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四郎大笑
一
游历东海道时,会有三处险关,分别是箱根八里[1]、大井川[2],及热田神宫[3]与伊势桑名[4]之间的海上七里水路。
神宫与桑名之间只要稍起风浪,船就无法出海。于是,旅人不得不走佐屋路。经过岩须贺、石场、冠守之后到达佐屋,再从这里乘坐河船行走三里,便到了桑名,但这必须要众人一同前行方能安全。
可是,即便没有太大风浪,如果碰上了两支大大名[5]队伍,旅人便会滞留在渡口。
今天也是如此——
神宫的舟番所[6]门前竖着一面正方形的旗帜,上面去掉了扇形纹饰,这是等待尾州[7]官船的标志。
千滨的鸟居[8]西侧有一处十分宏伟的宅院,四周悬挂着染着葵纹家徽的藏青色幔幕。这里名为西滨屋邸,是藩[9]里的接待处,以备接待贵人之用。
禁止庶民通行的大道上,布满了来往忙碌的藩里官差、主营地及副营地办事人员的身影。
旅人们聚集在副营地前面临时设立的木栅栏门口,从官差那里得知消息,以钦差身份前往江户的朝臣今日将从桑名到达该地,他们要等到明天早晨才能出发,所以无奈地发着牢*转身离开了。
因此——两旁松树成行的小径上人满为患,一反常态。
眠狂四郎在一处小土堤上坐了下来,注视着这熙熙攘攘的景象,满眼都是对前途未卜之人的漠不关心。
此时——
他感觉到背后有人悄悄逼近——直觉告诉狂四郎,此人并非普通的庄稼汉,但他仍旧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
“喂——老爷,打扰了……”
来人主动搭话了。狂四郎依旧看着前方,一针见血地说道:
“你是个盗贼吧!”
片刻沉默之后,后面的男人半是埋怨地说道:
“连背后都长着眼睛呢,真不愧是眠狂四郎大爷啊。”
那声音甚是冷静。
狂四郎静静转过头去。
只见来人三十五六岁,微胖,乍一看像个商人。腰里没有佩带旅行时的短刀,估计是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在旅途中吧。当时,平素不佩带兵器之人,若在腰间别上旅行短刀,腰部便会痛得无法长途跋涉。但在狂四郎看来,对于一个惯于旅行的人来说,不佩刀具反而很不自然。
“江户人?”
他一身结城绸[10]衣,系着一条独钴[11]的博多腰带[12],为潇洒雅致。
“是的——”
“果然是幕府脚下之人,看起来光鲜耀眼啊。”
“哎呀,哪里哪里——”
男人翘起两手的拇指,按向土堤草坪,行礼道:
“在下与老爷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小的是江户居无定所之人,名叫次郎吉,世人多习惯称呼我为鼠小僧[13],上还背着墨刑流放的前科呢——”
“无聊的客套就免了,说明来意吧。”
狂四郎冷冷丢下这句话后,把脸转回了原来的方向。
次郎吉稍露迷惑之色,
“老爷——其实,小的有一事相求……”说到这,他突然低声叫道:“哎!他来了!”
狂四郎瞟了次郎吉一眼,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
一名浪人沿着街道,从东边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只穿了一件洗褪了色的条纹棉布和服,尽显褴褛之态。
“老爷!”次郎吉细声细气地耳语道,“那家伙是来找老爷您的啊,拉住您有事要求您呐——那家伙背地里给我说过一声。小的稍后再来见您。”
次郎吉的身影嗖地一声消失了踪影,几乎与此同时,那个浪人看见了狂四郎,脸上随即放出光来。
“哎哎……您,您来这儿了啊。”
也许是陈年旧疾的缘故,他艰难地喘着气,一边用手背抹着毫无血色的灰白皮肤上渗出的油汗,一边爬上了小土堤。
狂四郎觉得曾在某处见过此人,但没有即刻想起来。
“在下名叫矶原左内,今后请多关照。”
“你知道我是眠狂四郎?”
“不,不知道……在下并不知您尊姓大名,但是您的本事倒是——”
听他这么一说,狂四郎倒想了起来。
昨夜,他跑到当地地头蛇姬松河东次的赌场里大赢特赢之时,这个浪人似乎就窝在现场的一个角落里。之后,在天白川的河岸上,狂四郎一人单挑河东次一行十余人,须臾之间就斩*了其中八人……这个浪人肯定躲在暗处目睹了整个过程。
“在下有事相求,请您务必听一听啊!”
