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和他的知交旧友:“人为知者,死也呵呵”

齐白石和他的知交旧友:“人为知者,死也呵呵”

首页角色扮演兰芳情缘手游更新时间:2024-04-16

这幅画名叫《花鸟草虫》,画上枇杷秾妍,画眉啁啾,草叶葱翠,笔法错综丰赡,观之极富生趣。右下角题字:“植支枇杷,茫父蔷薇樱桃,梦白画眉,师曾竹石,白石补蜂,瘿公题识,时庚申九月廿四日,畹华生日也。”

这是1920年,陈师曾、凌植支、姚茫父、王云、齐白石五位画家为贺梅兰芳二十六岁生辰而作。在当时的北京画坛,陈师曾、凌植支、姚茫父、王云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他们占据画中主角,个个挥洒自如。五十六岁的齐白石“叨陪末座”。轮到他时,大约宣纸上已无处落笔,于是在左下角点一小蜜蜂,精微传神,恰恰吸引了画眉的注意。这幅画后来常年被梅兰芳悬挂于上海寓所的书房中。自然,它是文人之间友情的佐证。而今展卷细览,更让人赞佩白石老人化解尴尬的巧妙,感慨他的大度与从容。

11月13日,“知己有恩——齐白石的师友情缘”特展在北京画院美术馆启幕。展览将齐白石置于民国的文化史当中,从“友情”的角度出发,围绕其艺术交游,尝试用“他者”的眼光重新打量齐白石。展览共汇集了梅兰芳纪念馆、徐悲鸿纪念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等文博机构珍藏的齐白石及其师友书画、文献作品100余件套,用画作、文献、照片与书札,讲述齐白石与师友之间交往的点滴故事。

与梅兰芳

“兰芳叫我画草虫,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

“现在在梅兰芳先生原先的书房里,还挂着一套齐白石先生给梅兰芳先生画的荷花四条屏。而梅兰芳纪念馆馆藏的齐白石先生的作品,几乎每一张都有一个故事。”梅兰芳曾孙梅玮在展厅中告诉南都记者。

1920年,齐白石通过好友齐如山的引荐识得了京剧名伶梅兰芳。此时梅兰芳醉心书画,与京城画坛交往密切,前述几位画家同作《花鸟草虫》为其祝寿便是佐证。

齐白石在《白石老人自述》中回忆了与梅兰芳初次见面的情形:“记得是在九月初的一天,齐如山约我同去的。兰芳性情温和,礼貌周到,可以说是恂恂儒雅。那时他住在前门外北芦草园,他书斋名‘缀玉轩’,布置得很讲究。”“当天,兰芳叫我画草虫给他看,亲自给我磨墨理纸,画完了,他唱了一段贵妃醉酒,非常动听。”

从一开始,齐白石就受到了梅兰芳的礼敬。此前,梅兰芳已拜在王梦白门下学画,又跟陈师曾学画人物,跟陈半丁学刻印章。因为被白石老人的画艺折服,1924年,梅兰芳正式拜入齐白石门下学画工虫。他悟性极好,不久就已“画得十分生动”。

那时候齐白石在北京尚未立稳脚跟,名声亦不够响亮。有一次,他到一个大官家去应酬,满座豪绅,见他衣着平常,谁都不来理睬。齐白石因此很感窘迫。未料梅兰芳来了,不仅不冷淡他,反而走过去很热切地寒暄,让在座诸位十分惊讶。齐白石也自觉挽回了颜面。这件事对白石老人的内心撼动之大,以至于写诗感念:

“记得先朝享太平,布衣尊贵动公卿。

如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朗识姓名。”

在《白石老人自述》里回忆起这段情节,齐白石慨叹说:“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是既可笑又可恨的。”

此次展览中有一幅《豆角蟋蟀》,为梅兰芳纪念馆旧藏。该画亦作于1920年,一丛茂密鲜丽的豆角藤蔓从右上方扑簌簌垂下,左下角则为一对栩栩如生的工笔蟋蟀,与豆角的盛大粗放形成对照。画左题楷书长跋,记录画此幅经过。原来,白石老人因为近来“画作大进”,拗不过畹弟(梅兰芳)索画之请,“随意一挥而就”。他谦说“畹弟他日名家,必不见此幅笑我老来腕大也。”快画完的时候,又有另一位友人到来,白石老人更觉欢喜,欣然援笔记之。因小楷写起来麻烦,他便又解释道:“只是畹弟喜余小字,余虽以为苦,然人为知者,死也呵呵。”落款自称“小兄白石翁”。

