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孙小为
在影视作品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 “妻妾相争”甚至“宠妾灭妻”的情节。但实际上,在古代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下,妻妾的地位大不相同,即使是男主人也没有随意颠倒双方地位的权力。
电视剧《知否》中的“妻”与“妾”。来源/电视剧《知否》截图
《大明律》便有专门的一节写明对“妻妾失序”的处置:
“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离异,归宗。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许娶妾。违者,笞四十。”
丈夫不能随意降妻子为妾室,或是抬妾室为妻子,重婚亦不被允许。在古人门当户对的婚姻观念下,妻子与丈夫在婚姻中享有较为对等的权力,妻子处置妾室的事情也就时有发生。
《妒记》中便有一个极为生动的故事,更是衍生出了“我见犹怜”这个成语:
桓温平定四川后,将李势的女儿掠来为妾,因惧怕妻子的凶悍,将李氏女偷偷养在一处别院里。桓温的妻子南康郡公主,听闻此事后立即点了几十个结实的婢女,气势汹汹地持刀前去“捉奸”。不料到场时李氏女正在窗前梳头,姿容清艳娇美,长发逶迤垂地,正是一幅小窗美人图。她见到提刀而来的公主也不惊慌,只是款款起身,向公主盈盈一拜,徐徐说道:“国破家亡,本已无生志,如果能被夫人*死,也算了却心愿。”公主当即将刀扔到地上,上前抱住李氏女,动情地说:“姐姐见到你,也不能不起怜爱之心呐。”
公主与李氏女一事可谓是由惊转喜、和睦收场,但大多数妻妾之间的纷争往往会以更惨烈的结局收场。连妾室都频频被责打、发卖,若是没有身份的奴婢在这种情况下,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妻子处置妾室。来源/电视剧《知否》截图
而我们今天要讲述的案例主人公——兰陵长公主,在一场由丈夫出轨引发的婚姻悲剧中,先后扮演了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角色。
皇室婚姻下的隐情:驸马私通
兰陵长公主是北魏孝文帝的女儿,也即宣武帝的二姐,因封邑在兰陵一带,故称兰陵长公主。她自小得父亲娇爱,弟弟即位后亦对其多有优待,这样尊荣的地位也造就了兰陵长公主恣意暴戾的性格。
这位公主年少的成长我们已无从窥见,但她在成年后却有一桩极其酷烈的暴行被记录于《魏书》中。据记载,公主极为好妒,这段婚姻又属于下嫁,她便更加放纵天性,几乎不允许驸马身边有任何女人。然而,在感情和皇权的双重压力下,驸马刘辉竟还是铤而走险,在婚后与公主身边的婢女私通,甚至使其怀有身孕。
公主得知后勃然大怒,她令人将婢女打*,并在盛怒之下活活剖出了婢女腹中的胎儿肢解。做完这些之后她犹不解气,索性用草料填充婢女的腹部,再将扒光了衣服的尸体丢到了刘辉面前。
刘辉当下便大受惊吓,虽然自己与婢女私通,有错在先,但还是被公主狠辣的手段吓到了,他又惊又怒,心生怨恨,开始疏远和冷落公主。夫妻二人也因为此事感情破裂,逐渐貌合神离。
莫高窟第12窟中的婚嫁图。来源/敦煌研究院
后来公主入宫,将此事告知了摄政的灵太后,灵太后即命清河王元怿主查此事。最终公主与驸马因“不和之状,无可为夫妇之理”被判离婚,刘辉的封位也被剥除。
公主擅自残*婢女虽行事太过,但却没有受到责罚。这不仅因为她的皇室身份,还与当时北魏的社会风气有关。那个时期,不少家族都由妻子当家,颜之推就曾说过:“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她们对丈夫的管束也相当严厉,“驭夫有道”成为人人称赞的“妇德”。纳妾之事亦鲜少有之。
