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荣耀

母亲的荣耀

首页角色扮演六八财神降临更新时间:2024-06-01

新年的门槛,我的母亲再也不能迈进,她的生命永远遗失在85岁。从诊断出肺部肿瘤到去世,母亲在病床上只躺了13天。母亲一辈子骄傲惯了,或许临老不愿躺倒床上失去尊严,更不愿累及儿孙,在我们猝不及防中撒手人寰。

母亲在芝加哥

母亲和父亲沐雨经霜、含辛茹苦,用一生的精力垫高了5个儿子的人生轨迹,捍卫了书香门弟、耕读之家的荣誉。而今,我们这个大家庭人丁越来越旺,读书人越来越多,父母的28个子辈、孙辈、重孙辈遍及美国、省城、市城、县城和老家,母亲却不再与我们分享幸福与快乐,她躺在火化前的灵床上,慈祥的面孔带着子孙环绕的满足,还有失去大儿子的遗憾,毅然决然地到天堂追寻我的父亲去了。

在乡邻们的眼里,母亲可谓出身名门。我的姥爷毕业于直隶第四师范学校,民国时期是县教育科长,解放后担任县师范学校校长。有几十年时间,我们县的一大批教师都是姥爷的学生。母亲有两个哥哥、两个妹妹,姥姥去世时,正值母亲求学的年龄,家里需要有人支撑,母亲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哥哥和妹妹,自己无缘于识文断字、砚田文业。

母亲是名门闺秀,长得又漂亮,上门提亲的人自然很多,最终母亲嫁到韩家,姥爷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我的太爷爷、也就是父亲的爷爷是清末的拔贡,经国子监考试后选派到山西陵川县任县令。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太爷爷忧心于国将不国,便告老还乡,埋骨桑梓。我的爷爷是个秀才,以教书为生,爷爷有三个孩子,父亲是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父亲高小毕业后,到邢台读中学,这时,爷爷已病逝,伯父一个人在家务农日子过得紧巴,奶奶便督促父亲中断学业,到县城一家药庄做了一个司药。母亲嫁到韩家,看中的是书香门第。

外人眼里,母亲嫁给父亲有些委屈。结婚那年,母亲17岁,父亲24岁,父亲身高只有一米六八,长相并不出众,脾气还不好,坏脾气还造成了他之前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曾听姑姑说,那次婚姻一年还没到头,窗户上的大红喜字还没掉,父亲就为一些家长里短的拌嘴把新娘子休回了娘家。

世上的婚姻没有对错,只有合适不合适。或许是母亲长得漂亮,或许是母亲比父亲小7岁,抑或是姥爷在县里有些声望,父母结婚后,父亲成了乡邻眼里的“宠妻狂”,众人从未见父亲对母亲发过脾气。奶奶生前曾多次说过:“你们爹是个有主见的人,可在你们娘面前耳朵根子总是软。”

父母的最后一张合影

多数情况下,父母是“夫唱妇随”。父亲以书香传家为荣,督促儿子们学而不厌、读书破万卷,母亲会在一旁敲边鼓说:“知书才能达理,别像你们娘做‘睁眼瞎’。”父亲信奉“棍棒出孝子、磨难出英才”,几个儿子谁若犯了错,或在外惹事生非,父亲往往会恼羞成怒、雷霆大发,有时还拳脚相加,母亲则毫不迟疑维护父亲权威,和父亲一起训导我们,等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母亲最后再来打圆场:赶快学习去,以后不能再犯错了。倘若父亲在外与人发生纠纷,母亲打心眼里不认为是父亲的错——“你们爹一辈子讲道理”,但她会屈身主动向对方示好:“出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疙疙瘩瘩、互不理睬多别扭。”

父母也有“妇唱夫应”的时候。父亲馋酒,走亲访友,喝到兴处定会酩酊大醉,痛苦不堪。但喝酒场合,只要母亲到场,父亲总会见好就收,从不贪杯豪饮。母亲劝导有方,久而久之,她即使不在场,父亲也只饮三杯。

多年后,几个没见公婆之间红过脸的儿媳妇向母亲讨教夫妻相处之道,母亲笑道:“夫妻闹矛盾大都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若是互不相让、针尖对麦芒注定会吵架。他脸色不好时,你惹不起还躲不起?躲过以后再找他理论便是。”母亲传授的“不针尖对麦芒”秘笈,也让她几个儿子家庭过得和和美美,恩爱有加。

