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这是一双如深潭般清澈的眼睛,当它们张开的时候,像高悬的明镜,像幽潺的流泉。它宁静肃穆而灵动,它谦卑宽宏而敏悟,那是大哲先知所独具的风神。那童子纯稚无邪,心灵了无渣滓,他并不着意追逐老子的思维,而老子的言说,却似乎正是描述这“婴儿之未孩”。只有不曾经受俗尘污染的灵魂,才能真正趋近老子。那一身皓羽的仙鹤,婉转高洁的仪态,使人想起画外天宇的云影和云外仙鹤的嘹唳,那不正是老子羽化登仙的象征吗?
老子在讲“道”,他在讲述天地万物的源头,讲述古往今来的嬗变,讲治乱兴亡的大策,讲盛衰祸福的演化。道,它冲融和穆,大而无外;它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它是万物慈爱的母亲,它不是神,却似乎比上帝活得更久长。它是“大”,是六合不容的至大;它是“玄”,是众妙之门的泰玄;它是“一”,是万物复归的齐一;它是“朴”,是渊深无极的纯朴。两千五百年前,当人类的知识还是一片荒芜的时候,通向智慧的路,充塞着莽榛和荆棘。那时古希腊还没有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世上还没有逻辑学和物理学。望远镜还没有,何来天体物理学。然而在东方,老子凭着天才的颖悟,不假理性的求证,对宇宙本体作了一次令天地动容、神鬼哭泣的闳大而精辟的论述。
我们不妨把老子的言说,当作是假设,而假设如此美妙,就不是古希腊哲人们可以比肩的了。柏拉图也有假设,那“永恒理念”,须要“不朽生命”的回忆,而回忆则借助于逻辑。逻辑,可能是通向真理的钥匙,也可能是通向谬 误的绿灯。总之逻辑使西方人是非之见,日趋明确。而在东方哲人大而化之 的体系中,是非在“和谐”之中并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插画作者:董金良,《和音》,纸本水墨,234×200cm,2020年。
老子告诉人们,道之所在,便是冲融和谐之所在。它使万物自然生发,各得其所。它把锐利易折的事物挫钝,把驳杂淆乱的事物梳理;使炫耀刺目的光柔和,使居卑处微的地位圣洁。这在老子便以为是达到了“道冲”之境,人类往昔的一切过错都是在于对“道冲”的漠视。春秋之世的礼崩乐坏,民不聊生至于不畏就戮,诸侯的战伐*掠无休无止,归根结蒂都是不能做到一个“冲”字,不能和谐地相处和对话。
其实在老子看来,远古之世并没有如此残酷的仇*和争斗,那时的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东方的乌托邦,老子和汤姆斯•莫尔不同的地方是:老子只是回忆,莫尔则是追求;老子的谋略足以用阴柔的进取缔造巨大的王朝,而莫尔则是假设大西洋中有这样一个理想的王国。
“不争”、“不为”实现着“无不为”的理想,老子被历史推上了无限崇高的智慧的宝座,莫尔则被世俗的强权推上了断头台。历史为东方和西方留下了两个大的惊叹号!
插画作者:董金良,《吉照》,纸本水墨,234×200cm,2020年。
▌二
在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尾声中,他引用圣者克里斯朵夫的故事:“圣者克里斯朵夫渡过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现在他结实的身体像一块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在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这孩子是圣婴)这孩子就是未来,就是不朽的生命。
