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培篁山地处天地一脉交接,仙灵鼎沛。玉罗宫三千道人,玄衣长剑,集群山灵力于一体,视斩妖除魔为己任。
笸灵眼巴巴地望着远处一抹抹携云而飞的玉罗道人,忽然张扬的白衣掠过桃木剑柄,随即她换了一副嫌恶的表情,对着身后阴魂不散跟了她数月的竹妖夜津大声吼道:“你再跟着我,就不怕我的三昧真火焚了你的元神?”
语罢,笸灵手中的桃木剑剑尖燃起了一丝脆弱的火光,踏声而来的夜津笑得云淡风轻,那颤颤巍巍的三昧真火被他用妖法一瞬吹灭。
笸灵感觉她作为屠妖正道的颜面荡然无存,一双杏目燃火,似要将这竹妖活活烧死,无奈自己灵力低微,空有一腔除妖热血却屡屡被这妖物作弄。
她是数月前在一片竹海里修行时遇见夜津的,道法初现小成时,满天飞洒的黄符惊得一众小妖抱头鼠窜,纷纷逃命离开,却不想也惊动了寄居在竹海里的大妖夜津。他的修为极高,笸灵靠近他时也只能勉强感觉到一股微不可查的妖气,夜津墨发高束,一袭白衣飘飘,远远一看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当时的夜津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另有恶念,修长的手指深情地挑起她的下颚,一双墨眸里渐渐氤氲了水雾,张口就开始胡言乱语:“这一世,你竟成了道人……青青……”他眼中的悲色一晃而逝,忽然又笑了,“也对,从前你的夙愿就是当一位道人,我早该想到的。”
自那以后,夜津跟在笸灵身后日日如影随形,美其名曰照顾她。
笸灵的志向是有朝一日能成为像骨离笙那样的玉罗道人,屠尽天下妖魔。现一只大妖成日跟着她修行,不免被同道指指点点,诬陷她与妖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平日同行道人就看不起她师从野路,一口一个“野道野道”的叫她,她看了看身上褴褛的灰色道袍,还是在为民除害后众乡亲给她凑钱买的,心想野道也是道,只要是正道便好。
可如今,大家都改口唤她“妖道”,这奇耻大辱令笸灵忍无可忍,手中的桃木剑在地上划开一道深深的裂痕,尘土飞扬将一人一妖隔开,笸灵迅速祭出几张黄符,口中念诀,看夜津困在自己的捉妖阵下,气势如虹地呵道:“念你妖簿上还未背负人命,本座今日姑且放你……”
话未来及说完,捉妖阵已在夜津的妖术下碎得一干二净,满天遍地的竹叶潇潇洒洒,尴尬的笸灵强装镇定,照着之前气势将剩余字眼补全:“姑且放你一马,你好自为之逃命吧。”
群山小妖的嘲笑声瞬间炸开,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笸灵双肩颤抖,被气得满脸通红:“夜津,为什么要逼我?”
夜津微微一愣,恍如隔世,三百年前青青魄灭时亦说同样的话。夜津刚想靠近,却发现已来不及,额间被贴上了一张染着笸灵指尖血的符纸,将他生生定在原地。
夜津看着笸灵的眉眼随即笑开,尤其是两弯新月眉灵动一如从前,听她悻悻答道:“朱砂不够用了,想不到我的血竟也能克妖。”
第二章
甩开夜津的笸灵终于还得几日清净,但近日玉罗宫的道人们却被罗刹殿大妖屠梦之事搅得焦头烂额。
这只噬梦为生的妖孽,喜食人心魄,遇强则强,玉罗宫几番派道人下山擒她皆铩羽而归。
笸灵自愿上山请命除妖,一番慷慨陈词后惹得其中一位好心道人心生怜悯,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句句直戳笸灵心尖:“小道友仙根不明,道骨未开,贸然前去恐只有一条死路,但你若真心想去伸张大道……”
笸灵一个激灵,重燃除妖希望,莫非是有什么玉罗法器垂怜,老道人从袍口取出一件紫色布袋赠予她,继续道:“我这有一冥魂袋,能将你尸骨完整收回。”
笸灵赔笑,踉踉跄跄收下,也不知要不要感谢老人家的体贴。
她离开玉罗宫不久,便有人问:“瞧她容貌颇为眼熟,倒像是那三百年前跟着骨离笙的……”
玉罗宫掌宫道人大约是认出了她从前的身份,匆匆打断:“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还嫌当年之事闹得不够大?”
