借遮天伞,实在太过无理荒唐。

  “阿音,我自知唐突,但我族并无觊觎神器之意。”以华姝的性子,这般对一个仙力低微的女仙君再次解释,已是从未有过的事。她说着朝古晋看去,“古晋仙君,百鸟岛如今处于旦夕祸福之间,我的族人伤亡惨重,凭我一人之力无力回天,才会来大泽山借神器庇佑族人,还请古晋仙君看在当年的相识之情上,给华姝一份薄面,此次若能借遮天伞护我族渡过难关,他日我孔雀一族定对仙君涌泉相报。”

  华姝朝古晋的方向微微福身,神情真挚,面上带了一抹恳求之意。

  华姝毕竟是古晋心心念念了十来年的女子,当年亦对他有恩,如今又是为了孔雀一族的安危才请求于他,古晋不忍拒绝,就要开口应下。

  “公主。”阿音和古晋朝夕相处,自是了解他的性子,再次开口截断他,神情毫不动容,“阿音知道公主必是情势急迫才会来大泽山借遮天伞,但遮天伞是师尊留给我师兄护命用的,他老人家一片拳拳相护之心,若师兄借给了公主您,将来上古界面见师尊时,师兄如何向师尊他老人家交代?”

  见华姝面上已有怒意,阿音眼微微挑起,突然开口:“非是我有意阻挠,不知公主可还记得当年梧桐岛上发生的事?”

  华姝神情一变,掩在袖中的手突然握紧,她朝古晋看了一眼才朝阿音瞧去,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惊惧和冷意,“当年梧桐岛上发生的事太多,不知阿音女君你说的是哪一件?”

  因为太过惊讶,她对阿音的称呼也骤然冷了下来。

  华姝心底清楚,整个鹰族的威胁也没有凤凰一族和天帝凤染的震怒来的可怕,若是凤族知道当年是她撺掇古晋去取火凰玉,怕是对百鸟岛才是真正的灾难。

  古晋神情亦是一变,摸不准阿音当年在禁谷昏睡时有没有听见他的碎碎念,一时有些情急。如两位师兄知道当年凤隐魂魄消散的真相,对华姝恐再无情分可言。

  “阿音!”古晋低低唤了一声,难得有些肃穆。

  “自然是凤族小凤君魂魄尽散的事。”阿音瞧见了华姝眼底的惊慌,也没有错过古晋脸上的严肃,她亦端正了颜色回:“公主,当年我师兄误闯梧桐古林,害得小凤君魂魄散于三界,犯下大错被天帝和师尊禁于谷中。师尊入神他才得以出世恢复自由身,这件事三界尽知。我师兄既然已经出世,自然要去寻回小凤君的魂魄对凤族和天帝有所交代。寻找散落在三界四海的灵魂碎片路途艰辛危险重重,遮天伞可护他一路万全,还请公主体谅我师尊飞升前对师兄的一片爱护之意,不要让我师兄为难。”

  阿音朝华姝抱拳执礼,眉宇间亦是郑重。她此言一出,华姝和古晋同时沉默,无法再言。

  华姝是因着阿音提起当年凤隐之事心底惶惶,怕真相败露。古晋是念于东华爱徒之心,不忍让两位师兄再担心失望。

  “好了,阿音,华姝公主只是忧心族人,不免心情急切了些,哪里有让大泽山和你师兄为难?还不退下。”

  一旁,闲善随意斥责了阿音一句,慈善地朝华姝看去,“公主,阿音年龄尚轻,口无遮拦,并无冒犯公主和百鸟岛之意,还请公主不要介怀。”

  闲善活了几万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两句揉面团的话就把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揭过去了。

  “世伯哪里的话,本就是华姝求于大泽山,阿音女君并无过错。”华姝向闲善和闲竹行了一礼,不无遗憾道:“既然是东华老上君飞升前赠予古晋仙君护身所用,华姝再勉强便是强人所难了。”

  “公主言重了。虽然大泽山不能借出遮天伞相助公主,但公主要避过孔雀一族的危机,却不是没有办法。”

  “噢?世伯请明言?”华姝来了精神,问。

  “百鸟岛和鹰族上万年的争斗也是为了北海洞天福地的争夺,若是华默陛下愿意让出一隅之地,想必鹰族得了善意,亦会愿意和孔雀一族放下积怨,和平共处。”闲善摸着白胡子,善意相劝。

  孔雀一族和鹰族都生存在北海,过去孔雀一族势大,历任孔雀王又刚硬霸道,几次逼得鹰族差点灭了族,这一任鹰族王者实力强硬,不断挑战百鸟岛也只是为了多夺得洞天福地延续子孙罢了。平日里孔雀一族霸道惯了,如今遇到危难众仙才会袖手旁观,无人相援。

  华姝听见闲善所言,面上露出一抹尴尬。若是孔雀王愿意相让洞天福地,又何来这成千上万年的死斗?更何况若软弱相让,孔雀一族日后如何在仙族中立威,人人都只会当她百鸟岛可欺。

  说起来,华姝倒是完美继承了她父亲的秉性,骨子里热衷权势。

  “世伯,族中大事一向由父王做主,华姝会将世伯的劝告告诉父王。”华姝面上不露分毫,向闲善道谢。

  闲善岂会不知百鸟岛惯来的做法,不过是看在古晋的份上对华姝格外宽宥罢了。

  “公主万里远行,必是劳累了,阿晋,你带公主去休息,替我和你师兄招待好公主。”

  古晋沉声应是,引了华姝便要出堂。

  “阿音,你留下。”

  身后闲善淡淡的声音传来。古晋叹了口气,引了华姝出堂休息。

  第二日华姝辞别闲善闲竹,领着她那十几只孔雀回了百鸟岛,华姝借遮天伞的事按下不提。

  阿音得罪了古晋的心上人,让她无功而返,瞧着古晋这几日沉默异常,心底倒是有些负疚忐忑,但想着自己实不算错,便怎么都拉不下脸面来修好,很快就到了两人出发去寻凤隐魂魄的日子。

第二十二章

  到底是少年心性,怕被丢下,这一日阿音早早起了床,揣着青衣摸黑送来的点心守在了山门口。

  古晋走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她托着下巴望向石阶下的云海,纤弱的身影倒映在初阳下,有些单薄而可怜的味道。

  当初弱弱小小的水凝兽不过几年已经长成了少女。古晋护崽子的豪情顿生,心底想着既然带着幼兽踏上了寻找凤隐魂魄的路途,便要好好护她万全。

  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阿音转了转眼珠,一咕噜回头,正好仰头望见身后立着的古晋,她嘴唇张了张,期期艾艾半晌硬是憋不出一句话,只把怀里揣着的布包打开,手伸出递向他,有些讨好又别扭的模样,“咯,吃不吃?青衣一清早给我送的绿豆糕,还是热的。”

  阿音见他没动,脸上露出沮丧,肩膀一塌,眼朝青石地板看去。

  古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眼底现出柔软的温情。他在阿音头上摸了摸,脚一跨坐在了石阶上,伸手从她手中挑了一块绿豆糕吃下,笑声温淳而清澈,“青衣倒是心疼你这个师姑,怎么没瞧着他给我送绿豆糕?”

  阿音连忙捧着布包递到古晋面前,急急道:“哎呀,阿晋,他给我送也一样,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古晋又挑了一块,朝阿音的方向推了推,“吃吧,趁着热,吃了咱们好下山。”

  阿音眼一亮,“阿晋,你愿意带我下山了?”

  古晋挑了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带你去了?”

  “这几日你都没怎么理我。”阿音声音低了低,“我以为你不想带我去了。”

  古晋捏了捏她的脸,“就你这个丫头想的多,前路未知,还不知道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呢,这几天我都跟着两位师兄学习仙阵剑法用来防身。刚刚去你的院子没瞧见人我就想着你肯定守在这了。”

  阿音扭过头小声开口:“阿晋,那天我不是故意为难华姝公主的,遮天伞是师尊给你留的护身法宝,我怕你要是送给了她,将来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古晋大力在阿音头上揉了揉,“知道知道,我都知道,我没有怪你。咱们家阿音最是懂事体贴了。”

  阿音这才笑了起来,她从地上蹦起朝石阶下走去,“好啦,天都亮了,咱们出发吧。”她走了两步转头问:“阿晋,遮天伞你没忘记带上吧?这可是咱们保命的家伙。”

  古晋眼底顿了顿才朝她颔首,“放心吧,我带上了。不过咱们走之前要先去个地方。”

  “去哪?”阿音仰头。

  “山脚下的泉眼池,这几日正好是醉玉露酿好的时间,我给你盛一壶,一路上好解渴。”古晋边走边回。这几年古晋年岁渐长,已经不像小时候一般贪杯,但因着阿音喜欢醉玉露,他仍有收集此酿的习惯。

  “对哦,醉玉露要酿好啦。”阿音在石阶上蹦蹦跳跳,嚷嚷着:“可是阿晋,一壶怎么够啦?”

  “我带的是乾坤壶,足够装半池子了。”古晋瞧着石阶太多,一时半会下不去,牵过阿音的手朝山脚飞去。

  转眼便到山脚,阿音拿着乾坤壶蹲在泉眼旁装醉玉露。古晋盘腿坐在一旁,半晌,他朝山涧的方向望了望,突然开口问:“阿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阿音摇头,一片茫然,“没有啊,什么声音?”

  “没什么。”古晋若有所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待阿音盛好醉玉露,他朝山里的方向走去,“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叫我一样,咱们去瞧瞧。”

  阿音一听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阿晋,我怎么没听见,咱们大泽山不会是闹鬼了吧!”她说着躲在古晋身后,拉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一副“我好怕怕”的模样。

  古晋由得她插诨打科,领着她朝山内走去。

  半柱香后,两人停在一座约有丈宽的空冢面前。阿音望着空空如也的空冢,满脸疑惑。

  “阿晋,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很多年前上古带着古晋来过这里,当时碧波什么都瞧不见,如今阿音也一样。古晋却能看到当年古帝剑的混沌之力在剑冢里幻化而成的无数把断剑。剑冢里的混沌之力经过这些年蕴养,比当年更加浑厚,每一把断剑都露出锋利的剑芒。

  “阿音,这里是一座剑冢,只是你瞧不见。我小时候母亲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古晋声音里现出一抹追忆。“当年还有一小团灵气快要化形了,过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它怎么样了,也许早就化形成人离开这里了吧……”

  古晋边说边感慨,一旁的阿音望着空荡荡的只有幽风吹过的巨大空冢完全一副见鬼了你有毛病该治了的荒唐表情。

  “阿晋,你说啥呢?这就是一座空冢啊,哪里是剑冢,你眼睛出毛病了吧,不信我跳给你看。”阿音说着眨了眨眼就朝面前的空冢跳去。

  “阿音!”阿音说跳就跳,剑冢里插着的断剑泛出森寒的剑芒,古晋拉之不及,骇得心跳都停了下来,利喝一声跟着朝剑冢里跳去。

  古晋骤变的脸色和大喝声感染了阿音,她模糊的感觉到空冢里有一股强大的神力将她吸进,但以她的灵力根本无法御仙力飞行。后背冰冷的触感袭来,她惊恐地闭上眼,一股凉意直逼心底,千钧一发,触到剑尖的一瞬她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朝空冢外飞去。

  脚重新落在地上,阿音睁开眼,古晋正满脸怒容地看着她,脸色微白眼底满是担心。

  “阿、阿晋。”她哆嗦着开口,正准备认错,低头瞧见古晋右手上一道极浅的剑痕,几滴鲜血溅落在地,显然是刚刚为了救她被划伤的。

  “阿晋,你受伤了!”阿音惊呼一声,就要看他的伤口,却被古晋满不在乎地躲开。

  “没事,一点小伤。”他正准备教训阿音几句,一旁的空冢里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两人抬眼看去。

  萦绕在空冢上空的雾气散开,从古晋溅落鲜血的地方开始,一点点现出了剑冢中数万年来从不曾被人见过的成千上百把断剑。

  “阿晋,这里真的是一座剑冢!”