“将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妇人多幸,生逢今世,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
“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虽然婢女死得冤枉,但对于兰陵长公主和刘辉这对怨偶来说,一拍两散已经算是一个较为妥当的结局。可不巧的是,在公主悠哉地度过一年单身生活后,元雍和刘腾竟然向太后请旨,让两人复婚。
元雍是公主的同胞兄弟,而刘腾又是当时手握实权的宦官,二人的请旨可能掺杂了公主的授意,也可能隐含着调和各方势力的期待。总之,灵太后在几番纠结后,因二人多次劝说,最终还是同意了。
铜龟钮“安西将军章”,北魏、北齐时秩三品。来源/故宫博物院
复婚之后,灵太后的忧虑果真应验。这位狠辣的女性掌权者,当初在元雍与刘腾进言时,就因“虑其不改,未许之”。而后发生的事,也证明了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公主的嫉妒和暴戾没有收敛,刘辉拈花惹草的习性也没有改变。尽管灵太后在送公主出宫时泪流满面,反复叮咛,但还是无法改变这场悲剧的结局。
很不幸,这段婚姻的续集与之前一样,染上了血腥的色彩。
兰陵长公主之死
二人在刚复婚时也许度过了相当和谐的一段时光,公主甚至在腹中孕育了二人的孩子,但好景不长,刘辉旧习不改,竟又出私通之事。相较于初犯私通婢女,这次更是超级加倍,“正光初年,刘辉私淫张(容妃)和陈(慧猛)二氏”。他不仅私通了张容妃、陈慧猛两个人,甚至其中一个还是有夫之妇。
好在公主谨记出宫前灵太后的嘱托,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咽下苦果,岂料陈留公主(兰陵长公主的姑姑)对此看不过眼,怂恿公主去讨个说法。兰陵长公主本就强压怒火,此时一经煽动立刻按捺不住,与驸马刘辉大吵起来。
然而,在这次冲突中,刘辉并没有默默忍受公主的斥责。他骤然发怒,将怀有身孕的公主猛地推下床,然后冲上前对她拳脚相加,导致公主胎伤流产。发泄完后,刘辉看着重伤的公主,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滔天罪行,于是当即潜逃,企图逃避罪责。
刘辉殴打*的兰陵长公主。来源/《法律讲堂(文史版)》截图
在这里,我们可以先岔开一笔来看看驸马刘辉。
刘辉为南朝刘宋皇室成员刘昶的后代,刘昶在宫廷内斗中北逃,降于北魏,被封为丹阳王。刘辉的个性,在史书中以两字概括:疏狂。这个豪放的词语常为后世文人所喜爱,如“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但在这里,它却显示出刘辉性格中的不稳定因素,刘昶甚至因此动摇过将爵位传给他的想法。
刘辉在娶公主后与婢女私通,复婚之后仍不知悔改,甚至在与公主发生冲突时动手打人,这倒是展现了他一以贯之的脾气秉性。
不过,他最终没能逃脱制裁。
公主最终因伤势过重而不治身亡。在皇室的盛怒之下,刘辉被缉拿于河内温县,并被判处死刑。虽然适逢天下大赦而免于一死,但他的家族却逐渐衰落。自和平六年北逃至魏,刘氏一族深受北魏皇室青睐,然而最终,还是在辉煌之后走向了彻底的衰败:“辉卒,家遂衰顿,无复可纪。”
案件宣判:皇权与父权之争
在这场悲剧中,对于刘辉、张容妃、陈慧猛以及其他涉案人员的判决可谓一波三折,并在当时引发热议。简要来说,分歧的产生是由于对公主身份的认定不同:公主为皇室成员,但在婚嫁后成为刘氏妻,这种双重身份决定了这起案件判定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切入角度。即是按照谋害皇室成员、*死公主腹中皇室血脉的标准宣判谋逆大罪,还是以父系家族伦理的标准仅仅定义为*妻案?