一宫沉默,众道面面相觑,曾经玉罗宫座下道法仙术皆称第一的道人骨离笙如今已成了众人三缄其口,被封了尘的禁忌。
培篁山路崎岖,笸灵哼着曲儿一路驭剑,心情好不畅快,直到额间落下一片阴魂不散的绿竹叶,她一紧张重心失衡,眼看就要摔离桃木剑,夜津拦腰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手不经意地滑过了夜津的侧脸,张皇失措下是她第一次看清夜津真正的容颜,斜飞入鬓的长眉,温润的唇,她心里暗暗叹道:拥有这么好看脸的人怎么就成了妖呢?
夜津剑眉微端,却不是恼她之前用道法封住自己,他一语点破了她的心思:“青青,屠梦三千年的修为非寻常之力能克,你斗不过的。”
她从夜津怀中跳下,自己腾了云雾,“我的事不需要一只妖来做主,况且本座道号笸灵,非你口中所唤的青青。”离开前,她特地撂了狠话:“夜津,你我人妖两道,所修非同,殊途终有别。”
凉夜如水,周身的流云不断抚过夜津的衣袍,引得猎猎声响。笸灵的话铿锵有力,字字如刀。面露忧色的夜津欲扬手拦住她,可见她心意已决,颓然罢了手。
许是从前自己事事都不允她,现在她有欢喜任性之事也是应该,这是他欠她的,这一世她是道,自己陪她入道又何妨?
笸灵见身后的夜津并未跟来,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这竹妖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一见到她就意乱情迷地喊“青青”,虽长得好看但神智感人。
她从胸口掏出厚厚一沓黄纸,照着之前克制夜津的方法以血画符。她只是觉得夜津虽是大妖,却从未害人性命,此去罗刹殿九死一生,他就不必跟着自己平白丢了妖命。
第三章
白玉罗刹琉璃殿。大妖屠梦住的地方与笸灵原先想的阴森可怖截然不同,五彩琉璃,炫目冰灯,袅袅烟雾缭绕,笸灵心想这年头的大妖果真了不得,就连寝殿也都爱效仿仙家做派。
屠梦“百噬梦妖”的名头,众人谈之色变,可老巢罗刹殿的结界却形同虚设。空无一人的殿中忽地金铃颤响,水声叮咚不止,帐缦后隐约映见一具撩人的胴体。
屠梦湿发未绾,宽大的衣袍半敞,是刚刚沐浴出来:“单枪匹马也敢一个人闯罗刹殿,看来你就是培篁山最近刚火了的妖道。”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笸灵见她白肤胜雪,瞠目结舌,又急忙用衣袖挡住眼睛:“你你你……怎么如此放浪形骸……”
屠梦狭长的凤目透着轻佻之意,她见着笸灵真貌,似忆起什么,一连说了两次:“有趣,有趣。”旋即,慵懒地躺在贵妃榻上,笑得千娇百媚,“你竟变成这副样子,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夜津是何反应?”
笸灵见她有所松懈,口中默默念诀,千张歃血黄符猛地飞散至罗刹殿的角角落落,巨大的道网是笸灵掏出所有家底织的,她此番诛妖是下了血本。
阵法是有效的,屠梦的妖力开始外泄,五官慢慢扭曲,屠梦见势不对,扬起白色梦雾,这浓雾中是灌注了强大妖力的。
笸灵被妖力击开数丈之远,嘴角呛出不少血,原来她的血不是能克制所有大妖的,她心里嘲笑自己天真,又愧疚因买黄纸向父老乡亲们借的银子怕是要成坏账了。
“青青……”话音刚落,笸灵双脚已经腾空离地,这是她第三次与夜津“肌肤相亲”,从夜津抱她的姿势来看已经相当熟练且不见外。
屠梦见到夜津抱她,兽性大发得更是厉害,对着夜津声嘶力竭地咆哮:“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如此?”屠梦暴涨的妖力压得笸灵快要窒息,她呆呆地望向夜津,她明明是有点讨厌他的,可为什么躺在夜津怀里的感觉会这样的似曾相识?