  阿音睁大眼,看着雾气化成一圈圈涟漪朝剑冢四周散去,恰在此时,一股浑厚的神力从山脉各处逸出,呼啸而来聚拢在剑冢上空,那团神力默默地注视着两人的方向。

  古晋轻咦一声,朝那团神力望去,“是你,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在大泽山修行。”

  当年上古的古帝剑落在大泽山,无意中创造了这座剑冢,剑冢经过上万年沉淀,自主衍生了拥有混沌之力的剑灵。数年前上古带古晋来大泽山为东华祝寿,也曾见过这股神力,当时上古念在它修行不易,便没有将它取回古帝剑里锻造。

  那剑灵显然是认出了古晋,它朝古晋郑重见了一礼。

  “阿晋,你认得它?”一旁的阿音从来没有瞧见过剑灵,满是稀罕。

  “以前我和母亲见过它。”他朝剑灵颔首,“阿音年幼,无意闯入剑冢,并非有意打扰阁下修行,请阁下见谅。”

  剑冢六万年前出现,这剑灵衍生的岁月想必亦有上万年,比两人可是年长得多了。

  剑灵朝古晋点点头,朝古晋的方向靠了靠,既亲近又疑虑。他混沌一片,不能言语,让人摸不清它到底想如何。

  古晋神情疑惑,拱手道:“我和阿音还有事要办,就不叨扰阁下了,就此别过。”

  他说着就要领阿音离开。见他要走,剑冢上空的剑灵一下急了起来,它瞬间凝聚成人形,银色的焰火出现在他掌中化成纷繁而古老的阵法,强大的神力毫无预兆地笼罩在剑冢上空。

  古晋和阿音惊愕地回头,看见剑冢中成千上百把断剑疯狂地朝剑灵掌中的阵法涌去,所有断剑在白色焰火中被炼化成虚无,全部消失殆尽,而那白色的焰火越来越盛。突然,炙火完全从阵法中涌出,将剑灵整个拢住,庞大的神力直冲天际,笼罩在大泽山上空。

  整座山脉顿时风云变色,电闪雷鸣,百兽齐呼。

  一把墨黑的古剑在激荡的神力中缓缓成形,出现在两人面前。

  大泽山顶的泽佑堂内,正在闲聊的闲善和闲竹被这股异象撼动,同时瞬移到堂外空地朝天空望去。

  “师兄,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什么灵力?怎么会如此强大?”闲竹望向空中面带惊讶。

  “这是神器现世之兆,但这股力量非仙非妖,我从来没有见过。”万年前东华炼制遮天伞的时候闲善曾目睹过上品仙器出世的奇景,这股银色灵力更甚当初,显然要现世的兵器已有半神之器的雏形。

  “神器现世?咱们大泽山怎么会有神器现世?”闲竹惊呼:“师兄,这灵力来自山脚,走,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闲善点头,两人念了个仙诀朝山下飞去。

  山下剑冢旁,一切归于平静。

  那把从剑灵和无数断剑的炙火中重生的墨黑古剑漂浮在剑冢上空。它如有灵性一般朝古晋飞来,安静地落在他面前。

  此时它敛了全身光芒,黑黝黝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任谁在刚才这阵势后都知道这把剑绝对不是凡品,也知道这把剑想认古晋为主,可古晋沉默地看着古剑,眉头微皱,目光有些沉。

  古剑不安地动了动剑身,小心翼翼地朝古晋的方向靠了靠。

  阿音瞧着它有些可怜,推了推古晋的肩,“阿晋,它这是要认你做主呢。你正好没有兵器,这剑我看着挺厉害的,你收下它吧。”

  古剑摇了摇剑柄,一副“阿音说的很对”的讨好模样。

  它是剑冢中而生的剑灵,并无本体,在大泽山修行了几万年,本源为混沌之力,但它空有神力,没有遇到合适的主人始终难以真正化形。当年上古降临大泽山,它虽欢喜,却感觉到上古已有神剑只得放弃。这次古晋下山,它感应到古晋体内的混沌之力,将他呼唤而来,因缘际会得了古晋的血才化形成功。如今他的剑身是用古晋的血脉铸成,除了古晋已经没有人可以再做它的主人。

  只可惜如今古晋的神力被封印,并不能将古剑的混沌之力发挥出来,剑灵如今和古晋血脉相容,只有古晋封印解开的那一日,它才能成为真正的神器。

  古晋是天启和上古养大,自然知道神器炼血后已经认主。他只是看出此剑诞生于混沌之力中,不太想留在身边罢了。

  混沌之力,上古时代最强大的真神之力,听着荣耀辉煌,但他的父母却曾先后陨于这种神力,对古晋而言混沌之力是灾难,不是荣光。天启将他体内的混沌之力封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晋?”阿音见古晋不做声,小声唤了唤。

  可终究他的身份他的责任都不是他想避便能避的。就像生而拥有混沌之力,就像这把由混沌之力铸造的古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古晋低下头,看着面前和古帝剑相似的古剑,叹了叹。

  “当年一面,如今再见也是缘分,我没有随身兵器,你就留在我身边。”他握上古剑的剑柄,微一沉默,道:“元启之志,神力而化,以后你就叫元神剑吧。”

  阿音没听懂那句“元启之志,神力而化”的含义,元神剑已经飞快地绕着古晋转了一圈,咻一下飞进了他肩后的剑袋里。

  阿音揉了揉鼻子,羡慕地看了一眼元神剑,“阿晋,你运气真好,一出门就能捡到趁手的兵器,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自己的兵器啊。”

  古晋在她头上拍了拍,“你一只水凝兽,治病救人就行了,要什么兵器。时间不早了,走吧。”

  “咱们先去哪?”阿音蹦蹦跳跳跟在古晋身后问。

  “先去妖界吧,妖狐一族的常沁妖君和我姑姑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先去妖界九重天的妖狐族。”

  古晋的声音缓缓传来,两人长长的身影在初阳下远去。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清穆在瞭望山遇见后池,相携着踏上妖界的征途。

  数百年过去,一代又一代,仿若轮回,仿若宿命。

  片刻之后,飞来的闲善和闲竹只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空冢。

  两人对视片刻,在山脚巡视了一圈,没发现异常,疑惑地回了山门。

第二十三章

  古晋和阿音一路朝仙妖结界飞去,两日后两人抵达了当年暮光化身石龙的地方。

  延绵百米的石龙昂首望向天际,守护在仙妖结界那条巨大的鸿沟上。不愧是立于三界众生顶端数万年的皇者,即使已化身石龙,那庞大的龙身依然威严而庄重。

  古晋和阿音从云上落下,停在巨龙身前。

  古晋脸上神情隐隐有些感慨,阿音瞧见,疑惑道:“阿晋,听说上任天帝很久以前就化身石龙了,你见过他?”

  古晋是东华上君的徒弟,有面见天帝的机会并不稀奇。

  古晋摇头,“我小时候他还没有化身石龙。曾经听家里的长辈谈起过天帝暮光,可惜了,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古晋望向石龙的眼底带着尊敬,显然很是敬服这位皇者当年最后的抉择和勇气。

  阿音不谙世事,倒是突然想起一事仰头问:“阿晋,一直听你说家里的长辈,你来自人间吗?你的家在哪啊?”

  阿音破壳而出,无父无母,但她从没听古晋说起过自己的身世。听大泽山的师兄弟们说古晋是被东华亲手带回来的,就连号称三界百事通的青衣也不知道古晋的来历。

  向来无话不说的古晋顿了顿,他笑着拍了拍阿音的头,“阿音,我家在很远的地方。我小时候太顽劣,我娘把我赶出来了,说是没练出本事不让我回家。等以后你长大了,我带你回去瞅瞅,我家那地儿可稀罕着呢,一般人想去都去不了。”

  阿音听着古晋胡吹,翻了个白眼转身朝擎天柱的方向走去。

  “阿晋,你说咱们还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出现在擎天柱上?”

  擎天柱是祖神擎天历劫后幻化而成,乃三界柱石,凡是经历了九天雷劫的仙界上君和三重天妖君都会自动显现名字在上面。此柱分三部分,中间刻着九州八荒的地图,上面列着仙妖两界上君、妖君的姓名。下面是三界有名的洞天华府,天界天宫、祁连山清池宫、妖界玄晶宫赧然其上,自从东华飞升后,则多了一座大泽山。

  “你那点仙力,老老实实做一只治病救人的仙兽就行了,三界上下几万年,还没听说过哪只水凝兽能修炼成上君的。”古晋埋汰阿音,揉了揉阿音就要炸毛的耳朵,眨眨眼,“再说有我保护你,你耗力气修炼干什么。”

  阿音一抬头碰上少年清爽又温和的笑容,一下什么脾气都没了。她耳朵烧得通红,眼睛乱瞄,瞧见了擎天柱顶端刻着四位真神名祗的地方。

  “早些年听说四位真神的名字都在上面,混沌之劫再次降临白玦真神殉世后他的名字就被黑雾笼罩了,这些年也没有散开。”阿音有些感慨,“青衣说现在三界和平多亏了白玦真神当年的牺牲。”

  阿音在一旁絮絮叨叨,没有发现古晋陡然沉默的面容。他背上的元神剑发出不安的轻鸣,被古晋拍了拍。

  “走吧,阿音。天色不早了,咱们还要去妖界。”

  古晋朝阿音招招手,阿音一愣,跟着他朝仙妖结界走去。

  巨大的仙妖结界光幕下,庞大的灵力朝两人涌来,古晋神情一沉,抱着阿音朝光幕另一端飞去。

  两人在妖界一重天飞行了一整日,抵达了二重天最深处妖狐一族的休憩地静幽山。

  静幽山三面成弧形而生,远远望去,整座山脉藏在高耸入云的树林后,看上去柔和而安宁。但古晋一点也不敢轻视怠慢,百年前常沁崛起后,妖狐一族在她的带领下励精图治,早已成为妖界第一大族。妖虎一族虽坐拥皇位,但除了身为上神的森鸿和远走罗刹地戍守的森羽妖力深厚外,青年一辈再无翘楚。

  果不其然,两人才靠近静幽山山门处,便已被狐族中人察觉。白发须髯的白衣老头笑呵呵立在山门前,身后立着一排妖力浑厚的狐族侍卫。瞧见古晋和阿音,那狐族长者也是一愣,但仍笑着开口。

  “在下常火,不知是何处仙门的小友今日到访我静幽山?”

  仙妖大战虽已结束百年,但两族积怨已深,一直都对彼此分外戒备。要不然也不至于才察觉到古晋的仙力气息,便让一个长老出来探虚实了。

  “大泽山古晋,有事前来拜访贵族。”古晋来之前特意向青衣打听了狐族几位长老的名讳,朝常火见了一礼道。

  “原来是东华上神的高徒,难怪年纪轻轻仙力便如此精纯。”常火脸上忍不住诧异,眼底的戒备之意散了许多。

  东华性情温厚,连带着徒子徒孙亦是如此,大泽山几万年来在三界的口碑极好,即便是妖族中人对大泽山门徒亦多有善意。

  “晚辈仙力浅薄,长老谬赞了。”古晋谦逊回。见常火看向阿音,他连忙道:“这是家师的记名弟子,我的小师妹阿音。”

  常火一脸惊讶,“哦?东华上神又收了一位小徒弟,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他朝阿音颔了颔首,转过头朝古晋道:“不知古晋小友来我狐族所为何事?”

  妖狐一族和大泽山素无交集,古晋不远万里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游玩。

  “晚辈有一事请贵族相助,特来拜见常沁族长,还请常长老为晚辈通传一声。”

  “族长几日前从三重天而归,正好在族内修养,小友既是东华上神的高徒,便跟我进来吧。”大泽山是仙界巨擘,有什么事会需要狐族相助?常火压下心底的疑惑,领着古晋和阿音朝山内而去。

  静幽山内的风景比山外更胜十筹,一座座精巧别致的石屋矗立在连绵起伏的绿草山涧中,平添异域风情。

  狐族天性善媚,个个都是美人,无论男女。两人跟在常火身后被山内观望的狐族人一路盯着前行,古晋还好,阿音早就瞧花了眼,眼底的倾慕泡泡都快飞出来了。古晋没法,只好捏着她的衣领拖着她走,免得一个不慎就把自家的好色水凝兽给弄丢了。

  “小友,我方才已经让徒儿回了族内禀告,族长和其他长老们在议事厅等你。”

  环山最里处一座八环塔形的石殿是族内议事厅。古晋跟着常火走进大殿,见着里面的光景不由得一愣。

  议事厅里摆着六把雕刻精美的石椅,五个倾城绝色又娇滴滴的女子正媚眼如丝地望向大门口,见到古晋眼底更是柔成了水。这里面坐着的人论美貌绝不是殿外的人可比,阿音顿时炸毛,紧张地朝古晋看去,生怕他的魂被勾走了。好在古晋神情镇定,并不为殿中绝色所动。

  见古晋和阿音眼神清明,那几个狐族长老带笑的眼底露出毫不掩饰的讶异。

  “好了,大泽山教出来的都是纯厚正直之辈,岂会轻易被你们所惑。你们还不收了功法。”

  利落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古晋抬头看去,常沁一身纯白常服,懒洋洋坐在最高的石椅上打量着他。

  见族长发话,几位狐族长老收了戏耍之心,收了功力正襟危坐,心底却暗暗称奇。古晋是东华的徒弟,仙力精纯不受他们所惑倒说的过去,但跟着来的这个小姑娘能在八尾狐的魅惑下不为所动倒是稀奇了,也不知东华新收的小徒弟是什么来历。

  “大泽山古晋,见过常沁族长和几位长老。”古晋和阿音朝常沁等人见礼。

  “哦?你如今模样倒是大变了,当年在梧桐岛我见过你一面,看来这些年你在禁地吃了些苦头,你师父飞升神界,你才能从禁地出来吧?”

