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大唐的网红小鲜肉韩翃因为最近频繁上头条,而被玄宗诏入翰林院作宫廷御用文人,彼年19岁。
开元盛世,是锦绣大唐的最后绝响,光鲜亮丽的繁华外表之下,底子里已是残棉败絮。
但这并不影响它成为一个大V云集的辉煌年代,与当朝的老诗骨比起来,韩翃的起点其实并不低。后来与他同殿担任翰林待诏的有大唐第一笔杆子——“青莲诗仙”李白,此时已经37岁的他还在游历天下未抵长安;27岁的诗圣杜甫也还是一介布衣,目前正在山东穷游;与李白同岁的超级网红王维,此刻正在河西节度判官卸任返京的路上,前途未卜。
40岁的“七绝圣手”王昌龄于这一年被贬岭南,黯然路过襄阳时,去看了一眼老朋友,那位一生求官不得的老愤青孟浩然,两人喝得太嗨,以致老孟完全忘记了医生嘱托,贪嘴吃了两口海鲜,导致背疾复发,就此离世。
但是说起韩翃,虽然被列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十个人有五个人不认识,由于他名字里取了一个念作“红”的生僻字,所以他一直不是很红。
开元盛世的长安
韩翃的早年其实算不得一篇爽文,他虽少负才名,很早就被唐玄宗招入翰林院,却整整做了十五年“材料狗”。
就在刚刚迎娶白富美,俄而进士及第即将登上人生巅峰时,又因安史之乱的爆发被打入凡尘。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与爱人不能聚首,于仕宦不得重用,混到垂垂老矣才苦尽甘来。
人生际遇之大起大落在韩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过他在晚唐诗人中还算幸运,这大概可以归因于他除诗词外的最大特长和优点:会搞关系。
读韩翃诗集,绝大多数都是给友人的赠别诗,所以人生关键时刻总能有耿直的兄弟伙挺身而出助他逢凶化吉。
他的诗风在晚唐别具一格,混得再惨仍然吃嘛嘛香,身体倍棒。终其一生,他要么写诗雕琢简历四处自荐,要么述说与朋友依依惜别之情,抑或是讲述与爱人不能长相厮守的刻骨铭心,很少为自身前程落魄感伤,却一直坚守以文事成就功名的信念,其繁富华丽的诗句中始终洋溢着积极乐观的入世情怀。
“劝君不得学渊明,且策驴车辞五柳。”——韩翃《送别郑明府》
“应念一身留阙下,阖门遥寄鲁西偏。”——韩翃《寄上田仆射》
“相劝早移丹风阙,不须常恋白鸥群。”——韩翃《送田明府归终南别业》
他难得发发牢*,作了一首隐晦的《寒食》诗歌讥讽天下权贵,却因此获得德宗皇帝的青眼。
最令人感慨的,还属他与柳氏的倾国绝恋,他们历尽千辛重聚首,浪漫波折的爱情如现代偶像剧一样曲折离奇,一部《章台柳》千百年来赚取了无数文人闺秀的眼泪。
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文青韩翃,晚唐最后一股清流。
翰林待诏虽然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是没有正式编制的临聘人员,主要工作就是写写诗、作作文,拍拍皇帝马屁,然后赚个打赏钱,俸禄很是微薄。因此李白做了不到一年就觉得不受重用,郁闷失落之下给自己找了个“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人”的台阶,黯然离开长安。
但从另一方面,点了翰林,就似乎一只脚踏入仕宦的门槛。毕竟,能入宫侍奉皇帝就代表了对其才学的肯定,尤其是作为诗文侍诏,地位清贵崇高,为年少的韩翃搭起一个跻身名流的通道,出身贫寒的他不假思索的抓住机会,即使“荜门圭窦,室唯四壁”,还是干了十五年。
那段日子里,韩翃一边刷题备考准备科举入仕,一边在长安城中慢慢经营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偶尔约上三五好友游玩踏青、推杯换盏、风花雪月,结交之人非富即贵,好不快哉。
韩翃挑灯夜读
少年的意气方遒最能体现人的志向,面向大唐文艺青年的全国新写作大赛作文命题新鲜出炉——《少年的你想要做些啥?》。
王维最先交卷,他一口气写出四首: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五单于。”
——王维《少年行四首》
诗人建功立业的强烈抱负力透纸背,豪放豁达的浪漫主义气息溢于言表。
李白也很快完成,他用两篇美文引得无数游侠*客点赞跟帖。“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啦啦啦啦啦啦啦~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李白醉写露华浓
不愧是诗仙太白,少年的慷慨激昂只用这一句就概括无遗,好男儿就要学高渐离和荆轲,“奋烈自有时”,为自身理想一去不复回。
长安的课余生活也让诗人赞叹不已,五陵的贵公子们骑着银鞍白马,满面春风,他们要去哪里呢?哦,原来是“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二首》。
小娘子,上酒!