矶原左内突然像身体散架似的跪坐于地,一副态度诚恳的模样。
“想让我帮你?”
“正是——。能实现在下愿望的,这世上除了您就再无他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
“明天是初午[14],热田神宫八剑宫会承办...
热田神宫供奉着日本武尊[15]的草薙宝剑,织田信长[16]出兵桶狭间之际,到这个神社拜谒祈祷,只见两只白鹭自神殿中翩然飞出,向东而去。这一神佛显灵的灵验之说远近皆知,可以说,这个神社是保佑武运亨通的神宫。
在新年伊始的初卯祭[17]上,除了卯杖卯槌[18]的仪式之外,再加上奉神比武,二者可谓相得益彰。
二
狂四郎直直盯着矶原左内,说道:
“让我夺取头名……然后呢,你又作何打算?”
“您要是夺了头名,就会获赐神宝之一的砧手青瓷花瓶[19]一个,能否请您将它转让给在下呢?”
左内的脸上现出异常固执的表情,竟显得狰狞起来。
“若是有这神宝在手,又会有何等神助呢?”
“请,请您莫要再问了。作为回报,小的奉上谢礼……五百两……不,一千两也无妨。请您务必守约。”
“恕我直言,恐怕您未必拿得出来一千两啊。”
“不,不。在下以八幡[20]起誓,必定会付给您的!”
“为商之道,先付定金乃是基本规则。”
被狂四郎冷冰冰地戏谑后,左内眼露出为难之色,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那因着急而充血的眼珠,突然自暴自弃地说走了嘴。
“就让在下的妻子来为您侍寝吧!用这个代替定金……”
狂四郎哑口无言。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胸中愤懑,站起身来。
“求,求求您了!在下的妻子甚是美貌呀!”
“混账东西!”
狂四郎大喝一声,却突然发现另一个男人伏在对面斜坡之上。
狂四郎心想,若将这浪人看成是个疯子似乎有些草率,再加上那个性格乖张,自称鼠小僧的盗贼的涉足,这其中必定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略微沉默了一会儿,狂四郎说道:“带路吧。”
当夕阳的余晖把远山的峰顶照得通红的时候,狂四郎跟着矶原左内,走在一条暮色渐浓的原野小径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了身后。
晚风拂过树梢,掠过原野大地,仿佛突然间变得冷飕飕的,风声也尖厉起来。
狂四郎望着左内那似乎因寒冷而猫起来的背影,对自己偶然的好奇心充满了自嘲。不过,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就不能打退堂鼓了。虽然与他们二人相隔甚远,但鼠小僧次郎吉发挥敏捷的无声快步之术,一直尾随其后。
不一会儿——
左内将狂四郎领到了一处大宅。此宅掩藏在一片繁茂的竹林深处,看起来历经了百年沧桑,虽荒废已久,但草葺的千鸟破风[21]样式的九脊殿巨大的屋顶依旧十分宏伟。破风之上架虹梁[22],有大瓶束[23]。由此看来,想必曾是地方官员的住所吧。
正房雨户[24]紧闭,只有庭院另一侧建筑的拉门被夕阳照得发白。左内急忙上前打开雨户,说道:
“来,来,里边请——”
狂四郎踩着青苔,在走廊边上坐了下来,看到安放引水管的石座旁边的草丛中点缀着黄色的小花儿。
——这是什么花呢?