“然人为知者,死也呵呵。”几个字读来让人忍俊不禁又心生温暖。即便相隔百年,也让人想见白石翁书写此句时的一派天真。

另又有一幅《牵牛花》,也作于1920年。画上有四朵碗大的牵牛花,浓蓝殷粉,开得明艳壮丽。梅玮指着此画告诉南都记者:“当时齐白石先生画完之后,很多人说他夸张了,牵牛花没有长这么大的。白石翁回答说,要不然您去梅先生家看看。那人还真去了。原来梅先生1919年访日的时候,日本人送了他一种牵牛花的种子,开出来就这么大。”

在众芳摇曳里,梅兰芳独独喜爱牵牛花。一开始,他栽种牵牛花是为了督促自己早起,因为这种花又叫“朝颜”,只在晨光熹微时开放,日头一升上来就凋谢了。他孜孜不倦地在缀玉轩里培植了许多品种,细细观赏时,偶然从牵牛花朵的五彩缤纷,联想到了舞台用色,常有醍醐灌顶之感。

缀玉轩常有热闹的雅集,齐白石在其中最为年长。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的记录极具趣味:“每逢牵牛花开,他总要来欣赏几回的。他的胡子留得长长的,更显得白发红颜,相映成趣。我们看了都说这是一幅天然的好图画,也是当年我的缀玉轩里的一段佳话。”

这段故事在《白石老人自述》里也有相应记载:“他家里种了不少的花木,光是牵牛花就有百来种样式,有的开着碗般大的花朵,真是见所未见,从此我也画上了此花。”白石老人还曾赋诗:“百本牵牛花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

在展厅现场,还可见到齐白石刚邂逅梅兰芳时给他画的《墨梅》;梅兰芳先生虚岁30岁时,齐白石赠给他的《双松图》;梅兰芳先生50岁时,齐白石给他画的《寿桃》;文化部庆祝梅兰芳舞台生活五十年时,齐白石所作的《枇杷》。

“齐白石先生非常喜欢梅兰芳的原因,是因为梅兰芳的艺术中正平和。齐白石本身也中正平和,是一位很谦逊的、性格毫不张扬的老人。同时齐白石先生绘画的理念,他的文人情怀,也很契合梅兰芳对戏剧的理解。所以梅齐二人一见如故。”梅玮说。

与梅兰芳的交往贯穿了齐白石的中年和晚年,两人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白石老人去世。

与徐悲鸿

“先生一代宗匠,鸿有所谋,必欲先生俱”

1928年,徐悲鸿受邀担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一职。此时齐白石已在国内外画名煊赫,来到北平的徐悲鸿与白石老人相识,并很快结为挚友。徐悲鸿邀请齐白石到北平艺术学院担任教授,在工作和生活上对其多加照拂,上下班亲自马车接送,白石老人每个月的薪水也由徐悲鸿亲自送到家中。二人不仅是工作上的同事,也是艺道上的同侪,徐悲鸿此后一生都不遗余力地推广齐白石的艺术。齐白石曾感慨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徐君也”。

从北京画院美术馆馆藏的《寻旧图》里,可一窥二人结交的经过。简略的笔意画一长袍老者拄杖背影,画上题诗并记,详细阐述了白石老人与徐悲鸿相识和分离的情形。

第一首诗为:“茅庐三请不容辞,何况雕虫老画师,深信人间神鬼力,白皮松外暗风吹。”又言:“戊辰秋,悲鸿先生为旧京艺术院长,欲聘余为教授,三过借山馆。先生试考诸生,其画题曰:白皮松。考后与余商定甲乙,余以廖生为首,感先生信之。”

第二首诗为:“一朝不见令人思,重聚陶然未有期,海上清风明月满,杖藜扶梦访徐熙。”又言:“先生辞余出燕,余问南归何所。答云:月满在上海,缺在南京。作画寄赠徐君悲鸿并题二绝句,尤有余兴,再作此幅。”落款“借山吟馆主者”。