她慢慢昏睡过去,掉入屠梦为她织的梦镜。
培篁山腰一望无际的竹林翠色欲滴,梦里的笸灵是培篁山上的一尾小灵蛇,她盘在光影斑驳的嫩竹叶上,调皮地吐着蛇信。
竹林深处隐约有剑声传来,她好奇地游着身子欲一探究竟。
“青青,不要再过去了好不好?”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竹妖夜津,苍白的颜失了往日的血色,他唤她的时候语气更像是在卑微的乞求。
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层层叠叠的竹叶分拨两侧,剑声愈来愈近,她感觉头疼欲裂,夜津的影像渐渐模糊虚化,她越来越记不住夜津的样子,甚至连同过去的记忆都消失殆尽。
她昏昏沉沉中顺着剑音偷偷望去,杏目圆睁,慢慢抑住了呼吸。
第四章
那竹林深处矗立着的是一道绝尘出世的背影,玄色道袍因周身仙灵充沛熠熠夺目,仿佛沾染了世间星辉,一柄玉色长剑在其手中变化莫测,可见道法之深。
笸灵痴痴地看着,不敢打扰。春去秋来,百花残衣,却是那天仙似的道人先打了招呼:“你一连窥我三月,想什么时候出来?”
笸灵欣喜若狂,一摆蛇尾扫掉身上的竹叶灰,头顶特意簪了朵娇嫩的喇叭花,她游着身子刚要上去表白,竹林里又现出了一位美姬,准确地说是一只大妖。
风情万种,媚骨生香。
“离笙,我已经听你话,未再吸人梦魄了,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被唤离笙的玄衣道长,背对而答:“屠梦,我已饶你一命,若再执迷不悟休怪本座无情。”
一符道力将屠梦禁锢驱逐,笸灵吓得蛇容失色,绕在竹子上不敢上前一步。
忽然,万里无云的天还透着暖融融的阳光,却断断续续飘起了的雨点,像女子哭泣时落的泪,一滴一滴,冰凉又伤情。
笸灵还在感叹这诡异的天气之时,听到耳边传来骨离笙的声音:“还有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一程?”
笸灵浑身打颤,这回道长可是真真切切对着她说的。她鼓足勇气,对着离笙大吼一声:“道长,你等我一下!”
窸窸窣窣一阵,骨离笙看见竹林里游来了一条花枝招展的小蛇,蛇尾卷了一大捧艳丽的野花,战战兢兢地递了过来示好。
骨离笙哭笑不得,他见笸灵是因培篁山仙气悟得灵性的小蛇,便未再多为难她:“罢了,念你修行不易且未犯*孽,此番便饶你性命,你只要切记万不可为增修行功法而练妖魔之道。”
笸灵拼命点点头,谄媚道:“我的志向是将来能修成像道长您一样的玉罗道人。”
骨离笙见她模样认真,会心一笑,孺子可教,“待你修得人形,我亲自为你赐名。”
笸灵依旧每天盘在竹子上看骨离笙修行,清晨借着请教道法的由头,与骨道长搭上几句闲话;傍晚又兴高采烈地给骨离笙送花。
一日骨离笙练剑有了些许乏意,他枕在今日送来的野花上,随即将笸灵从地上捞起捧在手中:“小蛇,你日日送花是有事相求于我?”
笸灵红着脸,扭捏着答不上来,其实她是看了人间男子遇见欢喜的女孩时都爱送花,便想效仿之以博骨道长一笑。
骨离笙见她左右不答,头上又成日包扎着一朵野花,心中忽然了然,问道:“你是不是有偏头疼症?”