  凤染那道诏书是以天帝之令而下,就算东华爱徒,也不会违凤染御令。

  “是,晚辈数日前才从禁谷出来。”

  “不用拘礼,东华和我也算有些故交,你随意些便是。”常沁摆手,豪爽又干脆。“你不去寻凤隐那娃娃的魂魄,来我静幽山干什么?”不等古晋开口,常沁眼一眯,已经先发制人。

  她可是很稀罕凤族的这只小凤凰,当年还准备给侄儿说亲,哪知小凤凰还没降世就被古晋毁了魂魄,要不是看在东华的份上,常沁说不得会让这个顽劣的小胖子吃些苦头才能入山。

  “晚辈正是为了凤隐的魂魄而来。”古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家师飞升前给族长的信,还请族长过目,给晚辈行个方便。”

  一旁立着的常火连忙接过信为常沁递上,那几个标志的大美人在石椅上倒坐得稳如泰山。阿音待常火印象好,想着这几个狐族女长老一点都不懂得尊老爱幼,脸上便摆了一丝不忿。

  “小姑娘,咱们族里和其他族类不同,可不是模样看起来老就是年岁大,咱们五个,最小的可都比常火长上五百来岁!怎么,你师父没教过你不可以貌取人吗?”最左首的长老常韵拨弄着长发,朝阿音抛了个媚眼。她口里的话虽然说的柔媚,眼底却袭上了一抹冷厉。

  阿音被捉了个正着,兼又被个八尾狐族长老施压盯着,脸上顿时烧得通红。古晋微一倾身挡在阿音身前,拦住了常韵调笑的目光,抬手回:“韵长老,我家师妹降世没多久,不知贵族详况,无意冒犯几位长老,还请几位长老看在她少不更事的份上,不要放在心上。”

  古晋的相貌摆在狐族里头也是拔尖的翘楚,兼他出自仙门正统,又是在清池宫长大,一身好皮相又加了几分贵意。如今他瞧着模样虽显青涩,但也绝对很能入眼了。

  常韵被他这么诚恳地一求情,面上冷意顿时消散,捂着嘴就要调戏古晋几句,奈何一旁常沁的声音已经传来。

  “不愧是东华,连我族内藏着一颗梧桐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怎么,按他信里的意思,那只小凤凰的其中一缕魂魄藏在我静幽湖中的梧桐树里?”

  听见常沁的话,殿内气氛一低,几位狐族长老马上正襟危坐朝古晋和阿音望来。

  古晋闻音知意,瞧见几位狐族长老的表情,便知这株梧桐树怕是对狐族很重要,否则也不会才听他们提起便摆出这幅神情来。

  “是,常沁族长,师父飞升前猜测凤隐因本体为凤凰之因,破碎的灵魂极有可能散落在三界尚存的梧桐树里。大泽山禁谷里有一颗,我们在里面寻到了凤隐其中一缕魂魄,请常沁族长行个方面,允我入静幽湖探个究竟。”古晋将火凰玉拿出,将里面微弱的灵魂之力展现在常沁面前。

  “荒唐!古晋,静幽湖是我族孕育幼狐的圣湖,岂能让你一个仙族靠近?别说是你,今日就算是东华亲来,我族亦不会答应。”听见古晋要入后山静幽湖寻凤隐的魂魄,脾气火爆的常媚长老眼一瞪,断然开口拒绝。

  古晋没想到狐族的长老全然不顾大泽山的颜面,拒绝得如此利落,看来这颗静幽湖内的梧桐树比他想象的对狐族而言更为重要。不过拒绝的毕竟是常媚,而不是族长常沁。

  古晋看向常沁,言辞恳切:“常沁族长,晚辈无意冒犯,今日前来确实只为凤隐的魂魄,当年因我顽劣,害得凤隐魂飞魄散,更让大泽山和梧桐岛耗十年之功寻找凤隐的魂魄。还请族长看在天帝和梧桐岛的份上,为晚辈行个方便,晚辈保证只取回凤隐的魂魄,绝不妄动贵族的梧桐树。”

  常沁和天帝凤染交情莫逆是三界都知道的事,古晋这话一出,常媚几人顿时紧张地朝常沁看去。

  外人不知道,他们心底可明白得紧。梧桐树有蕴养灵魂的奇效,这些年狐族未破壳的幼狐全都赖于梧桐树的蕴养,接连诞生的五尾、六位狐更是让狐族成为了妖界第一大族。就算大泽山极少卷入仙妖之争,可古晋毕竟出自仙门,他若是对梧桐树不怀好意,或是寻回凤隐魂魄的过程里损坏了梧桐树的灵力,对狐族都是不可估量的打击。

  “你要入静幽湖,也不是不可以。”安静的大殿内常沁的声音响起,她朝王座上仰了仰,声音一重:“不过你也听到了,静幽湖是我族圣湖,你非我族类,又是仙族,就算是看在凤染的面子上,我也不能随便开这个先例。”

  不顾狐族长老接连个的皱眉,常沁施施然说完这席话,好整以暇朝古晋瞧去。

  “族长想要古晋做什么只管开口,只要古晋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古晋抬手回。

  “我的侄儿鸿奕,三年前走丢了,只要你能帮我找回他,我便允你入静幽湖拿回凤隐的魂魄。”

  古晋没想到常沁居然提出这么个条件,三界之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常沁族长,三界如此大,寻一个人的下落非一日之功……”

  “放心,我不会太为难你。这几年我族倒也不是没有查到他的踪迹,只是他失踪的地方我族不便进入,才请你帮忙一探。”

  古晋一愣,问:“族长说的是何处?”

  常沁眼微眯,望向古晋缓缓开口:“妖界三重天内,紫月神君的修炼之处,紫月山。”

第二十四章

  妖君紫月,是后古历来下三界对那位神君的称谓,但自苍穹之境一战后三界便知那位隐迹在紫月山的妖君其实是上古时便已主宰世间的四大真神之一——天启。

  那个传闻中个性最喜怒难测、灭世救世全凭一时喜好、开辟了九幽炼狱此等鬼蜮空间的神君。

  当年他召回紫月,让妖界一夕间实力大退,大败于仙族,他又居于清池宫百年,对妖界存亡不管不顾,这两百年间,虽听闻他仍偶尔降临紫月山修炼,却再也没有妖族中人敢入紫月山拜见于他。

  议事厅内有一瞬间的沉默,除了懵懂不知的阿音,其他人面上神情各异。

  常沁面色如常,不放过古晋脸上一丝情绪的变幻,其他几位长老满脸惊讶,却没了刚才的不满愤慨。唯有古晋,尚显青涩的脸上掠过一抹意外,但没有惊慌。

  即便凤染和常沁交情莫逆,他也知道凤染不会把他的身份告诉常沁。

  常沁瞧见他神情镇定,眼底拂过一抹满意,再次开口:“如何?只要你替我族去一趟紫月山,我便让你入静幽湖拿回凤隐的魂魄。”

  古晋微微沉眼问:“常沁族长,既然您不能入紫月山,又如何知晓令侄在紫月山内?”

  古晋迟早要去紫月山一趟,寻回鸿奕也是顺手之事,但至少他要弄明白狐族走丢的王侄为何会在紫月山中。

  “我那侄子年幼失估,是我一手养大,他自小顽劣,性情孤僻,三年前外出历练后便一去不回。我狐族未成年的幼狐灵玉都是放在族内保管,我拿着他的灵玉一路去寻,发现他的气息消失在紫月山外,天启神君的结界非我能破,三年前发现他的踪迹时我便在紫月山外求见神君,不过被拦回了。”常沁朝阿音看去,意有所指,“听说当年天启神君身边也有一只水凝神兽,你出自大泽山,想必和清池宫有些渊源,希望你能替我入紫月山一趟,向神君打听打听我那侄儿的消息。”

  常沁妖力深厚,活了几万载,自然一眼便瞧出阿音的本体是一只水凝兽。

  古晋听见常沁的话,哑然失笑,原来她是看出了阿音的本体,以为大泽山和天启身边的水凝兽有渊源,才让他入紫月山求见。

  “好,我答应族长去紫月山一趟,如果晚辈带回了令侄,还请族长允诺,让我入静幽湖。”

  古晋颔首,答应了常沁的要求,领着阿音出了妖狐一族。

  议事厅内,常媚瞧着两个小年轻远去的身影撇撇嘴,“族长,要是他带回了阿奕,你真让他们去静幽湖?咱们狐族这几千年可多亏了那棵梧桐树蕴养幼狐……”

  “狐族靠着这颗梧桐树是出了几百只五尾六尾狐,可狐族两万年来除了我,就只有阿奕这一只九尾狐。”常沁神情严肃,“我久历战场,顽疾不化,这些年于妖力修炼上并无寸尽,狐族越强大,就越需要灵力更强的领导者。阿奕修炼妖力的资质远甚于我,如果他能回族接掌族长之位,修炼我族秘法,或许他能成为我族传说中的十尾神狐,突破三界桎梏,飞升为神,这才能让我族真正无后患之忧,靠托庇于他族神物提升实力,不是长久之法。”

  听见常沁此言,众长老点头称是,唯有常韵道:“可是族长,就凭那两个小娃娃,能进紫月山?”

  天启神君的修炼之处连妖皇都不敢轻易靠近,一个大泽山弟子不知天高地厚接下这桩差事,是不是也太托大了?

  常沁嘴角勾了勾,望向远走的两人,目光落在古晋身上有些悠长。

  上古凤凰一族,十三万年才出的第二只火凤凰,比他们狐族的九尾狐要稀罕百倍不止。当年那小子误闯梧桐古林毁了凤隐涅槃,让整个梧桐岛痛失幼主,如此泼天大事凤染也只将他囚于禁谷自省,说是看在东华的情分上打死常沁也不信。

  以凤染的性子,除了清池宫的人她会给谁面子?听说东华上神的这个幼徒不知来历,她猜着十有八九和清池宫有渊源。

  “少年人心高气傲,是要多经些事才行。兴许天启上神喜爱这娃娃,让他入了紫月山呢?”常沁笑笑,满不在意摆摆手,笑着出了议事厅。

  古晋带着阿音出了静幽山一路朝第三重天而去。

  阿音到底年岁小灵力低,赶了几天路神情疲沓干脆在云上打起盹儿来。她是仙兽,不耐妖界冷寒的妖力,睡得不踏实冻得哆哆嗦嗦地朝古晋身上凑,一会儿就自觉地滚进了古晋怀里,寻了个暖和地舒服的睡起来。古晋拿她没办法,从乾坤袋里拿出披风裹在黏糊得自己贼紧的小水凝兽身上。

  妖界紫月消失后,第三重天很久前便废除了妖力前百位的妖君才能入内的律令,生死门也随之消失。古晋和阿音隐藏行迹,小半日后抵达了三重天西境的紫月山外。

  阿音睡了个舒坦觉,又听古晋说了紫月山主的来历,远远瞧见紫月山,忍不住砸吧着嘴惊叹,“阿晋,不愧是天启真神的修炼地,瞧瞧这气派,咱们十个大泽山也比不上啊!”

  古晋抬头一望,脸上神情变幻莫测,那叫一个精彩。

  紫月山成半月形,连绵千里,山巅那座紫月大殿几乎与三重天的天幕平齐。当年被天启收回的紫月正照映在紫月山巅,化成瑰丽的淡紫结界将整个紫月山笼罩其中,紫月结界上若隐若现的妖力比大泽山的护山大阵浑厚了数倍不止。

  难怪三年前常沁拜山被拒后便闷不做声的回了静幽山,这等神力间的天壑之别早已超脱三界,仙妖神魔谁敢冒犯?

  紫月可是紫毛大叔一半的真神本源,他不留在体内,放在紫月山干什么?难道是摆在这座宫殿顶上充门面威慑三界?

  即便古晋自小便知他家紫毛大叔霸道张狂,也被紫月山大手笔的护山结界震得小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座护山结界连半神都闯不进去,咱们大泽山确实比不上。”古晋老实承认,突然觉得自家娘亲当年修炼的清池宫怎么瞧着怎么寒酸,忍不住生生叹了口气。

  眼见着离紫月山越来越近,古晋却没有停住的打算。

  阿音急忙开口唤住他:“阿晋,咱们不停下停下去山脚递贴求见?这里可是天启神君的神邸,咱们这么闯进去,你不怕一个天雷劈下来把咱们给烧糊了?”

  “哪里来的仙族,胆敢闯我紫月山!”阿音话音还没落下,一道浑厚的声音自山中响起,火红的一团从殿中飞出朝两人而来。

  火浪炙热逼人,滑过之处发出噗嗤的焚烧之声,阿音瞧见一只传说中的三首火龙朝两人咆哮着飞来,她被火龙身上浑厚霸道的妖力骇得心肝脾肺肾都凑在一块儿疼。

  阿音猛地抱住古晋闭上眼咋咋呼呼地开始叫唤:“啊啊啊啊阿晋我们要被烧死啦呜呜呜呜呜我还没喝够醉玉露呢怎么办怎么办答应青衣给他带九尾狐的尾毛回山做笔尖也做不到了呜呜呜呜呜……”

  紫月山外回响着阿音鬼哭狼嚎又不成体统的叫唤,翻滚的热浪却没有如想象中袭来,阿音睁开眼,正巧撞见古晋颇为无语的眼神。

  “你和青衣是长了几个脑袋,敢打这种鬼主意?”古晋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响起。

  “嘿嘿,我们只是想想、想想。”

  阿音回过神才想起自己刚刚嚷嚷过什么,脸上涨得通红,她手忙脚乱地从古晋身上跳下来,抬眼朝面前望去,不由得一怔。

  一只通体碧绿的水凝兽闪着两只大眼睛横在他们和三首火龙之间。它只一只翅膀轻轻朝火龙点着,那火龙便停在两人数米之远的地方,再也不敢寸进。

  那水凝兽朝火龙挑了挑下巴,声音清清脆脆的:“三火,回去回去,白长了六只眼睛,你要是喷着了我家……?”