古希腊的大哲苏格拉底提出了“精神接生术”的命题,显然,他希望“有思维的人”能通过精神接生术得到一个绝对知识的宁馨儿。这宁馨儿是“真正的良知”(黑格尔评苏格拉底语),从而这“有思维的人”成为了万物的尺度。有思维的人所接出的婴儿同样就是未来,就是不朽的生命。老子在《道德经》中以为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睿智伟岸的人,应该虚怀若谷、谦恭下士(“知其雄,守其雌”),那么他就可以“复归于婴儿”,他就具备了“柔弱,生之徒”的特性;惟婴儿之柔弱,才有了不朽的生命。这里,老子和圣者克里斯朵夫,和古希腊的大哲苏格拉底,都托出了一个婴儿;东方的睿智和西方的宗教、哲学,在这里邂逅。
在老子看来,一切生长着的、滋荣着的生命是柔弱的,而一切死亡着的、枯萎着的生命是僵硬的。水,平静而和缓地从深山流出,润物无声,泽被遐迩,那是柔和的象征;然而水却能无坚不摧,可以载舟,可以覆舟,使巨石危岸崩塌,日星隐耀,山川变色。当柳条抽丝吐绿、拂面迎人时,你知道这是春消息而当霜露既降、木叶尽脱时,那肃*的冬天也将降临。老子把婴儿、“无极”和“朴”联系起来,他以为人类应该“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因为只有复归,人类才有可能有不朽的生命和未来。
插画作者:董金良,《无限风光在险峰》,纸本水墨,234×200cm,2020年。
你看那老子何等的和悦,他心灵里了无尘垢,微微地抬着头,微微地笑着,那是历尽人间沧桑、看透治乱兴亡、认清枯荣损益之后大彻大悟者的欣然微笑。他的背稍向前弯,清明在躬,那是博大者的虚怀。童子憨而且朴,稚气和浑厚,成了他充满活力的生命特征,他紧随着老子,或者说老子紧贴着他,甚至可以说,老子和童子合二为一。
对于老子的形象,在〈〈神仙传》中有如此的记载:“老子……身长八尺八寸,黄色美眉,长耳大目,广额疏齿,方口厚唇,额有三五达理(皱纹),日角月悬(指额之两端),鼻有双柱(鼻梁奇阔),耳有三门……”显然这是神话传说中的异相之人,这些描述对我塑造老子并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有潜移默化的效应。一般说来老子在我画面上都双目微闭,但当它们张开时,的确“大目”莹然有光;额角宽广,如悬日月,有帝王像。这些都早已收入笔底,可说是〈〈神仙传》的启发。又《史记》载:“盖老子百六十余岁,或言二百岁。”这“盖”字有怀疑之意,是不足信的,然而作为画家,我则画出了一位可以永寿的须发皓然的老者,何止二百岁。
至于老子的神采,在《史记》上有一段孔子问礼于老子的记载,孔子被训诫之后出来对弟子们讲:“鸟能飞,鱼能游,兽能走。走者可以网捕,游者可以垂钓,飞者可以箭射。至于龙,我不知道了,它乘风云而上天,我今天见到了老子,他就是龙啊!”
我可能画的正是一条龙,一条神龙。老子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幻化莫测的广大智慧,疏而不漏地笼罩天地古今。别小看这怀抱虚冲的老者,他阴柔进取的大智,曾使汉文帝、景帝恢复了帝国的元气,为汉武帝的强大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然而他却抱着“不争”的信念,骑着青牛与童子远去,据说出了函谷关之后,迷不知所向。
插画作者:董金良,《真履》,纸本水墨,200×240cm,2014年。
▌三
造化是一个永恒的谜,它竟在二千五百年前将释迦车尼、孔子和老子差不多同时降临到人间,东方思想的万丈广厦将依靠这三位擎天的巨臂支撑。
彼苍者天冥冥中的意志不止于此,在上古之世还展示了它伟大的平衡术,它不能让东方独擅其美,古希腊哲学的宏伟大殿也需有巨人鼎柱。孔子殁后十年苏格拉底出生,他与墨子共生于世六十五年之九;而孟子则和柏拉图共生于世二十五年,与亚里斯多德共生于世五十年,庄子亦同时前后在焉。造化更奇绝的平衡术是让东方的感悟和西方的理性分道扬镳,各树大纛,直到近代才使之邂逅,而让它们在二十一世纪真正拥抱,这是天演的喜剧还是悲剧?啊,人类的思想也是有着它们的悲欢离合,也是“此事古难全”啊!