多么潇洒不羁,风流倜傥啊?意犹未尽时刻,还得另发个微头条插播一条旧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可不也是大家的人生理想,于是又引得一片刷屏转发。
大孝子杜甫同学发布的三首诗歌最接地气,引得“长漂”们泪如雨下:
“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
倾银注瓦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
巢燕养雏浑去尽,江花结子已无多。
黄衫年少来宜数,不见堂前东逝波。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杜甫《少年行二首》
是呀,年轻人都意气风发地离开家去追求前程了,却忘记了辛勤养育他们的父母长辈。
看着大佬们的精彩发文,韩翃同学交了一张什么样的卷子呢?小脸红了半天的韩同学默默的把手中揉成一团的小纸条丢出来,一言不发就出了考场。
“千点斓斒玉勒骢,青丝结尾绣缠騣。
鸣鞭晓出章台路,叶叶春衣杨柳风。”
——韩翃《少年行》
耶耶耶,我开着涂装得五彩斑斓的BMW,鸣笛直奔皇宫而去,一路上风驰电掣卷动了路边的杨柳叶,哎呀呀,叶子像我的衣服一样吹皱了!
咋看之下惊呼,好文采!多么拉风的场面,但是等等!同学!!这什么鬼,你的诗以言志呢?这七言绝句竟无一句升华,怎么看怎么像是攀援的凌霄花借章台的高枝炫耀自己?还夹杂一丝在章台大街中眠花宿柳、夜夜春风的隐晦暗示。
白马少年啸西风
当然,这只是从立意上来讲,这首诗单从叙事来说很是很收获了一些粉丝。兴许确实是觉得确有些说不过去,晚年他陪同德宗游览御马坊时,另作了一首《羽林骑》,又唤作《羽林少年行》。
“骏马牵来御柳中,鸣鞭欲向渭桥东。
红蹄乱蹋春城雪,花颔骄嘶上苑风。”
——韩翃《羽林骑》
这才算有点样子呀,虽然还是离不开风花雪柳,但总算是借咏马回顾少年意气,有了点踌躇满志、跃马扬鞭的滋味。
千古文人皆有所好,曹操爱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晋陶渊明独爱菊,周敦儒偏爱莲,陆游是个狸奴,苏轼是个吃货,而韩翃的喜好,是马。
古人好骏马,如同现代人爱跑车,千里马是所有贫寒少年心中遥不可及的梦。因为好马,韩翃结识了一个相谈甚欢的新朋友,也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天宝十二年(公元754年)的一天,“月光族”韩翃橐囊已空,眼看着连房租都付不起了,无奈之下只好又搬了一处寒室。然而作为“大唐名马”贴吧的铁杆粉丝,韩公子依然每天没心没肺的跑到马市看看有没有黑马上新。
今天他注定失望了,只见马市中全是些歪瓜裂枣在有气无力的晒着太阳,产自江浙的名马“吉力嘉际”,导航不行;“宝骏零叁漆”,发动机漏液;“五灵鸿光”,变速器异响……,转了一圈无果,正自失望之际,忽然惊见一位翩翩佳公子正在驯服一匹神骏非常的千里名驹。人马搏击与午后的懒阳洒落,晕染出一幅美丽的大秦油画。那一刹那,韩翃福至心灵,不禁脱口而出:
"鸳鸯赭白齿新齐,晚日花中散碧蹄。
玉勒斗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
——韩翃《看调马》
一诗既出,围观者喝彩连连,掌声雷动,人群之中,当事的那位公子巴巴掌鼓得最起劲。
红蹄乱蹋春城雪,花颔骄嘶上苑风
两人相见恨晚,随即交换了名片,这位名片上只印了一个李字,不肯透露真名,只自称李王孙(一说名李翼),豁达的韩翃也不以为意,小李子原来早就对名闻遐迩的韩生钦慕不以,一叙之下,才惊觉两人竟然还是邻居。
缘分啊!李土豪当即拍板,这匹千金宝马就送给韩公子了,万望不要推迟,说罢还要拉着韩生去家里喝酒。半推半就之下,因为觉得这李公子为人谈吐大方,也不像是差钱的主儿,韩翃倾心结交下便不再推辞,与李王孙结伴做客去也。
这一顿酒,却喝出了一段旷世奇缘。一路上,韩翃跟李王孙约谈越投机,不知不觉到了李府,一进门就被阔气的李府给震撼了。
“可人意,嫩白深红尽可拆,装点名园尽皆异。
争媚逞娇,好似杨妃出浴温泉,侍儿扶起。