事实上,徐悲鸿担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一职仅两个月。据王震编《徐悲鸿研究》,其上任日期为1928年11月15日,而据徐悲鸿夫人廖静文在《徐悲鸿一生:我的回忆》中的记载,徐悲鸿到北平艺术学院任职的时间是1929年9月。《寻旧图》作于1930年,此时徐悲鸿已离开北平,故白石老人有“南归何所”之问。

“齐白石先生当时在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担任教授,我父亲请他来,有教育部正式批准的正教授职称。后来我父亲离开北平艺术学院,当时推广中国画的改革,阻力非常大,没办法,他就回到南京去了。他把齐白石先生托付给了接替他担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的杨仲子先生。”在展厅现场,徐悲鸿之子徐庆平告诉南都记者。

虽然不再同校授课,徐悲鸿与齐白石并未断绝来往。展览中呈现了多封书信,涉及给齐白石涨工资、向齐白石请赐(购买)画稿、为齐白石在教育部办的展览中谋差事、彼此寄赠作品等,反映出二人相交绝非泛泛。譬如徐悲鸿在一封信中写道:“前呈文化部,拟每月增白石先生月薪二百斤,已批来否?待批到,此约须由院中专人送去。告知齐先生每月须交三尺条幅四件,请勿迁延。本年尚需补足,因吾已文化部言明,我有责任也。”

徐庆平回忆说,中国收藏家协会的秘书长张忠义先生有一次淘到了当年中央美术学院的员工工资表,每个员工每月多少工资,包括每个学生多少助学金,列得清楚分明,来领的时候各人都有签字。解放以后,中国美术就两个一级教授,一个是徐悲鸿,一个是雕塑家刘开渠,一级教授的工资应该最高的了。但让张忠义特别感动的是,在这张表上,徐悲鸿给齐白石定的工资比他自己还高。

在另一封信札里,徐悲鸿提道:“后年中国将在德京柏林开一现代中国绘画展览会,鸿曾请教育部聘先生为委员。此事近行状况尚未确定。要之,先生一代宗匠,鸿有所谋,必欲先生俱。”

这是1933年,教育部让徐悲鸿组织去欧洲的中国绘画展,由他担任展览委员,也即今天的策展人。接了这个任务以后,徐悲鸿马上想到了齐白石,就向教育部推荐,同时请齐白石也做展览委员。是以,徐悲鸿在信中说,但凡美术界重要的活动、事件,只要有我参加,一定也有您的位置。

1927年,白石老人七十八岁得子,取名齐良末。徐悲鸿远在桂林,听闻喜讯,画了一幅“标准件”千里驹为贺礼。白石老人收到后,也投桃报李,涂抹一页“标准件”《墨虾》回赠。对照参看,画家之间以作品相应答馈赠,十分雅致有趣。

甚至还有一页齐白石画猫的草稿,画纸上仅简笔勾勒出猫的慵懒情态。徐庆平介绍说:“他(齐白石)想画猫,把这张学画猫的稿子和他创作猫的想法写下来,向我父亲请教。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到,一个画家对于自己喜欢的画家,他是会虚心学习,而且非常认真。”

展览中还有一幅《山水》,是齐白石少见的山水画佳构。前景几块礁石,石上停满水鸟。中景水纹层层漾开,烟波粼粼。远景是淡墨写意山峦,浑圆可爱。在画上,齐白石自题诗:“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称。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老徐君。谓吾心手出怪异,鬼神使之非人能。最怜一口敌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

齐白石向来拒绝摹古,反对宗派约束,认为“匠家千古此雷同”“平铺细抹死功夫”。而他在自然中写生,也并不刻意求其形似,只书心中块垒。同时齐白石作品中山水画并不多见,五十岁以后,因为懒怠多费神思,他甚至在润格中订明不再为人画山水。“不辞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徐悲鸿对齐白石迥异时风的山水画亦倾心欣赏,乃至于“一口敌万众”,捍卫其独特的美学标准,堪为齐白石的知己者也。

在徐庆平看来,父亲和齐白石两人有许多相像。他们都不忘布衣出身,都有大志向,都是苦学,都是天才横溢,特别重要的是,都一意地去师法自然,一意地去追求创作。

“他们互相为什么欣赏?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有相同的艺术理念。他们师法造化、突破前人,要以自己的创造力和激情迸发,来创造出美不胜收的作品。永远在追求这种艺术精神、艺术主张、艺术爱好和审美取向。”