《北魏孝文帝礼佛图》。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祖父母、父母忿怒,以兵刃*子孙者五岁刑,殴*者四岁刑。”
而与刘辉私通的张容妃、陈慧猛二人也应按照普通的通奸罪判决,最重也不能超过徒刑;且因通奸罪没有“缘坐”一说,二者的哥哥亦不应被定罪。同时,按照永平四年的先例,判罪应遵从“首从原则”,张容妃、陈慧猛为刘辉案的从犯,应等首犯刘辉落网后才行判决。
“诸刑流及死,皆首罪判官,后决从者。”
崔纂等所言鲜明地展示了汉化官僚集团的立场,也是北魏律令儒家化的体现。一则,按照父系家族伦理,兰陵长公主虽为皇亲,却在嫁人后成为刘家妇,其腹中胎儿也自然是刘氏后代,而不能简单归入皇室血脉。这样一来就将公主的皇室身份从案件中摘除,涉及皇家的谋逆大罪也就被弱化成一般家族的通奸罪。二则,儒家讲究“期亲相隐”,亲属之间可以隐瞒彼此的犯罪行为以维护家族伦理,故张容妃、陈慧猛的哥哥无需为庇护妹妹的通奸而负法律责任。
陶彩绘男俑,北魏。来源/故宫博物院
同时,还应注意到,代表统治集团意志的门下省本无亲自处理此案的权力,故游肇在抗言之初便说:
“谬参枢辖,献替是司,门下出纳,谟明常则。”
意指门下省越俎代庖,掌权者伸了不该伸的手。另外,此案正发生于灵太后掌权期间,崔纂等人的反对亦是对掌握话语权之人的一次挑战,警告灵太后不能因亲眷关系而对涉案人员随意处置,应“依律办事”。
但细查案件始末,崔纂等人的判决是“依律办事”吗?
兰陵长公主有着皇室成员与刘氏妇的双重身份,其腹中胎儿亦有着皇室血脉与刘家血脉的双重身份。婚嫁只是长公主社会关系的改变,并不意味着对她皇家身份的剥夺。进一步说,长公主的刘氏妇身份是嫁人后的附加身份,“刘氏妇”的头衔可以通过婚姻关系的建立与解除发生变动;其公主身份反而是本身固有的,不会因任何行为进行改变。
公主一直是公主,驸马却不一定永远是驸马。故在处理这一案件时,必须将兰陵长公主及其腹中胎儿的血缘身份考虑在内,在此基础之上,再讨论刘辉通奸、*妻与*子的罪行判定。
网纹玻璃杯,北魏。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崔纂等人忽略了这一点,秉持“两罪并发取其重”的原则,重点判处刘辉的私通和*子之罪,对*妻之罪却避而不谈,似有拘泥之嫌。因此,皇帝坚定地驳回了大臣们的上书,并重申、痛斥了三人的罪行:
“辉悖法者之,罪不可纵。厚赏悬募,必望擒获。容妃、慧猛与辉私乱,因此耽惑,主致非常。此而不诛,将何惩肃!”
此时的刘辉依旧潜逃在外,皇帝直接对其重金悬赏,只期能尽快将其捉拿归案。而张容妃和陈慧猛也不只是单纯犯下私通之罪,她们与刘辉淫乱私通,导致驸马沉溺其中,也是伤害长公主的帮凶。皇帝的态度十分明确,事关皇家颜面,若不严厉惩处,如何肃清朝野内外。故此事“特案特办”,最终跳开了惯常审理此事的“恒司”尚书省,而以门下省宣判为准。
最终,张容妃、陈慧猛受髡刑、笞刑后入宫为奴,二人的兄弟处以鞭刑,发配至敦煌当兵。戏剧性的是,兰陵长公主死亡案的主要犯罪者刘辉虽然后来被缉拿归案,却遇到大赦天下,居然免除了死刑。
兰陵长公主一案虽然直接涉案人员不多,却在审理后期牵连甚广,展现了北魏广阔的社会面貌:在儒家礼制尚未取得完全统治地位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夫妻之间的相处方式十分鲜活,与后世“夫尊妻卑”的婚姻形态有很大的不同。但尽管这一时期的时代风气已经较为“自由”,平民尤其是平民中的女性却仍然处于非常艰难的境地,他们的生命往往如风中野草、须臾飘逝。法律,这一在封建时代对平民最有力的保障,在这一时期还有待建设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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