父亲个头不高,身子骨不壮,但在母亲眼里,他顶天立地。母亲常说,别看你爹瘦弱,一大家子的负担愣是压不垮他。话语中是满满的疼爱和自豪。

父母刚结婚那几年,父亲所在药庄参加了公私合营,父亲到一家乡镇卫生院上班,随后有了我大哥,父亲的工资满显宽裕,还可以照顾奶奶的生活和姑姑的学费。国家三年困难时,父亲响应国家号召,回乡务农,父母充盈的生活很快打蔫了。

父亲半路回乡,体力和农活都不如生产队的壮劳力。那时,生产队靠工分分粮,壮劳力一天一个工,挣10分,父亲干一天只挣9分。父亲心疼母亲细皮嫩肉、手无缚鸡之力,尽可能不让母亲干体力活。起初,家里只有哥哥一个孩子,日子还过得去,后来,家里的孩子越添越多,大集体里人们越干越懒,地里的庄稼越长越稀,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家里又添了四弟、五弟,父亲的工分很难让一大家子填饱肚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家门口西侧有一块废弃的庙地,经庙地主人许可,父亲挖了一个大猪圈,养猪能够卖钱,猪圈里的农家肥可以抵顶工分。一立方农家肥可以抵顶一个工,也就是10分,父亲挖的猪圈足足有十几立方,能顶壮劳力半个月的工钱。

要填满十几立方的猪圈,光靠猪粪自然不成,往猪圈里填土,又保证不了肥的质量,通过不了生产队的验收。庄稼叶、树叶、杂草添加熟土,是沤肥的好原料。每年夏季高温时节,父亲利用午休,顶着烈日,从路沟、麦场边、大树下,用铁锹铲一些杂草、树叶,配上熟土,一筐一筐背回来,填进猪圈里,再挑上十几担水。酷热中的猪见了水就会撒欢,跳进泥水中嘴拱脚踩,等夏季刚过半,一圈好肥就沤成了。父亲便跳进猪圈,一铁锹一铁锹把肥挖出来,接着再沤第二圈。

多数人家,一年只往生产队交一圈肥,有的两年交一次,我家年年上交两圈肥。印象中,一个夏季,父亲在生产队劳作之余,都在猪圈旁奔忙,手上、肩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生产队验收小组每次站到我家肥堆上评估时,都夸赞父亲积得肥数量多、质量好。父亲的“积肥副业”,不仅增加了工分,填饱了全家人肚子,还赢得了乡邻们的尊重。

后来,农村搞改革,实行大包干,我家的责任田是周边产量最高的。父亲认准一勤天下无难事,他懂得知识多、积得肥多、出得汗多,即便是半路回乡种地,对庄稼的习性也了如指掌,那不是一个人高力大的莽汉能比的。收获季节,父亲每每站在小麦地里,看着一垄垄饱满的麦穗向他点头致意,会喜上眉梢。这时,偶尔下地帮工的母亲会在一旁鼓劲说,今年的汗又没有白流,咱家又是高产冠军。

眼瞅着父亲由文弱书生变成了黑不溜秋的庄稼汉,母亲哪能不心焦?她使出浑身解数,当好贤内助,不让家务事缠绕父亲。

奶奶晚年摔折了腿,由伯父家和我家轮流照顾,两家要确保奶奶能吃到细粮;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日复一日劳作,需要吃得饱;几个正在上学的半大小子正在长身体,不能缺营养。一大家子人,生产队每年只能分二百多斤小麦,两千来斤玉米,还有一些杂粮和红薯,填饱肚子倒是没问题,但细粮少得可怜,天天啃玉米饼子和窝窝头,别说吞咽困难,大肠干巴连拉屎都成问题。母亲便变着花样改善生活,蒸菜团子、馏苦累、压饸饹、摊煎饼,冀南农家所有的特色饮食母亲都能做得来。

每个月,母亲为改善全家生活,尽可能做一到两次鸡蛋打卤面,香喷喷的面条是孩童时我们几天的企盼。我们围在锅台边,眼珠子快要掉进煮面锅里,奶奶有病,第一碗是奶奶的;父亲下地干活,第二碗是父亲的,然后母亲把属于我们的碗摆在锅台,一一盛上。多数情况下,母亲担心这个不够吃,加一筷子;又担心那个吃不饱,再加一筷子,加来加去,最后到她时,就剩下一锅汤。然后她盛碗面汤,泡一个窝窝头,加点卤菜,就是自己的午餐。父亲发现后,会从自己碗里为母亲挑回一筷子面,并责怪母亲:不能这样惯孩子。母亲总满不在乎地说:“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哪能不让他们多吃点,俺又不干啥体力活,饿不着就行。”父母身材都不高,但在母亲滋养下,5个儿子除了五弟出生时,因母亲年龄偏大、营养不够、个头有些低外,4个哥哥都在一米七以上,四弟身高竟到了一米七八!