  古晋的咳嗽声适时地响起,水凝兽到嘴边的话顺溜地拐了个弯就变成了:“七姨他家远方侄子的邻居的表弟本神兽可饶不了你!”

  三火还没从这拐了八道弯的亲戚称谓中扒拉出水凝兽和来人的关系,水凝兽已经翅膀一收,抹着眼泪把身体团成球利箭一般朝古晋冲去。

  “嘤嘤嘤嘤,大侄子哟,你总算来看我啦,这一百年可把你老叔我给想死啦啊啊啊啊!”

  整整一百年,元启重新听见了碧波的声音。

  但这声鬼哭狼嚎带来的欢喜究竟有几分,就只有我们伟大的少君自己心底清楚了。

第二十五章

  水凝兽清脆的嚎叫在紫月山外响得倍儿清晰,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谁瞅谁心酸。三火愣愣看着那只平日里狂拽炫酷叼炸天的上古神兽,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三首火龙活了几万年,要说真羡慕过谁,也就是这只水凝神兽了,这只胖憨懒兽一日都没有正经修炼过,每日嚼着上古真神赏下来的元神丹,才一百年已经直接化兽为神,它晋升的时候连天雷都没劈下过一道。早些年三火还能仗着半神的功力给碧波甩脸子,最近几十年不仅被碧波欺负得连个喷嚏都不敢打,还要舔着老脸谄媚讨好,毕竟这只小胖兽手上藏着不少元神丹,时不时打发一粒出来能让三火在渡劫的时候多不少保命的家底。

  哎,出身不同命不同,三火这些年瞅着碧波天天就念叨这句话了。只是以碧波上古神兽的身份,怎么会和一个仙族小辈如此熟稔?三火心思转的贼快,想起碧波和仙界清池宫有渊源,当即浑圆的龙眼一眯,看古晋的目光带上了火热。

  这娃娃该不会和几位神君有渊源吧,碧波那小子小气得紧,这娃娃身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宝贝可以打打秋风?三火倒是没把古晋和当年的元启小神君想到一块儿,元启是真神上古和白玦之子,上古神界的少君,他吃饱了撑着才会去大泽山做一个小弟子。更何况古晋的仙力瞧着虽正统浑厚,却不是混沌之力,显然和两位神君没有血缘瓜葛。

  碧波埋在古晋怀里哭了半晌,也没听见半句安慰人的话,忍不住抹着眼泪抬起脑袋朝古晋望,“阿晋,你咋不哄我了?以前我哭你都会抱我和我玩飞飞飞的?”

  水凝兽哭红了鼻头,问得单纯又无辜,身后阿音的憋笑声传来。古晋脸上的颜色青了又紫紫了又红,老底儿被揭开的丢脸感扑面而来,他忍住把碧波揍成球的冲动,咬牙切齿低声道:“碧波,这两百年你个儿没长,智商也没长吗?两百年前我才几岁,现在我都多大了!”

  古晋虽然嘴里这么说,却没把碧波从怀里弄下来。他捏了捏碧波脑袋后的软肉,水凝兽便舒服地眯眼哼了哼。碧波趴在古晋身上,脑袋朝后仰正巧瞅见了捂着嘴笑的阿音,它顿时立起身,肥硕的翅膀朝阿音指去,“啊啊啊,阿晋,这里还有一只水凝兽。”

  碧波一脸兴奋,从古晋怀中飞出咻一下落到阿音面前瞪大眼满是激动:“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还有其他水凝兽吗?”

  水凝兽历经数万年变迁早已绝迹,碧波自降生后还没有遇见过同族,现在瞅见阿音格外兴奋。

  阿音眨了眨眼还没回答,古晋已经转过身道:“碧波,她叫阿音,是我师妹,她是我养大的,没有其他水凝兽了。”

  听见古晋的话,碧波扬着的大耳朵一下就耸拉下来,瞧着好不可怜。

  古晋在他头上拍了拍,“碧波,天启神君可在紫月山?”

  碧波摇头,“神君早些年外出游历,已经有十年没回来过了。对了阿晋,你不是在大泽山跟着东华学仙术,怎么来紫月山了?”

  “碧波,东华上个月晋为上神,已经飞升神界了。”三火见这几人总算唠叨完了,化成人形走过来。他朝古晋瞅了瞅,“原来是东华的徒弟,你找天启神君有何事?”

  知道天启不在紫月山,古晋眉头一皱,师尊飞升前曾说过九幽炼狱里或许有一棵梧桐树,如今紫毛大叔不在,那这缕魂魄的下落也要落空了。

  九幽炼狱是天启所创的空间,传说藏在三界不知名之处,只有真神和守门人可以召唤打开。古晋本以为在紫月山寻到天启后可以入九幽炼狱拿回凤染其中一缕魂魄,如今希望落空,不免沮丧。

  古晋向三火和碧波说明来意,三火听见九幽炼狱时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古晋知道碧波是个不顶事的,直接问三火:“龙君,天启神君外出前可说过他去了哪里,何时归来?”

  三火摇头,“神君只说外出寻访故人,没说去了哪里,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紫毛大叔寻访故人?古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是天启也找不到的,只要魂魄不灭,三界六道都逃不过他掐指一算才是。

  鸿奕是三年前走丢的,天启已经十年未归,那鸿奕消失在紫月山也和天启无关。古晋朝三火看去:“龙君,狐族常沁族长的王侄鸿奕三年前在紫月山附近失去了踪影,你可见过他入山?”

  三火还没开口,一旁的碧波已经挥着翅膀摇头,“不可能啦,阿晋,这一百年我都在这,没有瞧见一只狐狸进过山。三年前倒是来过一只九尾狐,说是求见神君找侄子,被我给打发走了。好啦,阿晋,你奔波这么久肯定累啦,咱们先进山休息休息。”

  果然,对碧波来说,天塌下来也没有吃饱肚子来的重要。

  碧波挥了挥翅膀,紫月结界破开一条通道。

  古晋朝结界看了一眼,暗自沉思。紫月结界只有碧波和三火才能打开,鸿奕是只未成年的幼狐,不可能避开两人的耳目闯进紫月山。但常沁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她三年前叩山,这次又托他前来,就说明她很肯定鸿奕就在紫月山内。

  古晋皱眉,理不出头绪,只好先跟着碧波和三火进山再想办法。

  碧波倒是不闲着,它飞到阿音身旁托着下巴老气横秋地开口:“小丫头小丫头,我是你祖宗,以后你跟着我混,保管没人敢欺负你!”

  阿音早就听说三界内还有一只水凝神兽,但怎么都没想到这只上古神兽居然一副小孩脾性,她笑弯了眼,点头,“碧波祖宗,我仙力低,以后你可要好好保护我。”

  碧波忙不迭点头,“恩恩,以后你和阿晋就留在紫月山,有天启神君的结界护着,这里头安全得很,谁都闯不进来。不过你别随便出山,山外妖兽多,你这点仙力,他们一口就把你给吃掉了,我可打不赢他们。”

  阿音这才听懂碧波说的跟它混就真是正儿八经地留在紫月山跟它混,一时哭笑不得,“碧波祖宗,你不是神兽?怎么会打不赢那些妖怪?”

  碧波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小翅膀在肚子上拍了拍,“神兽怎么了?小丫头,我可是水凝神兽,咱们水凝兽天生就是救人的,学打架干什么,那多累啊。”碧波说着朝一旁的三火指了指,“喏,打架有这条蛮龙就行了。”

  三火懒得理碧波,背着手在前面领路,一双眼眯着不知道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紫月山内除了碧波和三火,其他人全是山内精怪所化,他们受天启点化之恩,对天启选择的守山人碧波同样尊重,即便碧波带了仙族进来,他们也依旧礼待。

  吃了晚膳碧波神神秘秘带走阿音说要教她水凝兽一族的终极秘法,古晋独自留在紫月殿后院内修炼仙力。

  月上枝头,阿音还没回来。古晋冥想完没有去寻阿音,反而朝后院房顶看去。

  “龙君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低沉的笑声在房梁上响起,三火现出人身,摸着下巴道:“你这小子仙力不错啊,居然能发现老龙我来了。”

  “以龙君的神力,若是不想让晚辈知道,晚辈又怎么会发现。”看着落在院内的三火,古晋起身见礼,“龙君,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三首火龙在妖界地位尊崇,仅次于妖皇森鸿之下。他留在紫月山虽是为了紫月的修炼之力,也是为了躲清静。古晋一个小小的大泽山弟子,显然当不得他半夜亲自来见,他必然是另有所图。

  三火扬了扬有些邪气的脸,朝古晋点了点下巴,“小子,你真的愿意为了那只小凤凰的魂魄进天启神君的九幽炼狱?”

  九幽炼狱里关押着数万年来三界内最穷凶极恶的妖魔,还从来没有人自愿进去。

  古晋一愣,脸上带了一抹喜色,“龙君可是知道九幽炼狱在何处?”

  九幽炼狱不仅是异度空间,也是一座囚笼。既然是囚笼,那自然就有看守人。古晋一直知道九幽炼狱有人看守,但没想到这一代被天启挑中的看守人会是这只三首火龙。

  “碧波性子顽劣,不堪大用,一百年前神君便把我从妖皇殿招来看守九幽炼狱和紫月山。”三火清了清嗓子道。

  听三火说得堂堂正正,古晋心底却是门儿清。碧波人小胆肥爱闯祸,除了救人其他本事一样没有。天启把三火招入紫月山显然是为了保护这只肥鸟,九幽炼狱非真神和看守人不能打开,看守九幽炼狱这份差事不过是天启看着三火皮糙肉厚,压榨劳力罢了。

  “原来龙君就是九幽炼狱的看守人。”古晋故作惊讶,一脸敬仰,朝三火拱手道:“还请龙君行个方便,让晚辈入九幽炼狱拿回凤隐的魂魄。”

  “小子,那可是让三界闻风丧胆的炼狱之地,里面有弑神花守门,连我都不敢闯进去,你区区一个仙君,不要命了?”三火眯着眼喝问。

  古晋出自仙门正宗大泽山,又和清池宫有渊源,既然敢入九幽炼狱,自然是有法宝依仗。三火这么一问,不过是想确定罢了,他猜不透这少年身上的深浅和来历,虽然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却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龙君放心,晚辈有一件天梭衣,可以隐藏行迹,保晚辈万全。”

  天梭衣是上古织女之神制的一件半神器,没有任何攻击力,但穿上它可以隐藏天地万物的气息。天梭衣虽然是件奇物,却有一个弱点,它发挥的效用和宿主的神力有关,如果为上神所用,穿上它隐身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但是以古晋如今的仙力,能坚持一个时辰就不错了。

  “你居然有这种宝贝,老龙倒是小瞧你了。行啊,小子,你家学渊源不浅啊!”三火面上划过讶异,看着古晋的眼神就像打量着一个移动的宝贝。

  古晋当年跟着上古回上古界,一众苏醒的上神瞅着小神君怎么看怎么欢喜,个个儿送了珍藏的法宝入朝圣殿庆贺少君降世。古晋下界之时积攒的一身宝贝被天启扒得干干净净,不知怎的竟然给他留下了乾坤袋里这件兜底的天梭衣。

  “龙君过奖了,这件天梭衣是晚辈祖上传下来的。”古小胖一口谎撒的信手拈来毫不迟疑。

  三火朝他摆手,“我不管你的天梭衣是怎么来的,天梭衣的弱点想必你也知道,以你的仙力穿上它最多能保一个时辰的安全。你可是想好了?要是天梭衣失了法力,你就只能永远留在九幽炼狱了。”

  天梭衣既然是古晋所有,想必早已滴血认主,其他人无法使用,也不能代替他入九幽炼狱。

  古晋颔首,“晚辈想好了,还请龙君为晚辈打开九幽大门。”见三火凝神不语,他叹了叹,朝三首火龙邪肆的脸看去,突然开口:“龙君,你需要晚辈为你做什么?请直言吧。”

第二十六章

  少年人沉稳的声音响起,不骄不躁,更不见半点愤慨。三火嘴角一扬,心底对古晋颇为满意,负手于身后道:“好,你这个仙族小子够爽快,老龙也不饶弯子了。让你入九幽炼狱可以,不过你为小凤凰取回魂魄的时候要替我拿回炼狱里那颗梧桐树的树心。”

  古晋一愣,没料到三首火龙原来是打上了那颗梧桐树的主意。

  三火早已修炼至半神巅峰,即将迎来入神的天劫。但妖兽不比仙族和仙兽,*戮太重,古来渡劫入神多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即便有碧波给他的元神丹,也不过是多了一点活命的机会而已。

  梧桐树是传自上古的神木,遇雷劫亦不损半分。若是将梧桐树心和元丹相融,即便肉身灭于雷劫,也可保元丹不灭。三火不若东华资历老,并不知晓世间除梧桐岛外还藏有其他梧桐树,古晋这次来紫月山寻凤隐的魂魄,到让他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带回梧桐树心只是顺手之事,算不上麻烦,况且古晋幼时入苍穹之境曾得过三火照拂,妖兽入神九死一生,他也不想见三火亡于劫难中,遂点头道:“好,晚辈答应龙君,会为龙君带回梧桐树心。”

  三火瞧见古晋眼中的坚定,不知怎的对这仙族少年竟恍惚有些熟悉的感觉。他压下心底的异样,松了口气,“好,老龙相信你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龙君,天启神君究竟将九幽炼狱放在了何处?”