我和老子恐怕是结下了一世之缘了。悲鸿之马、可染之牛、黄胄之驴都有着符号意味,而当今之世一提及范曾,大概立刻想到老子,而有趣的是先祖文正公,西夏人称他“小范老子”。
老子其人其书一直是历代学人论争不休的问题。
插画作者:董金良,《大运》,纸本水墨,240×200cm,2014年。
司马迁《史记》是迄今为止记载最详而未必翔实的第一手资料。讲它“最详”,是因为西汉司马迁之世,距老子已经三百五十年以上,老子已成了一团迷雾。而司马迁独能罗列有关老子的三种说法以供世人参照,他本人则未置可否;讲它“未必翔实”,是因为司马迁之前没有这方面权威性的记载,因之老子的生卒年月等只能付之阙如。从司马迁的行文上看,他比较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即“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关于这个老子,《史记》记载了他与孔子的见面,即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告诉他:“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这是类似前辈直言不讳的训话。
在老子看来,孔子智巧形于色,与他所希望于圣人“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抱朴守真的仪态,实在相去太远。孔子被训之后,非但没有生气,还对他的弟子们讲:“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足见在孔子的眼中,老子是一位神化的人物。《史记》接着讲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在城关(也许指函谷关)遇关令尹喜,对老子讲:你此去将隐居不出了,你必须把你的书写出来。老子这才下笔五千言作上下篇,这就是道德经。老子此去,就不知所向了。
我喜欢画老子,画他的说法演教,画他的闭目神思,画他的骑牛出关,而旁边总有一个稚拙无邪的村童作他的书仆,背着他的几卷《道德经》和饮水的葫芦。老子则素衣布鞋,须眉皓如积雪,而头发披散,不着巾帻,有飘飘欲仙、不与世争的风神。他微微地欠着腰,半睁半闭着那双洞察天地古今的慧目,寂然凝虑,悄焉动容。那童子不正是对老子永怀敬意的范曾我吗?在老子面前,我心灵上有一种无法言状的感动,我笔下那霜雪似的毛发,正昭示着皑皑千山般明净高远的学识,那止水般的宁静,也象征着老子澄潭千尺、清澈幽深的思维。
插画作者:董金良,《如如》,纸本水墨,1230×234cm,2019年。
▌四
原始先民之画,如半坡、仰韶、河姆渡文化时期陶器的纹饰,大朴无华、纯任天趣。彼时绘画工具十分简陋,而这种简陋的工具与所想表达的心灵不期而合,这才称得上是“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维语)的杰作。它们发源于自然的本性,进一步妙造自然的本相。那时的人类正如《庄子》书中所描述的赫胥氏之民,他们生命存在的状态是“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他们“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浑浑噩噩,无功利之心,无贵贱之别。没有艺术家和欣赏者的区分,创作则没有技巧法则的约束,没有题材范围的限制,那是文化创造者情态绝对自由的时代。因此简约、质朴、天趣、自然,成为今天所有的艺术大师羡慕和楷模的对象。
文明的演进渐渐使绘画由装饰而矫饰而伪饰,技巧一旦从自然本体游离,便立刻表现出蹇促狭隘。“精美”往往以机智和巧密为手段,老子评之为“五色令人目盲”,是极言自己对这些艺术的憎恶的。我们现代人已可以不再被几千年人类文明的交柯繁枝迷惑视线,当我们“独上层楼,望尽天涯路”时,发现这前进的轨迹乃是画了一个大圆,回归到它的起点: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古往今来文论、画论不下千万计,然而这“自然”二字,却是一切文艺创作的两字诀或称两字圣典。
中国的文人画在世界艺术史上的不朽贡献是他们语言的简洁、内涵的丰富,成为“来吾导夫先路”的开山主,足称世界艺术宝鉴。而先河既开,影响所及,就会逾越国界,逾越世纪。
我可以做一个未必准确的预言二十一世纪世界的艺术,将是全世界艺术家心灵回归自然的艺术。它的大背景是人类必须考虑自身和宇宙的和谐,这将是作为人的个性和群体、国家和世界图存的惟一选择。在这种选择面前,艺术家们将是最得风气之先的。而中国古典文入画,在这伟大的变化之中,便是起子青苹之末的风源。
插画作者:董金良,《圣光1 》,纸本水墨,240×200cm,2019年。
由于我有长期艰苦实践和冥思苦想的经历,才能从宏观上对中国文人画有如此崇高而博大的评价,才能在未来世界桃花源的洞口,看到了“彷彷若有光”的前景。
无论宏观如何的巍伟,一个人的能力毕竟微末,我略有自信的是对中国古典诗歌、书法和绘画的了解,而当这一切的知识、感悟,体现到我的作品上,最能使我感到因为心手双畅而快意的,便是纵情作泼墨简笔描人物画。
我的泼墨简笔描人物画可以上溯一千年前五代的石恪,上溯八百年前南宋的梁楷。这个充满悟性的、灵气弥满的、富于文学的哲学意味的画种,在一千年的绘画史上,得不到充分的成长,而在写意花鸟画的领域得以充分发展,到三百六十年前的朱耷时,登峰造极。朱耷天才的绘画、他的美学追求所达到的高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大有俯视中西古今、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后来者则如何?我仅仅讲的是“尚未见”的进行时,而非“永不见”的完成时。为了使自己能否定“永不见”的悲观论调,我开始全副热情地研究八大山人,漏卮豪灌八大山人的佳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杜甫句),自视八大山人为异代知己。
这张老子出关,正是我和八大山人意合神俟、飞觥豪饮时的产物。形忘而后意在,简极而后神全,自以为骎骎乎与八大山人争驱。君不见老子挟着清风,牛蹄踩着芳草,徐徐而来,悠悠而去吗?这“自然”的两字圣典,正是由他演教而由艺术家们实现的啊!
插画作者:董金良,《吉照》,纸本水墨,234×200cm,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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