笸灵欲哭无泪,她是时常头疼,可是疼得不偏,她从骨离笙手掌一路游至他肩口,想要解释。骨离笙缓缓起身,摸摸了她的小头,语气从容:“以后就跟着我一同修道吧,道法到了,自然百病不侵。”
再后来,培篁山的小灵蛇寻到个好归宿的事忽然就被扯开了,一众灵兽无不羡慕。笸灵欢喜这谣言之余又隐隐地盼望自己能修得人形的模样。
一晃飞雪凌霜,玉罗宫入了寒冬,培篁山野花凋尽的那日骨离笙没有与往常一般如期出现在山腰竹海。
她只听闻,玉罗道人骨离笙降大妖时出了差池。
第五章
笸灵心急如焚,头偏偏又这时候疼了起来,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她感觉到有人一直在她耳边急切地呼唤。但她环望四周时,偌大的竹林里明明空无一人。
笸灵收回思绪,循着之前骨离笙教她的藏身匿行口诀,一路行至玉罗宫。
她朝思暮想的道长,形容枯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她游着身体,趴在骨离笙的耳边,泪眼婆娑:“道长,你怎么了?”
眼泪簌簌不断,湿了骨离笙的耳侧,他见到她时却无由心生出一丝安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记挂这条小青蛇的。
嘶哑的喉咙发不出声,被屠梦重伤到底也算是骨离笙自己种下的因。大妖屠梦屡教不改,又重犯*孽,他一人一剑,从屠梦手中救下数百无辜,却也因此被屠梦重伤成疾。
笸灵偷偷地留在玉罗宫照顾骨离笙,她每日依旧会采一捧新鲜的野花放置在他床头。然后躺在骨离笙胸前,聒噪地讲述竹海里的逸闻趣事,桩桩件件皆声动入耳,时而逗他发笑。
可这几日,离笙却瞧出了她有些闷闷不悦,连平素爱讲的笑话都不好笑了,离笙心里揣测莫非是他这几日催促她修行有些急了?小蛇贪玩,而自己规矩繁多,诸多不许,久而久之难免抑制了她的天性。
笸灵耷拉着脑袋趴在离笙胸口,有气无力地道:“道长,我这几日潜心修行吐纳之术,反倒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离笙见她周身灵力比以往增之许多,忽然醍醐灌顶,应当是小灵蛇离化人形的日子不远了。
早春吹散了玉罗宫沉浸的寒意,将养了数月的骨离笙恢复了往日的风采。玉罗宫上下皆知,一向问道修仙的骨离笙悟化了一条灵蛇,那灵蛇颇守宫规,众道也就彼此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花凝露的晨,笸灵盘卧在平日骨离笙躺的竹席之上黯然神伤,骨离笙打坐回来时发现她正埋头大哭。
“道长,我可能活不了。”近日蛇皮一层层退却,她浑身皆疼,笸灵哭得楚楚可怜,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
骨离笙将她呵护在手心,柔声安慰:“别怕。”
那日培篁山上金光大作,云海翻腾,玉罗宫道法仙术皆称第一的骨离笙破了道门一戒----他以自身修为助了灵蛇化人。
金光散去卷来大片云海,拨云而来的青衣少女,灵动的眼睛上是两弯新月似的眉,她倚在云海里笑得干净璀璨。
骨离笙亲自用朱砂为她在眉心点了行道痣,声音温厚却掷地有声:“从今以后,我就唤你青青好不好?”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名字寓意里藏了一份沉甸甸的心事。大概连骨离笙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条小蛇已在他心中无可代替。
第六章
玉罗宫流言渐起,化了少女身的笸灵常伴骨离笙身边终归有所不便。
她不情愿地搬回培篁山腰的竹林里修行,临走前骨离笙不放心地叮咛了她几句:“青青,我不日就要闭关,这些时日你可要努力修得道身。”
笸灵拉着离笙的道袍,依依不舍,只是瞧见骨离笙眼角的憔悴,不忍心再惹他不高兴。
离笙走后,她也不敢懈怠修行,只盼有天能修得道身,光明正大地拜入玉罗宫下。她从前常常在离笙面前明志自己要当一名道人,可她真正的心思无非是想陪在离笙左右。
直到一日斜阳横飞,交错的人影为竹林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才是殊途与绝望真正的开始。
屠梦在竹林掀开了一场腥风血雨,一众灵兽皆被她屠个干净。屠梦找到笸灵时,她正护着两只平日要好的小山鸡撤退。
屠梦看见了她额间的行道痣,一双美目满是嘲笑:“你应该就是离笙青眼有加的那条蛇了,只是我不明白,如此平庸之姿有哪里比得上我?”