  三火眼一抬朝头顶望去,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神君心思缜密,九幽炼狱乃世间至恶之处,他自然不会随意安置。”

  古晋循着三火的手望去,大殿上空和天幕平齐的紫月妖冶而神秘,正散发着浑厚的力量。

  “神君竟然将九幽炼狱藏在了紫月里?”古晋眼底满是惊讶,终于明白天启将一半真神本源紫月留在紫月山的原因。

  九幽炼狱太过邪恶,唯有紫月才可以将炼狱的气息完全隐藏。

  “龙君,请你打开炼狱,让晚辈进去。”古晋从乾坤袋里拿出天梭衣穿上。

  “怎么,你不等你的小师妹回来?准备一个人进去?”

  “晚辈一个人进炼狱就……”

  “不行,阿晋,你不能一个人进去。”古晋话音还未落下,阿音的声音已经在院门口响起。她一阵风似得跑进来,气喘吁吁停在古晋面前,一脸着急,“龙君都说了九幽炼狱是三界至恶之处,你怎么能一个人进去?”

  还好她拒绝了碧波再吃一盒点心的邀请,要不等她吃完回来,古晋早就一个人进炼狱了。

  古晋安抚地拍了拍阿音的头,耐心解释:“阿音,我有天梭衣,可以在炼狱里来去自如,那些妖魔不会伤我。天梭衣只能护住我一个人,你留在外面等我,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阿音朝古晋身上的天梭衣看了一眼,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已经化成巴掌大的水凝兽飞到古晋面前,“不行,说好了陪你一块儿找凤隐的魂魄,你去哪我就去哪,我现在变小了,你可以带我进去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进九幽炼狱的。如果你出不来,我就和你一起留在里面,如果你被妖兽吃了,那我也被吃掉好了。”

  阿音说出的话稚嫩又坚定,让院子里的两人都是一怔。

  古晋被阿音乌黑又执着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神情渐渐变得柔软。他伸手抱过阿音,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没说要丢下你,好了,我带你进去。但是你一定要呆在天梭衣里,不能跑出来。”

  阿音忙不迭点头,钻到古晋胸前,两只小翅膀扒拉在天梭衣的领口处,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古晋念了个仙诀,一道绿光在天梭衣上拂过,古晋的身影慢慢开始消失。他朝三火看去,“龙君,打开炼狱吧。”

  三火颔首,从怀中拿出一块紫色玉佩抛向半空,他抬手在紫玉之上划出纷繁的阵符,阵符如有灵性牵引着紫玉朝紫月而去,紫玉触到紫月的那一瞬,恢弘的紫光朝地面照来。

  待三人重新睁开眼,一道紫色光柱从月中投下落在院中,仿似来自洪荒的暴戾气息随着光柱一起逸出,妖兽从地狱而来的咆哮声若隐若现——九幽炼狱被打开了。

  这是三火第一次打开炼狱,即便是他现在半神巅峰的实力都被九幽炼狱的气息骇得心悸。他皱眉朝古晋看去,见穿着天梭衣的古晋和阿音没半点反应才宽了宽心。

  古晋一丝犹豫都没有径直朝紫色光柱走去,刚踏进一步三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子,我现在的神力只能把炼狱打开一个半时辰,过了时辰炼狱里的妖魔和弑神花就有突破封印结界的可能。所以一个半时辰后,无论你出不出来,我都会关闭炼狱。你小心着点,拿了小凤凰的魂魄和梧桐树心就早些出来,不要节外生枝,免得丢了性命。”

  炼狱大门被打开,三火没有天启的神力,只能撑住结界一个半时辰不被里面的妖兽冲破。原本他想着反正天梭衣在古晋手上也只有一个时辰效用,懒得把炼狱一个半时辰后必须关闭的事告诉他,却不知怎的在古晋即将入炼狱的时候,还是唤住他提点了一句。

  或许是难得见到这么执着的年轻人吧,即便是仙族,他也不愿古晋在里头白白丧命。

  古晋微微一愣,听明白三火话里的意思后朝他点点头,朝光柱中又踏进一步。他消失在光柱中前突然转头看向三火的方向,古晋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放心吧,三火大叔,我会保住性命好好从炼狱里回来的。”

  少年的声音消散在院中,三火望着消失的古晋一时没有回过神。

  三火大叔?这个仙族少年为什么会这么唤他?不对,好像还有人这么唤过他……

  作为妖界最暴虐高冷的妖兽,三火几万年的生命过得威武又霸气,人人都尊称他一声龙君,如此有人情味的称呼还只有当年在苍穹之境里……

  三火猛地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自我安慰:“不可能不可能,小神君在上古界里,再说这个仙族一身仙力纯正无比,怎么会是……”

  “阿晋,阿音,我给你们带后山桃树精蒸的桃花糕来啦!”碧波清脆又欢快的声音在院外响起,碧绿的一团从院外哼哼嗤嗤地飞进来。它爪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食盒,两只肥翅膀奋力扑腾着,小眼睛在院子里扫来扫去,显然在找古晋。

  “臭龙,你怎么在这,阿晋和阿音呢?”碧波看见院中紫色的光柱,“咦,这是什么?”恰好此时炼狱中妖兽的怒吼声传来,骇得碧波一抖,它探了探头一副吓坏了的模样,嚷嚷着:“这里头是什么东西,鬼哭狼嚎的,吓死宝宝我了。”

  三火抬眼朝碧波望去,直到碧波被他盯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才开口:“这是天启神君让我看管的九幽炼狱,古晋和他的小师妹进炼狱拿凤隐的魂魄去了。”

  碧波圆溜溜的眼一瞪,爪子上的食盒应声落地,“啊啊啊”尖叫着朝光柱冲去,却在光柱前被三火牢牢抓住了翅膀。

  “臭龙,你放开我,我要去救阿晋!”

  “你慌什么,碧波,古晋到底是谁?”

  碧波被三火喝得一惊,眼睛转了转连忙昂着头嚷嚷:“什么他是谁,都说了他是我七姨家远方侄子的邻居的表弟!”

  三火眼一眯,冷哼一声:“我认识你一百年了,你的胆子比后山的兔子精还小,一个七姨家远方侄子的邻居的表弟能让你连命都不要了往弑神花的老窝里冲?你还不说实话,古晋究竟是谁?”

  “呜呜呜呜你这只臭龙!”碧波扑腾着两只小短腿,眼泪瞬间就从大眼睛里不要钱似的连串子掉下来,“你居然敢让阿启进九幽炼狱,他要是被妖兽和弑神花吃了,天启神君不抽了你的龙筋才怪!”

  一声“阿启”打破了三火最后一丝侥幸,他瞪着龙眼望着泪流成河嗷嗷叫唤的碧波,心底跟吃了百来斤黄连一样苦。

  半晌,紫月大殿的后院里传来三首火龙委屈得能把天哭塌的声音。

  “呜呜呜呜老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啊,打谁的坏主意不好,打到了小神君身上。我的小神君啊,你不留在上古界里享清福,你跑到我老龙面前装仙族干啥子哟!”

  崩溃的水凝神兽和抓狂的三首火龙抱成球在九幽炼狱外抹眼泪,炼狱里头的光景倒是比外面平静得多。

  古晋抱着阿音立在炼狱入口处。炼狱内血红一片,只能看清周围十米的光景。除了妖兽咆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外,里面极为安静,但这种安静不是祥和,而是一种诡异的窒息感,就像黑暗的致命威胁藏在身后伺机而动,仿佛只要行差就错一步,便会被这股森冷的恶意所吞噬。

第二十七章

  上百株弑神花盘根错节地生长在炼狱大门处,每一株都小巧而精致,□□呈粉红色,粉嫩的花朵妖冶而神秘,透着魅惑而柔软的气息。

  “阿晋,那就是龙君说的弑神花?好漂亮呀,它们一点都不可怕?”阿音挥着小翅膀朝弑神花的方向指了指,小声道。

  她话音还没落,被她指着的那几株弑神花犹如听到一般猛地朝两人的方向一转,瞬间化为丈高,通体变成黑色,硕大无比的花蕊中幽暗的花心吞吐,一张一合似猛兽的獠牙森寒可怕。

  阿音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秒变身的弑神花,缩回脖子不敢出声了。

  弑神花扬着花蕊在两人周身探了探,没闻到半点气息才疑惑地收回了触角。

  “别怕,它看不见我们。”古晋安抚地在阿音头上摸了摸。

  “阿晋,炼狱里血雾弥漫,咱们能找到梧桐树吗?”见识到了弑神花的恐怖,阿音心有余悸满眼担心。

  “放心。”古晋从怀中拿出火凰玉,“火凰玉里有凤隐的一魂一魄,它会带着我们找到梧桐树。”

  火凰玉里凤隐微弱的魂息散发着淡淡的红光,魂息牵引着火凰玉浮至半空朝东边的方向慢悠悠飞去。

  “咱们走。”古晋和阿音跟着火凰玉朝炼狱深处走去。

  小半个时辰后,金色的梧桐树在血雾中隐约可见,越靠近梧桐树,火凰玉颤动得越厉害,玉里魂魄的光芒愈甚。

  “凤隐的魂魄在这。”古晋望向不远处的梧桐树,忍不住欣喜。

  阿音弯了弯眼,为古晋高兴得合不拢嘴。自两人从大泽山出来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凤隐的残魂。

  梧桐树周围飘荡的金色神力温润而正统,将阴森冷沉的血雾挡在树外十米之处。两人走进金光,被梧桐神力拂过,俱都长出一口气舒坦了不少。

  古晋飞到半空,念着仙诀驱动火凰玉寻找凤隐魂魄。在火凰玉的照映下,梧桐树中心处漫出淡淡的红色盈光和火凰玉遥相呼应。半刻钟后火凰玉光芒大盛,树中淡红的光芒化成模糊的人形向火凰玉飞来,最后和火凰玉融为一体,火凰玉恢复沉寂落在古晋手上。

  古晋和阿音抬眼一看,玉中多了一道灵魂印记。

  “这颗梧桐树里果然有凤隐其中一魂。”古晋长舒了一口气,“师父他老人家猜的没错,凤隐的魂魄确实散落在三界各处的梧桐树里。阿音,你在一旁等着,我替三首火龙取了梧桐树心咱们就走。”

  梧桐树周围有神力笼罩,血雾和妖兽都不敢靠近,阿音暂时离开天梭衣没有危险。古晋取树心必会催动体内仙力,他怕逸出的灵力太盛会伤到胸前的水凝兽。

  阿音乖乖从古晋胸口飞出呆在一旁,叮嘱道:“阿晋,梧桐树有灵性,你小心一点儿。”

  这棵梧桐树能生长在炼狱让妖兽不敢靠近,自然灵力不浅。古晋要取出它的树心,必要费一番功夫。好在这棵树还没有衍生出灵魂,否则以古晋的心性怕是不忍取出它的树心。

  古晋点点头跃至半空,他手指一抬,元神剑腾空出鞘飞到他面前。古晋握住剑,朝梧桐树的方向抱了抱拳。

  “受人之托,情非得已,得罪了。”

  他话音落定,元神剑卷起强大的剑气径直朝刚才凤隐魂魄飞出的地方而去。梧桐树受到攻击,树心处金色神力大震,化成一道光幕护在树心前。

  金光照耀在梧桐树上空,将周围的血雾又驱散了几分。阿音原本一眨不眨地盯着古晋,却突然被梧桐树后一抹焰红吸引了目光,她凝神看去,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圈成一团的焰红小狐狸,它双眼紧闭,周身上下全是爪印,深可见骨,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狐皮,暗红的鲜血从伤口流出,几乎染湿了地面。

  炼狱里怎么会有幼狐?难道是狐族那只走丢的王侄?小狐所在之处尚在梧桐树光的保护圈内,阿音想起静幽山里常沁对古晋的托付,化成人形朝小狐狸飞去。

  她落在小狐身旁,在它鼻尖探了探,暗道不好。这小狐受伤过重气息微弱,随时都可能会死。

  阿音朝古晋看去,见他正凝神和梧桐树对抗,根本无暇分心。她回转头看了血泊里的小狐一眼,咬咬牙就要将手放在小狐的眉心处。只是她的手只堪堪触到小狐眉心,那已濒临死亡的小狐却突然睁开眼朝她望来。