母亲和她的5个儿子

自给自足年代,没生女儿当帮手,女人一般都会感叹命苦,只生了一串男孩的母亲从未叫过苦,她乐观的性格总能把沉闷的日子料理出生机来。每年入冬前,是母亲最忙的时节,一大家子过冬、过年,要备棉衣、棉鞋,5个小子穿着又浪费,几乎每年都要换装,母亲便不分昼夜纺花、织布、做衣,我们经常一觉醒来,母亲还在灯下劳碌,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时,母亲又早已忙上了。一般孩子多的家庭,都是从大往小,捡剩衣服穿,我们家不同,母亲巧于女工,孩子虽多,但每年人人都能穿上新衣,即便是旧衣料,也要翻新一下。

每年春节前,母亲会把新衣服拿出来,给我们一一穿上,说:“孩子的穿戴是女人的脸面,你们过年穿不上新衣就是打娘的脸。”母亲做出的衣鞋,不光合体、合脚,还漂亮时尚,我们穿的衣服很少会破洞,脚上的鞋从不会露趾。那时,孩提的我们从来不去想,母亲的手上为啥一到冬天就不断胶布,后来才明白,胶布缠着的是她为全家一针一线缝新衣、新鞋磨出的伤口和水泡,是她不休不眠、心甘情愿哺育5个儿子付出的伤痛。

农村人常说,女人的勤懒看厨房。我家的锅台灶具、锅碗瓢盆,天天被母亲收拾得一尘不染。有一年,一拨驻村干部挨门挨户吃派饭,到我家吃过后,强烈要求村支书把轮餐改为定点餐。驻村干部说,这家的灶台比城里的家庭还干净,做的饭比城里的还可口。驻村干部的伙食费正好补贴我们入不敷出的家用。母亲晚年,还有一件事让她津津乐道,她上了一次央视——央视七频道寻访地方美食,在县乡干部带领下,找到我家,让母亲表演了一次冀南煎饼的做法。那一天,很多邻居围到我家厨房门口看,母亲表演得一丝不苟,俨然一个明星。

母亲或生于富裕家庭的缘故,一生慷慨豁达。

我家门口开向大街,困难年代,常常有乞丐、盲人、卖艺人登门讨饭,这时,我和哥哥或弟弟会为他们掰半个窝头递过去,母亲则会挡住我们去路,换上整个窝头说:“谁都有落难的时候,帮别人也是在帮自己。”

我7岁那年患了破伤风,昏迷了几天几夜。做过司药的父亲,有不少医生朋友,他请来全县最好的医生为我捡回一条命。我病倒在床上那段时间,母亲精心照料,从家里快见底的麦缸中挖出几斤小麦,换来挂面,每天为我做一碗鸡蛋葱花面。一天午饭时,一个年轻盲人前来讨饭,哥哥送了一个窝头后,盲人闻到了葱花香,不肯走,说:“我一天多没喝汤水了,请行行好,给我一碗面汤喝吧。” 哥哥没答应,让他快走。母亲连忙阻止说:“他们缺衣少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然后从刚给我做好的饭中连汤带面分出半碗,送到盲人饭盒里说:“别嫌少,这是特意为俺家生病的孩子做的,俺们家老老少少都吃不上。”那盲人一口气吃完,连连向母亲作揖说:“我会求老天爷保佑你们的。”说来奇怪,盲人走后第二天,我的病就几乎痊愈了。

和母亲的豪气相比,父亲有些抠门。有一年秋天,家里养的一头猪长大了,父亲叫我帮他一起去县城卖掉。早晨起来,多加了些料把猪喂饱,众人用绳子捆绑好装到排子车上,临行前,母亲叮嘱父亲:“家里几个月不见肉星了,卖完猪,割半斤肉回来,给孩子们解解馋。”父亲满口答应,可走到半路就变了卦。

那时候,家里翻盖5间房,还欠着外账,我们的书本费虽不算多,但几个孩子加在一起也年年要举债。父亲盘算着,卖完猪,差不多能挡完账。然后对我说,咱们快些走,争取不让猪拉到半路上,兴许能多出些买肉的钱来。

偏偏赶上那天卖猪的人多,我们排队靠后,那头猪又不争气,过秤前连着拉了两泡屎,父亲叹息“早上的一斤多粮食白喂了”,哪还肯买肉?卖完猪,就去还账了。

回到家里,母亲问明情况,看到我们几个咂吧嘴,嚷着要吃肉,母亲眼圈一红,一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拿出一块“袁大头”银元来,交给父亲说:“这是俺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你把它卖了,不让孩子们吃上这顿肉俺心里难受。”

那块“袁大头”大概卖了5块钱,父亲花几毛钱买回半斤肉,那一锅肉菜,是我今生吃得最香的饭菜,到现在嘴里都能咂吧出香味!