笸灵无所畏惧,双手捻指,念着平日骨离笙教她口诀制妖。
可屠梦的妖力太过强甚,不稍一会,笸灵已被打的遍体鳞伤,她趴在地上不能起身,嘴角呕出的血染红了身前大片衣襟。
“屠梦,你*戮成性,离笙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屠梦怒极反笑:“阿骨不喜欢我,不过只是因为我是妖,如果……”她一手掐住笸灵的下颚,将自己身上的妖血喂笸灵悉数饮下,“如果你也成了妖呢?”
灵兽与大妖不同,二者实力悬殊甚远,灵兽若食了妖之血,会兽化成妖。屠梦笑得痴狂,笸灵咬着牙不求饶。
她的眸里渐渐覆上一层妖冶的红色,笸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屠梦离开时留下的话“他一心欲让你向道,可是这一世,你偏偏只能成为他最讨厌的妖,与我一样的妖”。
离笙,你在哪里,我不想成妖。
离笙,救我……救我……
离笙,离笙,我不是故意要成为妖的……
她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道法在飞快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澎湃的妖力。
额间的行道痣已退得一干二净,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獠牙毕露,蛇鳞加身,笸灵真真正正成了一只妖。
竹林血案逼得骨离笙提前出关,短短数月却已物是人非。妖化后的笸灵被玉罗道人生生擒住,她在培篁山上犯下*孽,众道对其大张挞伐。
诛妖阵下,笸灵的双手双脚被道法禁制伤得血肉模糊,她明明没有错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直到闭关的玄门内走出了她熟悉的身影,她气息奄奄,看见离笙时的刹那,在外人面前伪装的坚强终于碎得一干二净,眸中氤氲的水雾快落下成雨,委屈又慌忙地解释:“离笙,犯下血案的不是我。”
骨离笙寒霜落眸,飘然出世的玄色长袍像夜幕降临时的寒空望不见天明。
“我知道不是你,以你之力必不能摧毁竹林里的生灵,可是……”他轻轻地抚上她的额间,血红色的妖纹,刺目而又让他心疼,“可是你为什么要堕落妖道?”
