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历史的真实存在,还是小说、戏剧等艺术形式中的形象,曹操这个人物复杂多面、口碑毁誉参半,谈起来总会引起争议。而我的这篇文章中,将主要从他的诗歌文本出发,主要讨论作为一名诗人的曹操。
切入正题:“死亡”这个话题应该来说自古就有,早在人类处于对这个世界朦胧的认识阶段就已经注意到这一现象,于是在神话中出现与死亡相关的故事,阎王、孟婆由此“形成”(当然,外国神话中也有关于死亡的故事,不再讨论)。
到了曹操所处的东汉末年,军阀割据、战争频仍、瘟疫流行,生产力水平本就不高的封建时代人们的生存环境更加艰难,此时的生命更像是草芥,生命的消亡肉眼可见。
曹操也怕死吗?且不说英勇一世的秦皇汉武最终都落入追求长生不死的执念中,我想,大概但凡是个人都是怕死的。反正目前二十几岁的我,很怕死。作为一名凡夫俗子,曹操当然也怕死。
他的诗歌中直接有表达时间短促的,如《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里有对人生短暂的感叹,由此生发出对人才的渴求与建功立业的愿望,可以说很好地体现了作为一名政治家的曹操的气质。《短歌行》本是乐府古题(当然还有《长歌行》),所谓乐府题目就规定了诗歌内容,但是曹操在创作时有自己的想法,正如叶嘉莹先生以为“最早的短歌、长歌,只是表示歌声的长短,与寿命并无关系。但曹操的这首《短歌行》慨叹了人生寿命的短促,所以后世的仿作就都受到曹操这一首诗的影响,都来表示这种慨叹了”。(见《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
怕死的人自古就有,因此人们想象有鬼神,这样的心态反映到文学创作中,除了神话,还有就是形成了一种称为“游仙诗”的诗歌。诗人们写作这类诗时,多半在仙界轻快地遨游,拜会仙人,进而求得不死药或者修炼成仙人。而曹操的游仙诗就与这些主题不尽不同。
曹操的游仙诗共有:《气出唱》三首、《秋胡行》二首、《精列》以及《陌上桑》等7首。诸如《气出唱·驾六龙》这样的游仙诗写得比较中规中矩,诗人在诗中驾六龙乘风而行,遍历泰山、蓬莱山等仙山,与仙人一起饮酒赏舞,希望求得仙药,得道升仙。
另外两首《气出唱》同样是写想象中的仙界:《气出唱·华阴山》写了众仙来聚会的情景;《气出唱·游君山》写众仙为西王母祝寿的场面。发动想象力对仙界的描绘与向往,从侧面可见曹操在游仙诗中表达了渴望长寿的愿望。
然而,曹操却也提出质疑,在《秋胡行·愿登泰华山》中对赤松和王乔的成仙颇有微词——“赤松王乔,亦云得道。得之未闻,庶以寿考。”没听说过人可以变成神仙的,得道之人,也只是有可能比普通人长寿而已。
在《精列》一诗中曹操则有更加清醒的认识:“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万事万物都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圣贤尚且不能避免,更何况是自己呢?