  阿音一怔。这是一双极漂亮的眸子,焰红剔透,暗魅神秘,如上好的琉璃摄人心魂。但这双眼眸也同样幽冷狠厉,冰凉彻骨,透着对世间万物的戒备。

  不知怎的,小狐身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和这双眸子融在一起让阿音鼻头有些发酸。她像是没看见小狐冰冷警告的目光一般,手仍旧落在了小狐的眉心处。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会救你。”

  阿音眼底的担心诚恳而真挚,掌心带着温暖,浅绿的灵力从她手心流淌着进入小狐的眉心。

  灵力入体,小火狐四肢的疼痛都轻了几分,它望向阿音的眸子少了一抹冷厉,却依然警惕。

  水凝兽天生有治愈之能,但阿音仙力低微,以她现在的灵力治疗皮外伤还行,要为重伤的幼狐疗伤显然还差得远。才不过几分钟她便显得灵力不济,体力枯竭。

  小狐瞧得分明,忍不住面露失望。哪里来的水凝兽,灵力低微,居然还敢夸下海口说要救他。算了,他这条命注定是要丧在九幽炼狱里了。小狐心底隐隐一叹,未想阿音正好瞧见了他如死灰一般的眼神。

  “好好凝神养气,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阿音肃穆道,抽回手在指尖一咬,直接将鲜血滴落在小狐的眉心处。

  温热的血液涌入眉心,小狐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阿音的脸色却瞬间变得苍白。

  水凝兽一身是宝,血更是疗伤圣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但正因如此,水凝兽的血对自身极为珍贵,耗损血脉就等于折损阳寿。碧波打小胆子小,遇事就当缩头小乌龟,惜命如金便是这个原因。

  阿音对这从未蒙面的小火狐用上了以命换命之法,火狐显然了解水凝兽的血是何等宝贵,它怔怔看着阿音,因受伤而蜷缩的小爪子悄悄碰了碰阿音的衣角。

  反观另一头,古晋在大泽山禁谷内十年潜心修炼,又有东华飞升前的悉心教导,早已不是当年灵力低微的小胖君。他如今一身仙力虽不是仙族顶尖,却是少有的浑厚正统,半刻钟时间不到他便将梧桐树心拿到了手。

  “阿音!”古晋将树心装进乾坤袋里,转过头寻阿音,正好瞧见她为火狐以血续命,顿时脸色一变朝这一人一狐飞来。

  碧波是他打小养着的,他当然知道水凝兽的血等同于元丹。

  阿音正凝神为火狐疗伤,听不见古晋的唤声。古晋见她脸色苍白,面上神情愈加冷沉。

  随着梧桐树心被取,原本笼罩在梧桐树周围的金色神光缓缓消失,血雾朝几人弥漫而来,不远处焦躁的妖兽声此起彼伏,幽暗冰冷的碧绿眸子在血雾中若隐若现。

  阿音和火狐没有在藏天梭衣内,纯正的仙妖之力引来了炼狱内妖兽的觊觎。马上一个时辰就要到了,等天梭衣的神力用完,他们就算离开了血雾也不能躲过守在炼狱大门处的弑神花。

  古晋沉默地看着阿音救火狐,没有再出声打断。以血救命是水凝兽的疗伤秘宝,强行被打断只会伤到水凝兽的元神。昨日碧波才教会她,她今日便用了出来。他是怎么小心翼翼娇娇宠宠把她养大的!她居然如此不惜命!

  古晋心底怒火滔天,握着元神剑的手因用力现出青筋来。

  但很快他便无暇他顾,金光彻底消失,觊觎在暗处的妖兽在血雾的掩护下向阿音和火狐冲来。

  古晋穿着天梭衣妖兽瞧不见,它们自然一心想将弱小的水凝兽和濒临死亡的小火狐吞入口中。

  奈何妖群还没靠近阿音,元神剑已经出鞘,华丽的剑光卷起强大的剑气将逼近的妖兽击退。古晋手一挥,元神剑化成十来把剑影,化成剑阵牢牢守在一人一狐面前。

  古晋使出元神剑,仙力外溢,即便穿着天梭衣,也成了一个移动的活靶子。

  被击退的妖兽们踟蹰片刻后仍旧不知死活地朝剑阵冲来。

  古晋举剑迎上前,一时剑光筹措,映出耀眼的白光。

  不过一会儿,第一波妖兽俱都被斩于元神剑下,古晋还来不及松口气,第二波妖兽已经近到眼前。

  他眸色一凝,神情凝重,执剑上前,心底却泛起疑惑。

  从刚才第一波妖兽有条不紊地袭击起他便怀疑炼狱内的妖兽是被指挥着攻击,现在第二波妖兽的来临让他确认了想法。

  炼狱里的妖兽是四大真神数万年来一个个扔进来的,本无渊源,在炼狱里自然奉行强者为尊,按理说他们几人入了炼狱被发现,最早出现在这里吞噬他灵力的应该是炼狱里的顶级凶兽才是,但如今这些妖兽妖力低微,明显是为了消耗他的仙力而来。

  究竟是什么凶兽,竟能让炼狱里的这些妖兽乖乖臣服?古晋心底一寒,正在此时几只妖力明显胜于刚才妖群的妖兽突然出现在剑阵周围,怒吼着将巨掌拍打在剑阵上,眼看着就要把护着阿音和火狐的光圈撕碎。

第二十八章

  古晋来不及多想,手上剑光更甚,将体内仙力用到极致,但凭他一人之力显然抵挡不住潮水一般涌来的妖兽,元神剑上的仙力渐有枯竭之势。

  恰在此时阿音睁开眼,古晋一人手持长剑挡在妖兽前的境况落在她眼底,她本就苍白的脸色一时骇得半点血色都没有,毫不犹疑抱起火狐在光圈即将震碎的那一刻飞到古晋身旁。

  “阿晋!”

  光圈终于抵抗不住被妖兽拍碎,几只凶兽的血盆大口在三人头顶张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呼啸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古晋将元神剑从掌心划过,鲜血被吸入剑身,剑内沉睡的混沌之力被强行唤醒。

  刹那间璀璨的神光遮天蔽日,元神剑中爆发的神力笼罩了暗沉的九幽炼狱。

  元神剑诞生于混沌之力,本是神器,但古晋体内的混沌之力被封印,连带着元神剑也沦为仙器之流。他以血祭剑,剑灵被召出,围攻的妖兽被这剑芒扫过,非死即伤,半神之器的神威降临在九幽炼狱里,尸海后的妖兽终于停止疯狂的攻击,恐惧又不安地望着空中那把威力无比的神剑。

  “走!”这种方法只能维持元神剑片息的神力,古晋一手将阿音拢进怀里,一手提着火狐,踏着元神剑劈开的血路朝炼狱入口飞去。

  九幽炼狱外,眼巴巴望着炼狱大门的碧波察觉到混沌之力一闪而逝,挥着翅膀直抹眼泪。

  “呜呜呜,臭龙,阿启被天启神君封印的混沌之力都逼出来了,他一定是出事了呜呜呜……”

  三首火龙苦着脸背着手在光柱前直转悠,抓住了一心想闯进去的碧波,怒道:“都什么时候了,别给老子添乱,要是你也被弑神花吃了,老子连龙筋都保不住了。”

  即使古晋将体内仅剩的仙力调动至极限飞往炼狱入口,天梭衣的神力仍然在缓缓消失。化成水凝兽缩在古晋怀里的阿音扑腾着爪子朝外望,看见身后浪潮一般的妖兽紧紧追来。

  古晋以血祭剑后体内仙力所剩无几,元神剑的光芒愈加黯淡。在靠近炼狱入口时天梭衣的神力终于枯竭,三人的踪影现于人前。

  炼狱入口本来安静蛰伏的数十朵弑神花在天梭衣神力消失的那一瞬发现了三人的踪迹,它们猛地拔高数丈,吞吐着花蕊朝三人而来。弑神花拔地而起的恐怖气息甚至让三人身后紧追不舍的妖兽停住了脚步。

  转瞬间庞大的花柱密密麻麻地挡住了三人的去路,古晋把火狐和阿音扔到身后,手持元神剑迎上花蕊狰狞的长舌。但显然历经了一场大战的古晋难堪敌手,元神剑释出的剑芒被弑神花毫不费力地绞碎。

  “阿晋,遮天伞!快用师父的遮天伞!”阿音急的化成人形,大声提醒。

  遮天伞是半神器,即使无法战胜弑神花,但也能拖延时间让三人有机会离开炼狱入口。

  和弑神花相斗的古晋听见阿音的声音,举着长剑的手一顿,却没有如阿音期望的一般拿出遮天伞,他奋力朝弑神花的方向一劈,铁墙一般的包围圈被元神剑破开一道微弱的缝隙。

  古晋朝阿音一挥剑:“阿音,带火狐走!”

  他说完用剑将掌心伤口划大,蕴着浑厚而正统的仙力之血散在空中,发出浓郁的香气,顿时便将弑神花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古晋以身做饵,终于为阿音和火狐谋得了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阿音一愣,在明白古晋的意图后,将火狐朝破开的缝隙中扔去,转身毫不犹疑地朝古晋的方向飞去。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一气呵成,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或许生死关头留在古晋身边只是她的本能。

  弑神花花蕊转瞬逼到了古晋头顶之上,他已是强弩之末,仙力早已枯竭。他半跪在半空,紧皱的眉头还来不及松开,一团碧绿的人影已经朝他扑来,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阿晋!”

  阿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劲,平时驾个云都歪歪斜斜,这时候却精准无比的从数十朵弑神花的□□中冲到了瞠目结舌的古晋面前。

  “我不走!”阿音眼底似有一团火焰,她转身一手张开挡在古晋身前,万丈豪情地吼:“我才不会让你一个人被吃掉!弑神花,有本事你冲我来!”

  弑神花空有神力,没有神智。它们显然被一腔热血冲进来的阿音惊住,竟一齐愣了愣,收回了巨口。

  少女的身影在丈高的弑神花下显得单薄而渺小,若是仔细看还有些微微发抖,但她昂首立在古晋身前半步都不退。

  被唬住的弑神花一眨眼时间便辨别出眼前的小东西只是虚张声势,都是些活了上万年的魔物,被愚弄的愤怒油然而生,它们张开大口,争先抢后地就要把阿音吞掉。

  头顶被弑神花巨大的花体笼罩,顿时一片黑暗,知道自己就要丧命,阿音藏起眼底的惊恐,握紧拳头闭上眼,却没想到温暖的胸膛比狰狞的巨口早到一步。

  她整个人落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里,阿音一怔,青年的叹声已经在耳边响起。

  “你这么蠢,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上路。”

  弑神花咆哮的声音在周围怒吼,她却只听到古晋这低低一叹。阿音抬首,眼底落满青年温和无奈的笑容。

  不知怎的,这三界至凶地的生死一刻,阿音心底那根弦,被悄无声息地弹响了。

  吞吐声在两人头顶响起,花蕊上腥恶的长舌已经触到他们的衣袍,眼看着弑神花就要把两人活吞进口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锐利的长啸突然响起,铺天盖地的焰火如耀星般降临。一只半丈高的火狐突然出现在弑神花身后,染满火焰的利爪撕开弑神花的包围,火狐长尾一甩将两人卷在背上,转头没命地朝炼狱入口跑去。

  火狐周身燃烧着瑰丽而深红的火焰,却不伤两人半分。古晋把阿音拢在怀里,紧紧伏在火狐背上躲避弑神花的攻击。

  阿音显然被这只突然冒出来的火狐惊到,她仔细瞅了瞅,大声问:“阿晋,这是我刚刚救的小狐狸吗?哇塞,它帅呆啦!”

  瞧见阿音手舞足蹈的模样,古晋难得哼了一声:“是,这是你救的那只幼狐。”他朝火狐巨大的身影和霸道的火焰看了看,眼底拂过一抹沉思。

  弑神花被攻了个措手不及,火狐的火虽伤其茎叶,但显然难伤其本,待回过神它们立刻恼羞成怒地朝火狐追去。弑神花根茎皆有数十米长,全力追赶下一瞬便近到了火狐身后,眼见着火狐就要跨出炼狱大门,其中一株花蕊猛地发力,跃起数米,一口朝火狐吞去。

  恰在这时一道妖异的神光在入口划过,重重劈在花蕊之上。一只龙手突然从炼狱门口的光束中伸出,一把将逃命的火狐拽了出去。

  火狐消失在界门处的一瞬,炼狱结界被封闭,天启遗留的封印神力将愤怒的弑神花挡在了炼狱内。

  一切风平浪静,万事休止。

  炼狱外的紫月殿后院里,碧波捂着眼泪还没来得及扑到古晋身上撒娇。三火已经放开火狐,画出空间结界把古晋和碧波罩了进去。他一把扑到古晋面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把古晋摸了个遍。

  “小神君,您没事吧,让老龙好好看看您的身子骨。”三火一边摸着一边碎碎念,满脸的劫后余生:“还好还好,这手脚胳膊都还在,老龙还能给几位真神一个交代。”

  三火把古晋折腾了遍,然后贴心地给他整了整挽袖才抬头开口:“虽然小神君您有天梭衣护着,可老龙我这心啊还是放不下,我一直在炼狱门口守着呢,就怕小神君您出什么事儿。九幽炼狱那是什么地方,老龙我那是糊涂,怎么能让您这么金贵的身子进去呢?还好小神君您英明神武,神力深厚,大败弑神花有惊无险的回来了,要不老龙我也活不下去了!”