在记忆中,自己曾在某时某地被这种带有俳味[25],溢着寂静而楚楚动人的早春风情吸引过。
“里边请。”
狂四郎没有理会左内的再次邀请,而是紧紧盯着那花儿。
——对啦,是山茱萸花。
他突然想了起来。
然后,不知为何,他觉得初见这种花儿是在大名水野忠邦的正宅院中和美保代一起被人擒住的时候。当时他参与了武部仙十郎的计谋,侵犯了美保代,并在厢房中等待愤怒的忠邦出现。在当时那个静谧的早晨,身旁的洗手池旁边似乎就开放着这种小花。
——或许记错了吧。
不管怎样,狂四郎意外地在这种地方,在早春的花儿中,思念起美保代的面容来。
这时——
另一侧偏房的拉门打开了——狂四郎立刻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看到美保代从那里走了出来。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她那窈然从置履台走下来的身姿,简直和美保代一模一样。
看到女子提起和服下摆,沿着长满青苔的铺路石直朝这边走来,狂四郎立刻为自己的错觉自嘲,其实,此女的容貌和美保代一点也不像。但是,她那无以伦比的美貌却深深地吸引了狂四郎的目光。
左内所说“在下的妻子甚是美貌呀!”这句话,看来并非虚言。
左内这个穷困潦倒的浪人居然会有如此美貌的妻子,实在是不般配。
“请过来坐吧。”
女子恭谨有度地施了一礼。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间,目光一闪,朝狂四郎的身体扫了一眼,狂四郎看穿了她目光中带有尖刺,心想:
——伪装得甚是高明啊。
“这是在下的妻子利枝。”
在客厅内面对面落座之后,左内重新介绍了这个女子,但却显得心神不宁。而那女子恰恰与其相反,镇定自若地端坐在那里。
过了一会,女子奉了茶。她的动作一板一眼,中规中矩,一副精通茶道奥义的样子,这意味着她出身名门。
方罩座灯被点亮之后过了半刻工夫,始终不发一语的女子起身离开了,左内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左内回来的时候,狂四郎仍默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保持着与之前相同的姿势。
左内低头相告:
“小的妻子在厢房等您。”
三
一个黑影缓缓踩着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向偏房。
拉门被灯光照得通红,却没有一丝声响。
乡村的夜晚,虽才过戌时[26],已如同夜半一般寂静无声了。
日暮之前刮着庭院树木,不断发出声响的风也停歇了。来访者的脚步刚一踏上置履台,屋里的灯就一下子吹灭了。
一瞬间,无论屋内还是屋外,皆成了泼墨般的黑暗世界。
来人在置履台上略站了一会儿,没有动,拉门的内侧似乎也在屏息相待。来人看了看周围的情况,随后就嘎吱嘎吱踏上木板窗外的窄廊,唰一下打开拉门。接着,他小心翼翼、一声不响地在漆黑的屋子内摸索着,慢慢迈进一只脚去。
而屋内之人一动也不动,只是隐隐约约从她的肌肤上散发出一股甘甜的娇香。
终于——来人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女子就在卧榻上。
来人关上拉门,走近卧榻。
他弯下腰,刚一伸手轻轻掀起寝具,女人的香气顷刻间浓烈起来,蔓延至整个房间。
二人明白,此刻他们正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摸索着彼此的脸庞。但是,黑暗中只能看见一副朦胧的轮廓,勉强能分得清眼睛、鼻子和嘴巴。
突然,男人压在了女人身上。
之后,黑暗吞噬了那对喘着粗气,如漆似胶的男女,时间过去了许久。
待喘息声和其他所有声音全部消停之后,不知又过了多久,女人开始低声细语地说起话来。
“求求您!*了左内吧!”
“……”
“小女一直在等您这样的大人来。……小女曾是海产批发店店主的女儿,并非左内的妻子。父亲在江户深川和九州平户开了店铺,与唐国商船[27]和荷兰商船之间都有大宗买卖,左内曾是我家的护卫。……后来,在父亲因为缺斤短两的罪名被捕入狱的时候,左内强暴了我——最终,将我带到了这个地方。……小女打心里憎恨左内,一直等待时机报仇雪恨……求您了!*了左内吧!”
男人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女人突然疯了似的抱紧了他,他没有阻止,站起身来。
“若我*了左内,你以何相报?”
“让您夺取明日的热田神宫奉神比武的头筹。左内说您转眼间就斩*了姬松的河东次及其手下七人,您若参赛的话,必定会赢。……这样一来,小女就会得到一万两金子。”
“这是怎么回事?”
“在作为奖赏的砧柄青瓷花瓶中,家父曾偷偷放入一张地图,上面绘有那一万两金子的所在之地。这地图只有小女能看懂。”
女人刚说完这些话,外面突然传来似是打火石的声音,紧接着拉门啪地一下被灯火照亮了。
灯光像涨满的潮水一样泻进了屋里。
接下来的一瞬间,女人发出异样的尖叫,像上足了发条一样从男人身上弹开了。令女子惊诧的是,刚才和自己一番云雨的男人并非之前在客厅里见过的那个武士!