“我不是故意的……离笙……我饮了……”她欲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已被其他道人下了禁制,任凭她怎么努力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风吹的道袍猎猎作响,离笙失望地望着她:“原来,你答应我时说的潜心修道都是假的。原来,你说愿意为我永不成妖也是假的。”他转过身体,不再看笸灵,压抑的声音如一潭寒水浇得人遍体生凉,“青青,你太教我失望了。”
笸灵刚探出的身子似失了支撑,她重摔回原地,心里始终安慰自己,离笙一定是在想法子救她才会说此重话。
“万物皆有因果,这孽畜既是由我悟化成形,请掌宫让我亲自了结她吧。”众道未在多说什么,原以为离笙会有所不舍,可见他决然异常应是下了*意。
诛妖阵红光骤现,锋利的道符穿透了笸灵的身体,她悬在眼角的泪始终不落。
喉咙的禁制已解,笸灵茫然若失地望着骨离笙,声音悲凄:“离笙,我不想成为你最恨的妖,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子……你不愿信我,你不愿意信我……”
笸灵头疼欲裂,眼前的景象开始虚化扭曲,压迫的窒息感席卷全身像被人摁在水中,她拼命挣扎出去,直到耳旁传来了镜子破碎之声时,她终于从屠梦的梦境中缓缓醒来。
屠梦毕生妖力所铸就的梦境被碎,眼看就要身归混沌,她看着一旁同样虚弱不堪的夜津,不怒反笑:“你以为用你大半修为助她碎梦,她就会感激你?她梦里的记忆永远停在了痛苦的诛妖阵下,对你只有恨。”
一语尽,屠梦的元神飞灰湮灭,徒留下狼狈的夜津。
笸灵走至夜津面前,神情冷漠,语气里藏着说不出的疏离:“骨道长,这一世别来无恙。”
站在她面前的夜津浑然一震,他的手疆至半空,眼眶一片湿润:“青青,你认出我了。”
世间道法皆算不过轮回命运,说来好笑,这一世她是道,而他成了妖。
第七章
屠梦魂飞,笸灵正式拜入玉罗宫下。她也成了那一抹抹在培篁山上携云而飞的玉罗道人,却再也没了当初斩妖除魔时的欢喜。
她没有想到自己与夜津前世竟有这么深的渊源,许是大家知她从前身世,众人私下并不待见笸灵。她住在了以前骨离笙的屋子,夜半倚靠在床,忽然思起上一世她还是一条灵蛇时的样子。
这床案边本是有一束日日不断的野花,如今瓶空如许,徒添了几分悲凉。
她潜心修道,不问是非,道法远胜从前,根本不需要一只妖来保护。
夜津还是不离不弃地跟着她,可作为一只大妖,他连最基本的妖气都蔵匿不住,玉罗宫法森严,若夜津的行踪被发现,必死无疑。笸灵冷冰冰地对他说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一程?”
这原是他们初见时说的第一句话,如今却觉声声刺耳。
“青青,我只想再多看你几眼。”夜津的眼神渐渐暗淡,屠梦为笸灵织的梦境里少了至关重要的一重记忆,可想到自己冲破梦境时耗损了大半修为,他不知自己还能苟延残喘至何日,又何必在这一世牵生羁绊,他的嗓音沉沉透着些许沙哑:“我自己走吧!”
但想走,为时已晚。
玉罗宫布下的天罗地网比屠梦的梦境还要叫人孤立无援。夜津身形决然,立于诛妖阵下,任妖力如瀑般外泄也无动于衷。笸灵看他这样子不像是要施展大招逃命,反而是一心想寻短见前的自暴自弃。
玉罗掌宫道人痛心疾首:“阿骨,为何要偏偏选做一只妖?”
夜津低头不语,这个答案在上一世时他已经说过。他小心呵护的人,生生世世都不愿意她受苦。骨离笙是自愿成为一只妖的,亦或说他是代替笸灵堕落妖道。
他还记得数年前的那日,天空泛黑,雷鸣电闪中青青现出了原形,妖力殆尽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骨离笙,心如死灰:“离笙,为什么要逼我?”