奶奶曾埋怨母亲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母亲则说,抠抠索索哪能把日子过红火?花点钱提提精气神,日子不就有奔头了。

眼瞅着5个儿子一天天长大,家里一贫如洗,父亲会不时犯愁。特别是当奶奶拄着双拐,坐在院子里,念叨这5个小子天天当少爷惯着,只让读书,不下地、不劳动,家里的上中农成分又不能上大学,将来能不能娶上媳妇呀!父亲便紧锁眉头,坐到一个角落,一颗烟接着一颗烟,抽个不停。那呛人的烟雾弥漫着父亲的愁绪,飘散着他的倔强,也挥发着全家人的迷茫。

母亲和她的5个儿媳

父亲爱喝茶,每当他愁肠挂肚时,母亲总会在晚饭之后,捏一把从供销社买来的廉价茶叶,沏上一壶茶水,把父亲安排到几个儿子的书桌旁。喝一口热茶,看着孩子们聚精会神学习,再听我母亲“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开导,父亲脸上的愁容便会烟消云散。有时候,父亲舍不得买茶叶,母亲便会抓一把晒*大枣,在火上烤一烤,为父亲做成枣茶,那浓浓的枣香味也一样能消散父亲的愁绪。艰难的岁月,母亲像生活的魔术师,总能把全家皱巴的生活铺平展,把困苦的日子烹调出香气来。

父亲一生看重书香门弟的荣誉。尽管他早已由药店的“白面先生”变为古铜色的庄稼汉了,但他笃信知识能改变命运,常信誓旦旦说:“这么大一个国家,要发展、要兴旺,总有一天会尊重读书人、尊重知识。”母亲也会劝导我们要争口气,好好念书,不要给祖上和姥爷丢脸。

乡下和我们同龄的孩子,十来岁就开始养猪、养兔、养羊,干农活,做家长的帮手。我们家是自由选择,只要愿意读书,什么农活也不用干,即便是放了麦假,多数学生都到生产队挣工分,我们家的孩子一样可以选择在家学习。有时候,我们偷懒,会找一些小说看,但只要你搂着书本,父母就不会计较。

每年春节,我家春联的内容几十年一贯制:“耕读传家久,诗书继日长”。当邻居家的墙上贴满样板戏剧照,或财神、福字时,我家的墙上换了又换,永久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父亲曾站在地图前教育我们:“世界很大、很精彩,你们不能做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书是通往外界的桥梁,书读得越多,志向就会越大,你们就能走得更远。”

我们弟兄几个在乡里读书时,老师和同学都夸我们聪明。他们哪里知道,在学校推崇“白卷英雄”、学工学农的岁月,我家天天晚上开办着“私塾”。不同于学校的是,我们上的是自习课,没有教师,父亲是督导员,母亲是保育员。每天晚上,当大街上的孩子们疯跑时,我家的大方桌子旁,会按时坐上几个读书郞,那满屋明亮的灯光,穿透艰难的岁月,闪烁着全家的希望。

十年前的一张全家福

是父母感动了历史,还是历史同情了父母?记得高考制度恢复后的那年春节,父亲格外高兴,也格外话多。长长的一串鞭炮响过之后,父亲端起了酒,也向我们打开了话匣子:“国家有正事了,你们的命运不靠天、不靠地,全靠你们自己了。只要你们能考上大学、有出息,保住书香门弟的荣耀,我和你们娘把磨盘拉穿、把腰累弯,也心甘情愿……”

好在我们没让父母失望,短短几年间,兄弟几个先后通过高考、招工考试,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大哥在县城当教师,我从事媒体工作,三弟到美国读完博士后留到了美国,五弟在邢台铁路是技术骨干,只有四弟升学失利后,在县里一家企业打工,弄残了右手五指,留守家里。由于继承了母亲乐于助人的性格,四弟还被选到村委会,当了一名村干部。

儿子一个个都能挣钱了,三弟还时常寄回一些美钞来,父亲也因为公私合营中有私方股份、当年被错误下放而落实了政策,每月能领到几十元生活补贴。很快,家里盖了二层小楼,还翻盖了配房。眼看着5个儿子先后把媳妇和孙子、孙女带回家,父母的脸上常常溢满笑容,再也没了愁绪。