而在《陌上桑》中:曹操想象驾彩虹,踏祥云,自由往来于神仙世界,与仙人一起食英饮酒,而在结尾诗人却写了一句“寿如南山不忘愆”——即便在仙界寿命如同南山一样长久,也不忘自己的过失。这里的过失,指的是曹操对赤壁之战失利的耿耿于怀。可见,曹操始终是以事业为重的。
游仙本应是轻松快乐的事情,但曹操始终想着他的政治理想。也许正是应了他曾经说过的“性不信天命”,对于鬼神、长生之说,他并不相信。但是回归现实某些瞬间,他也怕死,这大概是世间英雄的通病,因此他游仙诗中的情感比较复杂。
如果死亡是必然的归宿,那么人活着的时候应该如何自处呢?又该如何消解死亡带来的恐惧呢?曹操曾经给出过答案,其《步出夏门行》曰:“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这几句诗听起来其实挺鸡汤的:神龟虽然长寿,也有死亡的时候。腾蛇尽管能乘雾飞行,终究也会化为土灰……人的寿命不只是由上天所决定的,只要调养好身心,也可以延年益寿。而这种心态的调整的终点是什么呢?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努力实现自己的志向呗。
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就是:如果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就努力扩展生命的宽度。
他不仅熬了这样的鸡汤,也确实指引着自己的行动与诗歌创作。
可以说,曹操的诗,向来是政治色彩很浓重的,出处表露着他的政治怀抱:比如《薤露行》和《蒿里行》。
《薤露行》:
惟汉二十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已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这里曹操主要是哀叹汉朝的衰败:汉朝所重任的人(何进)其实并非“良人”,恰如穿衣戴帽的猴子,能力小而想图谋大事,做事又犹豫不决,致使君王(少帝)被劫。白虹贯日的凶兆最终应验在君王身上,何进自己也落得身败名裂。乱臣贼子(董卓)乘乱操持国家大权,*害君主,焚烧东京洛阳。汉朝四百年的帝业由此倾覆,宗庙也在烈火中焚毁。献帝被迫着西迁至长安,一路上迁徙的百姓哭声不止。而看着这一切的曹操,就像当年微子面对着殷墟一样悲伤。(注:“微子为哀伤”一句使用了典故,据《尚书·大传》,纣王的庶兄微子在商朝灭亡后,经过殷墟,目睹宫室的衰败荒凉景象,便写下《麦秀》的诗表明对前朝的叹惋。)
《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省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本来期望各路正义的将领在孟津会合,同心到长安讨伐像董卓这样残暴的人。结果大家各有打算,谁也不肯率先前进。权势、财利引起了诸家的争夺,随后各路军队相互残*,袁术在淮南称帝号,袁绍谋立傀儡皇帝在北方刻了印玺。常年征战,战士的铠甲上生满了虮虱,百姓死伤无数。在荒野中的累累白骨无人收埋,方圆千里荒芜人烟,听不到鸡鸣。一百个老百姓中只能存活一个,想到这里就让人肝肠寸断。
《薤露》与《蒿里》这两首汉乐府古辞本为感慨人生的短暂与无常(这两个古题原是“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乎蒿里”),本是挽歌,而曹操则以乐府以旧题写时事,《薤露》悲叹国家倾覆,《蒿里》感念生民涂炭。被视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古诗归》卷七)可以说,这两首诗歌的表达与曹操的“人设”是十分相符的,他是志在天下的。
汉末社会的动乱与萧条,当然给曹操带来一定的死亡危机,如前面提到的《薤露行》中曹操直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写死亡带来的视觉冲击,但是乱世给曹操带来的更大的冲击是实现建功立业的愿望。毕竟,脱离诗人这个身份,曹操是一位政治家。
汉末谶纬迷信之风盛行,但对于曹操的影响甚微,他甚至严拒淫祀,而且对身后事的交代也是“薄葬”。这与儒家对死亡的态度有相通之处,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明确地说“未知生,焉知死”(生时的道理还没整明白呢,死亡又从何而知呢),看似在拒绝回答死亡这个话题,实则从侧面传达出活在当下的道理。
与此相适应,儒家提供了两种超越死亡的方式:一来通过后代延续,而后发展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核心的孝文化;二来通过“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的方式来实现身后名。【比较有意思的是,“立言”本是传统文士“立德”“立功”无法实现时的无奈选择,而到后来,曹丕明确将“立言”的地位提高——“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见曹丕《典论·论文》)毕竟对于大多数文士来说,在乱世中“立德”“立功”难度更大。】
而曹操,显然是更倾向于通过建功立业增加生命的宽度,以此消解对死亡的恐惧。
虽然到魏晋之际,玄学兴起(所谓玄学,简单说就是魏晋时期一种以研究“老子”为主的哲学思潮,也叫新道家),儒学式微,但是生活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真的很难摆脱儒家思想的影响,曹操的通脱潇洒固然有道家文化的影响,而儒家文化对死亡的态度与曹操的性格却也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曹操的鸡汤,果然有用么?我想,后代诗人的呼应就是很好的印证:
无论是李白的豪情抒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杜甫的自况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还是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甚至是辛弃疾发问“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些诗句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对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继承——虽然时间有限、死亡终会来临,但是人的意志性胜利又未尝不是一种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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