男子不知何时被偷梁换柱了——眼前,鼠小僧次郎吉正毫不客气地盘腿而坐,脸上泛起讥讽的讪笑。
在屋外点燃蜡烛的正是狂四郎。他先让次郎吉偷偷潜入这间偏房,然后瞅准时机,将左内带了过来。
狂四郎呼啦一下子打开拉门,回头看了一眼呆站在后面、表情难以名状的左内,说道:
“听见了吗?你没有想到尊夫人会有这般胆量吧,真是可怜。换句话说,你亲自为尊夫人找来了一个*掉你自己的人啊。”
左内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或许是因为极度激动而使喉咙痉挛了,没能发出声来。
“出卖你老婆的贞操,不是你的本意吧?我倒觉得是尊夫人的主张,只是你竟答应了这个做法,真是窝囊啊——虽不能说你有损武士之风,但你若是被人*了也是咎由自取。你们俩都是蠢货,唯一占了便宜的,估计就是这个盗贼了。”
狂四郎一阵大笑,女人像夜叉一般面目狰狞地站了起来,大声嚷道:
“混,混账!”
次郎吉唰地一下跳起来将她踹倒在地。
“喂,次郎吉!打女人也是人家当家的打,刚才不是已经让你美美享受一番了嘛!你总得怜香惜玉一点,这也是人之常情啊。……至于她的男人是要罚还是饶恕,这就不是我们所管之事了。”
说完,狂四郎来到庭院里,疾步走了出去。
“老爷!请等一等!”
次郎吉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四
狂四郎和次郎吉走出竹林之时,云雾散开了,月光洒满了烟雾霭霭的原野,远近各处的村落屋顶、林子、丘陵像被刷子一个个刷过一样,浮现了出来。
突然,一阵怒号和惨呼从竹林对面传来,打破了眼前的寂静。毫无疑问,这声音正是从刚才二人出来的那座宅院里传出来的。
“还是下手了。”
次郎吉低声嘟囔着。这感觉真是让人不舒服。
“次郎吉,那个女人到底姓什么?”
“哦,她说自己是什么海产批发店老板家的小姐,全是胡说八道。……老爷,您知道万古烧[28]吗?”
“指的是沼波五左卫门吧?”
沼波五左卫门是伊势桑名的商人,精通风雅,喜好品茶,制作的乐陶[29]十分精妙。他还擅长交趾[30]、荷兰的彩色釉画,自己在三重郡[31]朝日村对面开窑烧瓷,但烧出来的瓷器一个都不卖,足见他对此类物品的痴迷。后来应召来到江户,住在小梅村,从事将军家的茶器制作。他烧制的是一种类似于萨摩小开片陶器的佳品,在釉面上施以彩画,再盖上万古之印章。对于收藏家来说,那可真是千金难求之物。
“那个女人就是沼波五左卫门的孙女吧。”
“是的——”
“五左卫门好像性情十分古怪,据说他并没有将制陶之法传给子孙。更有意思的是他的遗言。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桑名首屈一指的大户,应该留有一大笔遗产。但是,他的遗言却说,若想知道金子藏在哪里,就要到敬奉给热田神宫的砧柄青瓷花瓶中去找。当时,那花瓶已经成为神宝之一,被供奉在就连大名都无法见到的内殿里面。……可叹啊,已经让人艳羡几十年了。”
“五左卫门只有那一个孙女吗?”
“没错。……小的机缘巧合得知了这个秘密,正想尽办法要潜入热田神宫盗得此物之时,却听说这个花瓶会被赏给在奉神比武中得了头名的武士,所以小的慌了神,没想到更慌张的是那个女人。不巧,她那个当家的完全就是个废物……最后,想出来这么一个馊主意,一直到找到眠狂四郎老爷之前都还顺风顺水……”
“花瓶中有图这件事,只有你和那对夫妇知道吗?”
“小的觉得是这样。”
之后,狂四郎没有说话,抬脚走了。
“老爷,您打算怎么办?还要参加比武吗?”