父亲晚年患气管炎、肺气肿,晚上不能躺下睡觉,痛苦不堪。每次回去看他,父亲都表现得乐观豁达:“人老哪能不得病,你们学有所成,是给我治病的最好药方。” 细心的母亲会把子孙们的各种荣誉证书和奖状都一一要来,张贴在父亲病床前。母亲说,晚上你爹睡不着时,看看这些奖状,就能打会儿盹儿。

父亲临终前几年已经转为肺心病,先后住了12次医院,除了进医院、出医院我们帮办外,期间母亲不让我们请假陪床。从吃喝拉撒到输氧、输液,母亲对父亲悉心照料、无微不至,一位医生说,一个严重的肺心病患者能熬过几个冬天,真是奇迹!而这奇迹,正是母亲用对父亲的爱创造的!

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几个曾多次邀母亲到城市里住,母亲拒绝说:“城里那么多车看着都眼晕,连路都不敢走,俺本乡本土待惯了,熟门熟路熟邻居,处处省心。”

母亲游故宫

那几年,母亲在乡下,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舒坦。街坊邻居谁家有红白喜事,母亲必定到场帮忙;至于亲戚谁家娶媳妇嫁闺女、谁家生孩子、谁家老人病了或去世,母亲会一一走到,并送上一份礼金,如果是近亲,母亲还会替我们各上一份礼。除此之外,母亲买了个麻将桌,饭后摆上葵花子,就张罗着和门口几个叔叔、婶子或大嫂打麻将。娱乐第一,输赢第二,家里人气满堂,笑声荡漾。四弟虽然在村里,但并不和母亲一起住,除了帮母亲干些买煤、买米、买面的体力活外,母亲的生活完全自我料理,并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父亲离世第三年,在三弟再三请求下,母亲办了护照、签证,去了趟美国。这一去,母亲不光坐了飞机、花了美元,回来时口袋里还装了部手机。那时,农村里的手机还不多,上过几天扫盲班的母亲,儿子的名字还是认识的。她让侄女到电信公司办了手机卡,把我们的名字和手机号、家里的电话号码输进手机,然后一一给我们要电话说:“今后走到哪里都能接到你们的电话了,有空闲时记得多要电话。”而每一次通话,我们都能感受到,母亲幸福、惬意的神情都能从电话里溢出来。

天妒美满。母亲刚步入耄耋之年,临近退休的大哥突发心梗去世。我们弟兄5人中,母亲最疼爱大哥,不只他是老大,还因为我和大哥相差7岁,大哥前后,母亲还有两个儿子没有成人。大哥出生时,父亲还没有回乡,家里的条件又好,母亲宠爱了大哥7年之后才有了我,感情之深,不是我们后来几个兄弟能比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母亲的精神一下子就垮了。

经我们劝说,母亲不再坚持在村里自己住了。这时,四弟也把家安到了县城,母亲先是随四弟住,后来在大嫂家和四弟家轮流住。步入晚年的母亲开始害怕孤独,前几年给我们要电话,总会说,好好工作,别总惦记俺;这两年,她拨通电话就会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好在四弟家的两个姑娘是母亲看着长大的,孙女也很会哄奶奶开心;在大嫂家遇到周末又会是儿孙满堂,两个重孙子、重孙女,也为母亲增添了不少慰藉。

原以为母亲身子骨很硬朗,活到90岁、甚至100岁都不成问题,但天不遂人愿,在她完成兴盛一个家族的使命后就走了。我有时觉得,母亲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拯救我们家族:我们家族几代男丁都不多,母亲生了5个儿子;我们家以书香门弟、耕读之家传承,父母的子孙中就有十几个博士、硕士、大学生。在医院陪床那几天晚上,母亲断断续续给我说了好多话,中心意思是:很高兴能和你爹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不要忘了把书香门弟的荣誉传下去;孩子们个个爱学习、有出息,都是她的荣耀。其实,以书香门弟为荣、以丈夫为荣、以子孙为荣的母亲,才是我们的最大荣耀!

母亲人缘好,下葬那天,半个街道的乡邻都来为她送行。我叮嘱侄子:别忘了把你奶奶的手机和骨灰盒一同下葬。我知道,母亲这两年,所有的心思和乐趣都装在了手机里,里面有她儿孙们的电话和音讯,那是母亲每天的守候和等待,也是她全部的寄托和希冀。母亲步入天堂后,我希望仍然能要通她的手机、向她报告子孙们的成长和进步,仍然能听到她的叮咛和嘱咐,仍然想听她叫一声我的名字,哪怕是在我的睡梦之中……

(韩自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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