  不愧是活了几万年的老怪物,三火半神巅峰,平日里也是横行三界的主儿,这时候不要脸地说出这些话,饶是和他相依为命了百来年的碧波都听得目瞪口呆。

  最后,他诚恳地拉了拉古晋的衣袖,忒无辜地眨了眨眼:“小神君,您可得给老龙我保密,千万别让天启神君知道我让您进了九幽炼狱,要不等神君回来,老龙的这条龙筋怕是保不住了。”

  几万年岁数的老妖龙这眼眨的实在有点小纯真,终于让古晋受到一万点暴击回过了神。他的目光默默在三火拉着他衣袖的手上巡过,默默点点头,默默开口:“龙君,您放心,这次闯九幽炼狱是我妄为了,我不会让紫毛大叔知道这件事。”

  三火得了古晋的承诺,欣慰地眯眯眼,舒坦地出了口气,眼一弯,笑得忒实在,“小神君,老龙我可担不上您叫一声龙君,我跟着天启神君沾点光,您叫我三火就成!”

  古晋摇头,“龙君长我数万岁,本就是前辈。只是如今我以东华神君幼徒的身份在三界历练,还请龙君待我如常,替我保守身份秘密。”

  三火连连点头,“那老龙就捡个便宜,得小神君一声尊称了。小神君放心,老龙知道分寸,一定替您保守秘密。”

  古晋点头。见两人谈完,碧波攒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如黄河泛滥,呜呜呜扭着身子就要冲到古晋怀里。

  哪知古晋正好抬头朝它看,“碧波。”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少有的带上了正色,“你把水凝兽一族以灵力血脉救人的方法教给阿音了?”

  碧波一愣,两只小翅膀在胸前戳了戳,一双大眼四处游离,不敢看古晋。“阿启,我、我……”它磕磕巴巴回,眼泪也不流了,一脸心虚的模样,“阿音本来就是咱们水凝兽一族嘛,我教她看家的本领有嘛不行的。”

  碧波声音弱弱,说的毫无底气,在古晋微沉的目光下小翅膀抖得越发厉害了。

  “你是水凝神兽,以血救人不过损点灵力,但她是水凝兽,你们族类里最弱的那种,这种救人的方法对她来说等于折损仙寿。我知道你们族群里有些秘术,其他的就不用教给她了。”古晋顿了顿,眼微微眯起,“你没教她更多的东西吧?”

  碧波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连忙道:“没有没有,阿启,我就教了她这么一个秘术,以后也不会再教她了。”

  见碧波立了保证,古晋心底一缓,冷沉的面色和缓下来。他知道碧波的想法,阿音若是多了一项救人的本事,对他自然百利无一害。碧波上赶着把秘术传给阿音,也只是想着他行走三界能多一分保障。

  见碧波抖着翅膀委委屈屈停在半空的可怜模样,古晋叹了口气,朝碧波招招手,小胖鸟立马大眼一转咻一下飞进古晋怀里使劲儿蹭。

  “好了,外面没你想的那么危险,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他把小胖鸟从怀里捏起来,朝三火点点头,“龙君,打开空间结界吧。”

  三火颔首,手一挥,笼罩在三人周围的结界被打开。

  空间结界有停止时间之力,他们虽然进来了半柱香时间,但对结界外的人来说仍是从九幽炼狱里逃出来的那一瞬。

  火狐躺在地上,周身上下的火焰已经消失,阿音正蜷缩在他背上,脸上透着灵力消耗过度的苍白。火狐的狐尾轻轻从她身上拂过,仿佛在安抚她一般。

  一人一狐相互依靠着,仿佛有种取暖般的依赖感。古晋神情一凝,把碧波往空中一丢快走几步行到火狐面前蹲下,他探了探阿音的灵力,见她无大碍了顺势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阿音,我这里有师父留下的丹药,你先吃点恢复灵力。”

  古晋话还没说完,阿音已经拂开他的手转过身,古晋神情一顿,手半悬在空中瞧着有些可怜的味道。

  一旁躲着的三火和碧波同时挠了挠下巴,对望一眼啧啧了两声,心底默默给阿音竖起了大拇指。

  敢对元启小神君甩脸子,阿音还真是给水凝兽一族长脸了!

  阿音蹲下身,手在火狐厚暖的毛上揉了揉,“你是那只小狐狸?”

  火狐点点头,在九幽炼狱里还冰冷防备的眸子变得温顺柔和。

  “你能说人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玖。”清冷的少年之音从火狐口中吐出,“我在家排行第九,所以父亲唤我为玖。”

  阿音眼底涌出笑意,她拿起火狐的爪子握了握,“那我以后就叫你阿玖了。阿玖,我叫阿音,是一只水凝兽,谢谢你把我们从炼狱里救出来。”

  或许是背后的目光太过灼热无辜,阿音絮絮叨叨地和火狐阿玖又聊了几句后才慢悠悠起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眸子却透着一股清冷睿智。

  “阿晋。”她开口,迎上古晋疑惑的目光,声音不快不慢,问:“师尊飞升前送你的遮天伞去哪了?”

第二十九章

  阿音话音落定,古晋面上现出惊讶。这话问得其他人莫名其妙,唯有他沉默下来。

  他眼底隐有歉意,似是难以启齿,却不隐瞒,“阿音,华姝离开大泽山的前夜,我把遮天伞借给她了。”

  阿音眼一眯,平日活活泼泼爽朗大咧的少女,这时眼底却露出毫不遮掩的怒意,“你倒是大方,我在那孔雀公主面前唱个大黑脸给你保住遮天伞,你转头就送人了。看来华姝公主美艳之名绝非虚言,三两句话就引得你乖乖拿出了师尊的神器。”

  “阿音,华姝对我……”

  “我知道,她当年在梧桐岛上对你有恩。”阿音打断古晋的话,眉目含肃,“那你对凤隐和凤凰一族的愧呢?你的恩和愧,到底哪一样更重?当初华姝不过护了你几句,你欠凤族的却是一条人命。师尊飞升前说过凤隐的魂魄全都藏在三界至凶至诡之地,没有一个地方是简单容易的,所以他才把随身的半神器送给你护身。九幽炼狱的凶险你也看到了,要不是阿玖和龙君,我们两个就死在里面了。是你还孔雀公主的恩义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阿音是古晋养大的,一直对古晋顺服有加,平日里像个贴心小棉袄,这样的质问指责之言简直不敢想象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

  少女眉目含威,纤弱的身躯带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威势,这实不是素来胆小含怯的水凝兽一族该有的性子,一旁的三火和碧波都瞧着一愣,唯有古晋因为心怀愧疚,没有看出来。

  “阿音,我……”完全没想到阿音发这么大火的古晋显然有些无措,一想到炼狱里阿音义无反顾的生死一瞬,他一点怒意都没有。

  古晋开口唤了一声,阿音正等着他继续给自己寻说辞,哪知古晋突然喷出一口血,身体一侧眼一闭就朝地上倒去。

  阿音骇得心底一抖,立马上前扶住他,一旁的三火比她更快,古晋仙君的衣袍连半点儿灰尘都没沾到,身体就被眼疾手快的龙君妥妥帖帖地扶住了。阿音心里头着急,但她身娇体弱又刚刚耗完了灵力,扶人自然比不过皮糙肉厚的妖龙。

  “世侄!”古晋这身份实在不好称呼,三火折中换了叫法。不可一世的龙君扶着古晋的手都是哆嗦的,古晋一口血骇得他小心脏一抖一抖,心里可劲儿琢磨元启小神君一出炼狱他就用神力仔细检查过,除了仙力耗透外明明没有大伤啊。

  三火心底想着,手扶上古晋的灵脉,然后一愣。这时候小神君悄悄用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活了几万年的龙君就什么都明白了。

  “龙君,阿晋他怎么样了?”古晋被三火遮的严严实实,心急火焚的阿音凑不近,连着声问。

  “他耗用仙力过多,又以血祭剑,损了心脉,伤势不轻。”三火声音沉重,在古晋灵脉上探了探,一脸可惜道:“这次受伤怕是要损他十年仙力修为了。小姑娘,过来,帮我扶他去镜湖疗伤。”

  镜湖是天启在紫月山居住的地方,要不是伤的是古晋,三火才不敢随便领人去养伤。

  阿音不明就里,只一脸紧张地上前,小心翼翼扶着装晕的青年朝后山镜湖前的竹房而去,早把刚才的质问忘到了九霄云外。

  阿玖化成幼狐模样,抓了抓阿音的裙摆,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后。

  龙君望着前面的青年少女,摸了摸胡子,藏起眼底的笑意,感慨了一声。

  不愧是白珏真神生、天启真神养大的,这撩妹子的手段,九州八荒里,绝对漂亮得独一份儿。

  待龙君似模似样的给几位小辈疗完伤,已经到了深夜。古晋确实耗损灵力过度,又以血祭剑,渡了三火的神力便陷入了沉睡。阿音吃了碧波藏老底儿的仙丹,恢复了些许精神气守着昏睡的古晋,谁劝都不肯离开竹房。

  三火没办法,只得熨帖地拎着碧波和小狐狸的后颈出了竹房,把这座小院留给了这两人。

  月落星沉,星沉月落。

  古晋从沉睡中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床前安静得有些过分,他扫了一眼房内,没瞧见那个熟悉的纤弱身影,无奈地揉了揉眉头,瞳中有一瞬的黯然。

  阿音瞧着柔弱,却生了一副犟性子,这回怕是真生了气,不肯原谅他罢。古晋心底想着,推开竹房朝外走,不由一怔。

  红衣少女托着下巴坐在镜湖前的圆石上,正眺望着星空,漫天的萤火虫萦绕在她周围,星荧拱月的画面映在被夜空照耀的湖面上,连同少女一齐勾勒出静谧而亘古的画面。

  古晋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顿,他忽而觉得这一幕像极了上古界里的安谧静好,静坐的少女竟恍惚间让他想起沉俯世间的母神来。

  阿晋赶走心底荒谬的念头,朝湖边走去。

  脚踩在青草上的声音传来,阿音还未回头,青色长衫已经披在了她的肩上。

  青年的声音罕有的有些低沉:“夜深天寒,你伤了灵力,怎么不去休息。”

  “你已经昏睡好几天啦,我吃了碧波的仙丹,早就养好了。龙君说他渡了神力给你,让我不要担心。”阿音晃了晃头,眼笑眯眯的,束起的长发从肩上滑下,俏皮而活泼,顿时便打破了刚才贵雅的模样。

  古晋这才觉得面前的少女是他熟悉的阿音,自在起来,一抬脚也坐在了圆石上。

  “想不到妖界里也有这么美的夜空,比咱们仙界的还好看。”阿音抬头感慨,眼底满是新奇。

  古晋在广阔悠远的上古界长大,那里的星空更浩瀚无垠。他循着阿音的目光抬首望去,却觉得阿音说得对。今晚妖界的星空,格外澄澈幽蓝。

  “妖界只是个称呼,天地分三界,不过是种族不一样罢了。”古晋在阿音头上拍了拍,悉心教导,“妖族并不都是坏人,仙族也并非都是好人。阿音你记住,一切善恶以人心定论,而不能以生于何族而论。”

  阿音出世便是在仙族大泽山,自然潜意识以为仙族为正,妖族为恶,但水凝兽一族的良善本性让她在危难之时也未放弃救下幼狐。

  阿音郑重点头,“自从见过常沁族长、碧波和龙君,我便知道妖族不像咱们仙族卷普中说的那般诡谲恶毒。等我回了大泽山,一定要把在妖界发生的事告诉青衣和师兄弟们,让他们知道妖族也不是那么可怕的。对了,要不是那只小狐狸,咱们俩也不能从炼狱里出来。狐狸群居而生,等它养好了伤,咱们把它送回族群里去吧。”

  提及炼狱里的那只妖狐,古晋神色一重,掰过阿音的肩,道:“阿音,我知道水凝兽一族救人是天性,但是你下次切记不要再用灵力救人。你和碧波不同,他天生就是神兽,耗损灵力可以再修炼回来,但你的灵力就是你的寿元,再耗用灵力救人,你也活不了多久的。”

  水凝兽除了神兽外,一般都只有两三百年寿元,除非有大造化和机遇。仙族寿命悠久,更何况古晋还是神族,他自然不愿阿音只活两三百年便离去,是以一早便想好待天启回妖界后向他询问如何延长阿音寿元的方法。