狂四郎没有答话。
五
翌日,天空万里无云,是适合举行节日庆典的绝佳天气。
被数百年树龄的林子环抱的热田神宫院内,聚集了数千民众,在此要举行射箭祭神仪式。海藏门外竖起了一面高达六尺的大靶子,两名神官[32]、两名中藤[33]、两名祝部[34]——共六人作为射手,在荒木弓上搭上用纸做的白羽箭,朝着天、地、靶子各射出一支。这一宣告比赛开始的仪式结束之后,在拜殿南边的神乐殿举行太神乐[35]。
钦差撤下祭文殿内前夜给神献上的贡品,在乐师演奏三管乐器时,沿着回廊走进了钦差殿南边的透垣[36]的幔帐内。
这里就是奉神比武的地方。
从一大早开始的五十六组初赛已经结束,现在——申时[37]三刻,仅剩下两名即将决战的剑客留下来等待钦差。
峨冠博带的钦差佩带着螺钿装饰的宝剑,脚穿浅沓[38],在正面上座的临时座椅上落座,人满为患的尾张藩的侧席也好,远处下首的下级武士也好,都瞬间鸦雀无声了。
裁判高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首先出场的是直心影流的老师,北条弥九郎。”
在南边的席位上候着的武士应声而起,他携带一柄三尺有余的木刀,脚上穿着白布袜,踩着落满斜阳余晖的大石子路走了出来。只见他身着熨斗目小袖[39]上衣,仙台平[40]料子的裤裙,把系在两肩处吊衣袖用的鞣皮带子[41]打成十字结。他是个身高六尺有余的大汉,年纪约在五十开外。
接着,裁判喊道——
“圆月一刀流,眠狂四郎。”
唤声刚落,小声的议论就像细微的波浪一样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随着比武时刻的邻近,人们觉察到,在取胜留下的参赛选手中,一定会有一个名字奇怪、长相异常、身着黑衣的浪人。
然后,这个浪人最终决定对抗北条弥九郎,场内顿时笼罩着一种极其紧张的气氛。
在尾张这个地界,北条弥九郎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弥九郎是振兴了直心影流的大师藤川弥司郎右卫门的高徒,是唯一一个得到了象征本门绝学的韬之形(龙尾、面影、铁破、松风、早船、曲尺)[42]修业合格证明之人。
直心影流有几本家传秘籍,依次为灵剑传、究理卷、目录、许可、命剑传。
弥九郎被传授了以上每本秘籍中所记录的绝技,还从师傅的名字里继承了一个“弥”字。
既然有这么一名出类拔萃的剑客参加今日的比武,所有人都认为花落谁家已经毫无悬念。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浪人潇洒现身,并要与北条弥九郎一决高下,这让场内的气氛迅速高涨自然也不是什么怪事。
听见叫自己的名字,眠狂四郎连吊衣袖的带子也不扎,一副寻常打扮踱了出来,单手拿着一柄借来的木刀,光着脚。
二人隔了两间距离,相对而立,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朝上座施了一礼。
担当裁判之职的是尾张藩的剑术教头,鹿岛神道流的芳贺孤心,他已年逾古稀,白发白髯,仙风道骨。
弥九郎和狂四郎同时跨出一条腿,下肢摆出八字,木刀刚啪地一声交刃,剑气霎时溢满了这绿荫遮蔽,深邃悠远的神宫院内。
或许是受到了剑气的惊吓,数只白鹭扑棱一声扇动翅膀向天空飞去。
弥九郎摆出青眼。
狂四郎则摆出地摺下段[43],尖落在了脚尖前三尺的地方。
保持着这种架势——两人宛如两尊石灯笼一样,纹丝不动。
二人之间相隔九尺。
二人的眼睛同时注视着对方的眉心,眼微睁,眼珠不动,一眨不眨。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弥九郎心道:除了恩师弥司郎右卫门之外,世上竟还有如此可怕的剑客!——于是,心里暗自感叹,今天不得不着实施展一番自己的真本事了。
并非是自己的剑术老了,而是敌人的剑里蕴含着神秘的魔力。
他正思量着——
狂四郎的木刀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开始缓慢地画起了圆月形状。
——弓矢八幡[44]!弥九郎脸色煞白。
从二人之间九尺的距离中升腾起来的滚滚*气,弥漫了千余双凝视者的眼睛。
终于——狂四郎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月。
刹那间,弥九郎的刀尖宛如鹡鸰之尾一般微微抽动起来。
“呀啊——!”