艳体奇妆,雕栏玉槛,堪怜堪惜。"
——宋元南戏 《韩翃章台柳》
只见园林中美丽的鲜花异草,争奇斗艳,就像是贵妃出浴一样,美好的景物也衬托出当时韩翃的好心情,但更美的还在后面。
可人意,嫩白深红尽可拆,装点名园尽皆异
原来李王孙府中蓄养了很多歌姬,组成了一个华丽的女子歌舞天团,大家听说大明星韩翃要来,都激动得不得了,在她们中有一位“艳绝一时”的歌姬,叫做柳氏,最受主人宠爱,她早就听说了大才子韩翃的大名,于是毛遂自荐担当陪侍。
这里要普及一下,歌姬既不是妻妾,也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在唐代叫“别宅妇” ,类似于男主人在外面包养的情妇。当然,因为没有名分,也就没有法律上的约束,所以歌姬也时常被转赠,更有甚者专门蓄养歌姬陪客送人,这类歌姬也可能是完璧之身。
此外,正因歌姬与男主人之间的关系相当松散,她们年老色衰或男人另结新欢后,两性关系便可断绝。柳氏虽说受到李生宠幸,但别宅妇的身份决定了她与李生的关系得不到持久的保证,所以她不得不物色一位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当晚的接待会上,这位柳姑娘一眼就相中了35岁的沧桑老大叔韩翃,韩大叔是穷了点,但是颜值高啊,而且交往的都是当时的名人高仕,假以时日定会飞黄腾达,老大叔还会体贴人,这就是支蓝筹股呀,于是她愁眉顿开,霎时就变得眉目含春、娇羞万分,不时抬眼悄悄瞄上几眼。
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醁。
韩翃跟李王孙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欣赏女团的歌舞表演,一旁还陪坐着姿容出众的柳姑娘。只见小姑娘一袭白衣、不施粉黛、姿态婀娜,谈笑生香,宛若天女下凡,久经沙场的韩大叔只觉得骨头都轻了几分。难得的是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很放得开,捻着时下的奇闻趣事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划起“三桃园、五魁首”也不在话下,不多久就让这场宴会宾主尽欢、笑语不断。
酒至半酣,柳姑娘盈盈拜到,自告奋勇要为偶像献唱一曲,这唱的有多好呢?连史书都记她“喜谈虐、善讴咏”。只听她吐词如兰、悠扬婉转,小曲儿简直把韩大叔的鸡皮疙瘩都唱了出来。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在你面前撒个娇,哎呦喵喵喵喵喵,
我的心脏砰砰跳,迷恋上你的坏笑,
你不说爱我我就喵喵喵"。
小姑娘撩得好直接,老大叔韩翃哪里抵挡得住,虽然身为偶像的矜持让他不能唱《学猫叫》,但大才子立刻赋诗一首:
“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
密迹未成当面笑,几回抬眼又低头。”
——韩翃《偶见》
最是那一抬眼的温柔
你眉宇间的忧愁其实我早就瞧在眼里,你娇羞的偷看我也心下了然。那一眼的风情,也让小姑娘深深地印刻在老大叔心里。以致多年后韩翃回忆起那一夜,还为两人的心有灵犀而感动。
"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
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
——韩翃《复偶见》
八面玲珑的李王孙一下子就瞧出两人的郎情妾意,他不以为忤,反而豪放豁达的提议道:“公子当今名士,柳氏当今绝色,以绝色配名士,不亦可乎!”二人心中自然千肯万肯,当晚就洞房花烛,同修燕好。这就是盛唐风流,全社会都充满了壮盛的气息,而不像宋朝以后把封建礼教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
李王孙是韩翃命中的贵人兼铁杆粉丝,不但送以宝马、赠予佳人,还另外援助新婚夫妇一套房产、三十万生活费,房子、票子、车子、妻子竟然一夜之间就齐了,这是多大的恩惠,写到这里,不禁感慨饭圈的力量真是无穷大呀,反过来说,韩才子莫非是转了锦鲤?且王孙二字,加之姓李,他的身份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深情不肯道,娇倚钿箜篌