  见古晋神情郑重,阿音连忙解释:“常沁族长说过她的王侄是在紫月山周围不见的,我在炼狱看到那只小狐狸,想着如果它是狐族的王侄,咱们救回了它,常沁族长肯定会允诺让你取回凤隐的魂魄。”

  “我知道。”古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不惜耗损寿元救那只幼狐。但你记住,以后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能再耗损灵力了。”

  古晋望向天空,那是三界之上上古界的方向。

  “阿音,这个世上牺牲自己拯救别人的人太多了,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个,你不知道被拯救而留下的人会有多自责。”

  古晋的神情太寂寥悲漠,完全不像他平时的模样,阿音一怔,还未开口。青年已经仰身躺在了圆石上,他墨黑的眼里盛满整个夜空,曜石一般澄澈。

  “阿音,我帮华姝确实是因为她当年对我有恩,而我又倾慕于他。但这不是我违背师尊令把遮天伞借给她的原因。孔雀一族年青一代并无翘楚,如今百鸟岛被鹰族压制,孔雀王年事已高,独木难支,我帮华姝,是看在她一片爱父之心上。”

  古晋顿了顿,话语中难掩怅然,“我父亲当年和母亲因为误会分离了一段日子,所以我自小便是叔婶养大,等后来父亲和母亲误会解开,父亲却选择了一个人承担家族之祸,母亲闻讯而去时,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陨落在劫难里,化成飞灰。”

  阿音怔怔听着古晋说完,突然明白为何古晋宁愿身负危险亦将遮天伞借给华姝。当年他太弱小,对父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如今他对华姝感同身受,不过是想尽一份心力,不让华姝再面临他当年的丧父之痛。

  “阿晋……”

  “没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答应你,等从归墟山回来,那时候百鸟岛的危险想必已经解除,入鬼界之前我去一趟百鸟岛,拿回师父的遮天伞,不让你再担心。”

  归墟山是前天帝暮光曾经的修炼之所,是仙家之地,想必没有太大的危险,阿音想了想便赞同了。

  遮天伞之事在古晋的解释下总算过去了。阿音想起那只小狐,问:“阿晋,你说咱们从炼狱里救回来的小狐狸是不是常沁族长的王侄啊?族长说过她王侄名唤鸿奕,但这只小狐狸却叫阿玖。”

  不远处,躲在银月草后晒月亮的小狐狸听到两人提到自己,不由得动了动爪子,小耳朵伸了伸。

  “我也不敢断定。我听师父说过,常沁族长的这位王侄生来便带异象,更是罕见的九尾狐。那日炼狱里它化出真身,却并没有九尾。”古晋摇了摇头,朝不远处草丛里望了望,“等明日带着它回狐族,我们便知道它是不是狐族走失的王侄鸿奕了。”

  阿音颔首,伸了个懒腰,懒懒靠在古晋肩头,一同望向夜空。

  “可惜啦,明天就要走,再也看不见这么漂亮安静的夜空了。”

  “这有什么难,等找回了凤隐的魂魄,我带你来紫月山长住,让你好好看个够。”

  话还未完,阿音的小呼噜声已经响了起来,古晋无奈笑笑,看着少女恬静的睡颜,终是忍不住拢住少女的肩头,触了触她柔软的长发。

  一景百年,一眼千年。

  古晋从来没有想过,紫月山下这样一句承诺,他走过了千百年岁月,也没有实现。

第三十章

  古晋醒过来的第二日,两人准备带着小狐回妖狐一族,但一清早紫月山就没了那只小狐的踪迹。紫月山有天启的护山大阵围着,若无碧波和三火打开阵法,连古晋都难以自由进出,这只小狐却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让众人惊讶不已。唯有阿音舍不得小狐狸,找了整座山头见遍寻不到它才死心。

  时间不等人,古晋还是决定再回狐族一趟,三火将两人送到山门处,却不见碧波的身影。

  “看来这只小狐狸不简单啊,居然能在紫月山的结界里来去自如。它是怎么进入九幽炼狱的老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恐怕只有天启神君回来才能解开疑惑了,也不知道这只狐狸是不是狐族的王侄。”

  三火摸了摸下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古晋:“世侄,你是仙族,狐族看在东华的面上不为难你已经很难得了,我听说他们族内的那颗梧桐树这几千年孕育了不少拥有五尾灵力的幼狐,是狐族的至宝。常沁还好,其他几位狐族长老脾气火爆又霸道,怕是不会轻易让你靠近梧桐树,我一万年前救过狐族的常媚和常火,你带着我的信函去,就说老龙我要讨回当年的救命之恩,让他们行个方便。”

  想到那几位狐族长老的难缠,古晋也是一阵头大,连忙向三火道谢:“还是龙君思虑周到,多谢龙君。至于那只小狐狸的身份,等我和阿音回狐族问过常沁族长,定会知道真相。”

  他说着朝山门内的方向望,三火瞧着他的神情,笑道:“世侄还是别等了,它念叨了你百来年,这才见了几日就又要别离,肯定正一个人窝在山上伤心呢。天启神君有令,碧波不能出紫月山,世侄放心,我会保护好它,等将来时机到了,再让碧波回你身边。”

  古晋叹了口气,颔首:“三界纷乱,它留在紫月山也好。龙君,时辰不早了,我和阿音就此别过,等我们找回凤隐的魂魄,一定再回紫月山叨扰龙君。”

  古晋念了个仙诀,牵着阿音踏上仙云。

  “龙君,告诉我们家老祖宗,说我会想着它的!”阿音从古晋身后探出,笑容明媚。

  “好嘞小丫头,我会告诉他的!前路漫漫,你们一路保重,老龙我在紫月山等你们回来!”三火长笑一声,打开了结界。

  两人朝三火的方向招了招手,驾云出了紫月山远去。

  三火转身朝后看,“人都走远了,还不出来。”

  碧波挥着小翅膀从不远处的一颗树后飞出来,瘪着嘴委委屈屈的,望着古晋和阿音远走的方向一脸不舍。

  三火见不得它这幅模样,从怀中掏出梧桐树心,树心泛着淡淡的金光。

  碧波一向喜欢金色的东西,立马便巴巴盯着挪不开眼了。

  三火叹了口气,分了一半树心朝碧波扔去,“咯,拿着,去后山和槐树精玩儿。”他说完便朝山内的大殿走。

  接过树心的碧波一愣,挥着翅膀飞到老火龙肩旁,叽叽喳喳叫道:“三火,这不是你渡劫的宝贝吗,为咩分我一半啊?这可是阿启好不容易从九幽炼狱里拿回来的,你咋这么不珍惜?”

  老火龙哼了一声,见绿胖球抱着梧桐树心一路跟着碎碎念,猛地停住脚,手朝一旁伸去,“罗里吧嗦,那你还给我。”

  碧波灵活地一躲,一口把树心吞进了肚子里,两只小短手无辜地摊开,“没有了,让你把宝贝乱送人,偏不还给你。”它说完抹了抹嘴,朝三火扭了扭浑圆的屁股哼着小调朝山上飞,哪还有刚才悲伤春秋的模样。

  三火挑了挑眉,双手负于身后,望着不远处嘚嘚瑟瑟的水凝兽,向来高傲冷冽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半日后,古晋和阿音回到了狐族的静幽山。和上次一样,刚飞到山门处,常火长老的身影已隐约可见。

  “常火长老,别来无恙?”古晋和阿音从云上飞下,朝常火见礼问好。

  “无恙。小友,你们来的正好,族长这两日念叨着你们也该回来了。”常火面容和蔼,和上次的态度没什么两样。“走吧,族长在议事厅等你们。”

  古晋和阿音颔首,跟着常火朝议事厅而去。

  议事厅内,常沁并五位狐族长老正襟而坐。

  见古晋入厅,常媚朝他身旁望了望,见仍只有一个阿音,面上露出失望,忍不住道:“古晋,你没有带我们少族长回来?我还以为大泽山东华上神的弟子有多厉害,想不到也一样喜欢自吹自擂。你们连紫月山都进不去吧,难不成是在我妖界逛了一圈风景再回来的?”

  几日前古晋欣然接受常沁的要求前往紫月山寻找鸿奕,狐族几位长老还以为东华上神和紫月山有渊源和交情,古晋能顺利带回鸿奕,现在见他空手归来,自是认为被这仙家小子给戏弄了。

  见常媚出言无礼,阿音听着就要辩驳,却被古晋拦住,“常媚长老。”古晋抬手见礼,神色仍然温和,“我和阿音在紫月山内救下一只幼狐,不知可是贵族王侄?”

  “幼狐?”常媚一愣,脱口而道:“我们少族长已经五千岁了,化形也是一只成年九尾狐,怎么会是一只幼狐?”

  “九尾狐?”古晋眉头一皱,苦笑道:“看来那不是贵族的少族长了。我们在紫月山救下的狐狸虽然可以体型变大,但却只有一尾。常沁族长,你三年前的感应是否有误,或许紫月山内被困的是那只幼狐,而非你的王侄。”

  “胡说,我们族长的感应怎么会错?明明是你这仙族小子入不了紫月山,回来说些荒唐话糊弄我们。”常媚眉一挑,脸上便带了怒意。

  “常媚!”常沁的声音在堂内响起,她扫了常媚一眼,眼带威严。

  常媚神色一顿,脾气火爆的美狐狸抿了抿嘴,哼着别过了头。

  “你说是救下?”常沁朝古晋看去,“紫月山是天启神君的修炼地,谁敢在山内放肆?我那王侄若在其中,顶多也只是被困,又怎会身陷险境?”

  自然只有天启的东西才能在紫月山放肆,那九幽炼狱本就是天启创造的,连三火也只能看守而已。古晋心底暗暗腹诽,却不能言明缘由。天启远行未归,九幽炼狱里关着上古神界和三界十几万年来犯下大罪的凶兽,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打开了炼狱,那三界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族长,事关紫月山隐秘,晚辈对三火龙君有承诺,不能将山中诸事言明于外人,还请族长不要怪罪。”

  见提及三火,常沁眼一眯,“噢?你见到了三火龙君?”

  听常沁声音微抬,众长老也是一副不信的表情,古晋自是知道狐族不肯信他。他从袖中掏出书信,朝常火递去。

  “常沁族长,这是三火神君让晚辈带给族长的信函。”

  常火一听连忙接过,递到常沁手中。

  常沁展开信函,阅了几眼,朝古晋的方向挑了挑眉,“小子,不错啊。龙君居然为了你向我狐族讨要当年的恩情,让我允你入静幽湖。”

  “还请族长行方便之门,让我入湖拿回凤隐的魂魄。”古晋朝常沁拱手,诚恳道。

  “你要入静幽湖也不是不可以。”常沁负手于身后,声音微扬。

  几位长老神色一变,就要开口,常沁抬手止住他们。

  “除非你告诉我紫月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么你拿回凤隐的魂魄,要么你遵守对三火龙君的承诺。年轻人,这个世上要得到东西怎么能不付出代价呢?更何况你要进的还是我狐族的圣地。”

  听见常沁让自己二择其一,古晋迎上常沁的眼,见她满眼打量审视,半晌,他突然开口。

  “听闻三百年前,尚是清池宫后池神君的上古真神与凤皇一起入妖界三重天游历,曾在玄晶宫前救过族长,敢问族长,不知这段往事可是真的?”

  常沁被妖界二皇子森羽困于三重天数百年乃狐族一大禁事,百年间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古晋这话一出,几位长老顿时都变了脸色。

  “没错,是事实。怎么,古晋?难道你还能代替凤染来找我还恩?”

  “晚辈不敢。晚辈只是想说……”古晋声音一顿,“玄晶宫一战前,凤皇和族长亦无交情,凤皇凭一腔正义为族长仗义执言,后族长和凤皇成莫逆之交,数百年来即便仙妖两族相争,也从未影响过二位的情谊,足见世间之事多凭心而论,仗义而行,并非事事皆为交易,需要代价。”

  他向前一步,朝常沁低头,“晚辈不敢为凤皇讨恩,入妖界只是想弥补当初在梧桐岛犯下的过错,凤隐魂飞魄散皆是我之过,请族长原谅古晋当年年少无知,再给晚辈一次弥补过错的机会。”

  青年长身衾然,低头认错,眉宇坦荡而诚恳,和当年尚带青涩稚嫩的纨绔少年已截然不同。

  十年囚禁时光,终是让这个大泽山有史以来最神秘叛逆的幼徒成长了起来。

  常沁暗暗颔首,终于长笑出声:“好,不愧是东华的徒弟,有胆色,也有担当。那凤隐娃娃我也期盼了百年来,古晋,今日我就看在你诚心悔过和三火对我族的交情上,让你入我狐族圣地,拿回凤隐的魂魄。”她抬手挥了挥,“常火,带他们去静幽湖。记住,不要叨扰了那位前辈。”

  “多谢族长深明大义。”古晋终于舒展眉头,他诧异于常沁的吩咐,但还来不及问就被常火领着朝静幽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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