同时,生命之火焰从二人口中喷涌而出。
紧接着的一瞬间,二人唰地一下回到了原来的姿势。
充其量不超过十秒,两柄刀都还保持着最初的架势,然而,顷刻之间,弥九郎的身体缓缓向前倒了下去。
当他的身躯沉重伏在地面之时,狂四郎引刀收势,得体地低头朝正前方施了一礼,退下场去。
翌日一早,在东海道佐屋路庄内川的一片土堤斜坡上,狂四郎曲肱为枕,随意仰卧着。
他旁边的鼠小僧次郎吉双眼放光。
“老爷,让小的开开眼吧。”
说罢,他拿起了一个白布包裹的物件。
次郎吉解开白布,看到一个桐木盒盖上写着“沼波五左卫门造砧柄花瓶”字样,即刻拍手叫好。
他恭恭敬敬地打开盒盖,一只手小心翼翼从花瓶口探了进去,突然大叫道:
“啊,找到了!”
然而——
刚展开那张抓到的纸片,次郎吉便十分扫兴地嚷嚷道:
“怎,怎么回事,这——”
狂四郎默不作声地接过纸片,只见笔迹俊秀的一行字。书曰:
“散落无痕者,焰火一瞬也。”
突然——
“哈哈哈哈……”
狂四郎一阵狂笑,那笑声穿越碧空,高扬远去。
但是,不知为何,那笑声的背后却回荡着落寞的余音。
[1]箱根八里:指箱根路,从东海道小田原宿开始到三岛宿之间约八里的小路。
[2]大井川:位于静冈县中部,发源于赤石山脉,注入骏河湾,江户时代禁止在其上架桥渡船,旅人必须雇用人力肩抬过河。
[3]热田神宫:位于爱知县名古屋市热田区的神社。
[4]伊势桑名:三重县地名。
[5]大大名:在大名中俸禄一万石以上,十万石以下称为小大名,俸禄十万石以上的称为大大名。
[6]舟番所:江户时代对船及行人进行管理征税等活动的公家部门。
[7]尾州:尾张国别称。
[8]鸟居:神社入口的牌坊。
[9]藩:江户时代大名的领地、组织、组成成员的总称。
[10]结城绸:结城附近出产的丝织物。
[11]独钴:纵向纹样多的织物。
[12]博多带:博多一带地区生产的丝绢织物所作的带。
[13]小僧:对年轻男子的蔑称。
[14]初午:二月第一个午日,神社有庙会。
[15]日本武尊:日本古代传说中的英雄。
[16]织田信长:战国安土时代武将,于桶狭间大破今川义元。
[17]初卯祭:正月初的卯日所举行的祭神活动。
[18]卯杖卯槌:卯日祭神时所用到的神具。
[19]青瓷花瓶:中国宋代时粉青色的瓷器流传到日本后的称谓。
[20]八幡:神社名,武士多以此神社立誓。
[21]千鸟破风:东亚传统建筑中正门屋顶装饰部件,呈现三角形。
[22]虹梁:弧形梁。
[23]大瓶束:立于虹梁之上的瓶形束柱。
[24]雨户:挡雨拉门。
[25]俳味:俳句的独特风趣(以洒脱、飘逸、平民性为特征)。
[26]戌时:晚八点。
[27]唐国商船:古时中国商船。
[28]万古烧:1736—1741年间江户中期,伊势桑名的豪商沼波弄山开创的陶器,花纹以异国风情而著称。
[29]乐陶:一种手捏的素陶。
[30]交趾:中国古代地名,今越南北部。
[31]三重郡:今日本三重县。
[32]神官:在神社侍奉神明的人。
[33]中藤:以年龄划分的和尚等级,中等和尚。
[34]祝部:侍奉神明的人。
[35]太神乐:伊势神宫奉神时所跳的舞蹈。
[36]透垣:用竹子或木板做的篱笆墙。
[37]申时:下午3点到5点之间。
[38]浅沓:穿束带、衣冠、直衣时搭配的鞋子,鞋窠很浅。
[39]小袖:江户时代武家所穿和服一种。
[40]仙台平:质地极好的布料的一种。
[41]带子:束袖子用。
[42]龙尾、面影、铁破、松风、早船、曲尺:招式名。
[43]地摺下段:剑道招式之一,剑尖指向对方左膝盖处。
[44]弓矢八幡:八幡大神是弓箭之神,一般是武士发誓时的所用语,意为“绝无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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