与陈师曾

“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白石老人一定料想不到,今天,他的画早已成为拍卖场上的“硬通货”,而整整一代的中国人,都对曾经印刷在脸盆和暖水瓶上的白石画迹记忆犹新。

从闯荡京城一文不名,到“海国都知老画家”,这中间有一个决定性的人物,就是陈师曾。正是在陈师曾的鼓励下,齐白石决意“衰年变法”,开创出“红花墨叶”经典风格,成一代宗师。

陈师曾是著名诗人陈三立之子,国学家陈寅恪之兄,早年曾赴日留学,是负有盛名的美术家和美术教育家。在民国初年的北京,陈师曾是文化艺术圈的核心人物,与鲁迅、李叔同等都有往来。陈师曾在北平的多所专门学校任国画教授,并与周肇祥等发起“中国画学研究会”,在京城画坛举足轻重。

1917年,55岁的齐白石在“五出五归”之后独身北上,成为一名“京漂”。很偶然的机会,陈师曾看到齐白石刻的印章,便到法源寺来寻白石老人,相谈之下,两人“即成莫逆”。

齐白石取出自己的一幅《借山图册》给陈师曾鉴赏,陈师曾说白石画格高,但还有不甚精湛处。他给齐白石题了一首诗,诗里称赞“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接着话锋一转,又谆谆劝他不必屈从世风流俗。陈师曾认为齐白石应大刀阔斧,另辟自己的一块天地。

齐白石当时的画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路子,不为北京画坛所喜。他在琉璃厂刻印卖画,“比同时一般画家的价码,便宜一半,尚且很少有人来问津,生涯落寞得很”。

他画梅花,取法宋朝杨补之。因为有一名同乡尹和伯,在湖南画梅最是有名,也是学的杨补之。陈师曾见了,告诉白石说,工笔画梅,费力不好看。于是齐白石听了他的话,改换画法。

北京画院美术馆展览部主任薛亮向南都记者介绍,此次展览中,同时展出了齐白石的《墨梅》和尹和伯的《梅花》,两相对照,可清晰地看到齐白石“衰年变法”之前,对于尹氏画法的借鉴。

1922年,日本的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来函请陈师曾带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陈师曾遂携了几件白石老人的画赴日参展。未料齐白石在北京备受冷淡的画作,在东瀛却引起巨大反响,以丰厚的价格被抢购一空。

齐白石后来回忆:“我的画,每幅就卖了一百元银币,山水画更贵,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元银币。这样的善价,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自此,白石老人在海内外一鸣惊人。外国人来北京,会专门去求他的画。琉璃厂的“古董鬼”,也开始囤积齐白石的画预备做投机生意。而文人雅士也纷纷登门求购。齐白石在琉璃厂的生意愈发红火起来。他后来曾在一首诗里说:“曾点胭脂作杏花,百金尺纸众争夸;平生羞煞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又在《白石老人自述》里感慨:“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可惜陈师曾英年早逝。1923年,他在奔丧途中突然患病不治,享年48岁。齐白石听闻噩耗,悲痛不已,亲自前往北京艺术界在江西会馆举行的追悼会参加祭奠,并作诗痛悼知音:“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剑*齐璜。”

“知己有恩”是齐白石晚年的一方常用印,边款上述其渊源:“欧阳永叔谓张子野有朋友之恩,予有知己二三人,其恩高厚,刻石记之。”欧阳修曾为故友张先作《张子野墓志铭》,文中说他与张先有“平生之旧,朋友之恩”,齐白石这方印章正取义于此。

“知己有恩”刻于1933年,此时的齐白石已经完成“衰年变法”,在京城立足且名望渐隆。

这枚印章被置于展厅中心的展柜,是本次展览的“题眼”。它让人感慨,成名之际,齐白石仍饮水思源、不忘恩师故友,是何等难能可贵的品质。又让人隔着百年时空跨距,触摸彼时“文人相亲”的温情细节,并深深地喜爱白石翁这位淳朴、活泼、幽默,带着泥土气息而十分亲切的老人。

专题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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