新婚燕尔,再加上衣食无忧,出入有名马代步,韩翃不禁神采飞扬,每天都恨不得翘班早一点回家与娇妻厮守,他简直把生活都过成了诗:
"骏马绣障泥,红尘扑四蹄。
归时何太晚,日照杏花西。
绣幕珊瑚钩,春开翡翠楼。
深情不肯道,娇倚钿箜篌。"
——韩翃《汉宫曲二首》
太阳都照到杏花的西边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下班呀?我急着回去听娘子抚琴唱歌啊。俗话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气来时,挡也挡不住。与柳氏同居一年之后,韩翃在次年就考取了进士。
唐代考公务员太难了,“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就是说五十岁的进士提名依然可以算年轻有为。在竞争激烈的唐朝每年平均录取的进士不超过25人,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
由于大唐公务员考试是不糊名的,所以吃得开的王维、杜牧,就因为刚好得到遇到主考官是他们粉丝而幸运登科。才如李商隐,考了五次,韩愈,考了四次,他们总算幸运的考过了。
而杜甫,却因为主考官的嫉妒,连考了两次都没过,最后还是因为给皇帝当了笔友,三封《大礼赋》把玄宗吹到了天上,这才额外得到一次单独考试的机会,都算不上正紧入仕。.最可怜的是李白,也许是因为出身商贾,根本就没有考试的机会。
这一对比,就知道韩翃苦熬十五年的意义所在了,作为皇帝侍诏颇有才名,为人洒脱豁达,朋友遍及朝野,资历也熬够了,这还中不了进士,那估计科举制度真成了摆设,再说这次的主考官还是常常在一起开会的老熟人礼部侍郎杨度,所以在那卷面上勾个上等还真是水到渠成。
考上进士,就等同于有了正式的公务员编制。那一天放榜后,韩翃魔怔般的回到家里,一把抱着娇妻嚎啕大哭,十五年的委曲求全、酸甜苦辣一时间涌上心头,令柳氏惊骇不已,待到问清缘由,两人又抱在一处,喜极而泣。
人生三大喜,韩翃已占其二。心情平复后,贤淑的柳氏很快就提及了正事,“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是啊,“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致身仕途,回乡省亲,光宗耀祖,是士人“适”之前提。所以柳姑娘提醒他:
“郎君中了进士,还是赶紧回乡省亲最紧要,不要因为我这个只会洗衣服的女子流连不返,耽搁了回家尽孝”。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子啊。
韩翃有些担心:“我若走了娘子一人在家这么办?”
“郎君且宽心,家里的柴米,够我吃一年了,只盼你早去早归。”
"好……"
一夜温存,分别之际,耳鬓厮磨倾诉良久自不必说。
穿着柳氏为他新缝的青衫,跨上那匹神骏的千里名驹,韩翃朝着家乡南阳出发了。
哪知道这一别,竟是十五年。
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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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飞.《韩翃生平考述》.凯里学院学报.2011.29
鞠飞.《韩翃及其诗歌研究述评》.铜仁学院学报.2016.18
江飞.《韩翃:一首诗歌皇帝知》
杨铎.《“章台柳”故事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广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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