离笙那般决绝对她,只希望众道能将青青亲自交与他来处理,他知她生性纯良,又怎么会为修功法而入妖道。可离笙千算万算,偏偏算漏青青宁愿自毁元神也不要他亲自动手,她平素总一副软弱无害的模样,可实则性子刚烈。
青青的元神四分五裂,骨离笙发疯似的寻着她魂魄而去,陪她一同入了冥府。往生的妖与人一样,是看不见活着的人,任凭骨离笙如何唤她,她都没有丁点反应。
离笙才意识到,青青已经死了。
“阿骨,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玉罗宫了。”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拉回夜津的思绪,自然是没有以后了。他将一众于心不忍的师兄弟一一看过去,目光最终落在了笸灵身上,自他甘愿跳入六道轮回中的妖道,就从未后悔会遇这样的一天。
火越燃越旺,直到将夜津的身躯彻底淹没。
第八章
培篁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郁郁葱葱的草木,朝气蓬勃地奔入了阳春。
夜津缓缓睁开眼睛时看到第一幕是床头那捧熟悉的野花。清新的花果儿香,令他心旷神怡。他顿了顿神,才看向四处,与他在玉罗宫的布景如出一辙,但这里绝对不是培篁山。
“孽畜,你醒了?”换了少女装扮的笸灵啃着果子走近,上下打量了夜津一番,见他无恙后又轻轻道了句,“不枉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冲破玉罗宫的结界带你回来,又喂了精血救你。”她前世是受离笙精血悟化成形,所以这一世她的血与夜津能相辅相克。
可夜津却一脸迷茫,他明明应该是葬身在诛妖阵下,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不想你死。”笸灵目光怔怔,严肃的神情一晃而逝,立刻露出了原本嬉皮笑脸的模样,“其实我只是记起了离笙为什么会变成妖了。”
一日成妖,百世轮回皆为妖,沦为往生魂魄的青青依旧得入轮回妖道。那日燃烧在夜津周身的三昧真火与当年离笙为她承受冥火焚身时的情形如此相似,笸灵终于想起离笙在冥府耗尽修为,将她亲手送入轮回人道重新开始,自己则替她跳入妖道。
她心疼地摸了摸夜津被灼伤的伤口:“疼不疼?”
夜津摇了摇头,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问道:“这是哪里?”
笸灵调皮地挑起夜津的下颚,学着这一世夜津初遇她时的语气:“这一世,你竟然成了妖……离笙。”
夜津恍然大悟,这里应是他原本的竹海老巢。笸灵喂他吃了一口甜果:“你师兄弟们平时对我不好,但是关键时刻竟然还念了一点你们曾经的同门之谊,不然我不会如此顺利救下你。”
夜津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掌宫道人说的那句“永远不要再回玉罗宫”的意思,眼眶一片湿热。
莎莎的竹声甚为悦耳,笸灵蹙眉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看来以后本座‘妖道’的名号要被坐实了。”笸灵离开了玉罗宫,这一世为夜津放下了曾经的夙愿。
夜津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如以前一样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不过夜津,我还有一事问你。”笸灵望着他,十分好奇,“妖有千变万形,为什么当了竹妖?”
夜津犹豫片刻,显得有些为难,半晌才答:“大抵是我从前最羡慕的是你日日盘着那根绿竹。”竹海里的小妖灵兽偷听后纷纷羞红了脸,这一妖一人公然秀恩爱虐妖兽,成何体统。
笸灵心神领会,双手环着夜津的脖子,满心欢喜。
两世殊途,终得同归。他是妖,可以自由爱恨;她虽是道,却无需再顾森严壁垒。
豆大的雨滴落在二人身上,笸灵伸出小手,看着朝阳蓬勃的天空,“奇怪,怎么又晴日下雨了……”须臾,已将好奇心抛诸脑后,笑问:“夜津,我今日簪的花好不好看?”
“嗯,好看……”
尾声
一方宁静祥和的景象慢慢虚化成圈,屠梦拭去了方才滴落梦境的泪,泪落梦境里会幻化成雨,只是身置梦境中的人却永远都不会深究雨从何来。
梦境里重复的景象屠梦已看过不计其数遍,只是每每到结尾,她始终忍不住伤情。
本是殊途,又何来同归?
屠梦心里十分清楚,她梦境里的竹妖夜津只是离笙的一缕往生魂。真正的骨离笙,早在第一世青青自毁元神,超脱六界之外时,生祭在诛妖阵下。
罗刹殿金铃颤响,屠梦狂饮了一口酒,半醉半醒卧在贵妃榻上。那日屠梦在玉罗宫拼死全力才护下了离笙的一缕残魂,为保残魂不散遂将他寄养在自己的梦境里。
渐渐地,他有了自我意识开始自行造梦。一滴泪从屠梦眼角滑落,可残魂做的每一个梦都与那尾叫“青青”的蛇有关。
她虽然恼怒,却始终不忍心散了他的梦,这许是她能离阿骨最近之时。
虚虚实实,镜花水月,抵不过殊途两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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